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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下身来,和一支断折的草茎交换名姓”
——论张二棍的生态诗歌*

2020-11-17汪树东

文学与文化 2020年4期
关键词:张二诗人诗歌

汪树东

内容提要:张二棍被视为底层写作的代表性诗人,但是从生态文学角度来看,他已经建立了敬畏自然、感恩自然的生态意识,他在日常生活中实践着惜生护生的生态伦理,很擅于把生态书写和底层书写扭合一处。他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展示出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生态环境问题,拷问每个人的生态良知。当然,他也渴望从大自然中获得身心的安顿和慰藉,实现诗意栖居之梦。张二棍的生态诗歌对于推进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发展、当代中国人生态意识的觉醒都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张二棍崛起于当代诗坛,像是一个草根传奇,一个畸零异数。他1982 年出生于晋北贫穷乡村,从小饱尝穷苦生活的屈辱和艰辛,18 岁进地质队成为钻工,业余读读时下流行的诗歌,28 岁尝试创作,谁知数年后便名震京师,驰誉大江南北,屡屡摘得各地的诗歌奖项,如2015 年《诗刊》青年诗歌奖、2016 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2019 年度海子诗歌奖、2019 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等。张二棍诗歌中,最直击人心的是他对社会底层苦难生活的犀利展示,是生猛的道义激情。这种道义激情刺激了世人的麻木神经,让他们再次恢复了人生酸痛感。从张二棍的诗歌中,我们似乎触摸到了近几十年经济高速发展背后更真实的世相,领悟到命运的残忍和人性的坚忍。不过,从生态文学角度来看,张二棍已经建立了敬畏自然、感恩自然的生态意识,他在日常生活中实践着惜生护生的生态伦理,很擅于把生态书写和底层书写纽合一处。他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展示出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生态环境问题,拷问每个人的生态良知。当然,他也渴望从大自然中获得身心的安顿和慰藉,实现诗意栖居之梦。张二棍的生态诗歌对于推进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发展、当代中国人生态意识的觉醒都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一 敬畏自然、感恩自然和生态伦理的领悟

张二棍的生态意识的觉醒和对生态诗歌的专注,无疑和他出生于乡村与长期在野外从事地质工作有关。他曾在一次访谈里说:“繁华与盛宴都不属于我。我从乡村长大,走出乡村后又进了深山,然后一直在山野乡村游走,乡村的种种,农耕文明的种种,和我是骨肉相连的!而我们写作,是个水落石出、拂尘去蔽的过程,让万物自己发言,比我们盲目尊大滔滔不绝更加透彻。”①张二棍、成向阳:《最后的荣光与耻辱都在诗里》,《黄河》2016 年第4 期。农村生活使得他从小能够生活在大自然中,与自然万物耳鬓厮磨,对各种自然生命有较深的感受。他说诗歌就是让万物自己发言,颇不认同人类中心主义式的盲目尊大。参加工作后,他长期在野外风餐露宿,与大自然朝夕相处,“我来自文化底蕴深厚的山西,是一个奔波在山野中勘察、找矿的地质队员。在原野和大地上,我行走了十九个年头。这十九年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我历经过无数山河和草木,它们横亘在我从少年到壮年的生命中,成为了我的胎记,我的血脉,我的呼吸与心跳。这种近乎原始的生活和工作,会让一个人对大自然产生敬畏和尊重,会让一个人更加敏感,更加容易动情、动心”。②张二棍:《个人深处的真相——在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发言》,《山西文学》2018 年第11 期。这种生活经历与那些长期困守于城市、与大自然迢迢相隔的现代人迥然不同。大自然融入了张二棍的血肉之中,而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产生了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态意识。

人类中心主义是现代人的价值观痼疾。现代人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只有人具有内在价值,大自然只具有对于人类而言的工具价值,而且他们总是只能从人类的狭隘视野来理解天地万物。张二棍对此嗤之以鼻,他以诗人的敏感书写大自然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道德。如他在诗歌《太阳落山了》中写道:“无山可落时/就落水,落地平线/落棚户区,落垃圾堆/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火葬场的烟囱后面/落日真谦逊啊/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挑三拣四。”③张二棍:《入林记》,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 年,第6 页。太阳落山,在常人看来还具有一点诗意;但是在张二棍看来,太阳无山可落时,也落水、落地平线、落棚户区、落垃圾堆、落火葬场的烟囱,一个不对人间挑三拣四的落日,一个不在乎人间的高低贵贱、干净污染、生老病死的太阳,具有更大的诗意。非要让太阳落山,就是长久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视角,而张二棍看到,太阳并不在乎人类的狭隘期待和固执定义,展示出了笼罩一切的生态道德。

当诗人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盲视,把人的生死放进生态循环中来衡量时,他便能够发现人的渺小和大自然的永恒,于是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例如,张二棍在《桃花潭记事·6》中写道:“皖南的风,稻田上空的星星,桃花潭里的水啊/它们和太白的诗句一样,皆率性,皆无章法/皆可不朽/——这是让我敬畏的理由。”④张二棍:《入林记》,第120 页。诗人要想不朽,就必须师法大自然。对于没有摆脱蒙昧状态的人来说,敬畏感往往产生于面对压迫性的权力、权威时;但是对于心灵自由的人来说,敬畏感则常常产生于面对大自然的不朽时。大自然的不朽不是要逼迫人类、威压人类,而是要救渡人类、超拔人类。

除了敬畏自然之外,张二棍还确立了感恩自然的生态伦理。在诗歌《恩光》中,张二棍写道:“光,像年轻的母亲一样/曾长久抚养过我们/等我们长大了/光,又替我们,安抚着母亲/光,细细数过/她的每一尾皱纹,每一根白发/这些年,我们漂泊在外/白日里,与人勾心斗角/到夜晚,独自醉生梦死/当我们还不知道,母亲病了的时候/光,已经早早趴在/低矮的窗台上/替我们看护她,照顾她/光,也曾是母亲的母亲啊/现在变成了,比我们孝顺的孩子。”⑤张二棍:《入林记》,第2 页。在常人读来,这首诗也许道尽了乡村空心化的苦楚,也可视作现代版的《游子吟》,抒发了那些远离故乡进城打工、无法照顾老母的打工者的伤心。但是从生态批评角度看,该诗也是一首感恩自然的生态诗歌。光,这是大自然的终极存在,养育了所有人,包括作为游子的“我们”和衰老的母亲,人在光的面前就是幼小的生命。人面对光,除了把它称为恩光,除了深表感恩之外,又能如何?大自然就是人类的最大恩人,面对大自然,人类也只能表达敬畏、感恩之情。

现代文明高扬人的主体性,把大自然贬低为有待探索、征服、改造和支配的客体。这既造成了现代人的骄狂和愚妄,又造成了大自然的生态危机。因此,有识之士都纷纷倡导现代人重新反思高高在上的主体性,英国生态思想家舒马赫甚至倡导小的是美好的:“我毫不怀疑有可能赋予科技发展一个新方向,一个将它带回到人类真正需要的方向。而这也意味着,回到人类真正的大小比例。人很小,所有小的是美好的。想成为硕大无比就是自我毁灭。”①[英]舒马赫:《小的是美好的》,李华夏译,译林出版社,2007 年,第128 页。的确,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本来就是渺小的,现代人要想更好地生活下去,就必须重新接受“小的是美好的”之生态智慧。张二棍在诗歌《俯身》中就倡导一种“俯下身来,成全自己的小与软弱”的生态伦理:“俯下身来,和一支断折的草茎交换名姓/把脚下,方寸皲裂的泥巴,认成泥泞的故乡/俯下身来,就是怂恿一滴清心寡欲的露水/有了蔚蓝,无垠的妄想。让它成为国度,收容/无依无靠的白云,缝补支离的群星/让它经历过这一场浩大,不慌张,不潸然/最好是,沿着命定的轨路,从容滴落/俯下身来,就是眼睁睁看着一只斑斓的瓢虫/背负着朝生暮死的王朝,不知下落/俯下身来吧,在这磅礴暮色里,成全自己的小/与软弱。让一个人忘记自己吧,这一刻/把每个瞬间都当成遗址/像个去国的君王,无端泪涌/——在这身体外的江湖/——在这内心里的庙堂。”②张二棍:《入林记》,第121 页。俯下身来,就是放弃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骄傲态度,就是承认人的渺小与软弱;诗人愿意和断折的草茎相识相知,愿意把伤痕累累的大地贴在心口,与露珠、瓢虫为伍,生活在瞬间,让身外江湖和内心庙堂互为支撑,这就是虔诚、谦卑的生活态度,这就是生态诗人的生态伦理、生态智慧。

二 动物生命与底层生活的悲剧交响

感恩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态意识觉醒后,张二棍也对动物生命怀有怜惜之情。他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偏颇,承认自然万物都有内在价值,意识到人必须尊重生命,尤其是要避免对动物生命不必要的残害。在诗歌《十指残》中,张二棍写道:“杀鱼,杀鸡/也杀过蛇/还杀过一口袋/麻雀和斑鸠/在山中,我捕获过/一只来不及/长大的兔子/我记得它/那剥下皮的头颅/小,轻/我的十指/沾过那么多鲜血/有一天,我也要死/埋我的时候/把我的双手/搁在胸口上/让我的十指/在忏悔中,腐烂/让我的十指/在腐烂中/沾满自己/陈旧的血。”③张二棍:《入林记》,第166 页。对于一般的农村人而言,如果不是坚定的佛教信徒,他总会像张二棍一样杀过不少小动物,手上沾染过许多动物的鲜血。这往往被视为必不可少的生存手段,无关乎残忍与否、符合伦理与否。但是,当张二棍的生态意识觉醒后,他对自己曾经残杀过不少小动物这样的生存事实,突然感到痛苦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终究不能豁免生态良知的严厉叩问。他甚至想忏悔,希望以自己的血赎罪。张二棍就这样把生态良知上升到严肃的宗教境界,展示了一种高古的品格。

生态意识觉醒后,张二棍不但反思了自己年幼时对待自然生命的恶劣行为,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主动实践惜生护生的生态伦理。例如他的诗歌《怅然书》写道:“世间辽阔。可你我再也/无法相遇了。除非你/千里迢迢来找我。除非/你还有,来看我的愿望/除非飞翔的时候,你记起我//可你那么小,就受伤了。我喂过你小米和水/我摸过你的翅膀,撒下一撮白药/你飞走的那天,我还蒙在鼓里/我永远打听不到,一只啄木鸟的/地址。可我知道,每一只啄木鸟/都和我一样,患有偏头痛/为了遇见你,我一次次在林深处走/用长喙般的指头,叩击过所有树木/并把最响的那棵,认成悬壶的郎中。”④张二棍:《入林记》,第26 页。张二棍救助了一只啄木鸟,后来啄木鸟飞走了,他怅然若失,深情追忆。人自诩为万物之灵长,但是人不能自我隔绝于自然万物的生命之流,否则他就会陷入无法避免的族类孤独中。当诗人张二棍救助一只啄木鸟时,他是在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阻隔,是对其他自然生命的深情回应,是人性向生态维度的美好拓展。

非常有意味的是,张二棍在诗歌中关注的都是一些身边的小动物,如蚂蚁、麻雀、蚯蚓、小猫、小狗等。他是从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的生态立场出发,怜惜弱小动物,把这些弱小动物和底层生活、弱势群体交织书写,洋溢着极大的道义激情。在诗歌《草民》中,张二棍写道:“说说韭菜吧。这无骨之物/一丛丛抱着,但不结党/这真正的草民/用一生的时间,顺从着刀子/来不及流血,来不及愈合/就急着生长,用雷同的表情/一茬茬,等待。”①张二棍:《草民》,https://www.sohu.com/a/194836690_817062。这首诗歌虽然说的是草,是韭菜,但草民和蚁民的命意都是一样的。诗人哀叹它们的柔弱无助。

无论是弱小动物还是弱势群体,往往要遭受强者的暴力侵凌。当张二棍把关注动物的生态伦理和关注底层生活的正义感两个电极接通后,他能够瞬间戳中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痛点。例如他的诗歌《瑟瑟发抖就是反抗》写道:“蚯蚓被挖出来,光溜溜的/蠕动着。被剁成两截,三截/无数截……蚯蚓,蚯蚓……/默默蠕动的蚯蚓/被挂在钩子上/被放在水面下/被抬出水面/变成了一条光溜溜的鱼/还是,扭来扭去/就是不屈服/就是不喊叫/它们光溜溜的样子/比衣不蔽体的穷人/还穷,还绝望/还傻/——总以为疼得瑟瑟发抖,也算反抗。”②张二棍:《晨书》(组诗),《诗潮》2016 年第2 期。谁会关注被截断的蚯蚓?谁能够体会上钩之鱼的无言之痛?在张二棍看来,那光溜溜的出水之鱼和衣不蔽体的穷人形神兼肖,都一样的穷、绝望和傻。蚯蚓反抗不了人类,上钩之鱼也反抗不了人类,衣不蔽体的穷人也反抗不了富人、强权者,他们所有的反抗只有痛疼与恐惧,只有瑟瑟发抖!这是何等的辛酸!这是何等的荒诞!人与人的心灵不相通,导致了人类贫富差距、社群阻隔,冷漠与暴力横行;人与自然生命的心灵不相通,导致了自然生命只能在无言的痛苦中绝望沉沦。

张二棍在诗歌中非常善于发现动物生命和底层生活之间的相似性。例如诗歌《今年已发现21头江豚死亡》中,张二棍提及2017 年长江流域发生21 头江豚死亡的生态悲剧,奇特的是,诗人把江豚死亡和深夜马路上的清洁工相联系,“那挥动扫帚的样子/像一只只搁浅的江豚/挥动着尾巴,在车灯交织中/向夜深处,挣扎”③张二棍:《入林记》,第35 页。。河流污染、过度捕捞等因素造成长江江豚濒临灭绝,这是生态悲剧,江豚只能挣扎着生存,而深夜还在清扫道路的清洁工也是只能挣扎着生存。当然,江豚因为稀少尚有人关注,有人为之呼吁,但是谁会关注清洁工?

三 生态危机、环境正义与生态批判

现代人总是自豪于科技文明的日新月异、生产力的突飞猛进和经济总量的日进无疆,总以为科技和经济学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总以为商品的极度丰盛才是幸福生活的保障。但殊不知,当现代人庆祝科技的发达和商品的丰富时,大自然正面临着山河变色、日星隐耀、生灵凋零的惨剧。美国生态思想者哈丁曾说:“人们从自然中所取得的是自然损失的。这是当经济学与生态学联姻时观察到的物质守恒。”④[美]加勒特·哈丁:《生活在极限之内》,戴星翼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年,第115 页。的确,现代人多富有,大自然就会多贫困,现代人生活得多轻松安逸,大自然存活得就多艰难竭蹶。面对种种生态危机,诗人张二棍没有熟视无睹,顾左右而言他,他就像直面底层生活的痛苦一样直面各种生态危机,秉笔直书,振聋发聩。例如他的诗歌《一个人的阅兵式》写道:“辛苦了,松鼠先生。辛苦了,野猪小姐/辛苦了,俯冲下来的鹰隼和心乱如麻的兔子/辛苦了,彻夜修改谎言的蟋蟀们。辛苦了/在黎明前秘密集结的大雁们。辛苦了猴子/火中取栗的猴子,水中捞月的猴子/辛苦,尘世间所有的猴子——/在街头卖艺的猴子,和/拴在餐桌边,准备献上脑浆的猴子/辛苦了,琥珀里的昆虫,雕像上的耶稣/辛苦了,我的十万个法身,和我未长出的一片羽毛/辛苦,十万颗洁净的露珠,和大地尽头/那一片,被污染的愤怒的海/辛苦了,一首诗的结尾/——来不及完成的抒情,以及被用光的批判/辛苦了,读完这首几经修改的诗/稍息,立正/请您解散它!”①张二棍:《入林记》,第34 页。阅兵式本为检阅士兵、提振士气的一种仪式,展现的是权力的威严、秩序的崇高。但是在张二棍的诗歌中,“一个人的阅兵式”是检阅辛苦生存的小动物,展示的是小动物的卑微与辛酸,是生态危机的触处可见。无论是街头卖艺的猴子,还是被吃脑浆的猴子,都活脱脱地映射出了人类的残忍与无情。张二棍的想象中,所有小动物都是他的十万法身,这种想象则呈现了诗人释迦牟尼式的生态悲悯情怀。

当然,河流被污染、因缺乏水流补给而消失,垃圾塞途,污染严重,本为常见之生态问题,更不要说湖泊萎缩、垃圾污染、湿地消失等了。世人对此习以为常,习焉不察,但是诗人张二棍却倍感震惊,并以诗歌的形式再次打破世人的麻木状态。例如张二棍在诗歌《那时候我不相信自己看见的》写湖泊污染,“我看见堤岸,抱紧了流水泥污的遗体/我看见蝌蚪们在水草中,长出恶念的四肢和舌头/我看见,夕光把我的影子铺在电厂后面的湖水上/试图托住一只幼小的鹭鸶/我看见它的伤口。我的影子像一块旧膏药/染上它颤抖的身体里,滚出的血。/我看见它摇着白茫茫的头,/仿佛多年前的那个老妇人/在人海中绝望地向我说,没用,没用的……//如果黄昏消耗得再慢一点,/我还将看见我与这落日,这幼鸟,共用这一面湖水/——一颗不再深绿,不再蔚蓝,不再澎湃,渐渐乌黑的心脏”②张二棍:《入林记》,第147 页。。也许是发电厂的污水污染了湖泊,导致湖泊不再深绿、蔚蓝、澎湃。湖泊污染最直接的受害者无疑是那些水生生物,如水中的蝌蚪们,诗人说在污水中蝌蚪们长出恶念的四肢和舌头,这是多么魔幻的生态现实啊!诗人还看到小鹭鸶的伤口,很想帮助它,但是鹭鸶早已经陷入绝望,同时陷入绝望的还有诗人的心脏。诗人看到被污染的湖泊,好像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也被深深地污染了、伤害了,和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空气污染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生态事件。无论穷人还是富人,无论高高在上者还是地位卑微者,都要呼吸,而且呼吸的往往是同样的空气。因此,当漫天雾霾席卷而来时,所有人都面临着生态恶化的反噬,共享着高速发展导致的生态恶果。这也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生态问题的严峻性。张二棍在诗歌《庭审现场》中就模拟法庭庭审,拷问每个人的生态良知和生态责任:“这才是招供的好时辰。独坐山顶/整个地球,像一张掉漆的老虎凳/雾气滚滚,每吸一口,都是呛人的辣椒水/我用身后的悬崖,反绑住自己/并换上一副苍老的嗓子/历数今天所犯的罪过/一声声,越来越严厉。一声声/像不断加重的刑具……/也有另一个声音,免不了,一而再/为自己开脱,说情。并试图让/身体里的律法,一点点松动/——就这样,我一边逼供,一边喊冤/——就这样,我押送自己,也释放自己/我说,兄弟,你招了吧/我又说,呸,你看看他们……”③张二棍:《入林记》,第4 页。张二棍的想象非常奇诡,把地球比喻为老虎凳,把雾霾比喻为辣椒水,“我”作为人类的代表既是审判的法官,也是受审的罪犯。人类到底该如何给自己的定罪,还是总想着以生存、发展、享乐为理由否定自己破坏生态的罪行?无论定罪还是拒不认罪,最终的结局都一样悲惨,除非人类能够幡然悔悟,洗心革面,重建人和大自然间的和谐。

随着全球性生态危机的蔓延,诗人日益产生了一种生态末日想象,对地球的前景感到悲观。这种情绪也弥漫在《黑客帝国》《后天》《2012》《阿凡达》《星际穿越》等驰名世界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当张二棍瞩望未来时,他也深表忧虑。诗歌《二十二世纪》写道:“肯定是活不到/二十二世纪了/可我还是中了咒般/一遍遍,替谁,紧迫地念着/二十二,二十二……/我也知道,遥远而无用/可还是一遍遍,想象着/那时的动物园,关着/那时沉默的麻雀/那时的小孩,孤独地摆弄着/那时漆黑的玩具/太阳照耀着/情人们僵硬的嘴角/大海平静,如一块/巨大的蓝屏/祖先被挖过的坟墓,空空荡荡/如一个个被刀口舔过的眼眶。”①张二棍:《入林记》,第179 页。如果真像诗人想象的那样,22 世纪动物园里关着沉默的麻雀,大海了无生机像一块蓝屏,那我们的子孙后代该会如何诅咒摧毁了地球生态的祖先啊!地球生态的代际正义倒逼着每一个人的生态良知,我们必须节约消费,慎待地球,要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生机勃勃的地球。

单纯地把人类视为一个整体,强调人类对大自然的敲骨吸髓、肆意盘剥的恶劣,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的蛮横和霸道,无疑是有意义的,对于敦促人类整体的生态意识觉醒而言至关重要。但是,只要稍稍考虑到人类内部的差异,尤其是穷国和富国、穷人和富人、发达地区和落后地区的差异,就会发现环境正义视角的必要性。从环境正义视角看,发达国家长久以来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最多,应该承担自然生态破坏的最大责任,但是事实上往往是穷国承受着更可怕的生态破坏的恶果,“穷国比富国可能要忍受更大的环境退化,如森林的砍伐、沙漠化、空气和水污染等。穷国中最穷的人可能要承受得更多”。②[美]戴斯·贾斯丁:《环境伦理学》,林官民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271 页。与之相应的是,富人享受了更多的自然资源,但往往是穷人承受着更为严重的生态危机之后果。张二棍在诗歌中对穷人深受生态破坏之危害的问题也做了描绘。例如诗歌《十里坡》写道:“开心寨,纸桶坊,铁疙瘩坡……/为什么我对这些地名的来由,饶有兴趣?/污水横流的陋巷,为什么要叫做神仙碑?/史书上记载,十里坡‘商贾云集’//而现在,只有几个枯槁的妇人/伏在垃圾山上,翻捡着/为什么那个最瘦的女人,要带着一个/更瘦的孩子。为什么她那么小/却有着那么多的力气// 你看她,拖着一大包空酒瓶子/从一座垃圾山,向另一堆更高的爬/为什么,她那么不像一个孩子/却如同,一个扛着炸药,登山的壮士。”③张二棍:《入林记》,第28 页。城市的污水、垃圾不断向城郊、农村转移,像十里坡这样的地方就面临着凶险的生态恶化,而诗歌中的妇人和孩子乃是最底层的弱者,她们迫不得已要与垃圾山为伍,以生命换取微薄的生存资源。最后诗歌写到那个拾垃圾的妇人像一个扛着炸药登山的壮士,但现实生活中她不是壮士,而是总被侮辱和践踏的弱者。

四 亲近自然、生态体验与诗意栖居

一般读者多关注张二棍诗歌对底层苦难生活的犀利书写,被其尖锐、沉痛、庄严的道义情感所打动,但如果从生态诗歌的角度来审视张二棍,我们就会发现张二棍心灵中更为淳朴、优美而又富有诗意的一面。这一面端赖大自然所赐。可以说,当张二棍被人世间的不公不义、底层生活的艰难困苦刺伤心灵,深感抑郁甚至绝望时,他总是倾向于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情感的慰藉,培育萎顿的灵性,而且他总不会失望,总会满载而归。

当然,张二棍是以谦卑、敬畏、感恩的姿态走近大自然的,他反对那种高高在上的主体性姿态,也反对那种予取予求的征服者姿态,他发现大自然灵性充沛,人与大自然之间有着隐秘的友情。例如,他在诗歌《入林记》中,从一只倾覆的鸟巢那里感受到大自然的永恒和洁净,从一丛拉扯的荆棘那里感受到自然生命也渴望与人亲密交流。诗歌《旷野》则写诗人到旷野里吹奏口琴,害怕惊动野兔,“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却发现,我也有一双/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相拥而泣的亲人”①张二棍:《入林记》,第140 页。。诗人把野兔视为自己的亲人,这是多么动人的情怀。张二棍颠覆了那种等级体制,以平等的态度和植物、动物交往,从而体验到了深层次的愉悦和满足。张二棍把自己的两部诗集命名为《旷野》和《入林记》,而不是以其他代表性篇章命名,恰恰表明他对大自然的眷注,对生态诗歌的倚重。

凡是具有生态情怀的诗人都喜欢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灵性的救拔。相对而言,城市对于人而言,物质太过麇集,竞争激烈,人们时常为名利心而活,灵性的意义因而大受限制。因此对于生态诗人而言,拒斥城市绝对不是拒斥文明,而是接受文明的另一称谓。在诗歌《空山不见人》中,张二棍写道:“群峰斜披着绿袈裟/仿若已入定千年/一任白云悠悠。众兽远遁/蹄印将昨夜的雨水收拢/在童话里,这该是一湾小小的荡漾/‘我死后是要回到这里的’/‘要开出另一种花朵,但不必命名’/踏遍青山的那人,迎着无羁的风/他对山谷轻轻的呢喃/我有缘听到/在远离俗世的地方,谛听/是件值得幸福的事/我立在一个老者的身后,闻到/山间荡漾起,新鲜的,/无法言说的花香。这让我/更加确信,在所有怡心的地方/每个俗人,/都被赋予口吐莲花的法力。”②张二棍:《入林记》,第141 页。所谓空山不见人,是大自然不接受人类中心主义、自我中心主义的把戏,人到大自然中去就必须清空自我,融入其他自然生命中,就像诗中那踏遍青山的老者一样希望死后化身为不用命名的野花。诗人认为,大自然之所以能够赋予俗人口吐莲花的法力,使之能够脱胎换骨,关键在于其击破了俗人的自我中心主义,把他们的生命救渡到了万物一体的生命洪流中。

现代文明建立在人与自然、精神与肉体的割裂之基础上,因而世人日益失去对大自然的生动活泼的直接体验,从而以对商品、物质的消费作为补偿,形成了一种日益固执的消费主义上瘾症。与之相反,诗人张二棍不断返回大自然,重建人和与大自然的鲜活联系,体验融入大自然的生态之乐。在诗歌《无法表达》中,他写道:“我爱上这荒芜之地——/松果静静腐烂,离开枝头/山猪已老,默然返回洞穴/燕雀们顶着鸿鹄,再高处是蓝天/蘑菇踩住落叶的肋骨/落叶埋好小虫的甲壳/——我爱上,它们的各安天命/晚风中,蚂蚁的队伍班师回家/最后两只,轰隆隆关上城门。那一瞬/我仿佛被诸侯拒绝的孔子,有轻微的疲惫/和巨大的安详。让我再坐一会儿/爱上一千棵花草,一千棵树木,一千只萤火虫/在夜空浩大的秩序下,让我像湖水中/沉浸的陨石,做一个被万物教化的人/与这三千兄弟一起,扳着指头,数/——白露,秋风,霜……/此时天光璀璨,涌来。/宛如刚刚懂得炫耀的雏豹,把喜悦/纷纷,摁进颤抖的肩膀,而我/却无法表达。”③张二棍:《山居图》(组诗),《五台山》2016 年第4 期。大自然中,万物各安天命,人只能爱自然万物,只能去感受自然万物的安详,只能谦虚地接受自然万物的教化,让人摆脱自我的限制,摆脱物种的限制,融入到自然万物的生命之流中,从而体验到自我被超越,个体生命被整体生命救渡的生态之喜悦。这就是生态境界的高峰体验,这是与道同体、天人合一的现代表述。

诗意栖居也是张二棍的最高理想。他渴望能够返回大自然,渴望回到特定的地方,渴望终日与大自然肌肤相亲,过上一种诗意栖居的人生。现代社会造就了太多“有用”的人,整天忙忙碌碌,结果消费日增,对大自然的掠夺日甚。张二棍希望能够从这种忙碌的功利中撤离出来,重回简朴的生活,重建对大自然的敬意。在诗歌《小径》中,张二棍写道:“山有坐相,树有站相。头顶有/飞翔的孤儿,脚下有爬行的国王/白云轻,乌云重。一个人/在山野里徜徉,让自己混同于虫鸟/我想飞上的枝头,那里余音绕梁/我想深入的巢穴,必然庭院深深/我想经历甲虫斑斓的一生,却一次次/看见,蜗牛在费力蠕动着/——这是被花草环绕的一天/我正在脱去人形,我正在重获人形/在这大喜与大悲之间/我迷上了一条,深深的小径/等我返回,头顶已挂满露水/脚印里,落满了迷路的星辰。”①张二棍:《我邀你,在诗里诗外,陪我吼几声》(组诗),《诗刊》2019 年第1 期。诗人重返大自然,与自然万物重建了和谐关系,因此生命发生蜕变,终于有了归家之喜悦。泰戈尔曾说:“当一个人认识不到他和世界的密切关系时,可以说他是住在被墙壁隔绝的牢房里。当他认识了万物之中永恒的精神时,于是他就解脱了,因为他发现了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最完美的意义,到那时人发现自身是在完全的真理中,并且与万物建立了和谐。”②[印度]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人生的亲证》,宫静译,商务印书馆,1992 年,第6 页。张二棍就是与自然万物建立了和谐关系的诗人,就是认识了自然万物中的永恒精神的诗人。只有当这样的生态诗人越来越多时,或许才有现代人生态意识普遍觉醒的希望,才有与自然万物重建平衡关系的希望。

结语

整体看来,张二棍已经具有自觉的生态意识,他不但关注身边的自然万物、生态问题,也关注全局性的生态危机,兼具本土视点和全球视野。他的生态诗歌扎根于深切的个人体验,不是像有些生态诗人那样凭借概念空穴来风,因此他的生态诗歌像他的底层书写诗歌一样质朴、沉痛、干净又饱含生活的汁液,而且构思奇特,意象奇崛,极富个性特征,给人极大的陌生化、艺术化的冲击力与感染力。

在中国当代生态诗歌的发展中,张二棍和雷平阳具有较高的相似性。两人都出生于乡村,都对大自然有着天然的亲近,后来工作中又常奔走于荒野,因此建立了自觉的生态意识;而且两人都出生于穷困家庭,对底层生活有着切肤之体验,他们诗歌中的底层生活书写和生态书写恰好构成了对称的双翼,而流贯双翼的是他们同情弱者、憎恨侵凌的道义激情;此外,他们两人的诗歌极具个性化,艺术性很高,具有很强的辨识度,对于推进中国当代生态诗歌摆脱模式化、标准化的困境卓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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