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珍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传媒与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后工业时代，科技给电影的身体修辞带来了更为多元的表达指向，科幻电影的身体拜物教症候越发鲜明，漫威电影中各种奇异的身体意象以鲜明的对立性建构了漫威电影二元对立的类型化叙事，也深化和拓展了电影中身体的叙事能力。

一、物化与异化

一如叙事学家彼特·布鲁克斯所说，在现代叙事中，身体的符号化将与故事的身体化互相融合，身体是意义的源泉与核心，如果没有身体作为叙事表意的主要介质，所有的故事都无法讲述。漫威电影的商业成功在于塑造了深入人心的超级英雄形象，而身体的改装则是超级英雄生成的核心环节，如钢铁侠装上机械心脏、绿巨人经历辐射、美国队长注射秘密血清……英雄的孕育与生成归根结底体现在身体的重塑与超级身体的诞生，折射了人类关于自我身体无限潜能的幻想与对身体中心化的极度迷恋，而迷恋背面则是对后现代身体被科技置换的梦魇般的恐惧。

(一)物化身体的原始性基底

暴力是人类超越性的原始性欲望。人类原始性的真相即那刻在人类基因之上的动物性存在——暴力的无意识快感。漫威电影充满了身体的暴力狂欢。首先身体通过暴力的改装就可以带来身份的转变，美国队长通过基因工程变得强壮无比，从一个被嘲笑的美国大兵变成了战争英雄，实现了身份的彻底逆袭，而这种基因工程的直接体现就是身体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按钮一按，伴随人物一番狂兽般的嘶吼后肉体奇异膨胀，最终新的身体形成；与此类似，穷学生经历了毒蜘蛛的叮咬身体产生了诸多的变异，最终成为超能力蜘蛛侠，实现了自己由穷学生到都市英雄的完美变身；等等。这种“身体改变身份”的故事逻辑体现了对肉体先在性、决定性的肯定，表面是对科技能力的推崇，实际上暗合了对肉体规训价值理念的肯定，超级能力与身体感官在科技改装中达到统一。现代科技与自然肉身的合谋使暴力既有拳拳到肉的感觉派审美，充满了原始性，同时，科幻影像修辞又使得暴力的表现充满了超验性的后现代感，暴力与科技使得身体的展示成了一种奇观。然而，尽管漫威电影的身体暴力狂欢裹上了现代金属般的科幻色彩，但依然深深展现了身体的原始性。

漫威电影除了身体的改造，在身体塑形上也充满着连接自然的原始性。金、木、水、火等自然本源形态被运用于身体意象的塑造，如钢铁人、暴风女、火人、石头人等；在身体功能上，各种动物/植物功能嫁接是漫威电影英雄人物的基本特征，如雷神、狼人、蜘蛛侠等角色都是人类与各种动物、植物相结合创造出来的超能形象；在身体呈现上，奇观化的变形变异如变巨大、透明、变成塑料甚至能导电等物化身体的手法成为漫威身体叙事的惯用策略。漫威电影无比热衷于将人的自然态生物身体进行改装重塑，改造成任何具有视觉表现力的物化形态，这一方面体现了漫威为了制造视觉奇观无所不用其极的消费美学主张；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电影用身体进行思考和表现、用身体与观众进行连接的能力与偏爱以及对身体物化的叙事挖掘。

(二)异化身体的科技叙事困境

人类的现代文明既是人的自身的探索史与解放史，也是人类血肉之躯的物化史与异化史，科技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因此身体的科技异化成为科幻电影的重要内容。《美国队长》中的秘密血清、《绿巨人》中的伽马射线、《钢铁侠》的人工智能等，无不是对生物学、物理学、医学、计算机科学等的想象性呈现，而其中科学技术带给人的巨大改变、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的表述折射了现实中人们对科技的认知与思考，正如现实中人们对科技的崇尚与恐惧、趋近与背离一样，电影在狂热的科技崇拜中又往往陷入了科技恐惧矛盾又尴尬的叙事困境。《绿巨人》中，同样运用血清技术，浩克变得强大无比，而对立的反派却会因目的邪恶最终自我毁灭；《钢铁侠》《美国队长》中，英雄人物总是侥幸能获得科技实验的成功而完美规避了存在的风险，反派人物则往往必然地成为风险承担者，并往往最终毁灭在同样科技的使用中；《奇幻四侠》更是体现了道德评价的武断偏向，四个正面角色和一个反派角色同样遭受太空辐射，然而钢铁化的反派则会因其导电而具有破坏性并最终被终结……影片以世俗的道德伦理作为最终和唯一评判的叙事逻辑，道德感成为支撑科技叙事的最后底线。影片通过编织主人公使用科技的合理性与正义性而使其在一个不确定的科技试验中取得无比惊人的成功，从而具有超乎想象的超能力，打败道德邪恶的坏人，而道德败坏的人最终在科技的使用中也陷入失败的结局，副作用成为他们最终对决的软肋。所以，道德感和正义感才是最终弥合叙事裂缝、抚平逻辑褶皱的终极缘由，何其天真！与漫威表层的科幻叙事闪耀的科技之光形成了一种背反，也体现了漫威电影的伪科学主义的商业片套路。

另外，漫威电影不厌其烦地为主角配置各式各样的机械装备，炫酷的铠甲、神奇的盾牌，它们能听能看甚至能思考，宛如一个独立角色。钢铁侠托尼穿戴的智能机甲Friday带他上天遁地，智能测算战友的准确位置，还能提供最佳战斗方案等，因此，“钢铁侠”的身份到底是指托尼还是Friday抑或是两者的合体？肉体似乎迷失在拜物教的泥沼中。然而，对于观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感受到一种“人类机械身体”——Friday与托尼的合体的强大与坚不可摧，这体现漫威电影对基于机械身体的超能力的迷恋以及对肉体的消隐倾向。总之，漫威电影的身体体现了既崇尚原始又迷醉科技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恰恰体现了当代人对自我与外物背反关系的矛盾心理，自我是怎样控制科技与被控制的呢，而我们是不是在抗拒中却享受得怡然自得？这深深透露了现代人深陷拜物教泥沼然而却期望科技能以道德来维系和约束的自我中心的原始生命观。

二、身体与身份

在电影制造的奇观及由电影延伸出来的争论中，“身体”不再是身体本身，而是各种权力争相角逐的巨大张力场。在这些争议的背后，往往隐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并可以据此读解出某些当代社会政治文化症候。漫威电影中是美国意识形态的询唤与规训的典型样本。

(一)身体形态的影像编码

身体的自然形态本无所谓是非好坏，然而，视觉恰恰是有美感倾向的。漫威电影中，正面人物往往具有完美的身体外形及惊艳脱俗的行动能力，让人体会到美与和谐，而反面人物虽然超能力丝毫不逊色，但却体现为一种黑暗科技的恐怖力量。钢铁侠的战衣凸显了男性身体的力量与肌肉美，高贵优雅、伶俐自如，飞翔的姿态尤其让人赏心悦目，而邪恶的电鞭人残缺的牙齿、凌乱的头发和满是刀疤的脸呈现出一种粗鄙与邪恶的视觉体验，面目可憎之外其使用的科技武器也呈现了一种暗黑力量的毁灭感，电鞭人挥舞着火花四溅的鞭子劈开一切东西，彰显一种极致破坏力；《奇幻四侠》中，同样受到太空辐射的影响，坏人以脱发的方式变成钢铁人，由于导电引起火花四溅，而所谓正义一方则是塑料人、隐形人、石头人和火人形态，鲜有伤害性和破坏性，并且在后续的战斗中体现了正面人物对新的物化形态的有效利用，实际上体现了人体与自然的共通、肉体与物体的对话与融合，呈现一种和谐的状态。漫威电影身体在本体形态之外，身体的空间化存在或说空间化的身体呈现更体现了价值观念和道德观念的询唤与规训。如九头蛇、“红骷髅”、死亡女神赫拉、蓝冰巨人等反派角色，与其身体的邪恶形态是一体的，死亡女神赫拉的变身与塑造是通过人物对发型的改变实现，头发的束起开启对世界的宣战，插入高空的尖刺般发束代表了一个极端的、强制的、无限膨胀占有性的世界理念；《美国队长》中用“红骷髅”这本身就带有毁灭意象的身体形态来塑形九头蛇组织，是对邪恶力量的具象化和形体化。

漫威电影的视觉奇观不仅通过身体的变形与重塑来呈现，抛开精湛的视觉特效，其纯粹影像编码给身体奇观带来了更多的精神导向和意识规训。最经典的视觉意象就是英雄的飞翔、跳跃、升腾等上升形态影像，如美国队长手持盾牌一跃而上的高角度仰拍影像，钢铁侠直冲云霄、盘旋在城市高空的旋转镜头，还有雷神手拿神锤直冲云霄的深邃画面等，力量的重生与精神的重新确立之间的直接联系就是身体意象的在场、重现与崛起。飞翔是一种上升的姿态，在镜头当中的升腾，实际上是人物形象所负载的价值观念的升腾，尤其是当美国队长穿着美国国旗紧身衣，举着星条旗图案的盾牌，在镜头中跳跃升腾并在最高处以仰角定格，已经意象化为美国精神，成为美国的隐喻；蜘蛛侠被高高抬起的身体、雷神的倏然冲入高空的种种向上的力量实际上都是一种人物精神及所负载的文化精神通过身体在影像中的展现。与此同时对于邪恶力量，则呈现出各种毁灭性的身体图式，如火烧、凝固、灰烬、爆炸、裂开、消遁等影像特效，带有惩戒的快感而与英雄仪式化的逝去(如雷神父亲)完全不同，如灭霸的灰飞烟灭、火人的炸裂，这是对身体的一种极端规训，除此之外，禁锢、约束、关闭等都是规训和惩罚的温和形态，充斥在漫威影像中。身体的规训无处不在。

福柯指出，对肉体的政治干预，按照一种复杂的交互关系，与对肉体的经济适用紧密相连：肉体基本上是作为一种生产力而受到权力和支配关系的干预，但是另一方面，只有在它被某种征服体制所控制时，它才可能形成为一种劳动力，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漫威电影中的身体的张扬与惩罚、升腾与毁灭不再仅仅是带有仪式感而成为一本打开就可以观看的宣泄而具有快感的影像，更成为身体权力或身体政治的符号。

(二)身份的意识形态“询唤”

在漫威庞大的英雄叙事谱系中，核心英雄永远是美国白人，而变化着的反派则总对现实有不同程度映射。这首先给美国本土观众以文化身份归属感，同时给具有集体无意识英雄情结的观众以强烈的意识形态“询唤”，不分国界。

漫威电影通过英雄身体的意识形态实践将观众从“客体”询唤为“主体”，也就是把英雄的“他者”幻想为自我，从而同时使个体(即主体)屈从于意识形态的物质实践，并认同电影所传达的美国精神和价值观念。除了典型的《美国队长》《钢铁侠》之外，就像《复仇者联盟》这种集结了多种肤色、国籍、文化背景的英雄联盟电影，也是以美国队长这个灵魂人物拯救所有生命哪怕牺牲联盟小团体为代价的典型的“拯救大兵瑞恩”的叙事套路，来彰显美国精神和生命奇迹。影片以英雄人物完成不可能实现的奇迹与使命建构终极英雄认同，使观众在英雄想象中将自我主体化，从而缝合观众感情、信仰、价值观与美国精神，完成意识形态对观众的“询唤”。

漫威英雄叙事具有强烈的“询唤”功能，但与国内大多主旋律电影“询唤”策略不一样的是，漫威电影的具体情节往往足够真实细致，体现了对现实的映射，从而在科幻之外增强了“询唤”体系的现实色彩。美国英雄永远是拯救者，对立者多体现在美国历史上真实的对立他者身体形态上，如苏联、中东、巴西等反派符号一再出现在影片中，既是对历史中美苏“冷战”的映射，也体现了后“冷战”时期美国对频繁恐怖主义的深切体验。2001年的九一一事件令美国人对恐怖主义的恐惧达到顶峰，对救世主已经不抱幻想但对超级英雄的渴望越发强烈。2008年的《钢铁侠》中史达克大厦一定程度上就是对美国国会大厦的复现，恐怖分子安装定时炸弹的情节与现实如出一辙，然而漫威英雄“最后一分钟营救”使美国观众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抚慰，重建了抵御恐怖分子的自信。漫威电影通过对原生内容的“使用与满足”化的改编，对现实美国民众内心的恐惧进行释放与安抚，同时对别国观众英雄情结精准把握与调用，这是漫威超级英雄电影如此盛行的重要原因，也是其风行世界的重要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