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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是一生情

2020-11-17邢秀玲

青海湖 2020年9期

邢秀玲

离开故乡已经三十年了,思乡之情分毫未减,而且 与日俱增。随着流光散去,岁月渐老,眼前的人和事变 得模糊易忘,凌乱无序,遥远的往事却常常浮上心头, 分外清晰。多少个梦乡幻境,都在故园的小街深巷徜徉; 多少度春花秋月,都在当年的前尘旧事中沉思,尤其是 疫情期间禁足的日子里,枯坐桌前,独对灯光,思绪纷飞, 乡愁难抑……

我们家族之根在南京,但我出生在青海高原的一个 小县城——湟源,因黄河支流湟水发源此地而得名。这 块山清水秀的土地拥有两千多年的历史,透过远逝的烽 烟,恍若看见汉代名将赵充国屯兵的猎猎旌旗 ;撩开尘封 的史册,犹能听到唐代枭雄哥舒翰夜袭石堡城的号角…… 从故乡的名胜日月山上,走过文成公主远嫁吐蕃的车辇, 也留下金城公主西去的倩影,更留下无数商贾、旅者、探险家的足迹……

由于故乡处在农业区和牧业区的交 界点上,又是唐蕃古道必经之地,曾有“海 藏通衢”的美誉。清代雍正五年,这里 兴修起一座周长七百余丈,只有东、西 二门的小小城郭。道光九年,改设为丹 噶尔厅,1913 年改为湟源县。随着汉藏 人民的频繁交往,这里曾成为茶马交易 和商业往来的一大中心。当时,湟源县 城著名商号达四十多家,驻庄的英、美、 俄等外商大银行八家,大中小商家及手 工业者近一千户,年贸易总额达二百多 万两白银,比当时西宁的贸易总额高六 倍左右。在滔滔的湟水之滨,在古镇的 大街小巷,店铺林立,驮队云集,商旅 殷盛,市面繁荣,被人们称为青海的“小 北京”。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湟源既是 扬名西北的商业重镇,又是享誉青海的 文化大县。在这里,有当地名流李耀庭、 马英庵等商绅发起兴建的文庙、魁星阁 等标志性建筑,成为湟源的文化符号。 在这里,诞生过数位甘青近代史上的文 化名人,像熠熠闪光的星辰,照亮了湟 源的天空。当然,首推一代名士朱绣(字 锦屏 )。他少年时学习经学,想考取功 名,因科举被废除,转而学习经商,后 在一家皮毛商号做事。而立之年,朱绣遇到了西宁道尹湖南人黎丹。两人一见 如故,交谈十分投机,黎丹发现他学识 广博,谈吐不凡,是个难得的人才,于 是推荐给甘边宁海镇守使马麒,成了一 名道尹公府随员。此后,又以西宁道议 员身份漫游大江南北,结交名流,考察 时事,眼界大开。《京报》主编邵飘萍先 生说 :“朱君锦屏,乃今世奇才,异能之士。 与余为刎颈之交。”

在那军阀混 战、 时局动荡的年 月, 朱绣在西宁创办蒙藏师范学校,亲自授 课。在担任甘肃省立师范等四所学校校 长时,改革学制,改订课程,加授实用 教材,推动了甘青教育事业的发展。特 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帝国主义趁 机抛出《西姆拉会议草案》,企图分裂西 藏。在这危急关头,朱绣受中央政府的 委派,赴藏谈判,取得了重大成果,并 编撰了《西藏六十年大事记》,为后人留 下一部揭露英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不 忘国耻的史书。

令人痛惜的是,1928 年,朱绣和西 宁名士周希武去兰州和冯玉祥的国民军 谈判的路上,军阀马麒出尔反尔,玩弄 阴谋,朱绣被他派去的伏兵枪杀,老鸦 峡的莲花台竟成为他的断魂之地!他只 活了 44 岁,未留下子嗣,但湟源人为他 塑立了石像,他的名字入了民国《西宁府续志》,朱绣永远活在史册之中。记得 我的长辈们,每次提到“朱大人”,总是 充满缅怀之意、敬仰之情。

还有撰写《丹噶尔厅记》的一代名儒 杨治平,“青海诗星”魏经邦,赴法留学 取得文学博士学位的魏英邦,留下名曲《四 季歌》的文学家、教育家石殿峰,在湟源 药水峡峭壁上刻写“海藏通衢”大字的书 法家靳学书,以及著有《秦边纪略》等专 著的地方史专家王子贞等,都是湟源县的 文化版图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据统计,民国十七年(1928 年)湟 源县人口不足三万,城镇人口不足一万, 却有六十多名大学生,这个比例在青海省 来说,远远高于平均水平,说明故乡重教 崇文的风气很浓,文脉源远流长。如果没 有民国十八年(1929 年)那场惨绝人寰的 “屠城”血案,湟源的经济会更加繁荣昌盛, 文化人也会更加层出不穷。

那是一场有预谋的抢劫和屠杀。匪 首马仲英出生于河州,很早当兵,他的 父亲马宝和青海军阀马麒、马麟是同族 兄弟。1928 年,驻守甘肃河州的国民军 与当地群众产生纠纷,马宝被群众推选 为代表和国民军谈判。谁料谈判未果, 马宝在兰州被国民军杀害。马仲英报仇 心切,即刻从西宁乐家湾兵营返回河州, 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万人云集,对抗冯玉祥的国民军。因当时马仲英只有 16 岁,被人们称为“尕司令”,大有少年得 志之驕横。他率这群乌合之众三度围攻 河州国民军,均以失败告终。于是,人 心浮动,军饷亏空,有点支撑不下去之势。 他风闻青海有个“小北京”湟源,商户 都很有钱,便取道贵德,欲到湟源补充 军资。恰好湟源驻军头领马步元是他的 堂兄,也早已觊觎湟源商人钱袋里的银 子。两人包藏祸心,一拍即合,串通一气, 内外夹攻,于民国十八年正月初六早上, 破城而入,大开杀戒,血洗了丹噶尔古 镇。殷实人家的钱财被抢掠一空,稍有 反抗一律用刀杀死,未来及逃跑的妇女 惨遭蹂躏,抢不到银钱就焚烧房舍…… 据有关资料记载,仅仅一天时间,就有 两千多条无辜的生命惨遭杀戮 ;一千多 人被砍成重伤,在血泊中哀号 ;两千多 间房屋被焚毁 ;三百多万两白银落进了 土匪们的行囊……一个红红火火、熙熙 攘攘的商贸重镇,顷刻间变为阴森可怖、 鬼影幢幢的人间地狱……扬名西北的“小 北京”从此衰败,文教事业遭到重创。

2004 年 7 月,我在法国旅游期间参 观了著名的罗浮宫,被它的宏伟瑰丽所 震撼!回来后,查阅了有关罗浮宫的历 史 资 料, 发 现 1572 年 8 月 24 日 深 夜, 在巴黎上演过一幕天主教徒屠杀“胡格诺”(新教)教徒的惨剧,除了事先做过 记号的天主教徒住宅,其余门户都可以 直接进入,妇孺老人都不放过,格杀勿论。 仅仅一夜之间,三千多人被杀,塞纳河 水都被鲜血染红了……这就是由国王查 理九世的母亲凯瑟琳在罗浮宫一手导演的 “圣巴托罗缪节惨案”,成为法兰西历史上 的一个污点,至今无法抹去斑斑血迹。

发生在民国十八年的“ 湟源屠城” 血案,比那个臭名昭著的“圣巴托罗缪 节惨案”有过之而无不及,死伤人口超 過当时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几乎家家户 户都有亲人遇难。

就在这场血腥屠杀中,我祖母的娘 家遭到灭顶之灾 :她的爷爷是私塾先生, 兄弟姐妹都上过私塾,识文断字。她的 父亲弃文经商,挣下了一份不菲的家业, 当别人劝他逃跑时,他难舍执意不走的 妻子、儿媳和小女儿,想拿点钱财保住 一家。谁料他刚刚上到房顶瞭望,就被 蜂拥而至的匪徒发现,一枪射杀了。失 去了男人保护的三个女性无异于砧板上 的鱼,任凭衣冠禽兽们摆布。祖母的寡 嫂是湟源首富李耀庭之女,颇有姿色, 立即被破门而入的几个匪徒拉到屋内, 实施强暴……最令人痛惜的是祖母的小 妹王蓓兰,她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 刚刚 16 岁,媒人已踏破了门槛,千挑百选,择定了一门大户人家,聘礼已送,只待 选定吉日完婚。那天早上,闻讯城破后, 家中其他人慌忙逃往北极山,她主动留 下守护父母。为了自卫,女扮男装,换 上了破旧的黑棉袄,白皙的鹅蛋脸上涂 满了锅灰,一头黑发塞进了毡帽。然而, 为首的匪兵仍然识破了她的“伪装”,一 把掀掉了毡帽,长发披落及腰,又强迫 她洗去脸上的锅灰,姣好的面目暴露无 余。匪兵们哪能放过这样一位美人!欲 献给“尕司令”邀功请赏,七手八脚要 强行将她拉走……母亲跪在地上哀求匪 徒,愿意用所有的家资换回女儿。丧尽 天良的土匪既要财也要人,亮出刀子逼 着母女俩就范……

小姨奶平素备受宠爱,哪里见过这 种阵势!但此时此刻,一腔怒火升腾而 起,烧掉了所有的胆怯和懦弱,她毕竟 是读过私塾的女性,镇定地说 :“你们先 放过我的母亲,等我进屋换身衣服,打 扮一下,再跟长官们上路!”土匪们知道, 她已是笼中鸟,插翅也难飞,便收起了 逼问她母亲的尖刀,坐在花园围墙上耐 心等待。

小姨奶进屋反扣了房门,换上了做 好的新嫁衣,找出家里存放鸦片的匣子, 抓起一把吞了下去……一个未出阁的花 季少女,面对邪恶残暴的一伙匪兵,表现出的不是贪生怕死,失身保命,而是 大义凛然的决绝,从容赴死的悲壮,“宁 为玉 碎,不为瓦全”的贞 烈!她死后, 婆家为她修了墓,在坟前竖起一座高大 的石碑,上书“烈女王蓓兰”五个大字, 一时在湟源广为传颂。

我祖母的母亲看到夫死女 亡,媳 妇遭受凌 辱,万念俱 灰,也吞服了鸦 片,追随她的亲人去了……祖母当时才 三十六七岁,在猝然降临的灾难打击下, 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在她的娘家失 去三位亲人之同时,婆家的两位公公也 被土匪杀害了……我小时候,听到祖母 常常挂在嘴上的三个字“我命苦”,她成 天数念珠,背诵整篇的《多心经》《金刚 经》《大悲咒》,每逢晨昏,都跪在佛龛前, 手敲木鱼,念念有词,然后对着观世音 菩萨的画像磕头不已。

有关我的两位曾祖父被杀的细节, 我知道时已上初中了,那是伯母在她生 命最后的日子里,有意告诉我的 :“屠城” 那天,正在坐月子的伯母无法同家人一 道逃跑,她被伯父藏进堂屋暗角的地窖 中,怀里抱着还未满月的婴儿,吓得大 气都不敢出。透过掩盖在地窖上面的木 板缝隙,看到了那幕令她魂飞魄散的惨 景 :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被土匪用粗麻 绳捆在一起,吊在房梁上,忽而又滑动绳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用皮鞭狠狠抽打, 逼着他俩交出银子。两位曾祖父十三四 岁时从南京流浪到湟源,不知一路吃了 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靠着一手印染技 艺,创办了一间小小的染坊,朝朝暮暮, 勤勤恳恳,经过几十年艰苦打拼,终于 置下一座三个院落的宅子和六间铺面的 染坊,在群商争锋、风云际会的丹噶尔 城有了一席之地。要他们交出辛辛苦苦 积攒的钱财,简直无异于剜心掏肺!他 俩咬紧牙关,任凭皮鞭抽、麻绳吊,就 是不开口、不求饶,更不说银子藏在何处。 这帮惨无人道的强盗恼羞成怒,用斧头 砍死了我的两位曾祖父 ;又放了一把火, 将三进四合院烧成一片火海……

当逃难的家人回来时,两位曾祖父 的尸体已被烧焦,惨不忍睹!我爷爷、 两位叔爷爷及伯父、姑姑们伤心欲绝, 号啕大哭 ;我父亲才 10 岁,吓得瑟瑟发 抖……我伯母虽然侥幸躲过一劫,但在 血与火的炼狱中受了惊吓,落下了心绞 痛的病根,隔三差五就犯病,终生辗转 在病榻上……

一个融融乐乐、四世同堂的大家庭, 就在这场惨无人道的“屠城”中家毀人亡、 土崩瓦解了!对于这段心酸而惨烈的往 事,老一辈幸存者用遗忘掩埋痛苦,闭口 不提。作为一个多年供职媒体的“老报人”,我报道过许多知识分子的人生遭际,但我 不想用苦难换取廉价的同情,极少展示自 己的悲惨家史。我要用自身的努力,唤起 他人的尊重,赢得生存的一席之地。

许多年后,就在我家被焚毁的废墟 上,修起了一座博物馆,在展出的湟源 历史资料中,有一张全景式照片引起了 我的注意,那正是民国十八年正月初六 的“屠城”现场,火光冲天,尸体横陈, 有几个手无寸铁的百姓,跪在地上引颈 受戮……据说是由“福音堂”的一位牧师偷拍下来的。我立即想起了惨死在土 匪斧下的两位曾祖父,还有贞烈的小姨 奶奶,心中涌起一阵剧痛的狂涛……时 光流逝了将近一百年,回望岁月深处, 还能依稀看到淡淡的血痕,那是嵌进我 生命中难以愈合的创伤……为此,无论 何时何地,我会加倍珍惜今天来之不易 的幸福和安宁!并不忘告诫我的子孙 : 用信仰做经线,用梦想做纬线,用大爱 做缨络,编织更加多彩的明天,创造更 加美好的生活!

邢秀 玲 中国作家协 会 会员, 中国散 文学 会 理事, 重庆市散 文学会名誉 会 长。 重庆日报报业集团高级编辑。 著有散文 集《 情系 高原》《 眼中的星空》《紫 调欧罗巴》《西部神韵》等。报告文学《隆 务河的怨 愤》获青 海 省政 府 奖,散 文《永 远的黄 桷 树》获首届重 庆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