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同友

写田园诗的八〇后

大巴车在山道上盘旋，仿佛大山就顶在鼻子前。是的，这就是大别山山区的路啊，逼窄，陡峭。然而，待车子停下，我们走下车来，眼前却现出一片山中小盆地，我们知道，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王畈。

早春，山上的草木正在悄悄泛绿，暖阳中，空气是和煦的，眼前的景色是舒展的，正在想着怎么表达这种感受呢，人群中有好听的声音传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陶渊明当年写的‘世外桃源’，可能只是一个传说，却是我们王畈村‘世外萄园’的真实写照。”这说法太文学也太诗意了，我发现，说着这话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难道她是当地的导游吗？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似的，一位正在葡萄园里给葡萄藤剪枝的大爷笑着告诉我：“这是我们乡的书记啊，她说得好吧？”

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孰不知，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可是位于大别山腹地岳西县毛尖山乡的一处深山里啊，这让我们这帮平日里舞文弄墨的人兴奋起来。“原来书记也是个文学青年哪！”我们打趣道。女书记笑笑，继续边介绍边带领我们参观。这是一片深山里的葡萄园，显然经过了科学而精细的培育管理，一垄垄葡萄伸长着柔嫩的枝条，缠绕在一排排立柱上，叶子还没有长出，却并不单调，因为在葡萄园中间，不时会出现一块块水泊、一座座凉亭。青山四合，云影在水泊里徘徊，一两声水鸟的鸣唱打破水面的宁静，水鸟飞去的方向，是一幢幢乡居楼房，红瓦白墙，像一个童话小镇。这太美了！但作为一个写作者，总是会以一种审视的心理看待一切，一个疑问也随之涌上心头，这会不会是一个形象工程啊？女书记介绍说，这个葡萄园建于二〇一四年底，通过吸引外地客商投资经营，流转了村民近四百亩土地，种葡萄、蜜桃，养殖小龙虾，不仅带动了王畈村的乡村旅游产业，还吸纳了二十三户贫困户在家门口就业脱贫。

“每年旺季，村里都会堵车，来摘葡萄的人一拨接一拨，有时候不提前预定都进不去的。”女书记如数家珍，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世外萄园·印象王畈’已经成为岳西县乡村旅游一张闪亮的名片，王畈村也成为远近闻名的美丽乡村。二〇一七年全村共接待游客八万人次，荣获安徽省旅游示范村荣誉称号。”

“‘世外萄园·印象王畈’，总结得太好了。这个项目是不是也是书记你提的？”我们问。

“是的，是的，我大学的专业就是汉语言文学嘛，到乡镇工作后，我给我们乡每个村都总结了特点。而且，每年为各项事业发展得最好的村写一首诗。现在，我已经写了三首了。”

女书记这么一说，我们立即迫不及待地要读到那首诗。

“就在村口，写在牌子上呢，不过，我不好意思署名，请你们提提意见吧。”

依依杨柳风中，我们站在村口，读着这首《咏王畈》——

……

王畈何所有，风景有洞天，

曲径通幽处，宛若桃花源；

茂林修竹中，红瓦白墙妍，

绿树村边合，碧水绕家园；

石桥卧波里，柳细玉兰边，

朱亭两三座，水榭立池沿；

……

三月桃花红，五月碧云天，

葡萄园中秀，缠绵多茎蔓；

春花烂漫俏，秋实更惹眼，

龙虾池边跃，寒鸭水中欢；

悠然农庄住，亦可见南山，

景色时不同，四季如画卷；

田园入眼帘，乡愁涌心间，

陶公愿结庐，君应更流连。

诗有古风，但更满透着一种新时代的新的意象与意趣，我从中还读出了朴素与真诚，吟咏着这朴素的诗句，走在乡间土地上，看着桃红柳绿的乡间景象，我这个农民的后代，忽然有一种挽起衣袖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冲动，有一种迎着春风吼几嗓子的冲动。

是的，一种感动撞击心扉，曾经以为，在后工业化时代，田园荒芜是一定的，乡村沦陷是注定的，但这个春天，通过走进大别山区的山水田园，感知乡村巨变，所见所闻都告诉我：乡村振兴值得期待，诗情画意必将重返田园。因为，在广袤的乡村，有着许多如这位女书记一样的以真情以智慧书写着新田园诗的基层干部。

写田园诗的女书记，姓刘，名亚维，是一九八〇年以后出生的人。

在大别山唱歌

从金寨县城参观了红军博物馆后，我们一行人上了车继续往大别山深处去。峰回路转，目光所及，山岭间满是绿色植被，不时有阵阵鸟鸣声从树林里传来，近处的山地里一丛丛的茶树，一路连绵铺陈，像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茶香，想必这就是皖西茶谷了。我问陪同我们的当地文化人老陈，这么多的茶园，那这里有茶歌吗？

老陈连连点头说：“有啊，以前采茶季的时候，一山茶树一山歌呢。”

“那你来一个嘛。”我说。

车上其他的人也跟着起哄：“来一个来一个。”

老陈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二十岁郎子进茶山，青扎花被条白色单，口问小郎子哪里去？七里横排八里滩，还走五里才到青山。四里棚子牛头山，长家河，锄头山，六安倒有抱儿山，麻埠头前老莲庵，活活累死穷光蛋……”老陈唱得既俏皮生动，又很是应景，因为，我们的车子正驶过青山，悠长的长家河一路绕着山与我们同行。

一曲既了，我们齐声鼓掌，大家都坐半天车了，这歌声打破了车里的沉闷气氛，像风吹拂着水面。“再来一首嘛！再来一首！”又有人起哄。老陈想了想说：“我唱一首民歌，那调子你们肯定熟悉。”没等我们说什么，他就又唱开了：“小小鲤鱼粉红鳃，上街游到下呀下街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打把金钩钓上你起来，不为冤家不钓你起来……”

这旋律是那么亲切，我们全都记起来，这不正是著名红歌《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旋律吗？老陈告诉我们，他唱的这首歌之所以会让人觉得熟悉，正是因为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源自大别山民歌，它是以大别山民歌《八段锦》为曲调、依曲填词而成的。

的确，《八月桂花遍地开》是一首在中国大地广为流传的革命歌曲，至今传唱，影响了几代人，然而我是第一次知道它是由大别山民歌改编而成的。《八月桂花遍地开》彰显了革命根据地革命历史歌曲的基本特征。那曲调，轻快明朗，那歌词，充满胜利的豪迈！因此，等老陈介绍完，有人鼓动，我们齐声高唱起来：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

张灯又结彩呀

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你看那红军队伍真威风

百战百胜最英勇

粉碎了蒋贼的大围攻

你看那一杆红旗飘在空中

红军队伍要过冲

保卫工农新政权

带领群众闹革命

红军战士最光荣

一杆红旗飘在空中

红军队伍要扩充

亲爱的农友们哪

亲爱的农友们哪

拿起刀枪都来当红军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

张灯又结彩呀

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

这首歌一经唱出，就仿佛把我们带回了革命的年代。我们打开车窗，看着窗外的山峦，树木，白云，茶园，任由秋天的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传送着我们的歌声。我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唱歌并不是我的长项，我平时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中亮嗓子，但奇怪的是，这次我却和大家一起放声歌唱起来，我唱得热血沸腾，唱得酣畅淋漓。在歌声里，我好像回到了八十多年前，看见这块土地上那些劳作的人们，那些进山忙茶的“小郎子”们，为了一种理想，一种新的生活，他们押上了他们的生命，走上街头，在黑暗的世道里，在茫茫的大山里，竖起了一杆红色的大旗，从此，这首以当地民歌《八段锦》的曲调改编的歌曲唱响了赤县神州。

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和我心情一样，反正这一路余下的行程里，我们歌声不断，直到到了我们的目的地——霍山县红军烈士广场。我们在歌声里下了车，这时，残阳如血一般泼洒在烈士广场上的大理石群雕之上，那些隐在石头上的八十多年前的大别山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像全复活了过来，他们张开嘴，也唱了起来。他们有的唱茶歌，有的唱情歌，有的唱红歌，不管是什么歌，全都是那么动人心魄，因为，他们唱的是生命之歌。我默立着，在心里，再一次跟着他们唱了起来。

我找到了桃花

我说：“我要找桃花去。”老吴很严肃地对我说：“谁不想找桃花呢，可我找不到桃花了。”“为什么呢？”我问。老吴说：“几年前，我老婆带着我去一个道观，对着一棵老槐树拜了又拜，然后，将一条红线缠在我的手腕上。我问她这是做什么？我老婆说，这是终结你的桃花运，让你以后安安心心跟着我。”我呵呵一笑，对老吴说：“我要去找的不是桃花运，而是一个叫桃花的镇子。”

于是，这个夏天，我去了一趟桃花镇。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牧鸭人随手将一根牧鸭的杆子插在地上，立即生长出一片桃林，于是，就有了桃花镇。这个传说，给了我很大的想象空间，桃花灼灼，春水漾漾，鸭嬉湖中，一个牧鸭人戴着一顶草帽，躺在草地上做梦……这虽然只是个想象，因为桃花早落了嘛，但我以为，在桃花镇，那种桃花源般的田园一定会让我看见。

然而，大巴车第一站就将我们拉进了一个现代化的工厂：目前国内唯一一家拥有无油涡旋主机自主知识产权的高新技术企业。现代化的厂房，统一着装的技术人员，流水线生产车间……这一切看得我眼花缭乱，但我心里嘀咕，这，这，哪里能见到桃源意境呢？就这样，一天里，我们走访了三家工业企业，边看车间，边听介绍，一些数字吓人一跳：区区一个镇，区域内的高新技术企业总产值竟然达到三十二亿元，在过去一年内，桃花镇就新增十家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一家国家知识产权优势企业，一个“科创小镇”正显出雏形。这些成绩是让人吃惊的。不过，桃花镇是富裕了，但我还是有些遗憾，我没有看见桃花，也没有发现桃花源。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红雨斋”，一开始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待看到一排排书籍，一张张书桌，方才醒悟，这里是一个公共阅读空间。夕阳照在七百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大人小孩皆手捧书籍在阅读着，明亮的空间里，每一个人的面容也是明亮的。我拉住一个小女孩和她聊天。她告诉我，她就是附近的居民，每天到这里看书，还参加“四点半课堂”学习书法。“怎么收费呢？”我问。“不收费，”她笑着说，“还发给我们练习纸呢！”女孩蹦跳着走远了，我还愣在原地，我的耳朵里还充溢着她的笑声。

吃过晚饭，暮色四合，我查了一下百度地图，忽然发现，从桃花镇回到我在市里住处只有不到五公里，我决定骑着单车回家去。玉兰大道、明珠大道、香樟大道、海棠路，一路骑行，忽然发现，这一路公园、廊道、游园夹杂其间。柏堰湖公园、繁华公园、桃花潭公园、翡翠街头游园；路两旁有樟树，栾树，法梧，红叶李，桂花，女贞，当然，还有柳与桃……

植物的气息在夜色里更加浓郁，有如行走在自然山野，我突然想起《桃花源记》里的场景：桃花朵朵，落英缤纷，黄发垂髫，悠然自得。我大口呼吸着这桃源般的气息，手机响了，显示是老吴打来的。

老吴说：“你找到桃花了？”

我说：“我找到了。”

“在哪儿？”老吴问。

“合肥城南，肥西县桃花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