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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工厂

2020-11-18张笃德

湛江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工友工厂

张笃德

我在工业的摇篮里生长,从小看着父母拎着饭盒上下班,对工厂充满好奇和想象。工业城区里烟囱林立、车流滚滚、机器轰鸣,工人们披星戴月,挥汗如雨,充满激情和力量的工作与生活,熏陶感染了我。

我喜欢粗犷、豪迈的性格,崇尚工业的美。

工字上边一横是天,下面一横是地,中间一竖就是肉体的人——作为脊梁,与钢铁焊接构成牢不可破的共同体。

我所在的工厂很大,工人最多达3万人,各分厂(车间)、公司、独立单位30多个,分布在厂内外不同方位。医院、幼儿园、食堂、浴池、俱乐部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工厂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

“以厂为家”“爱岗敬业”的口号,激励鼓舞我的劳动热情。到了新世纪,历经改制的工厂,像极了风雨中屹立的筋骨壮实、硬朗沉郁的汉子,始终负载着奉献、担当和责任。我和我的工厂,植根于大地之上,成为国家的血脉和脊梁。

1984年,我怀揣贴有标准照、盖着钢印的《工作证》,穿一身崭新蓝色工作服,随着涨潮的人流涌进工厂。

我和工友按岗位需要,从事不同的工作。比如,可以把一只三寸长的钉子,用三锤,把它钉进木板里。可以用一上午的时间,用一把一尺长的铁锉,打磨一件器具,推进拉回数百次,直到胳膊酸痛为止。也可以在1000℃钢炉前站一刻钟,用4米长的铁钎加工炉火,然后休息2小时。也可以上夜班,用手电照着旋转楼梯,一直盘旋到50米的高度,检查仪器,或者拿着扳子、钳子、电笔之类,四处拧拧、敲敲,一天八小时在这样的工作中过去……

早晨七八点钟,奔向工厂的路像一条大河,河床比马路宽,一股股势不可挡的潮水,在厂门前束了一下腰,然后迅速分解成支流,直到冲击每一个车间、厂房、机台、工作岗位。工厂的叶轮转动起来,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钢铁和钢铁碰撞的声音,齿轮和齿轮厮咬的声音,电流奔跑的声音,水咆哮的声音,风鼓噪的声音,天车上流淌下来的电铃声音,汽笛冲刺加力的声音……

晚五点钟,下班的工人像退潮的海水,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声和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能听出工人们劳累一天后的轻松与喜悦。流星的步伐、一闪而过的身影,能够感受到时代的节奏和气息。

工厂的大门下面装有万向轮,上班时大门向里推,下班时往外推。很破旧的大门,却承载着青春的希望和梦想。就连厂门前两棵柳桃开花,在我眼里都是吉庆欣喜,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广播喇叭传来的新闻,还有流行歌曲以及工人自己创作的诗歌,成为我心中爱的诱惑,甜润、温情、浪漫的嗓音,就像推开了阳光的窗子,放飞一群白鸽,我的心和工厂一起春心荡漾。

我在工厂工作十八年,对工厂的熟悉胜过对妻子的熟悉,它的脾气、秉性、外形、健康状况我都了如指掌。比如哪些部位容易生病,出现问题的原因,龋齿掉了没有,需不需要镶嵌,如果空置属不属政策性缺损。哪些病需要关心照顾,哪些病需要住院否则影响全身,什么时间是经期,什么条件下性欲亢奋。

我始终像螺丝一样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接受扳手的操纵,或者也是扳手,操纵别的工人。像齿轮与齿轮间长时间的啮合,我和我的工厂已经熔接在一起。在磨合的运转中产生了磁性,血液的流动总是偏向钢铁的走向,静下来敲一敲四肢的筋骨,都有了金属的回响。

每天,我像不知疲倦地升起的炽热而永新的太阳,来到红霞弥漫火光四溅的冶炼车间,置身于电解槽前,如橡树身旁的木棉,成为一种耐高温的植物。骨骼、肌肉都有太阳的柔暖,心随着出铝的铃声震颤。钢钎是无声的语言,也是情感光辉的外延。在冶金工厂,欢乐痛苦都在这条甬道上奔流,电解的过程仿佛人生旅程的展览,吸取超负荷的热能,然后乐观地释放出无限的忠诚。

我曾在厂里值夜班,在暗夜里走进过工厂,变电所的电瓷瓶像一串串明亮的星星,从夜空垂下来,犹如高低错落的灯笼。我穿行在无人的厂区里,像医生或者保姆守护一个巨人的睡眠,机器发出节奏均匀的呼吸声,我能感受到工厂的重量,大地的重量、国家的重量。夜晚因工厂而变得温暖、光明,真实而又生动。暗夜里一个人远远地看见了工厂,或者听见设备的心跳声,孤独和恐惧变得无影无踪。

工厂生活是紧张而又严肃的,就连节假日也在不停地喧嚣。我在岗位上的无数个节日,无论元旦、春节、五一、七一、国庆、中秋节,厂门上挂了彩灯,装饰了门面,上下班的人流明显减少,可机器的轰鸣声一点也没有减弱。

其实,工厂的每一天仿佛都是在过节,厂房里机声轰响,弧光闪烁,各种声音碰撞出的交响,节奏欢快,永远不知疲倦。无论白天激情似火,无论夜晚灯火通明,工作就是击响生命澎湃的鼓点,每一瞬间都是生动的劳动造型。

工厂偶尔因大修运转的设备都安静下来,这就有如战斗间歇里的静,医院病房里的静,学校教室里的静,一个人思考着的静。这种静,只有与工厂朝夕相处的人,才能感知并懂得。

我的工友大多像从大山里挖掘开采出来的矿石,由大货车从四面八方拉进厂区,历经采撷、破碎、冶炼、铸造的过程,一千次捶打、一千次翻转、一千次招魂、一千次新生,成为有方有圆,有长有短,有雄心、胆魄的钢铁。

工作时,工人的两腿像时针和分针不停地剪裁八小时的紧张和繁忙,用超越自己极限的能力与机械较量,因负重而被绷紧的神经,每一丝的断裂和炸响都和生命有关。眼睛因运足了力而充血,那暴戾的凝视,使危险一步步退却。工厂的纵深处,隐匿在噪声背后的我们夜以继日的疲惫和梦想,在粉尘中打开想象的翅膀,在高温、磁场的作用下,铸造成钢筋铁骨的英雄。

我在工厂里看到过一群又一群鸟儿,从绿树婆娑的呢喃里飞出来,在钢筋水泥的管道筑巢。鸟儿把自己的一生,悬挂在烟熏火燎的半空,与轰鸣的噪声、芜杂的货物相伴,穿过一层层烟雾和热浪的烘烤,炼就了身体里的钢。

当烈日西沉,鸟儿们抖落一身的粉尘,梳理一下凌乱的羽毛,抬起头,望着天空,这多像我回味我的工友们啊!

清晨,把饭盒挂在车把上摇来荡去,潇洒随意。在更衣室,换上工作服,浑身就充满了力量。男工长得像铁锤,皮肤在工业的照耀下,黑里透红,冒着火星。说话声音洪亮,必须压过机器的声音。

钢筋水泥做筋骨,汗水掉在地上摔成八瓣,手上的厚茧四季花开不败,为各种设备输入血液注入营养液,手脚与各种开关连接,像庖解牛一样在设备的骨骼中灵活穿行。

下班后,工友们洗澡唱歌吊嗓子,大碗吃饭纵饮烈酒,开荤玩笑。下岗、转制、倒闭过程一度让工友们中紧锁眉头、咬紧牙关,忍辱负重。

我和我的工厂,是一千种具体的程序,像掌心上纷纷繁繁的故事,细致的内容和过程,连自己也述说不清。我和我的工厂,在劳动号子的间隙里,把杯子撞响,散发出金属般的回声,生活的艰辛,沉重而有灿烂。辛勤的汗水被一饮而尽之后,在无怨无悔的脊背上浸透出忠贞和酣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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