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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神岁月

2020-11-12张家瑜

鸭绿江 2020年33期

张家瑜

0

人们说太平洋本是没有回忆的海洋,只是人会在无尽的失神岁月里习得世事无常。

我猜此刻,我的那位故友眼中也许空无一物,心上该是满当当。

1

“放心吧,你的朋友我肯定会好好照顾。”

翟枫接过助理李希莹手中的一杯温水时,见这人垂着头闷闷不乐,有些失神,便拍了拍她的手,叫她不用为站在自己对面那一声不吭的人担心。

“嗯,谢谢你。”

翟枫看着李希莹皱着的眉舒展些,露出平常的笑颜,这才放下自己的手,随她走出房间。

听着身后房门“咔嗒”一声关上,一直垂头看着桌上玻璃鱼缸里游动着的橘黄色金鱼的人这才将目光移开。随着她抬头,额前琐碎的褐发后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正有些玩味地看着翟枫。

她开口问他:“你也是他朋友?”

“是同事也是朋友。你好,我叫翟枫。”

待确认那人望着自己的神情没什么异样,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搭上翟枫伸出的手。

“宁芷祯。”

“那请坐吧。”

“不必了。”

宁芷祯没看他,自顾自地轻轻摇了下头,走到房间一侧的窗前,抬起头迎着天边即将褪去的光芒。她背着身说:“翟医生,你误会了。我不需要治疗,我没病,是小莹她总是大惊小怪的。”

“她既然怀疑,怎么说也该是有原因的啊。”

翟枫笑了下,趁着她转身,翻开桌上的文件夹。对于做心理医生这么久的他来说,第一次接受治疗时坚持说自己没病的病人数不胜数。道理如同酒精浓度超标的人一味向交警拍着胸脯说自己没喝酒。

早在她来之前,他就简略地扫过一眼她文件上的内容,几个早在翟枫脑中留下印记的关键词这会儿又突显出来。

失恋、目眩、藏青色、悬浮……

还有蝴蝶。

他抬眸望着眼前逆着光的小小人影,她从进屋起对自己展现出的一切躲闪与防备此刻都有了解释。大概失恋是这个年岁的女孩子认知中最痛的伤,至少翟枫这样想。

他把眼镜摘下,两指捏了捏睛明穴后又戴上:“它飞不远的,不用总盯着吧。”

房间里的另一人听了心里一颤,眼睫微微抖动一下便转过身,却在即将走到桌前时又将脚步放慢,深叹了一气,侧过身倚在桌前,不屑地斜着眼看了翟枫一眼。

“万一呢,被扔下这样的事……我可是怕极了。”

她再次垂下头,盯着鱼缸里摆尾掀起一阵涟漪的金鱼苦笑,顺手摘下了一片桌上那株薄荷的叶子。她所有动作都旁若无人,翟枫也就在那刻在她眼里那座空灵的世界中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很不一样,和翟枫曾见过的所有女人、女孩都不一样。她没有名贵或是亮丽的服饰,不做美甲,不戴耳环,全身上下唯颈上那一条再简单不过的项链做点缀,却因被衣料盖着,谁也看不到下坠的一头挂着什么。

她同时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知性和早该褪去的稚气,她高傲,却也纯真,许多矛盾交融于她身上。

在她来之前,李希莹就和翟枫叮嘱过,说宁芷祯是很特别的人,万不可掉以轻心。而且麻烦的是她不愿意配合治疗,对心理调解甚至朋友劝说一直持反抗态度。她和李希莹本是好友,可就当那只蝶振翅起飞,悬停在半空,用飞行轨迹占据她的所有视线,那一向和善的她成了独来独往的人。

她说过,那只蝶是世上最漂亮的。

谁都不及……

“所以,你要护它飞翔。”

语毕,翟枫便浅抿了一口手中的温水,考虑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让她开口,探入那人的内心。而当放下水杯时,宁芷祯便先一步解释道:

“翟医生,这真不是病。”

宁芷祯脸上能寻见些淡淡的笑颜,而那并不是和善,只是陷进一种佯装出的深深的坦然,是对自己身体的异常置之不理的状态,甚至可以说是为了庇护听见翟枫的话时慌神的自己才建起的坚硬外壳。

“你管不了。”

“芷祯,我知道你对心理学也有研究……”

“不用给我扣帽子。”回应的人听到这儿显然有了些紧张,迫切打断他的话的同时,表现出些强硬的态度。

“……也少套近乎。”

好像是很在乎翟枫口中的二字“芷祯”,本看似镇定的人愣住一下,好看的面容突然变得严肃,甚至直接伸出食指指向他,言语里也带上了些威胁,就像是在很努力地警告他:“别再试图打探我、走近我……改变我。”

“就这样。”

见她扔下三个字就要走,翟枫迅速地走过去,抵住了宁芷祯扶上门把的手。

“是它不是病还是你不想治呢?”

“你心里清楚,它和那个人有关系的。”

对于翟枫话里的格外自信和些许的优越感,宁芷祯不自觉地带了些心虚。她低了低头,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秒翟枫胸前小小的一个姓名牌,像要将上面那二字刻进脑中,后又定了定神才继续说下去。

“怎么,你就没个爱的人了?”

宁芷祯甩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走了回去。

而翟枫在此间隙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条银色手链,没有出声。在将门关上前他将自己的眼神顺着缝隙递到了正坐在门外桌前写写画画的人身上。

“当然有。”

他耸着肩轻笑,小声补了一句。

“你打算问我什么呢,我不过是分个手,回归单身,有点难过,其他都好得很……”走在前面的人有些不耐烦,很快把手揣进裤子口袋,垂头站着。

“放松点。”翟枫走到她身侧,拍了拍她的肩,另只手便指着沙发邀她坐下。

(5)消音速流管件是特殊单立管排水系统中,用来连接上下层排水立管及卫生间洁具的管件。内带有导流叶片,水流通过管件内部叶片形成螺旋水流下水,水流贴管壁旋转减速排除,同时形成中空排,且该系统的噪音很低。

“你就没想过再找别人?开始新的恋情不就好了。”

“啊?”宁芷祯快坐下的时候刚好听到这话,弯着的腿突然定格在那里,很明显地诧异了一下。然后她很郑重地摇摇头说:“没想过。”

“为什么?”

“懒得想。”

“现在想想?”

宁芷祯看出他大概是会揪着这话题不放,又迟疑一下,坐在沙发上盯了很久自己握在一起的手,这才含糊不清地回答:

“因为,懒得再认识一个人了。”

翟枫听了装作有些不解,他边礼貌地冲她笑着边问:“这从何说起啊,对一人用爱至深,过程间自己不也是享受的吗?”

听见翟枫轻松的语气,宁芷祯下意识地用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很凶地回瞪了一眼,而后眼神很快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垂下来,有些放空,显得她有种别样的可怜,更显她心事重重,难以言说。

“现在希莹在外面,你走不了。反正时间没到,索性和我聊聊?”翟枫看了眼手表,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向她挑了下眉。

宁芷祯看着桌前的计时器上的数字,微牵了下嘴角,仰面躺在沙发上,闭了闭眼。

她说:“陪我飞一次吧。”

2

说出这话的人原是一位机长,他叫卢霄宇。

他原本是我……最爱的人。

我们初见是在我家楼下的甜品店,那天他正排在我身后,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穿着一身机长的制服,完美的身材和帅气干练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有些移不开眼。

结果大概是在第三眼的时候我就被抓包了,他很礼貌地对我说:“有什么事吗?”

“呃,那个……”那时的我,像每一个爱慕帅气模样的少女一样,顿时大脑嗡地一下,没空去想这尴尬的场面自己如何脱身,结果支支吾吾好久,才指着他肩膀撒了个简略的谎。

“我就是平时都见三条杠的制服,对你这四条杠有点好奇……”

我以为我会因这拙劣的谎言遭到些嘲讽或是被人晾在一旁。然而,他却真的讲解了四条杠和三条杠的飞行员的区别。当然,不过是随意两句。

我见他一直在看手表,便问:“赶时间?”

“还好。”

“你们不是可以到飞机上吃的吗?”

他看着我想了一下,耸耸肩说:“飞机餐吃腻了,偶尔买些甜品。”

而我心里早打下了主意,待他语毕就拉着他的衣服把他拽到我身前,自己退后一步到了他的位置。等他转身想换回来时,我仰头朝他笑着耸耸肩:

“我也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我想着,他带来这赏心悦目的模样供我配这带有甜品的下午茶,我这算是回他的感谢。而下一秒,他倒是笑着对我说了谢谢。

望着那人拿起袋子就迈开腿跑走,我再转回头就没办法把注意力放在菜单上了,只好说:“他刚买了什么,给我来份相同的好了。”

故事也许应该到这就儿结束,署个午后邂逅的名字便存到记忆里。但他却又一次闯进来,在交款的时候……

“刚才那位先生已经给了足够的钱啦,交代说他后面的顾客,也就是您,买的东西都由他买单了。”

“啊?那我要是买很多呢?”

“他是我们老板的朋友,也是老顾客啦,说如果不够就把单子告知老板,他会直接把钱给老板的。”

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也会降临到我身上,本抱着不愿亏欠他人的念头,没想到这一下倒搭上了终身。

“哦,那我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

“顾客是上帝啦,您说。”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

是我先注意到他没错,是我先加他微信没错,是我先道谢没错,是我先傻乎乎地把名字报过去没错,也是我吃了那几颗松露巧克力没错。看起来一切都是我向他走去,要说动心也该是我。

然而,事实倒是他先追我。

一句能否做我女朋友让我不知所措,只会说考虑考虑,我再想想……于是,他的爱就变成了日常琐碎里不小心掉出来的东西。

初见他是种简言寡语的高冷形象,而现如今手机上的聊天栏里却是一口一个芷祯,一天一个我喜欢你,这些情话倒像不要钱似的肆意发放。

那时候,因为工作原因,他人不能天天来见我,于是就每天变着花样给我点早餐,还特意送到我工作单位。我不愿欠他,可微信里每次转给他的钱都因没人接收而在第二天被退回。

后来我找机会当面和他谈,而他只是抱歉地笑着希望我原谅他来见我的时间太少,也只能以外卖员送餐的方式来告诉我身边的所有人,我名花有主。

“你别自恋好不好,谁说我答应你了?”

“早晚会答应的,这我不急,只是这期间我不希望自己再多出什么竞争对手。毕竟你这么好,我不太放心。”

看着他一口白牙笑得好看,我也只得败下阵来。但我自己清楚,我一点也不好,一身臭脾气,打着认为他是情场老手的旗号躲在害怕和犹豫后,不说接受,也不想拒绝,倒是一直理所应当地接受他的好。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种干干净净的温柔,那种小心翼翼的体贴,还是没让我板住脸。说到底我还是放下了所谓的高傲,查了他最近一次飞回来的航班,到机场偷偷见他一面,算是主动了解了解他。

我看见一身藏蓝色制服的他拉着行李箱,朝其他离开的机组人员摘下鼻梁上的黑色墨镜,边交谈边微微颔首。而我却寻不见半点温和,他脸上更多是英气和冷峻。

那是第一次,我发现他的温度无法确定。

不是时刻都灿若暖阳,也有冷若冰霜的一面。

我走近了些,试图探寻他这我未曾见过的一面。而一心求索的我忘记了隐藏,结果他转身的工夫,就像命中注定该撞上这一眼,我自己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昭然若揭。

临阵脱逃不是勇敢的做法,我便壮着胆子大大方方走过去,站到他边上,而他却一反常态,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但不知为何,此刻我竟觉得他散发出的魅力那样摄人心魄。这就是他人口中的心中怦然、脚下生根。我本无义务等他,可是心上却升起想在旁人离去后和他单独交谈的念头,只会陪在他身边,迈不开离开的步伐。

我不知道一会儿要如何开口,却也不着急想。我对和他独处这件事同时抱有紧张和轻松感,这种感觉太过奇妙。轻松在于我知道我无论说什么他都会欣然接受、乐意奉陪,而紧张在于,此刻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我却在迅速地、无声地沦陷。

他的事情终于全部处理完,我正望着刚和他交谈完的领导离去的身影,他的手突然垂下碰上我的手。我看见他偷偷地笑了,却惧怕去拉住我的手腕,只是碰过后示意我同他走进前面的电梯。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见他一声不吭地下着地下一层的按钮,我有些心虚,索性先开口。

“问什么?”

“就比如……我怎么突然来找你啊,是不是想说什么之类的。”

“你能来找我我就很开心了,我可以幻想你是想我了,那万一问过后发现你本意不是来找我,或者又是来还我早餐钱什么的……”他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望了我一眼,话也跟着顿了一下,“还是让我多开心一会儿吧。”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可能来找你啊?我哪里是那样的人……”

“那就是承认想我了?那我可更高兴了。”

他眼里放光,带着一脸坏笑,像是看见我正好走进了他设下的每一个甜蜜陷阱,现在终于抑制不住为自己庆贺。

我想回一句来着,可是每当他眨眼,那眼睫便能牵着我的每条神经颤动一下,全身发麻。我只能忙着担心任由他拉着的手腕会不会把这信号传给他,会不会又被嘲笑,所以没工夫去做无力的辩解,类似……我没有承认来找你,没有承认想见你,还没承认喜欢你。

他开车送我回家,等到了楼下,我没有下车,而是很直接地开口问他:“卢霄宇,你觉得我们哪儿配了啊?”

他当时转过来看我,眼里很认真也很紧张,大概以为我又要找理由拒绝他。但他不知道,那问题其实是我对内心再也压不下去的炙热情感不做回复的最后坚持。

若他回答得足够好……

“我带人们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你带人们寻求心里舒适的归宿。”

“或许因为今晚的事,我可以斗胆说一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你说我们,哪里不配了呢?”

我想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靠在头枕上,侧过头时一双无欲无求的眼睛柔和地望着我,轻声问着:

“有很冒昧吗?”

“我想……没有。”不了,我不要再拒绝他了。

3

“陪我飞一次吧。”那次,是卢霄宇少有地向我提出请求,那软下来的语气好像好像撒娇啊。

“去吧,好不好?”他眼里溢满了盼望,那样促狭的赖皮,我承认我拒绝不来,甚至什么时候点了头也没印象。而等到我明白他特意为我筹划了这次出行,甚至包下了整个头等舱时,我们已如旭日离开地平线那样奔进稀薄的云霞里。

我当时为此责怪他,一张小嘴唠唠叨叨地告诉他没必要这样为我花钱,见他不回应我就自己扭头假装生闷气。而他却只是低头调着我腰间的安全带,然后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用手揉了揉我的头。

“反正你已经上来了,不能反悔了。”

“那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这个……先不告诉你,到了就知道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理直气壮地耍着赖皮。而我知道,除了我没人见过他笑起来时眼里宠溺的光,也没人听过他请求时的温和语气。

他的同事口中不苟言笑的宇哥,纯是栽在了我手上。

可谁也不知道,在他那儿,我也成了个孩子。

我们去了北极,在爱斯基摩人的冰屋里住了一段时间。我们一起看了星空和极光,看着那片冷敛的世界展现格外美丽的光亮,我猜我身侧的冰山也会在融化时迸发出不一样的光辉。

我期待那一刻,所以我握着他的手没有松。

后来又去了玻利维亚乌尤尼的盐湖。在那里,我静静听他说他飞过了那么多地方,也曾在各个国家歇息,看着深蓝色的夜里万里迢迢的云层,他在每一流空气间穿梭,却始终像朵飘零的雪花,找不到能安定下来的位置。

天空之镜里倒映出两颗恋人的红热的心。

我清楚地看见其中一个写着自己的名字。

可是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我却懦弱得说不出一句话。

这淡淡的薄荷清香洗刷了空气,闻起来就像那个夏夜——飞机落地那天。我心里仍想着这件事,眼看着我们要各自回家休息,我情急之下说我想吃冰激凌来拖延时间。看着他接过甜筒又笑着交钱,我心里痒痒的,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结果没想到,一只海盐冰激凌就要了我一生。

等送我到了家门口,我要去摸钥匙的手突然被他拉住。他一改往日的平和,匆忙的神色在我看来有些害羞也很有趣。他就那样突然单膝下跪,说芷祯,我真的好爱你。

他从未对我露出如此郑重的目光,就算曾说起家人催婚的经历也只是笑谈。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和他走向婚姻的,但就是心情再迫切,在我面前也会变得平缓,那是他保留的谨慎和他对我、对感情的认真。

我承认我很早就期待我们一起走到晚年的样子。我很平静地幻想着,那时候我们都白了头发,要带着拐杖出行,我再对着老照片对他说你年轻时候好帅。

可真的到了这天,就是哭得稀里哗啦难以抑制,哪来什么理智,又怎么可能平静。

他说我是他的小骗子,曾经明明早就动心却拖了那么久才接受他当自己的男朋友。他不愿再等那么久才成为我的丈夫,所以现在骗我一次眼泪,也不算过分。

“这无形的爱情实在太缥缈了,我想和你有一个稳定的未来。也许暂时我们还得不到结婚证来做以证明,可如果能听到你的许可,我会安心。”

他拉起我的手,“我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在此之前,要先拉紧你……”

“余生也请和我一起吧,好吗?”

我开始怀疑这从我起初登机时就是个局,空姐撕开机票的声音就是开场,头等舱算作华丽的观众席。我被邀请来观赏他为我带来的特别演出,而这场献礼幕幕都触我心弦。

我在台下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心甘情愿搭上他向我伸出的手,与他共同走过旅行间的每一处风景。最后一幕的圆舞曲已然响起,而我们的心却紧紧相依,我知道我走不出他的世界,就算是那深邃的眼眸也难以逃离。

在他的含情脉脉里,我终于想起属于自己的那一句台词。

“好,我答应你。”

天空拉暗了灯光,淡淡月色只能躲进他眼里。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们彼此。他虔诚地吻了他亲手为我戴上的戒指。伴着他起身,帷幕渐渐降低,他终于搂着我吻上我的唇。他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故意要我学着在海盐和奶油的甜腻香气间取得他给予的亲昵。

我忆他的薄唇予我温暖至心底的缱绻温度,也忆他的眉眼献我寥廓浮华间的旖旎梦境。这最后一幕告终,而我们的爱情尚未结束,只是缓缓走向下一章节——婚姻。或者说是更稳定的感情,双方许诺的爱情。

自那之后,我便无法避免地走进他为我准备的温柔乡,无法避免地坠入爱河,无法避免地被偏爱到有恃无恐。他也真是坏透了,口口声声说不要我太依赖他,却把世上所有温柔给予我。

但这样下去总要出差错的。这么认真的人,终还是失约。

或许,就因未曾求之不得,所以世俗终误我。

“我拥有过,我失去了。”

4

嘀嘀嘀,嘀嘀嘀……

讲着故事的人听到铃声便睁开了眼,有些遗憾地抬手去关掉了桌上的计时器,释然地笑笑。“哦,看来我该走了。”

“没关系,今天说得够多了。”被突然从她的故事里拉出来的翟枫则有些回不过神。

其实有心理问题的普通患者谈起过往时总会喋喋不休,更何况是谈到重要时刻,很少像宁芷祯这样收放自如。

“翟医生。”只见宁芷祯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我想我以后不会回来了,保重。”

“啊?哦。”不知怎的,这一声保重过到他耳畔时却让他错愕了一秒。宁芷祯见他有些出神,只好转身打算独自默默离开。

然而,当她回身望见自己握着门把的手时,手下的动作却停了。只见……

那常浮于空中飞舞的蝶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用力地闭上眼甩了甩头,再次睁眼时,那只蝶不再扇动翅膀,而是静静地落在一人袖口,那抹蓝定格在藏青色的布料上,甘愿化作暗暗的花纹,而宁芷祯感受到一缕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进心脏,带来一阵猛烈的颤动。

来不及多加感受,来不及仔细思考,来不及追究到底是什么在蓝色下隐隐发出银色亮光……

她不顾一切要抬起头时,当真失了全部理智。

因为那是卢霄宇。

“霄,霄宇……”躺着的人突然躁动起来,身体开始发抖。这一刻翟枫看不见她一向最先出卖内心的瞳孔里攒了些什么情感。

“什么?你看见他了?”“卢霄宇,你知道我为你忍了多久!”

“宁芷祯,宁芷祯,冷静下来,听我说……”“我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哭,不敢听他们安慰我的话,还要每每在他们提起你的时候说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她抽泣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而眼前的卢霄宇只是微笑着拉过她的手把她往怀里带,一言不发。宁芷祯也在那熟悉的感觉触及手心时失去了全部的强硬,流下眼泪。

不如就承认一下,没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刀枪不入,只是想被温暖地拥抱一下。

“宁芷祯,你听我说,我数‘三二一’,你就醒过来!”

“每次哭过要担心第二天眼睛会不会肿,接到电话,听见有关你的信息都要强压着哭声说我没事……”

“三!”

像是飞机引擎的轰隆隆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度震耳欲聋。扼人的寂静与澎湃的心情胶着不下,直到最终屏住宁芷祯的呼吸。那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二。”

那些时日里如烟花般肆意热烈的情感在她眼前最后盛放过一次,每瞬花火落入海上散尽光芒。在那男声响起时,仿佛那刻她破水面而出,而那绽放过的生命却下坠直至永浸海底。

“一。”

刹那,闭着眼的人放开了紧拉着翟枫的手。

“可是我好想你。”

“霄宇……”

翟枫于那刻心上一绞,没有打下响指。

“我不想你走……”

躺在沙发上的人紧闭着眼,嘴里念着些碎语。翟枫收回手,将那袖腕卷起,重新穿上搭在一旁的外套,把深蓝色的蝴蝶花纹隐去。

同时将那不小心露在宁芷祯眼前的,差点害自己穿帮的一截银亮的手链摘了下来。

他不会回来了,你见到的他,不过是催眠世界中的我。

“其实你早就明白了吧。”

翟枫抬手抹去宁芷祯眼角流下的一行泪水。

“只是骗自己。”

其实,这位卢机长原在几个月前因工作人员检修不当,所驾驶飞机的部件老化,导致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出现异常发热,只能紧急迫降。

他沉着冷静地先引导乘客逃到救生艇上,而在自己逃离的最后时刻,因飞机内油箱受热破损,遇上了爆炸,随飞机残骸一同消失在海洋深处。

翟枫望着宁芷祯紧闭着的双眼,摸着他暗暗攥紧的拳头,轻声叹了口气,“你何必与自己过不去。”他打开桌上的文件夹,抚着那已逝世的字眼。

“即使我真的不愿意这样说,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爱,是放手。”

不得不承认,听过宁芷祯动情的叙述,他为之伤神,一时半会儿在那深色度的幽密环境中走不出来。许是因为深深地对这两人的经历感到遗憾,许是想起自己与爱人的曾经,直至此刻一切都尘埃落定,故事都结束,他却仍是意难平。

翟枫将手链放到桌上,顺手拿起的温水现在喝来已经发凉,牵连得五脏六腑好像都打了个寒战。

然而,不知为什么,放下水杯时,翟枫觉得落进屋内的最后一点点阳光竟越来越强烈,快要将视线里的一切晕染上金黄色。而就在他低头揉眼的时候,混沌的意识里,他突然听见宁芷祯的声音格外清晰。

“那你的放手……是爱吗?”

他也想回答,可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一股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仿佛直接坠进很深很深近似无底的地方,直到坠到他脑中都空空如也,他看见边缘上一人随他跳下。他看到那是个他很熟悉的身影,他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向前伸出手,而那刻却有人开始倒计时。

“三。”

翟枫看见那人也伸出了手,明明更瘦弱些,却不符合常理地有着更快的下落速度,向自己冲来。

“二。”

两人触及那刻,他竟下意识地把她抱紧,或许是用力过猛,翟枫全身莫名地痛。

“一。”

一个清脆的响指声,打碎了眼前的整个世界。

5

原来,人不度己。

每天我都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医生

直到那天镜子里出现了一只蝴蝶。

藏青色,很漂亮。

我知道她也是个病人了。

每天我都尝试治疗镜子里那个患者。

直到那天我见他直对着手腕傻笑,

银白色,情侣款,

我知道我的治疗失败了。

终究,医不自医。

6

其实褪去一切催眠后的真实境地,只是他们相对而坐,半抿一口以泪煮沸泡开的苦涩白茶,又浅尝一口撒了遗憾磨出粉的巧克力,用心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

思绪缠绕成麻,待到与现实脱节,那翻云覆雨里,有些事情不声不响地消散在心底。于是唯有时钟的声音清晰,薄荷的清香散落鼻翼,金鱼的短暂记忆令人一半羡慕一半惋惜。

“你现在,还能看见那条手链吗?”

“什么?”

“我的……”

“看不见了对吧。”

当翟枫看见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时,脸色突然变得苍白,神色顿时慌张起来。本躺着的他连忙坐起来回头望向桌面,那里却空空如也。而当他惊恐地望向宁芷祯的时候,那人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

“你提分手那天,就已经还给她了。”

被一语点醒的翟枫瞬间泄了气,身子整个弯了下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垂头望着拇指来回摩挲的位置,却也只是摸到光滑的皮肤。

他脑中像是被流动的时间划开了许多条缝隙,关于那条银色手链的那幕便在眼前展开。女孩曾听自己说永远不摘这象征爱情的手链,笑得眯起了眼。而自己却在几月前将它随她一同抛在了咖啡厅。

“为了给你产生心理暗示,我特意在那份病情报告上写:那蝴蝶谁也不及,患者认为它世上最美。”

“可,最后说要护她飞翔的……是你翟枫。”

“一叶障目,有意思吗?”她掏出口袋里那片之前摘下的薄荷叶举到他左眼前,翟枫就在右眼里看见宁芷祯皱眉的模样。

他从她身旁走开,不愿回应。而宁芷祯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得到了去外国进修的机会。谁都盼她成为著名画家,而你却用一杯卡布奇诺的时间跟她提了分手。”

“就因为你不喜欢异地恋。”

“不只是这样的……”“听我说完。”见翟枫有了些情绪,宁芷祯倒是更高兴了。她拉开桌下的抽匣,拿出自己的胸牌别在衣服上,再开口时故意提高了声音。

“高一她和你表白,你没法拒绝。而高三那年为了激励她和你考上同城市的一所很好的美术类大学,你说:‘我可是很讨厌异地恋的。’”

“因为你知道她有多在意你的话,你也知道她有多爱你,所以现如今,得知她可以出国的消息,你慌了。你太了解她,她不会权衡你和梦想。即使有那么一秒考虑,你的胜算也是百分百。”

“你不愿意看见她为你放弃梦想。所以,你先一步选择了放手。”说着,宁芷祯踱步走到翟枫面前,向他举起那片叶子,用手指捻着转来转去。

翟枫再也做不到按兵不动了,他抬手将她手中的叶子拿开,轻笑一声。

“芷祯,你的确很厉害。明明每次治疗我都刻意不去回首这些事,更不愿意被催眠,但你总会想方设法让我露出破绽。”

“我只在意结果,我说得对吗?”

只见翟枫走到窗前,举起手中的薄荷叶,对着月光,像是要邀它一同分享这刻的悲伤。

“捧着前程似锦换不确定的明天,我才不要她那样心甘情愿。”

“我知道她心软,所以索性我来做这个挥刀的人。可谁知道……”翟枫的话只说到一半就断在空气里,他笑着看向自己的手腕。

“我早早就被她套住,也曾是心甘情愿。”

“其实我想过去找她,但我怕她也只是像那天一样,红着眼哭得哑了嗓子,却连一句气话都不向我说。我想着她哪怕打我也在情理之中,只要别那么卑微……那不是她。”

“你不知道,她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值得世界给予赞赏,值得所有人献上羡慕的目光。可她对我时却抛开她曾获的一切荣誉,无视一切她已得到的捷径,只是捧着简单纯朴的爱偷偷凑近我,放下后又迅速跑开,躲进角落。像是一事无成,却真诚到让我羞愧难当。”

“如果在画作上她能找回那个自信的她,如果离开我她就可以做自己,我再疼也要成全她。”

“那也不过是成全了一个空壳。”宁芷祯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回荡,清清楚楚地落进了翟枫的耳中,“她最大的希望落空了,就算成全出一个自我,也是个寂寞的自我。”

“再说了,难道你也甘愿在门缝间偷偷看着她,像刚刚梦里那样?”

被问到的人霎时哑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看见楼下一个骑着单车经过的人,都好像能听见他耳机里放着关于失恋的歌。望着望着,他不知怎么就红了眼。

“为什么还是选择催眠我?”他反问宁芷祯。

“我们都是干这个的,你催眠我,很容易被我下意识反抗,进而反催眠,这很危险的。”

而他们两人都明白,这风险非常大。为了不让他起疑心,宁芷祯在被翟枫催眠时不可以抗拒,但为了防止他的响指打醒自己,宁芷祯还需要在他倒数前自主醒来。

最终她成功了,倒数那刻,宁芷祯是清醒的。

“如果我说,是我想赌呢?”

宁芷祯忍不住失笑。因为要说这抵上精神安危的初衷,偏偏简单得要死:只是想再见见他,哪怕是掺杂不清的梦魇里,也要在这里用力揭露开现实中那不愿回望、不敢提及的过往,然后下一场赌注,就赌她自己还能醒过来。

清醒得如未曾坠进过卢霄宇臂弯的宁芷祯。

“我为你治疗,也是在救我自己。不知道这么说你会不会好受些,其实我们同病相怜,那份资料真就是我的病情报告。”

“你的?”

总是看见蝴蝶,确是宁芷祯的病症,不过只是在梦里才会见到罢了。她每晚的梦都稀奇古怪,可结尾都如出一辙——那只蝶飞得越来越远,直到她看不见了,追不上了,她就醒了。

更可怕的是,梦和现实,没有区别。

宁芷祯将自己脖颈上挂着的项链掏出来,上面坠着的是一枚小巧的戒指。“求婚后一周,他就离开了……”

他们渴望过要有最朴素的生活,那时候心愿许得格外美好,轻飘飘的期许几乎可以飞上天与云朵做伴。他们说倘若能勉强小康就要慢慢环游世界每个角落,就算经济再不济也要养一只猫一起生活。

卢霄宇明明就是那样普通的人,也该拥有最普通的生活,有最普通的爱,却在闪电在云端划亮光影那刻龟裂成锐利的冷风,随波浪荡漾破碎。久居天际的他坠落于潮汐,在火花燃起的一瞬伴硝烟弥散。

“他仅仅是陪我恋完了一场爱。”

在噩耗降临后的那几天里,宁芷祯仍会习惯性希望在每天睁眼时看见一人穿着制服笑着朝她说早安。然而,她却只能追着梦中的蝶直至醒来,眼底是望不到边际的深邃的可怕的那片海,摆脱不开。

每天宁芷祯都被迫面对现实,溢到她心头的像是滴看不见的泪,但她知那是沉不到底的海。

或许,真正的宁芷祯早在爱情的温海里溺毙。

又或许,一切都空荡荡。

没有蝴蝶,没有卢霄宇。

7

一切只怪我们用了太久去寻找彼此,明明遇见时一眼便觉相见恨晚,却还是谨小慎微、兜兜转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有的时候,真的喜欢死那句话了。”宁芷祯走到翟枫身边,话说到这儿却戛然而止,让他不得不向下问去。

“哪句啊?”

“如果余生也可以一起就好了。”

余生请和我一起吧。

她的耳畔响起了卢霄宇单膝跪地对她说的那句话,现在想来,依然温情。

她抬起手,手指上微曲的动作像是要向上探求进而抓住什么东西。他那一湾明亮的眼眸也随着手的方向望去,空洞的目光却直直地透过指尖漫无目的投向天边。

她这样定住一刻,像在等待什么。

又在刹那,她的手指突然收缩,拉着周围的空气握拳。攥了一个空拳时,她却像是被套进慢镜头,每缕空气都被缓慢地挤压出手心,直到那小小的拳头攥得不能再紧,那曾经无数次拉住的触感无处可寻,变成了一种腐烂的、过期的、虚无的温暖。

她笑了,很绝望,很凄凉。

“他明明说拉紧我一起去未来,可我来了,怎么没拉到他的手呢?”

“还没养猫呢。”

翟枫看着她将手放下,眼里深邃的画面是失落堆积后沉寂的灰尘。他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说:“所以你失败了,没放下也没忘记。”

而宁芷祯摇头道:“我并不是想忘记他来着。”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忘记某人就像忘记关掉后院的灯而任它整天亮着。正是那光,使你记起。”宁芷祯念起《忘记某人》里的几句话。

他以大火的形式离去,但至少,要以恋人的形式留存我心。

“不怕你笑话,我其实一点都不怕我醒不过来,我怕的是最后我会没勇气在那时松开你的手。”

“醒来后,我却依然在想他。”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自己能经得起长久的离别,同时不忘所爱。”

她告诉他,在一个寂静的夜里,她曾被梦惊醒。那是她第一次被梦惊醒,望着天空,她一度幼稚又痛苦地告诉自己卢霄宇当时一定是撞上了星星,不然又怎么会在梦见破碎那刻看见了陨落带来的光亮。

“你说,爱情世界的末日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不是末日,生活没有末日。”翟枫很使劲地朝她摇摇头,是希望她能相信自己的那种坚定。

“也许吧……”宁芷祯只是叹息。

“你知道吗?他最温柔的,莫过于褪下万般华彩回归黑白,却还唤我姓名。”

幸存下来的人说他曾打开机长广播,激励全飞机的人要冷静,要勇敢。在最后,他说:“你们一定都会活下来的,请帮我找到宁芷祯……要让她照顾好自己,以后我可能陪不了她了。”

“他肩上的那四道杠总是提醒我,身为机长的他最富有的是责任与爱,而我很幸运地独占后者。但我不要他以生命相抵。”

在那天后宁芷祯由衷地后悔,悔在没亲口说过一句爱。这么久的恋情,仍没有倾尽一切去爱,就连这话都难以启齿。

她回身拍了下翟枫的肩膀,朝他说:“知道吗,其实你本该很幸福的。”

“怎么……”“我见你每次听保重都那么难受,我猜,她当时让你保重的时候,你心都碎了吧。”

“是,我以为我可以数次为自己做心理疏导,但自己的感情终还是放不下。”

“硬撑着的外表,终究是耐不住心里的炙热的。再高傲的姿态,再冰冷的面庞,遇到爱的时候都会不堪一击。我希望希莹是见证你倔强消融那刻的人。”

“我没和你说过,你怎么知道她叫……”

宁芷祯笑了下:“我这儿才没有叫希莹的助理,进了梦里,你倒是看谁都像她。”

“说真的,放不下就去找她吧,趁还能挽回。除了迫于生死两隔,别再离开她了。”

他望着那人微红的眼底,犹豫片刻又微微点头。他知道,除了默许,为宁芷祯,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的感情若成功,在宁芷祯看来就像是自己的爱情得以延续。

临出门前,翟枫回身说:“谢谢,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宁芷祯倚在桌边,对他的话不予理会,只是向鱼缸里撒了一小把鱼食,看着金鱼笑道:

“喂,记得啊。见了面,一定要说,爱她。”

8

我想,爱情她依旧美丽,

那颗变质的巧克力不过我咬到而已。

过度感伤耗费时间耗费精力。

不过是先说爱的人先离开,

后心动的人难以释怀。

……

而那晚,我没再见到蝴蝶,睡前本好生安慰好的心最终还是鼓动着我失眠。

夜晚越来越长,拉着月光伸进房间,我躺在床上,看着在天花板上照出的窗户的形状因楼下车灯的移动晃来晃去,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为什么我竭尽全力却于事无补?为什么放不下呢?我定是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我开始回忆,回忆着那天我举着黑色的雨伞,第一次用纯黑西服外套替换下了医者的白衣。只有他让我这样做。

想来那晚我第一次抽了烟,口腔里猛地蹿上的尼古丁的呛人味道让喉咙涌上一股子苦味。跑进卫生间狂呕的时候,我看见我眼中的安然燃烧殆尽,看到伟岸的被夕阳染到泛红的悬崖,看到血淋淋的太阳低下头去,看到一片橙色的海洋卷起了白色浪花,而它们最后,开在了我的眼角。

那是最好看的、最盛大的一次爆炸。

哦,原来我总是在关于他的事情上谈最。

最美好,最好看,最痛心……

最爱。

对啊,他是我最爱的人。

我闭上眼笑起来,对着空气轻念:

“卢霄宇,我也爱你。”

直到天将破晓,在我眼皮上映出白亮亮的光,蝴蝶若是在也该开始振翅了。我知道,是时候说再见了,再想念也不过白日梦一场,是我所有的幻想与不舍。

当我决定催眠一个可能催眠我的人,便知自己即将赴一场救赎或覆灭。但当翟枫叫我放松,我只是轻舒一口气便闭眼。

因为那些时分,我唯有一个念头:卢霄宇,看好了,我最后为你赔上一次理智。或许真如他所说,爱是放手。

我再一次在眼前幻想出卢霄宇的模样,想着他白皙冷峻的面庞,想着他暖心柔和的微笑……我笑着向着空气钩钩手指。

“得了,就当我大度一回,容许你以后活在我心上,未来的生活我帮你过。期限嘛……就暂且永远吧。”

她抬起手,而晨曦自窗沿滑落的微弱的光自她的指缝流过来,又流走。

9

“喂?希莹。”

“别!别着急挂电话!听,听我说完好吗?”

“……对不起。”

“当时提分手是我太匆忙了,只是想你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可是这些日子里我……我根本放不下你。我无法抑制自己想起你,我每天都想要去见你,我……”

“无时无刻不在爱你。”

“我不怎么会说话,所以对于这段感情总是沉默寡言。我反应不怎么快,所以直到你离开我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离不开你……”

“我或许是爱里罕见的一个白痴了,但我想要努力学着去爱你,而且只爱你……”

“如果,如果还有可能的话……”

“我们复合好吗?”

……

那通电话,是我对李希莹一次性说过的最长的话,也是她第一次在交谈中成为沉默许久的一方。

当飞机落在巴黎的夏尔·戴高乐机场,当李希莹飞奔着扑进我怀里,我终于明白那场催眠的最后为什么我会全身发痛,为什么会将她抱得越来越紧。

我再也不需要幻想。

因为不需要幻想那条手链就会重回手腕。

但……也再也找不到那个倒数“三二一”的人了。

10

“翟医生,你找谁呢?”

“宁芷祯啊,我要好好谢谢她!”

“啊?她……”

在我从巴黎回来后,我才知道——

宁芷祯辞职了。

有人把她的小金鱼交给了我,她的助理则分到了那盆薄荷。她的房子交由中介卖给了他人,而据说她签合同那天就带好了行李。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带着她梦里的蝴蝶、怅惘中的猫,还有记忆中的爱人。

我至今再也没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不知她的人生轨迹、职业生涯消散于何处,也终究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放下,还会不会对别人讲起这个故事。

但对我而言,那些梦过的梦清晰如昨,那些响彻耳畔的话难以忘怀,我总想起她泛红的眼眶里露出坚定的目光,想起她其实早就说过:“翟医生,我想我以后不会回来了。”

我想她必定还会无法自拔地爱上前夕,

所以只愿她能学会与命运握手言和,

能通晓并非光阴无穷、山川可平,

忘怀失神岁月,

然后……

遥望前瞻的光,封存稀有的爱,现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