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福

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七八岁，住在朝鲜清津市。虽然年幼，残酷的战争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我几次死里逃生，终生难忘。

那时候美国依仗空中优势，实施无差别轰炸，普通居民的生命安全毫无保障，轰炸随时发生。我们为了保命，晚上不敢点灯，或者把窗帘拉得严严的。为了空袭时能尽快躲进防空洞，到了半夜母亲也不让我睡觉，给我一堆乱毛线，让我缠成团。我困得东倒西歪，恨不得立刻倒头大睡。有时候美国飞机来了，来不及躲进防空洞，就只好趴在炕前的地上，心脏剧烈地跳动，害怕炸弹落到头上。但厄运还是降临到我家头上。大姐在战乱中失散，父亲去找她。有一天早上，父亲在一处民房中遭到轰炸，多处受伤，昏死过去，幸亏被及时抢救出来，在医院里救治了半个多月才好。

有一天，天气晴朗，几个邻居在我家分食盐，因为战争，连食盐都短缺。突然美军军舰开炮了，第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到我家院子西边。弹片穿透我家的院墙，在院子里横飞。大人听到炮弹在空中呼啸都卧倒在地，只有我傻站着，一块弹片从我身旁飞过，打在墙上，因为墙里有根木头柱子，弹片就深深地嵌在里边。还有弹皮落到地上，有人去捡被烫坏了手指。第二炮打在我家后边，听大人说，有一家被炸死了三口。大人说，这是美军随便打着玩的，没有什么目标。还有一次，父亲领着我走在路上，一架美国飞机突然出现在我们头顶，飞得那样低，我看见飞机头涂着红颜色，连飞行员头上一闪一闪的防风镜都看见了。飞机朝着我们直接俯冲下来，一阵扫射之后扬长而去。我们猝不及防，和身旁的路人一起趴在路边的土堆上。也是命不该绝，我们都没有受伤。飞机走后，我的腿直发抖，几乎站不起来。一个下午，我拿着一把刀去砍向日葵。左手拉下向日葵的花头，右手正要砍的时候，美国飞机来了，我眼睛看着飞机，慌慌张张地砍了一刀，没想到正中左手手背，立刻鲜血直流。到现在六十多年了，还能隐隐约约看见伤疤。

那时候，在华侨集聚的地方，孩子们都会说一个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粑粑。”就是飞机扔炸弹的意思。这种恐惧一直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1953 年春天，我父亲领着我回山东老家，路过哈尔滨时，我看见一架飞机在天上飞，虽然很高很远，但是我立刻双腿发软，趴在地上。旁边的人都感到好奇。父亲说，别怕，这是咱们自己的飞机，我还是懵懵懂懂，在我的脑子里只有美国飞机，而且飞机是要扔炸弹的，是要杀人的。

在那些日子里，人人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命就没了。就在这时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来了，我们的祖国要接我们回国了！大家奔走相告，喜出望外，日夜盼望着能早日回国。过了一段时间，大使馆终于给我们办好了归国手续。那是1952 年冬天，马上就要到1953 年元旦了。出发那天，是在傍晚，天色阴沉沉的，一辆小牛车拉着我们不多的家当，慢吞吞地来到火车站。可能是为了躲避美国飞机空袭才选择这个时间。这一批回国的人都在车站集中，有大使馆的人员指挥大家上了车。我们乘坐的是闷罐车，大家都很安静，在黑暗中小声说着话。我想，大家的心情，一定是既高兴又紧张。这些人中除了孩子，父辈多是在新中国诞生之前出国的，为了谋生糊口才不得已背井离乡的。听父亲说他那时候还留着清朝的大辫子，到了青岛才剪下来，托人捎回老家。奶奶看见辫子痛哭一场，以为此生再也不能相见。现在他们要回国了，祖国在他们心中既亲切又陌生。听说祖国解放了，穷人翻身得解放了，可是不知道亲人们现在怎么样了，故土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心中急切地盼望看到祖国的土地。

清津离中国很近，百十公里，只几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便在夜色朦胧中过了图们江。过了江桥就是中国的图们市，大家就放松了，十分欣喜，纷纷说，到中国了，到中国了。接待站给我们准备好了饭菜，政府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套棉衣，就是志愿军的棉军服。大人小孩是一样的。还有棉帽棉鞋。现在想来，当时国家刚刚解放，百废待兴，非常困难，又是在战争期间，能用专车接我们回来，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实在难以想象。我们换了客车，一路向北，穿过吉林省，到了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在那里住了一夜继续前进。政府早已给每家安排好了居住地，每到一站，就点名下车。我们几家是在一个叫作福隆的车站下车的，早已等候的大马车把我们拉到一个叫太平川的屯子。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车站到屯子有十几里路，我坐在马车上快要冻僵了。半夜时分才到了屯子。已经有老乡等候着，把我们领进各家，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很快我就睡着了。

不久，政府就给我们安排了住房，分了土地，分了牲畜。我们家分了一头大黑牛，又高又壮。还有区政府的干部到家里来了解有没有什么困难。开始时父母不会种大田，村长就安排人帮助我们。我们一家人终于摆脱了死亡的威胁，过上了安定的日子，享受和平的幸福。过了半年，终于停战了。消息传来，我们这些在美国飞机下九死一生的人比谁都高兴！

我和几个弟弟妹妹，随着共和国一起成长，虽然也经历了解放初的艰苦年代，但毕竟是在和平的环境里，对于曾经在死亡线上挣扎过的人，这比什么都宝贵。在祖国的土地上，我们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两个弟弟都参军入伍，兄弟姐妹有四个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每个人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活到九十多岁，母亲也活到八十多岁。现在我也七十多岁了，儿女双全，子孙满堂，退休在家享清福。可是，我永远忘不了那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祖国，没有共产党，我们一家人可能早已葬身异国他乡。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才有了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才有了幸福的今天。我时常告诉孩子们，我们深受国恩，永不能忘，一定要听党的话，努力报效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