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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雪 (长篇小说连载)

2020-11-09暗香

啄木鸟 2020年11期
关键词:帕斯卡

暗香

第一章天上砸下个钻石坑

从春天开始的故事,总是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就算哀伤,仿佛也镶了道玫瑰色的花边。刺桐市的春天格外妩媚迷人。

盛雪穿着白色的棉麻裙装,轻快地骑着电瓶车,燕子般滑过花的海洋。街道两旁是红色的骑楼式建筑,复古的檐廊上有着各种精美的雕饰。凡海月刊杂志社就位于中山街深处的一幢骑楼里。

《凡海月刊》是凡海房产旗下的企业杂志,上半月刊为企业文化,下半月刊侧重文学,盛雪是下半月刊的编辑。今天是交稿日,她必须把手头的两篇稿子编出来,因此一进办公室就把自己焊进了椅子里,完全罔顾坐在对面的丛小果哀怨的眼神。

盛雪在看一篇题为《危机公关》的短篇小说,故事切入点新,语言简洁凝练,针砭时弊反映社会现实,她很是喜欢。她审稿向来是黑脸包公,绝杀一切平庸线下的文章,果断拿掉了副主编周琳转来的《成功》,换上了这篇《危机公关》。

“唉……”丛小果幽幽的叹息声加了着重号。

为表示“已阅”,盛雪只好象征性地问候了四个字:“又失恋了?”

丛小果是年前进来的,编的稿子不足五篇,恋爱史却可以写两本书了。虽说企业不养闲人,可丛小果的舅舅是凡海的副总,那把戒尺挥到她头上也就成了鸡毛。

见盛雪已然洞察到自己“失恋”了,丛小果的眼神从暗淡的床头灯,瞬间变成灯火辉煌的酒店大堂:“师傅,传授点儿经验呗,您是怎么钓到六星级林总的?

“拜托,我和林浩楠刚认识三十三天。再说了,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符合我的‘盛氏国标。”盛雪故作一本正经地纠正。

所谓的“盛氏国标”,是盛雪制定的择偶标准。不知何时,“家中有矿”的男人开始成为众多女子追寻的目标,而“盛世国标”明确规定,“家中有钻石矿”的雄性方能入围,把那些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追求者们气得牙根痒痒,指责盛雪是“拜金女”。对此,她一概无视。

“不是吧……”丛小果瞠目结舌。林浩楠虽然只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外贸公司,可那智慧的大脑——纯属丛小果的想象,帅气的长相,怎么着也是一支潜力股吧,难道也被“盛氏国标”给拍死了?

“小雪你可真厉害,聊天审稿两不误,换我肯定不成。”两个格子间外,副主编周琳的声音传了过来。

盛雪心里的小鼓立刻敲响。但凡周副主编喊她“小雪”,而非“盛雪”,肯定是糖衣炮弹。

果然,周琳声音甜美地为两人上班聊天开出了罚单:“唉,我真是老了,体力和精力不能和你们比。快递小哥今天忙不过来,你下班后跑一趟,把上期的样刊给作者寄去。”

好在只是寄快递,盛雪心里的石头落地。

周琳和盛雪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和盛雪同岁,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以及大学。虽说外貌贫瘠,周琳的嘴巴却十分丰饶。盛雪在周琳的甜言蜜语中浸泡了二十多年,后背挨过无数刀,在新伤摞旧疤中总算长了记性。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难免成为周氏糖衣炮弹的炮灰。

周琳早于盛雪认识林浩楠,对他穷追不舍,林浩南则是退避三舍,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上个月林浩楠手捧玫瑰来杂志社门口接盛雪,周琳才明白他不是不婚,而是不想和自己一起发昏。自然,这笔账要记在盛雪的“罪过本”上。

丛小果冲盛雪吐吐舌头,给她发了条QQ信息:“别理那个高糖嘴,快递的事我帮你搞定。”

盛雪乐了,同样在QQ上回复:“等林六级从非洲回来,让他请你吃饭。”

说曹操,曹操到,盛雪的微信提示音响了,林浩楠发来一张和非洲客户的合影,并留言:“让你了解一下什么叫白马王子!”

盛雪不由莞尔,林浩楠和那黑哥们儿站在一起,果然反差强烈,真有点儿雪炭同框的感觉。

在闽南民间,每月的初二、十六,商人们要祭拜土地公,祈求生意红红火火,叫作“做牙”。二月初二为第一个牙期,称为“头牙”或“早牙”;腊月十六是最后一个“牙”,叫作“尾牙”。早牙刚过,林浩楠就去非洲了,现在刚果金的首都金沙萨,那里比中国要晚七个小时。盛雪看看时间,现在是上午九点,金沙萨此刻应该是凌晨两点,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休息?

盛雪还没想好怎么回复,林浩楠发来了视频通话请求。盛雪环顾四周,见周琳的眼睛双管猎枪般对着自己,只好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视频中的林浩楠眼神迷离:“小雪,我刚和客户从KTV出来……”

盛雪恍然,原来都是酒精作祟。

一截黑香肠般的大嘴突然闯进了镜头,正是照片里和林浩楠合影的那位,他竟然用流利的汉语和盛雪打招呼:“嗨,你好,我叫帕斯卡……”

盛雪礼貌地问候:“你好,我是盛雪。”

林浩楠不允许任何人挡在他和盛雪中间,毫不客气地将帕斯卡推到一旁,切换周围的景致给盛雪看:“小雪,让你感受一下这里的夜色……”

盛雪还没来得及看清金沙萨的夜景,三輛武装分子的卡车闯进了视野,盛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肩上的枪……盛雪心急如焚:“林浩楠,快跑啊——”

镜头晃悠了一下,突然黑了。盛雪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恐惧像潮水一般从盛雪的脚底涌出,迅速漫过头顶……她紧紧地捏着电话,却不敢马上打给林浩楠,担心此时此刻的通话,会将林浩楠引向危险的深渊。十分钟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拨打林浩楠的电话——关机!

片刻后,盛雪哆嗦着在网上搜索中国驻刚果金大使馆的电话,慌慌张张拨过去,语不成调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要她先别惊慌,等他们落实情况后和她联系,并安慰她,林浩楠或许没事,只是遇到了巡逻的军人。

阳台的门不知何时悄然拉开一条缝,周琳听到了盛雪和大使馆的通话,也将盛雪的惊慌看进了眼里,幸灾乐祸的烟花在她心里绽放。她得不到的,盛雪也得不到才算公平。就算上天不动手,她也会出手终结盛雪的幸福,一如去年编委会换届改选,她一纸匿名信,就将盛雪踢出了候选人名单,由她替代盛雪出任副主编。

时间变成了无限拉力的橡皮筋,漫长而凄惶,盛雪每隔两个小时就会联系一下大使馆,可始终没有林浩楠的下落。恐惧之草在她心里疯长,她努力控制着不安,编完两篇稿子发给了周琳。

殷主编因事请假,这期的终审由周琳负责。几分钟后,周琳甜腻而高亢的声音传来:“小雪——我建议你拿掉《危机公关》,换上《成功》。”

其他几个编辑很难逃过这魔音穿耳,和盛雪一样皱紧了眉头。周琳经常收作者的礼物发人情稿,盛雪对此很反感,同样高声回复:“《危机公关》写得很棒!”

周琳追问:“你确定要用《危机公关》替换《成功》?”

“很确定。”

周琳没再说什么,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林浩楠的母亲突然打来电话,焦急的声音里夹着哽咽:“小雪啊,天塌了,浩楠在非洲出事了,你叔叔急得进了医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周琳一直在观察盛雪,一副中国好闺蜜的模样:“小雪你怎么了?脸白得这么吓人,有什么急事的话快去吧。”

盛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了声“谢谢”,拿上包匆匆走了。她的心思全被林浩楠牵着,根本没意识到,针对她的陷阱已然挖好。

“谢什么谢啊……”盛雪的身影刚消失,周琳便噼里啪啦地开始写一篇题为“刺桐男青年为拜金女友勇闯非洲在刚果金失踪”的文章,发给了一个以博眼球谋利的自媒体。

盛雪匆匆赶到医院。所幸抢救及时,林爸爸生命无大碍,但左半身有偏瘫症状,行动不便,需要住院治疗。林浩楠是独子,本地也没什么近亲,盛雪只好留在医院帮忙照顾。

第二天,大使馆打来电话告知,据一名交了赎金被释放的刚果金商人帕斯卡说,反政府武装绑架了一个叫林浩楠的中国人、一个叫高英树的马来西亚华裔男子以及包括帕斯卡在内的三个当地人,前往反政府武装营地途中,林浩楠和高英树跳车逃跑。后来帕斯卡听匪徒说,那个高英树一直没找到,林浩楠则被他们开枪击中,掉进了河里……

非洲的雨季,刚果河路过中部非洲最大的城市金沙萨时并没沉静下来,继续金戈铁马地向前奔腾。咆啸的河水将一个东方面孔的男人送到了岸边,他双目紧闭,看不出有生命迹象。

几个裹着橘色、粉色等艳丽衣裙,头上顶着叶片包裹的木薯和芒果的土著女子,急匆匆跑过去,放下头上的东西,合力将那个东方男人往路边拖拽。

战乱、贫穷和肆虐的疾病,使得死亡在这里已司空见惯,她们凭着自己的阅历和常识给胸前受伤的林浩楠下了死亡通知书——她们也这样失去过亲人。在芒果、木薯的香气里,女人们哼唱着哀悼之歌,从路旁的树林里扯下一把又一把的叶子,包粽子那样开始包裹林浩楠,准备用当地的仪式将这个异国青年安葬。

一辆皮卡由远而近。车载音响里放着邓紫棋的《喜欢你》,开车的是一袭休闲服饰的吴菲菲,短发下一张清秀的脸,有些男孩子的阳刚调皮。

经过几个女人时,吴菲菲无意间瞥了一眼,林浩楠惨白的脸进入了她的视线。身处局势不稳之国,老爸一直叮嘱她少管闲事,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但那张和自己一样的东方面孔吸引了她,她还是踩下了刹车。

四名善良的土著妇女已经把林浩楠变成一棵倒伏的绿色大树,当她们手捧红色的泥土准备掩埋他的时候,吴菲菲到了。

吴菲菲先后用法语和英语同四个女人交流。法语是刚果金的官方语言,但林加拉语、斯瓦希里语、基刚果语、契卢巴语依然统治着乡村,四张漆黑的面孔面面相觑,根本听不懂吴菲菲在说什么。无奈,吴菲菲走上前去,伸手放在林浩楠的颈动脉处,有微弱的跳动感传来。那是生命的律动。吴菲菲打手势比画着告诉四个土著妇女——他还活着!

这天上班后,盛雪发现大家都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坐到座位上,对面的丛小果悄悄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刺桐男青年为拜金女友勇闯非洲在刚果金失踪”的标题赫然入目,文中言辞激烈地抨擊“《凡海月刊》女编辑盛某,她打着‘盛氏国标的旗号,向男友索要巨额陪嫁,逼得男友前往非洲淘金,遭到绑架生死未卜,其父母不堪打击双双住院”,点击量都十万加了。

办公室内的十几双眼睛,像十几双小探照灯,绕过电脑和格子间的隔挡,聚在盛雪身上——她平日里有多傲,就有人希望她摔得有多惨。尤其是周琳。

“小雪啊,别在意网上那些胡说八道的,我们了解你、支持你,回头咱们再写篇文章怼回去……”周琳走过来,拍拍盛雪的肩。

周琳满是亲昵的一拍,让盛雪打了个激灵。这个桥段好像在哪里见过……盛雪想起来了,当初竞聘副主编的时候,也是这个公众号指责自己作品抄袭。

林浩楠仍然没消息,但那篇十万加文章的威力已经显现出来了。

下班后,盛雪买了鲜花水果去医院探望,一向慈眉善目的林妈妈突然变了脸,说儿子是为了给她挖钻石矿才去非洲的,指责盛雪的拜金害死了林浩楠。

盛雪无奈地解释:“叔叔阿姨,请你们相信我,那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盛氏国标不是你说的吗?别装了,浩楠临走的时候都和我们说了!”林妈妈气得胸前起伏。

这时候继续辩解可能适得其反,盛雪黯然转身向外走去,却被林妈妈拦住了。

“浩楠是因为你才出的事,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什么样的交代?”

“接替浩楠的工作,接下昌和!”

盛雪瞠目结舌。她是被母亲逼着和林浩楠相亲的,两个人认识才三十多天,林妈妈怎么放心让自己接昌和呢?再说了,为争夺财产打得头破血流的狗血剧比比皆是,逼迫别人接受财产的倒还是第一次见到。

“阿姨,我对经商完全外行啊,我觉得……把公司交给黄文祥打理,是不是更好呢?”盛雪听林浩楠讲过,黄文祥是他的发小,能说会道,外语也好,拥有不少工厂资源,占了公司40%的股份。

“这不是跟你商量。”林妈妈脸色阴沉,把手机递到盛雪面前,上面正是那篇十万加的文章,“浩楠是为了你才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现在出事了,你就撒手不管了?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你不答应,我们老两口不会善罢甘休,哪怕闹到法庭上,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盛雪顿时石化。她母亲心脏搭桥手术出院没多久,那篇十万加的文章已经让她千夫所指了,如果再被告上法庭,她不敢想象母亲知道后会是什么后果……

盛雪期盼日子像无限延伸的弹簧,随意一拉就能长出来好多,好让她考虑的脚步走上几光年,但两天时间却“嗖”地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大限将至,盛雪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杂志社的例会上,盛雪无精打采,不料,一向视她为得力干将的殷主编突然发飙:“盛雪,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拿掉甘总的《成功》,换了一篇不知道谁写的《危机公关》!”

《成功》的作者竟然是集团老大甘总,盛雪顿时目瞪口呆:“我……要不……下期发怎么样?”

“算了……”殷主编摆摆手,语气也变得艰涩起来,“由于你个人的原因,给集团带来很不好的影响,所以……董事会建议杂志社编委会,要你……辞职。”

“我个人的原因?”

“那篇拜金女害男朋友的文章闹得满城风雨,甘总很生气……”

谁都知道,这很可能是甘总借题发挥,但谁都不敢点破。

“要不,让我舅舅去跟甘总说说情……”丛小果嗫嚅着说。

殷主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要不是你舅舅,我们也没这么大麻烦。他已经跳槽去别的房企了。甘总看了那篇《危机公关》,觉得是在曝我们凡海的家丑,怀疑是你舅舅用笔名写的,骂他反骨仔……”

丛小果傻眼了,舅舅辞职的事她一无所知。她只好把脸躲在文件夹后面,似乎觉得这样就能挡住主编的腾腾杀气。

“我真的不知道《成功》是甘总写的啊……”盛雪的辩白听起来虚弱无力。

“小雪啊,这事……大家可以作证,当时我再三强调要你用《成功》的,可你非要用《危机公关》……”周琳适时地补了一刀。

盛雪掉进了周琳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里,百口莫辩。

这时候,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林浩楠的母亲走了进来:“盛雪,你打算躲一辈子是吗?可怜我家浩楠……你们领导在哪儿?我要见你们领导!”

盛雪顿觉天雷滚滚,一时僵在原地,无处躲藏。

殷主编大概猜到了对方是谁,有些尴尬地站起身:“这位大姐,您……”

话没说完,盛雪的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嫂子胡小美。这几天母亲一直是哥嫂在照顾,盛雪担心母亲出什么状况,尽管现在接电话有些不合时宜,但也顾不得许多了,马上按下接听键。胡小美焦急的声音传来:“小雪啊,咱妈听说林浩楠的妈妈去你们单位闹了,一着急,吓得心口又疼了……”

盛雪知道,这事拖不过去了。她和林妈妈四目相望,两双眼睛里逐渐漫起了雾气。

“阿姨,我答应您……”

Ma Campagne是金沙萨的富人区,连片红顶白墙、独门独院的别墅,保持着殖民时期的风格。如今,很多来此经商的中国人在这里安家。吴菲菲家就在其中一幢别墅里。

林浩楠像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静静地躺在吴菲菲卧室隔壁的房间里。

那天吴菲菲发现他还有一口气,直接把他送进了医院。他身上所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皆无,没人知道他是谁,来自何方,遭遇了什么。为了救吴浩楠的性命,吴菲菲只好谎称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幸运的是,子弹穿胸而过,没有伤及心脏,倒是头部遭到猛烈撞击——估计是被河水卷走后撞到了石头上,颅脑损伤比较严重,一直没能醒来。一周后,医生建议吴菲菲将他带回家看护。

一时冲动救人容易,可将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带回家长期照顾,从老爸吴老板到哥嫂,一律反对。一个女孩子这样照顾一个陌生男人,吴老板觉得小女儿是中邪了。吴菲菲却坚持说自己是在做善事,是为吴家积阴德。

吴老板笃信佛祖,想想小女儿救人毕竟是善举,也就默许了林浩楠的存在,但擦洗身体之类男女授受不亲的活儿,一律交给雇佣的当地仆人打理。

林爸爸出院的第二天,在林妈妈的搀扶下,来到昌和开股东会。林浩楠的父母提出,要把林浩楠的股份全部转让给盛雪,本以为黄文祥会反对,不料他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出乎两位老人的意料,同时也让他们松了口气。

两位老人趁热打铁,约了盛雪和黄文祥,到工商局办理了股权转让手续,公司的法定代表也变更成了盛雪的名字。林妈妈提醒盛雪,接手昌和后,留意一下刚果布的大客户玛瑞迪。

两个月前,刚果布的大客户玛瑞迪在下单前突然取消了同昌和的合作。外贸圈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林浩楠很快就从别处了解到,玛瑞迪同一家神秘的公司簽了单。玛瑞迪是林浩楠开发的客户,长期保持良好的关系,对方突然更弦易辙,让他很是奇怪,而且对方来华一事只有他和合伙人黄文祥知道,半道儿杀出来的那家神秘公司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林浩楠觉得事情蹊跷,借着地推,想过去探一下对方的口风,遭到了黄文祥的激烈反对,说他这是拿着公司的钱做无用功。

昌和的大客户被抢一事,林浩楠的父母也略有耳闻,所以,林妈妈才要提醒盛雪。

昌和外贸在写字楼的七楼。赶上上班高峰,电梯里满满都是人,七楼到了,盛雪没能挤出来,只好到十楼后顺着步梯往下走。楼梯间的灯坏了,她刚进来,眼睛不适应,在黑咕隆咚中摸索着没走几步,一脚踩空,不但崴了脚,细细的鞋跟也断了。

盛雪成为昌和外贸的大股东后,嫂子胡小美想尽一切办法巴结她,跑到商场想买双鞋子送给盛雪,又嫌太贵,转战街头小店买了双廉价的,结果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盛雪万分尴尬地坐在台阶上,今天可是上班第一天,打死也不能如此狼狈。她想到附近的商场买双鞋子,咬牙扶墙站起身,可脚疼得根本无法动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盛雪扭头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从上面拾级而下。这种场合,盛雪更愿意遇上个女性,否则太尴尬了。转眼间,年轻男子已经来到了跟前。

年轻男子叫高英树。高英树是马来西亚华侨,前些日子,他去刚果金推销高氏“素食皮”,被反政府武装绑架,在林浩楠的掩护下才得以脱身。回到金沙萨,他找到中国大使馆,得知了林浩楠的详情,于是飞到刺桐看望林浩楠的父母,接着,还想看看林浩楠生前工作的地方。不料黄文祥却说他找错地方了,几句话把他打发走了。

从昌和出来,高英树在这幢写字楼里随意逛了逛,在十二层发现了几家鞋业公司的办事处,小有惊喜。他此次来华有两个目的,除了看望林浩楠的家人,还想向中国市场推广高氏“素食皮”。今天,他特意带了几双用“素食皮”制作的鞋子样品。

“素食皮”是个新领域,厂家对此不甚了解,高英树将样品鞋无偿送给办事处的几个姑娘,请她们金足试穿。最后还剩下一双39号大码的女鞋无人问津,他便扔掉盒子,将鞋子塞进了双肩包,沿步梯从十二楼往下走,不料在此遇到了身陷窘境的盛雪。

走到盛雪身边时,那个瞎掉的灯泡突然大放光明,让他把盛雪的尴尬看了个一清二楚。从地上捡起断掉跟的鞋看了看尺码,他从双肩包里取出那双39码的女鞋递给盛雪:“试试……”

盛雪的嘴巴胶合了,眼睛里飞着“What”和“Why”。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哎呦”一声又坐下了,吸溜着牙花子揉着脚踝。

高英树恍然明白了什么,弯腰抓住了盛雪的脚。盛雪惊恐地瞪着眼睛:“你想干什么!我刚才已经打了110,警察都在路上了……”

“哦,还真是,警察来了……”高英树看了看楼下的方向。

盛雪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的时候,他抓住她的脚猛地一拉一送。盛雪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要干吗!放开我,不然我就喊人了!”

高英树直起身:“别紧张,我家祖传中医正骨,一会儿你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盛雪这才反应过来,果然,脚上的痛感竟然减轻了许多。高英树将那双39码的鞋子塞进她手里,顺手又塞了一张名片:“免费试穿,感觉好的话联系我……”

说罢,继续下楼。

盛雪知道自己誤会人家了,赶忙冲他的背影喊:“先生等等啊,多少钱您说下……”

回答她的只有远去的脚步声。

第二章天各一方的流星雨

这双鞋子似乎有魔法,盛雪穿着它,各种尴尬一扫而空,中气十足地走进昌和外贸。

接待她的女子妆容精致,但留着板寸头,衣着中性,自我介绍是管人事的Joan黄。后来盛雪才知道,Joan黄是黄文祥的亲妹妹。Joan黄指着一个格子间:“以后你就在那里办公。”

盛雪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怎么说,她也是这家公司的法人兼大股东,怎么能和普通员工一样在格子间里办公,为什么自己不能用林浩南的办公室?而且,这位Joan黄好歹得称她一声“盛总”吧?

“林总的办公室呢?”盛雪直截了当地问。

“哦,林总不在了,周姐搬了进去,麻烦您暂时委屈一下。”

“周姐是谁?”

“黄总的未婚妻。”提到“周姐”二字的时候,Joan黄一直缺少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其实,我也觉得她在那里不合适,要不把她请出来?”

“不必了。”黄文祥的未婚妻占据了林浩楠的办公室,盛雪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鸠占鹊巢”四个字。

办公室里的其他五位对着电脑忙碌着,没一个人和盛雪打招呼,完全当她是空气。这种迎接新老总的方式,可以看出黄文祥对自己的态度。盛雪初来乍到,暂时不想因为这点儿小事和黄文祥发生冲突,还是静观其变吧。

黄文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通过监视器,将盛雪的表现看了个一清二楚:“呵,挺倔的,和林浩楠还真是天生一对。”

一袭大红裙子的周琳凑过来看了一眼,旋即向门外走去。

“干什么去?”黄文祥问。

“开会,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周琳使了个一石二鸟之计,拔掉了盛雪和丛小果两个眼中钉,还没得意几天,却收到了公司总部的通知,要她立马走人。丛小果的舅舅人虽离开了,但影响还在,凡海的许多骨干都是他带起来的,见丛小果被她挤走,小施伎俩,也让周琳下课了。

从小到大,周琳凡事都爱和盛雪比较,盛雪有的她一定要有,盛雪没有的,她也会想办法弄来。她本打算把林浩南从盛雪身边抢过来,不料遭遇滑铁卢,就迅速瞄上了林浩楠的搭档黄文祥。周琳的“编辑”身份,让黄文祥这个假文青一时迷糊,将生米煮成了熟饭。被杂志社除名后,周琳抢先一步进入昌和,占据了林浩楠的办公室。

半个小时后,Joan黄通知大家到会议室开会。

林浩楠不在的时候,公司一直由黄文祥和他妹妹Joan黄把持,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他们的人。现在盛雪上任,无疑面临被架空的局面。

“这是咱们公司新上任的盛总,大家欢迎。”黄文祥一本正经地向大家介绍,并带头鼓掌。

“小雪,欢迎加入我们。”周琳故作亲昵,她将“我们”两个字咬得特别清晰,像是在宣示着某种主权。

盛雪看到她,不由一愣。做梦也没想到,周琳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小雪,看来我们的缘分还真是不浅哦,前同事变成现同事……”周琳说着,挽住黄文祥的胳膊秀恩爱,“不用我介绍了吧?这是我打令……”

员工们机械地鼓掌,但没有一个人看盛雪,让她觉得自己像午夜街头的一则冷笑话,孤独地在播放器里巡回播出,没有听众。

客气完之后,黄文祥开始安排下一步的工作,最终派给盛雪的是打扫卫生和整理样品间。盛雪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我以后就做这些?”

周琳假意为盛雪抱不平:“黄总,别这样嘛,小雪是我发小,找客户、报价、接单、跟单……看她会哪样,另外给她安排嘛。”

丛小果昨天刚来昌和,这也是盛雪和林浩楠的父母谈妥的条件。昌和内部暗潮涌动,有个帮手她才不至于孤军作战。虽然丛小果的到来令周琳不爽,但这是之前转让股权时林妈妈提出来的,黄文祥不好拒绝。

“丛小果!你什么意思!”周琳当即就炸了。

“出了问题,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盛雪拿出手机,打开她和小汤姆森的微信聊天。

“美丽的盛小姐,再见了。”这最后一条消息,小汤姆森是用汉语发给盛雪的,时间是他们拿到报价和样品资料,黄文祥和周琳送他们下楼后。“如果你是客户,对方一边想赚你口袋里的钱,一边还骂你‘死老外,你会把订单给他吗?”

黄文祥没想到小汤姆森竟然懂汉语,顿时瞠目结舌。大家面面相觑,周琳也没说辞了。其实,即便是盛雪收到这条微信时也相当震惊,没想到看似单纯的小汤姆森城府竟然这么深。但当时她仍心存幻想,希望那对叔侄大人大量,原谅黄文祥的臭嘴。现在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

“盛总啊,你怎么会有小汤姆森的微信呢?看你俩眉来眼去的样子,是不是和他串通好了,合谋偷摘公司的瓜啊?”周琳的声音拉得长长的,甩锅嫁祸玩得挺溜。

盛雪回击:“准黄太太,麻烦你说话放尊重点儿。那天人家主动要求加我微信,你们都在场,客户是上帝,我能得罪上帝吗?再说,我是昌和的法人和大股东,出卖公司利益对我有什么好处?”

周琳不肯善罢甘休,还想再说什么,黄文祥担心她弄巧成拙,丑越出越大,赶紧宣布散会,拉着周琳离开会场。

丛小果偷偷冲盛雪伸出大拇指:“师傅威武!”

这一局,盛雪稍占上风。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盛雪不打算把精力消耗在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上。为尽快熟悉业务,每天完成清洁工作后,她便尝试着跑工厂、跟单,下了班还要恶补外贸专业知识,同时加强商业英语及一些常用语种的学习,百忙中还一定会挤时间到林家看望。她把自己逼成上了发条的钟表,滴滴答答地循环奔跑在二十四小时的刻度里,无暇和黄文祥周琳纠缠。汤姆森叔侄的事情过后,倒也相安无事。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漫过了刺桐的天空,转瞬就是两个月,季节从粉嫩的春到碧绿的初夏,完美地完成了更迭。

外贸行业中,为拿下订单,一般都会给客户发宣传册。这种寻常路走得踏实,却也拥挤,不容易胜出。而盛雪发过去的都是工厂的宣传视频,这样更直观,也能令对方信服。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位欧洲客户通过视频,看上了几款树脂玩具,前来询盘。盛雪核算后,小心翼翼地报了个价格过去,对方爽快接受。虽说只是十几万的小单,但这是盛雪作为一个外贸小白拿下的第一笔订单,格外珍惜,决定亲自跟单,安排生产。来到当地工厂后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视频里的生产商,QC(质检员)告诉她,黄文祥嫌打样的工厂价格高,另外找了这家便宜的工厂。

业务会上,盛雪终于发飙:“我重申,最后到客户手里的,一定要和样品一模一样,否则这个单宁可不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这不也是为了公司好吗?”黄文祥一副无赖相。

“请问黄总,”丛小果插话,“前几天发往南美那批树脂雕花的检测报告单,PS得也有点儿太明显了吧?这也是为了公司好?”

盛雪大吃一惊:“什么?你们还PS检测报告?这是害人害己啊!”

“南美又不是欧洲,检测没那么严格。”黄文祥不以为然。

在这个问题上,盛雪寸步不让:“这事没的商量。第一,欧洲客户的那批玩具,必须由打样的工厂出货;第二,南美客户的这批货,马上取样送检。要是不合格,坦诚地和客户讲清楚,该赔偿赔偿。”

黄文祥没想到盛雪这么轴,这件事自己明显不占理,闹大了不好收场,只得敷衍说:“好,我答应你,你那个小订单,还从原来的工厂拿货,行了吧?”

“南美那批货呢?”

黄文祥双手一摊:“那批货现在已经在公海上了,想召回也来不及了。”

“如果不做检测,我会考虑把实情告诉客户!”盛雪毫不妥协。

“你……你竟然威胁我!”黄文祥勃然大怒。

这时,盛雪的电话响了,在机场海关工作的同学告诉她,林浩楠的爸妈已经上了去非洲的航班!

林浩楠的父母对黄文祥的人品颇有看法,怕公司毁在黄文祥手上,才想到让盛雪接下昌和,怕她不答应,便忍痛上演了那场逼宫戏。盛雪答应接手公司,老两口也算放了心,就着手做去非洲的准备——他们一直无法接受兒子死去的事实。而高英树的造访,更坚定了他们到非洲找儿子的决心。就算找不到儿子,能见见那个最后和儿子在一起的非洲小伙子帕斯卡也好。

盛雪担心老两口身体吃不消,竭力劝阻。林家父母嘴里答应,盛雪本以为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他们玩了这么一出,让她措手不及。无奈,别的事情都得暂时放下,她打电话托人订了加急票。

对此,黄文祥当然是非常支持,心中连连大念“阿弥陀佛”,感谢林浩楠父母的这趟非洲行。他一再向盛雪保证,欧洲和南美的两个单,都按照盛雪的意思办。盛雪虽不相信他会立地成佛,但此情此景,也别无他法。临行前,盛雪暗中叮嘱丛小果,一定要多多留意。

丛小果拍胸脯保证:“师傅你就放心去吧,万事有我丛大侠!”

东区是金沙萨的商业区,吴菲菲将车停在一个街口。这里类似于国内搞批发的集贸市场,街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在此做生意的来自世界各地,其中有不少中国人。穿行在大街上,林浩楠那张刚毅帅气的脸不时在她眼前晃动。从医院出来两个月了,林浩楠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其间老爸多次劝她将林浩楠送到国际救援组织那里,她却执意由自己来照顾。

下车后,吴菲菲朝一片服饰鞋帽店走去。不远处的另一个街口,林浩楠的父母相互搀扶着下了车。

吴菲菲进了一家内衣店,要店员拿出他们家最好的男式内裤。当对方问她尺码的时候,她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虽然每天都照顾林浩楠,但她从没关注过尺码的问题。她的目光在店里扫视一圈,指着一个塑料模特,说就按这个尺码来一打。

在相邻的一条街道上,林浩楠的父母走在熙攘的人群里,步态蹒跚,两张东方面孔格外显眼。在大使馆的帮助下,他们得知和儿子一起遭绑架的帕斯卡是一位做建材的生意人。他们一路寻找,好在有手机翻译软件,在当地一家贸易公司的店铺里,他们竟然真的找到了帕斯卡。

帕斯卡曾在中国留学四年,很有语言天赋,说得一口麻溜的普通话。他万分难过地告诉老人,自己亲眼目睹林浩楠胸部中枪,掉进了刚果河,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老两口老泪纵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浩楠会不会被河水冲到岸上呢?”

帕斯卡连连摇头。他告诉二老,刚果河的鳄鱼闻名世界,但还有一种生物世人鲜闻,那就是比鳄鱼更凶猛的巨型水虎鱼,最恐怖的是,这种鱼竟是以鳄鱼为食。林浩楠就算躲过了子弹,也难逃鳄鱼和水虎鱼的饕餮大口……

帕斯卡用流利的汉语为林浩楠的命运下了判决。两位老人只觉得天昏地暗,浑浑噩噩离开帕斯卡的店铺,不知不觉迷了路,走到了另一条街道上。

一只手伸进了林妈妈的包,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老人却毫无察觉。刚从店铺里出来的吴菲菲看到这一幕,上前一把抓住那只手,用法语(当地的官方语言)要求对方把包放回去。突然,四五个人迅速将吴菲菲围住,一左一右两把匕首抵住了她的腰。吴菲菲毫不示弱,瞬间从包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顶住了面前的小偷。

眼前的情况让两位老人大吃一惊,只有在影视剧里才有的场景,竟然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上演了。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被偷的包里除了钱和银行卡,还有护照,若是丢失,那就麻烦大了。

“把东西还给他们!”吴菲菲晃晃手中的枪。

但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并没半点儿退缩的意思。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林妈妈见吴菲菲一个女孩子,担心她有危险,于是劝道:“姑娘,东西我们不要了,你别……”

突然,几名警察挥舞着电警棍朝这里跑来,小偷见状一哄而散。原来,两位老人走后,帕斯卡担心他们语言不通遇到麻烦,就跟出门一路尾随,想亲眼看到他们上车离开,结果发现他们被小偷瞄上了。帕斯卡在这里开店,不敢得罪地头蛇,就悄悄报了警。

在金沙萨,这种案子每天数不胜数,如果事主不是中国人,警察都懒得管。既然没什么严重后果,警察也不打算继续追究,示意吴菲菲和两位老人可以走了。

见他们没事了,帕斯卡才回了自己的店里,发现店里有个东方女子——正是盛雪。盛雪紧随两位老人的脚步来到了刚果金,大使馆工作人员告诉她,两位老人去找帕斯卡了。帕斯卡再次带着盛雪赶到事发现场,好在两位老人和吴菲菲都还没离开。都是中国人,而且吴菲菲一口闽南乡音,让两位老人倍感亲切。

“谢谢你救了我叔叔阿姨。”盛雪向吴菲菲连声道谢。

吴菲菲大大咧咧地说:“客气什么,都是中国人。我叫吴菲菲,开餐馆的。你们是要去大使馆吗?干脆我送你们过去吧。”

路上,吴菲菲问他们来刚果金干吗。盛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林妈妈说:“来找个亲戚,可他没打招呼就搬走了。”

盛雪心里猛抽了一下,那个不告而别的“亲戚”,带给他们太多的伤痛。

“你这个亲戚叫什么,用不用我帮你们打听一下?”

盛雪黯然摇头,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一个女孩子竟然带着枪,不害怕吗?”

“怎么说呢……其实这事,我爸都不知道啦。”

“这里的治安这么差,为什么你还要在这里做生意?”

“其实金沙萨市区一般情况下也还好啦,从政府、警察到市民,对我们中国人都挺友善的——不仅刚果金,非洲很多地方的建设都离不开中国援助。就说埃塞俄比亚到吉布提的铁路吧,都是我们中国援建的,全部采用中国标准,甚至高姐都是我们培训的。再瞅瞅那车票,除了文字和我们不一样,规格、纸张,都跟国内的火车票一样一样的。”

“在金沙萨的中国人多吗?”

“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嘛,世界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我们中国人。我补充一句,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我们福建人!这地方看似有点儿乱,却是一只潜力股,有巨大的市场。这里具体有多少中国人我不太清楚,但上次福建同乡会聚会,据商会估算,大概有六千福建人在这里……”

林浩楠也曾给盛雪科普过,中国企业走出去闯荡天下,逐渐形成了不同的投资带和产业集群,不仅有利于自身发展,还能造福沿途国家。中国政府提出的“一带一路”,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

吴菲菲将盛雪一行送到中国大使馆门口,递给她一張用天然树叶做的“晋江乡味”的名片:“有机会到我们的餐馆喝茶。”

福建人喜欢以“茶”待客,即便是请人吃饭,也经常说成请喝茶。

这晚,盛雪在酒店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手里捏着那张“晋江乡味”的名片,对着灯光细细打量。透过这枚树叶,她仿佛看到了在全世界打拼的福建同乡,其中自然也包括林浩楠。怀念一个人,就帮他把想做的做好吧……

第三章馅饼果然是陷阱

第二天,盛雪将林浩楠的父母送上回国的飞机后,便上了去东部商业区的出租车,前往帕斯卡的店铺。

帕斯卡的店铺其实就是一座四层高的住宅楼,一层是商铺。这种结构,国内也常见。盛雪到的时候,帕斯卡正忙着接待客户。帕斯卡对中国的历史很熟悉,说一个叫郑和的中国人最先把丝绸带到这里,现在,郑和的后人又把这些工艺品带来了。“郑和的后人”这个说法让盛雪忍俊不禁,但细想想,古丝绸之路和新丝绸之路,不就是这样衔接起来的吗?

等帕斯卡闲下来,盛雪才将做好的PPT给他看。

对于林浩楠的死,帕斯卡始终心存愧疚,觉得自己没能保护好这个中国朋友,但在讨价还价时却一点儿不客气。他拿出一张其他公司的报价单给盛雪看,然后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总之就是你们的价格太高。盛雪并没有急于反驳。这是盛雪跟着网课学外贸时学到的一招——不要试图争赢客户,争赢客户却输了订单有什么用?再说,自己本来也不是来拿订单的,只是顺便学习一下而已,拿下订单当然好,拿不下,就当是长点儿见识,积累点儿经验。

等帕斯卡说得差不多了,盛雪才开始耐心给他科普。有些人做生意,生怕客户“懂”,怕他们懂了之后挑肥拣瘦;盛雪却反其道而行之,她想把客户教会,让他们懂得辨别质量好坏,才能选择性价比更高的产品。幸好她进入昌和后恶补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这会儿都派上了用场。

盛雪的判断果然正确,帕斯卡最终表示,如果样品和盛雪说的一样,他会下三个柜的订单。

三个柜?!盛雪吓了一跳。相比之下,之前她从欧洲拿到的那笔订单,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盛雪马上订了返程的航班,好尽快给帕斯卡准备样品。见她做事这么利索,帕斯卡执意要请她吃饭。

令盛雪意外的是,帕斯卡选的餐馆竟然是吴家的“晋江乡味”,可见这个餐馆在当地的知名度。吴菲菲见到他们格外开心,特地安排后厨,免费送了他们一道安海土笋冻。

帕斯卡已预订了位置。吴菲菲引领他们来到座位前时,已然有一位铁塔般的黑大汉坐在那里。帕斯卡热情地为盛雪介绍,说这是玛瑞迪。这个名字盛雪有点儿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何方神圣,连忙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玛瑞迪笑眯眯地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脸色突变,抬头盯着盛雪,用英语问:“你是昌和公司的?”

盛雪点点头:“是啊。”

玛瑞迪霍地一下子站起身,怒气冲冲用法语对帕斯卡说了一通,尔后将名片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拂袖而去。盛雪莫名其妙,初次见面,自己怎么就把这个人给得罪了?

一直谈笑风生的帕斯卡叹了口气:“对不起,盛,三个柜的生意取消了,这顿晚餐我也不能再请你。”

“帕斯卡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盛雪瞠目。

“我本来想介绍刚果布的大经销商玛瑞迪给你认识,没想到他是你们的老顾客,但你们公司上一个订单以次充好,害得他赔了一大笔,他目前正在向你们索赔……鉴于你们的声誉,我只能遗憾地中止我们的合作计划。”说罢,帕斯卡也起身离去。

盛雪这才想起来,玛瑞迪就是林妈妈跟她提起过的那个人,可是,马瑞迪不是和其他公司签单了吗,怎么又和昌和扯上了关系?

吴菲菲把安海土笋冻端上来,没想到桌边只剩下盛雪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了这是?”

盛雪摇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盛雪回到昌和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股东大会,也就是她和黄文祥两个人的会,但周琳还是不请自到。

“我们和刚果布的玛瑞迪是怎么回事?我这次在金沙萨见到他了,说什么我们以次充好,欺骗了他。我们公司和他的那单生意不是被别人抢走了吗,他怎么会拿昌和说事?”

“盛总,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讲,怕你有压力,现在看来不说是不行了……你来看看吧!”黄文祥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点开一封邮件,将显示器转向盛雪。

发件方言辞激烈,指责昌和发过去的货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要求他们全部召回,并赔偿百分之二百的损失,约合八十万美元。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玛瑞迪。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刚果布的大客户玛瑞迪的订单被一个神秘人物抢走了,现在看来,这个神秘人物一度就在我们公司……”黄文祥似笑非笑地盯着盛雪。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切靠证据说话!”说着,黄文祥将一份文件递给盛雪,正是和玛瑞迪签订的合同,上面白纸黑字用英文签着——Lin Haonan,并盖有大红的公司章。

“這怎么可能?”盛雪惊得瞪大了眼睛。

黄文祥拿起电话:“莺莺,你进来一下。”

片刻后,Joan黄走了进来。问及此事,Joan黄说:“合同是我帮周姐搬进林总办公室时,在他柜子里发现的。”

“公章不是你保管吗?”

“公章平时由我保管,但林总出去办手续偶尔会带上公章,这事大家都知道……”

黄文祥猛地拍了下桌子:“公章应该怎么使用,你心里没数吗?现在把天都捅了个窟窿,八十万美金,折合人民币五百六十多万,这损失你承担得了吗!”

“对不起啊黄总,我知道自己有错,可林总要公章,我不敢不给他啊……”Joan黄拿手绢捂着半拉脸,弄不清是哭是笑。

剧情反转,就像一部狗血电视剧,让盛雪这个捉贼的反倒被贼捉了,她呆愣在那里,大脑一时短路,劈里啪啦冒起了火星。按照当初签的协议,她接受林浩楠股份的同时,也接受了他在公司的一切权利和义务。若真按照Joan黄说的,林浩楠是私接客户的话,就意味着这五百六十万都要由盛雪来背着!

黄文祥用遗憾的口气说:“盛总,既然你在非洲也见到玛瑞迪了,应该知道索赔的事不是我杜撰的。这是浩楠私人的单子,这个锅公司不能背。如果你不能在对方要求的期限内进行赔偿,我们只能法庭上见了。”

职场的各种消息都是长翅膀的,盛雪和黄文祥在办公室里的谈话,很快被公司里的人获悉。盛雪脸色苍白地走出黄文祥的办公室,丛小果赶忙迎上去:“师傅,你没事吧?”

盛雪摇摇头:“没事,我去工厂看看。”

虽然和林浩楠交往时间不长,但盛雪不相信他是贪利忘义之徒,她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可是,按照Joan黄提供的地址赶到那个为玛瑞迪提供货源的厂家时,却已是人去楼空,大门上还贴着封条,看日期是在一周前。

无奈,她找到工商局。工作人员告诉她,那个厂家因涉嫌质量问题被查封了。盛雪向他们打探具体涉及哪些客户,对方却说为保护受害者隐私,他们无权透露。

盛雪精疲力竭地从工商局出来,大脑仿佛被林浩楠塞满了,无法运转。太阳的毒牙一下又一下地噬咬着她,她想坐到路旁的石凳子上休息片刻,不料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

高英树有些沮丧地从一家箱包厂出来。再次被拒,他的心情比这闷热的天气还要沉闷。高氏“素食皮”无论环保还是品质,都要比真皮好得多,却难以推广。高英树连着跑了几家箱包厂,效果都不理想。

像盛雪一样,他一时间也觉得无比失落,不知前路在何方。一抬眼,发现了摇摇晃晃几欲摔倒的盛雪,赶紧紧走几步扶住她。根据自己那点儿中医知识,他判断盛雪可能是中暑了。在手机上搜索到附近有饮品店,他搀着盛雪迅速朝那里走去。

盛雪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额头上冰袋的清凉,接着,一个男人的面孔映入眼帘。高英树将一杯冰柠檬汁推到她面前。

盛雪啜了一口,顿觉舒服多了,思维也恢复了,意识到是这个男子帮助了自己,仔细端详,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儿面熟。正寻思在哪儿见过,高英树已经起身去吧台结账。这个挺拔的背影唤起了盛雪的记忆,这不正是送自己鞋子的人吗?

这时,高英树已经把账结了,也不招呼盛雪,转身朝外走去。

“哎,等等……”盛雪喊。

两次相见,高英树满脑子都是怎么推广“素食皮”,并没太留意盛雪的长相,虽然听见了盛雪的呼喊,但他以为对方是要感谢自己,便冲她微微笑了笑,示意不必,随即推门出去了。

等盛雪追出门,已经不见了人影。

这晚,盛雪在床上烙了一夜大饼,她拿眼睛和天花板搏斗,恨不得瞪出个大窟窿,好掉下个林浩楠来扛起这一堆破事。可天花板纹丝不动,她只好溃不成军地思考着如何面对黄文祥。

第二天,盛雪顶着两只熊猫眼刚来到公司,黄文祥就把她请进办公室。

“盛总,调查清楚了吧?”黄文祥显然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有一个重要的地方我没去……”盛雪摇摇头说。

“哪里?”黄文祥一个激灵。

“呵呵,那么紧张干吗,这么大的事,我总得给浩楠的爸妈汇报一下吧。”

“玛瑞迪催得很紧,如果不按期如数赔偿,他不光会告我们,还会让我们上中信保的黑名单。这是浩楠造成的,所以这一切你要负责。”黄文祥终于露出了獠牙,“玛瑞迪索赔八十万美金,你抓紧时间凑钱吧。否则,要是昌和真的上了中信保黑名单,我也会起诉你,到时候你要赔偿的可就不止这个数了。”

盛雪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数字,她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

“我知道这笔钱你一时半会儿凑不出来。这样吧,我让黄莺算一下公司的盈利,减去债务,按持股比例分配,你分得的部分用来还债,怎么样?”

事已至此,即便心里明知这是黄文祥给自己挖的坑,盛雪也只能跳进去了。

昌和是家小型公司,Joan黄人事财务一肩挑。几分钟后,Joan黄抱着账本走了进来,劈里啪啦算了一阵,得出结论:“盛总,您分得的利润是一百八十万,需要再拿出三百八十万才够马瑞迪的赔偿款。”

三百八十万也是天文数字啊,盛雪艰涩地摇摇头:“我没有……”

“就把我那百十万也用来帮盛总补窟窿吧,谁让我和浩楠是兄弟呢。”仿佛是事先编好的剧本,黄文祥扭头看看Joan黄,“莺莺,你来算算,还差多少?”

Joan黄早就算清楚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百零五万!”

盛雪曾经向律师咨询过,如果拿不出有力证据证明这笔赔偿款是莫须有的话,按法律她是必须要对此负责的。换言之,就算黄文祥、玛瑞迪、工厂合伙做局害她,她也只能咽下这枚苦果。“我还要和浩楠的父母商量一下……”

炎炎盛夏,盛雪却冷得直哆嗦,仿佛赤身被压在了冰山下。

第四章野百合也有春天

“小雪啊,都怪我們太自私。昌和是浩楠的心血,我们怕它毁在黄文祥手里,才逼着你接下了它,谁知道却害了你,对不起啊……”林妈妈抓住盛雪的手,哽咽着。

“叔叔,阿姨,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你们的良苦用心。”盛雪的眼圈也红了。

林妈妈闻言,更是泪如泉涌:“是我家浩楠没福气……”

“这事因浩楠而起,我们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帮你还这笔债。”林爸爸真诚地说。

“叔叔阿姨,我把这事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是公司真正的出资人,而不是想要你们帮我还债。”盛雪婉拒了两位老人家的好意。她知道林家并不宽裕,林爸爸生病时又花掉了一大笔钱,前些时为了让浩楠去非洲,还借了外债。

盛雪遭遇困境,周琳自然要落井下石,“拜金女不仅害得男友丧命非洲,自己也背上百万巨债”的消息不胫而走。

盛雪的母亲陈艾芸开胸手术后在家休息了几个月,刚上班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吓得差点儿再次住进医院。她不敢直接问女儿,悄然找林浩楠的父母询问。得知真情,陈艾芸拿出房本要去抵押贷款,被盛雪的哥哥盛强和嫂子胡小美拦下——大难临头,哥嫂想的不是帮忙,而是自己的利益。无奈,陈艾芸只好悄悄卖掉了仅有的一点儿基金和股票,勉强凑了十四万。

林家居住的是自建房,没有产权,无法抵押。为了帮盛雪,林爸爸卖掉了一块珍藏的手表,林妈妈当掉了陪嫁的首饰,凑了十六万。

三十万打到盛雪的账上,盛雪感觉自己捧着的是三颗热乎乎的心。她含泪给林浩楠的父母和自己的母亲回复了一个热泪盈眶和拥抱的表情。

摁下发送键后,盛雪转过身,看到了一身粉色衣裙的丛小果。丛小果将一张银行卡塞进盛雪手里:“拿去吧,可惜只有五万。你知道我是个地道的败家子儿,攒不下钱。读大学到现在,从老爸老妈那里搜刮的零花钱,加上工资,就剩下这点儿……”

盛雪捏着这张银行卡,眼泪夺眶而出。

“好啦师傅,别整得生离死别似的。本来想跟着你共进退,从昌和辞职一起打天下,又怕成为你的累赘,所以决定留下来继续祸害黄世仁。”“黄世仁”是公司员工背地里给黄文祥起的绰号。

盛雪紧紧地抱住丛小果,哽咽着:“小果,谢谢你……”

丛小果满脸嫌弃地推开了她:“眼泪鼻涕一大堆,你也不嫌脏……”

盛雪办妥所有的手续,又给黄文祥打了七十万的欠条,才离开了公司。从此,昌和就跟她无关了。七十万像七座大山压在盛雪的头上,就算再找份工作,猴年马月才能还上啊……而黄文祥给她的期限只有一年。

刺桐是古丝绸之路的起源地,又是新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盛雪思来想去,毕业后除了外贸,她也没接触过其他领域,为了尽快还债,只能从外贸做起。可眼下自己身无分文,既租不起办公室,更没有注册成立公司的实力,只觉得前路渺茫。

杂志社的殷主编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上个月刚刚退休,正收拾行李,准备去意大利带孙子,问她闲暇之余,能否帮忙看管一下旧巢。若她嫌麻烦,也可以租出去,租金归她。盛雪心中一动,问可不可以自己借住?殷主编说只要她不嫌弃,随时都能搬进去,没有任何条件。

“谢谢您,谢谢……”盛雪的眼泪突然间涨了潮。在杂志社期间,殷主编向来像老母鸡一样护着她,只是这次,上边的压力实在是顶不住。盛雪知道,为了自己的事,殷主编一定已经尽力了。

刚挂断,丛小果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师傅,告诉你个解气的事。报应不爽啊,你刚走,周琳就把黄世仁和一个发廊妹捉奸在床,两个人掐得正起劲儿呢。”

“经营情况呢?”盛雪对那些花边新闻没兴趣。

“目前为止还没出什么乱子,不过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对了师傅,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现在只是寄居在昌和,将来还是你的小跟班。”

“我想做个SOHO,挂靠在朋友的公司继续做外贸。可目前还没起步,我怕养不起你,等有点儿起色了,你再过来帮我,好不好?”

“SOHO?那是个什么东西?”丛小果一头雾水。

“就是Small office and Home office,是一种新经济概念,不受时间、地点、空间制约,大部分工作可以在家中独立完成,或在网上与他人协同完成。”这也是盛雪刚刚冒出来的想法。虽然SOHO可以在家里办公,但她和母亲居住的地方太小,加上哥嫂两口子时不时光临,很难安心工作。现在殷主编雪中送炭,SOHO才有了可行性。

“不错哎……”丛小果觉得这是一种自由、弹性而新颖的生活和工作方式,“我支持你的选择。说好了,等一切走上正轨,我就辞职跟你混。”

殷主编一家前往意大利后,盛雪随即进住,正式开始了SOHO生涯。

网络时代,保密好像成了奢望,盛雪还没有开发到一个客户,瘟神却找上了门。门铃声骤然响起,盛雪以为是送快递的,开门后却发现是黄文祥。他嘴角还有一块淤青,看来是周琳捉奸留下的纪念。

盛雪挡在门口,没有放他进来的意思,冷冷地问:“有事?”

对于这种防备的姿态,黄文祥也不觉得尴尬:“那行,我就敞开说了。听说你开始做外贸了,昌和的经营范围你很清楚,所以不准你再经销同样的产品。”

“法律有规定吗?”

“没有。但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七十万……”

“你也别忘了,那张条子上标注一年内还清,还有三百三十天呢!在没有违法的前提下,我想做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盛雪“嘭”的一声使劲关上了门。

在昌和的几个月里,盛雪虽然只拿到一个订单,但和几个客户都保持着紧密联系。开始做SOHO后,她尝试着去接触那些老客户,不料,平时聊得很好的客户,居然没一个回她邮件的。盛雪心中不解,自己哪里得罪他们了?

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仍没能开发到一个客户。盛雪感觉压力山大,有点儿喘不过气来,觉得必须出去走走,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心烦意乱中,她上了一辆公交车,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是想暂时逃开烦躁的情绪。

车里的广播提示洛阳桥站到了,她机械地跟着乘客下了车。走到桥上,盛雪脱掉鞋子,任凹凸不平的桥面硌着脚板。历史的沧桑感自带一种力量,可以让人从凌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

“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东西塔对望究竟多少年,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现在轮到我走上桥来,从桥头的古榕步向北岸,从蔡公祠步向蔡公石像……”身边突然有人吟诵诗人余光中的《洛阳桥》。

这首诗盛雪也是极喜欢的,循声望去,帕斯卡那张黑得发亮的大脸进入了视线。

盛雪一时感慨万千,想过去打招呼,可想想在金沙萨时他拂袖而去的情景,又不无尴尬地站住了。

风云变幻就在瞬间,帕斯卡突然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接着开始满地打滚。天气炎热,游客本来就不多,围过来看热闹的也没人敢上前帮忙。盛雪赶紧跑过去,将帕斯卡搀扶到路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拨打“120”。

帕斯卡认出了盛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盛,我肚子疼得厉害,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可不能死在这里,族长的位子还等我继承呢!”

盛雪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安慰他:“镇定点儿,没事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半小时后,帕斯卡被抬上了救护车。

经医院检查,帕斯卡得的是急性肾结石,必须住院碎石排石。尽管医生解释说碎石不是拿锤砸,帕斯卡还是吓得不行:“盛,我好害怕,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不管……”

盛雪无奈,只好留下来照顾他。

两天后,帕斯卡的结石完全排出,盛雪把医嘱交代一遍,准备告辞走人。帕斯卡拉住了盛雪:“盛,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如果是想说感谢的话,就免了。”白皙的小手被熊掌般的大手包裹着,说不出的怪异,盛雪快速把手抽了出来。

“不不不,在说‘谢谢的同时,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盛,我喜欢你……”帕斯卡的大嗓门突然低了下来,神情居然有点儿羞涩,要不是脸太黑,估计是应该泛出红晕的。

盛雪吓得差点儿跳起来,现在很流行以身相许报恩吗?再说了,帕斯卡那里可是一夫多妻制,想想就恐怖。

“我知道你擔心什么,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不会再娶别人!”帕斯卡说得异常认真。

“别别,我只是碰巧救了你,别多想啊……”盛雪转身就往外走。

“盛,等等,我真的有话和你说,你是不是从昌和离职了?”

盛雪停了下来,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黄文祥给我发了邮件,说你品质有问题,被公司炒了鱿鱼……”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老客户集体无视自己!“谢谢你告诉我,他居然这样败坏我的名誉,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盛,等等,冲动是魔鬼——”帕斯卡再次叫住了盛雪。他坦然承认,在金沙萨时,由于玛瑞迪的话,他曾经怀疑过盛雪的人品。但这次盛雪不计前嫌救了自己,他终于明白盛雪是个善良的人,而且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她,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他这次来华已经寻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但可以介绍做校服的客户给盛雪。说完,他就给肯尼亚的客户打了电话。

叽里呱啦聊了一通,帕斯卡冲盛雪笑笑:“搞定了,你可以写邮件和基普桑沟通,我马上把他的邮箱发你。”

天雷滚滚中,又传来梵音袅袅。帕斯卡的真诚感动了盛雪。但是,帕斯卡接下来的话又让盛雪提心吊胆:“盛,如果你跟我回非洲,欠的债我替你还了。”

为拿下肯尼亚的客户,盛雪先是以业务员的名义发邮件给对方,介绍“公司”和所经销产品的情况。有了帕斯卡的推荐,对方回复很快,表示出极大的合作诚意。

“吃饭了!”丛小果拎着饭进了门。

“稍等,我的业务经理正在和他们谈……”盛雪头也不回,继续在电脑前忙碌。

“业务经理?”丛小果一头雾水,“师傅,您癔症了吧?一个人的SOHO,怎么还冒出个业务经理?”

盛雪发完邮件,才接过丛小果递来的饭盒:“我现在是集老板、设计等N个头衔于一体。”

对方的积极响应激发了盛雪的斗志,为拿下订单,她注册了N个邮箱,虚拟了N个身份,一个人扮演业务经理、跟单员、单证员、老板、设计、采购主管、财务经理。总之一个公司里应该有的角色,她全都兼了。

“厉害啊盛总!”丛小果夸张地感叹,“您先吃饭,我帮您盯着电脑,他们回话了我马上告诉你。”

话音没落,“嘀嘀嗒”的提示音响起,丛小果连忙点开对话框,对方发来了一句:“你们的专业感动了我,我想把一万套校服交给你们做。”

丛小果开心地跳了起来:“师傅师傅,来了来了……”

盛雪凑到电脑前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果,我不是做梦吧,要不你掐掐我的脸……”

八月的刚果金已进入旱季,虽说天空中常有乌云翻滚,却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到处笼罩在粉红色的尘沙中。

林浩楠仍是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林家餐馆的雇工嫌照顾林浩楠麻烦,昨天再次提出加薪。这是他两个月之内第三次要求涨工资了,前两次都满足了他,这次吴菲菲有点儿恼了,直接给撵了。新找的雇工下午才到,吴菲菲只好亲自给林浩楠洗脸。

她拧干毛巾轻柔地在林浩楠脸上擦拭着,从浓黑的眉毛,到睫毛长长的眼睛、笔挺的鼻子、刚毅的嘴巴……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四个多月的时间里,这个年轻男子俨然成了她日常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奇迹总在不经意间发生。蓦然间,林浩楠的眼睛像刚刚探出地平线的太阳,又如蝴蝶翅膀般微微翕动着,先是一条狭小的缝隙,继而越来越大,直到完全张开。吴菲菲的面孔完全出现在林浩楠的视线中,那眼神好似带着清晨的一缕雾气,迷茫地与她对视着。

“这……是哪里?”久未开口,林浩楠的声音仿佛是从深潭里传出来的,喑哑得几乎无法听清。

但吴菲菲还是听清了,而且听出了他的闽南口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是谁?”林浩楠再次问道。

吴菲菲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我叫吴菲菲。”

“吴菲菲?可……我是谁?”

这个问题吴菲菲没法儿回答。她突然想起了医生的话,林浩楠就算醒过来,可能也会因脑部受损失去记忆。

“这是哪里?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林浩楠不停地喃喃自语,神色焦灼。

吴菲菲知道,此时此刻必须给他一个答案,哪怕编一个也行,不然,这种困扰可能会让他发疯。“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这里是刚果金的首都金沙萨,你是陈大力啊,我喜欢叫你大力,你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三个字脱口而出,吴菲菲也有点儿吃惊,脸蓦地红了。

或许这几个月里每天都会听到吴菲菲的声音,嗅到吴菲菲的氣息,听吴菲菲这样说,林浩楠竟然没有太多的质疑:“真的?”

吴菲菲继续把故事编下去:“四个多月前,你去城里办事,遇到了反政府武装,受伤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吓死我了。”

亲切的乡音让林浩楠对吴菲菲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听闻她不离不弃照顾了自己四个多月,他格外感动:“谢谢你啊……菲菲。”

这声“菲菲”,让吴菲菲觉得这四个多月的辛苦劳累值了。“知道这四个多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每天都是在担惊受怕里度过的,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吴菲菲的啜泣飘出窗外,湿润了旱季的金沙萨,却弄哭了雨季的刺桐。

八月的刺桐,老天总是毫无征兆就会痛哭一场。盛雪泡在老天的泪水中,奔跑了N个校服加工厂。

国外客户对于校服生产商要求很高,不仅需要指定标准的验厂报告、资质证书,还要通过环境、质量等检测才行,而拥有这些证书的大多为大型工厂,盛雪这一万套订单还是分几个不同的款式凑的单,大厂看不上她这点儿小活儿,小厂的打样检测又很难过关。

盛雪为了打样一事四处奔走,每天回来,累得就像一摊泥,丛小果专门为她准备的营养晚餐都没劲儿吃。丛小果给她打气,说她帕斯卡那样的皇位继承人不要,偏要背着林浩楠的债务吃苦受累,肯定能感天动地。

还真让丛小果说准了,第二天,盛雪终于联系到一家靠谱的工厂。盛雪去实地看了,虽然规模不算大,但是从办公区域到车间,都错落有致,秩序井然。盛雪看了他们的样品,感觉很满意。厂长曾老板是个厚道人,听了盛雪的报价,坦言现在形势不是太好,这个单的利润虽然不高,但还是可以做的,答应尽快出样品。

盛雪拿到样品后,第一时间寄往非洲,并和工厂约好,外商那里一旦表示没问题了,就和曾厂长签合同。

一切进展顺利,盛雪松了口气。不料好事多磨,肯尼亚的基普桑发来邮件,说他收到了样品,很满意。但他们是第一次合作,想过来看看工厂,而且已经订好了机票。盛雪为了拿到这个订单,冒充业务员、经理等多个身份和基普桑交流。如今他要来华,这不是要穿帮吗?

听到这个消息,叢小果目瞪口呆:“师傅,要不然,你还是嫁给帕斯卡得了……”

“呸!你有点儿正经的没有?”

“正经的有啊,去找群众演员。就是不知道去哪儿找这么些人,业务经理、跟单员、单证员、老板、设计、采购主管、财务经理……”丛小果一边说一边掰着指头。

听上去是个馊主意,但盛雪病急乱投医,觉得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她连夜写了个简单的剧本,哥哥盛强、嫂子胡小美,母亲陈艾芸、林浩楠的父母,甚至动员了邻居阿姨的女儿齐上阵,总算凑齐了角色。当然,最重要的“业务经理”是要留给学表演的丛小果的。丛小果总算是专业对口了一回,除了业务经理,还客串总导演,指导大家排练。

五天后,基普桑来到了刺桐。丛小果开了曾老板的车,和盛雪一起去机场接驾。一切按剧本进行得有条不紊,并未露出马脚,盛雪终于松了口气。

基普桑看过原材料和生产线后,非常满意,开始商讨交货时间等一系列细节。丛小果暗中向盛雪比了个胜利的剪刀手。

不料,黄文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先生,这家工厂的营业执照您看过吗?”

原来盛雪离开昌和后,黄文祥之所以容许丛小果留下,就是想通过她打探盛雪的情况。今天丛小果请假,黄文祥就猜到有情况,暗中跟踪,发现了基普桑来华一事。黄文祥立刻意识到,自己捏住了盛雪的七寸。

黄文祥的话让基普桑十分诧异,扭头看着盛雪,希望她能有个解释。黄文祥说:“这家工厂不是她的,你看到的这些所谓的业务经理、跟单员、单证员,都是她找的群众演员,盛雪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一个SOHO!”

“盛,这是怎么回事?”基普桑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盛雪一时无言以对。学表演的丛小果第一次没有了表演的空间,像被点穴般站在那里。沉默半晌,盛雪对丛小果说:“让我哥我妈他们都先走吧。”

事到如今,丛小果这个导演也无法掌控整部戏的走向了,只好按盛雪的吩咐办。

“盛,你是帕斯卡介绍的,我那么相信你,你竟然骗我?”盛雪的表现,已经告诉了基普桑答案,他的眼里写满了失望。

“对不起,基普桑先生,我的确骗了您。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不对的,真的很对不起。”盛雪向基普桑深深鞠躬,“那些人的确是我找来的演员。但是,我想跟您合作的心意是真实的,您看到的样品是真实的,就是这家工厂的产品,我向您展示的验厂报告、测试报告和各项认证的材料也都是真实的。基普桑先生,虽然我只是一个SOHO,但我向您保证,我会按时、按质、按量完成这个订单。”

基普桑沉默不语。

“像这种骗子,您可不能把订单交给她!”黄文祥有些急赤白脸。

“基普桑先生,您的订单给不给我都没关系,曾厂长——”盛雪冲外面喊,曾厂长应声而入,盛雪介绍,“这位就是这家工厂的老板,如果您对我不放心,可以直接把订单下给他们。我不希望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让您错过了这么好的校服供应商。”

外贸公司最怕的就是客户绕过他们,直接和工厂对接。盛雪此举无疑是自断财路,黄文祥觉得自己听错了,基普桑更是震惊。

“这……这不太合适,你那么辛苦找来的客户……”曾厂长有些手足无措。

盛雪却冲他摆摆手,一副失之我命得之我幸的云淡风轻。

接下来,让人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基普桑脸上的表情从怀疑、愤怒渐渐转变成理解、欣慰甚至欣赏,冲盛雪伸出熊掌般的大黑手:“盛,合作愉快!”

其实,这是一场黄文祥和盛雪的心理较量。黄文祥赌的是人性的恶,而盛雪赌的却是人性的善,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算自己失去,能帮上曾厂长,也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

这个戏剧性的反转让丛小果激动不已:“师傅,你是最棒的!”

黄文祥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丛小果:“你不用再回昌和上班了!”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呀!”丛小果吐吐舌头。

盛雪微微一笑:“丛经理,明天记得来我这儿报到。”

盛雪和基普桑的定单进展得非常顺利。对方很快打来了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为了让工厂放心生产,盛雪将全部定金直接转给了工厂。

曾厂长见盛雪这么实在,非常感动,让工人加班加点,开足马力生产,对质量的把控更是严格。盛雪和曾厂长一样,一天到晚泡在工厂里,将车间的生产情况拍成视频,每天定时发给基普桑,要他随时掌握生产进度。

二十天后,这批校服按质按量全部完工,基普桑痛痛快快地结清了所有货款。曾厂长由衷地说:“盛雪啊,在我所有的合作者中,你是最讲诚信的一个。我相信你会越走越远的。”

经过核算,这笔订单盛雪赢利三十万元。她留下十万作为流动资金,剩下的二十万用来还黄文祥。

盛雪撕毁旧欠条,重新打了个五十万的欠条给黄文祥时,揶揄他一句:“黄总,有句话非常适合你——损人不利己。如果当初基普桑甩手走人了,这二十万你也拿不到。”

第五章三生三世遇见你

挖到第一桶金,盛雪做SOHO的信念更加坚定。

外贸公司开发客户,少不了到处发邮件。丛小果加盟后,每天干的都是发邮件的活儿,但收到的回复却寥寥无几。眼看两个月过去了,下一个订单还不知道在哪儿。丛小果的信心眼看就要崩盘:“苍天啊,简直就是天要亡我,师傅,你说这可怎么办……”

盛雪却不为所动,在阳台上聚精会神地拍那株开得异常鲜艳的蓝雪花。

首战告捷的盛雪,怀揣合作愉快的期盼,开车返回。

纽约的盛夏,长着一张精分的脸,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就乌云密布了。盛雪打开收音机,收听本地电台,虽然英语不是太好,她还是从中提取到“狂风雷电”四个字,不由紧张起来。

为了赶在雷暴来临前回到表姐家,盛雪一咬牙,跟着导航上了高速。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而且是在异国他乡的美国!

大约行驶三十公里后,狂风像一头冲破笼子的饥饿怪兽,咆哮着,铺天盖地而来。雨点追着狂风秀恩爱,紧跟着砸在玻璃上,发出了令人心悸的砰砰声。盛雪感觉车子像行驶在云彩上,不停地左右摇摆。她不敢再开,只好停在路边,直到雨停风住,她才继续上路。一路披荆斩棘回到表姐的住处时,已接近晚上十点。饥肠辘辘的她简单煮了碗泡面,边吃边和丛小果联系。

纽约和国内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此刻刺桐是上午时分,盛雪要丛小果立刻联系曾厂长,准备客户需要的各种资料。吃完收拾妥餐具,丛小果那边的资料陆续发过来了,她回到自己的小卧室,打开电脑,开始一项一项整理。

不知不觉间,午夜悄然降临。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客厅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像是桌椅翻倒的声音。盛雪吓了一跳,开始脑补美剧里各种持枪抢劫的镜头,恐惧感潮水般袭来。

她屏住呼吸,四处打量着,可实在找不到护身的武器,只好抄起台灯,蹑手蹑脚地将门拉开一条细缝——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个白人男性,遮天蔽日的胡子实在看不出实际年龄。他的脸涨得通红,手里拿着一个酒瓶,时不时灌一口,脚边是被他踢翻的餐椅。

丛小果曾举着手机向盛雪控诉过这个男人的恶行。他叫吉姆,是表姐的男友。丛小果大骂他是没进化完整的垃圾,可表姐不争气,就爱和这个酗酒闹事的垃圾混在一起。

至少不是歹徒闯进来了,盛雪总算放了心,将门拉开了些,小心翼翼地解释:“表姐去上班了,我是她朋友……”

吉姆猛然抬头,死死盯着盛雪,眼睛里放出饿狼般的绿光。盛雪浑身一颤,话没说完,又赶紧关上了门。吉姆紧跟着过来敲门,一声比一声响。盛雪屏住呼吸,没有回应,以为这样他就能走开。可随着一声巨响,门被吉姆踢开了。近一米九的吉姆就像一台巨大的压路机,直直地朝她辗压过来,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在床上。

在酒精的作用下,吉姆完全成了禽兽。盛雪手脚并用抵死反抗,一脚踢在了吉姆的要害处,他野兽般嚎叫一声,身体蜷成一团,惨叫不止。

盛雪迅速将电脑等物品胡乱地塞进行李箱里,急匆匆逃离了表姐的家。

盛雪像一片落叶,孤零零地飄在街上。清冷的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让她彻底清醒过来。此刻是凌晨一点多,举目望去,四周偶尔有零星的灯光。她拿出手机定位,发现自己身处皇后区的偏僻地段,在网上搜寻附近的酒店,最近的也有四五公里。

她想快点儿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在Uber上叫车,却没人应答,只好拖着行李龟速朝目标行进。

谈到纽约,人们想到的往往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繁华热闹的广场、规划整齐的街区,但光芒万丈的太阳也有黑子,光鲜亮丽的国际大都会背后,亦隐藏着阴暗角落。

盛雪在去酒店的路上,经过一处贫民窟。这里离肯尼迪机场仅有几个街区,却因地势低没被纳入整个城市的排水系统,久而久之,便成为“城市之坑”,很多流浪汉在此游离。盛雪的身影刚一出现,就成为五六个流浪汉的目标。她感觉到了那些贪婪的目光,心突突地乱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两个大行李箱使得她只能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她很快便被狼群包抄了。

“你们想干什么?”盛雪紧紧地护着箱子。吉姆是一只狼,她奋起反抗还有逃生的机会,现在面对的是一群恶狼,稍加反抗可能连骨头渣子都没了。

在流浪汉们的眼里,落单的盛雪就是一块肥美的羊肉。他们毫不客气地将盛雪推倒在地,抢走她的随身包,夺过她的箱子,当着她的面开始翻找。他们只想要现金,包里的衣服和化妆品被扔得满地都是。

“请留下我的护照,求求你们……”盛雪单薄得像一片纸,浑身瑟瑟发抖。她不知道他们在抢劫结束后,还要对自己做什么。她想逃跑,可她的两条腿像被挑断了筋,根本站不起来。

远处突然有警笛声传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流浪汉们抢走了盛雪钱包里的一千多美金,以及她的iPad和电脑,霎时作鸟兽散,只留下筛糠般的盛雪和满地的狼藉。

警笛声只是打了个晃就拐弯而去。几分钟后,盛雪清醒过来,挣扎着站起身开始收拾,将沾满污渍的衣物一一塞回行李箱。幸好那帮流浪汉被吓跑了,她装在口袋里的手机才得以幸存。

盛雪想报警,又担心在等待警察到来的过程中,再有什么意外发生,只好拖着行李箱,步履蹒跚地走向黑暗的街道。她发如蓬草,衣衫凌乱,身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如一茎被大风吹断的芦苇……

不远处的酒店里,高英树躺在床上烙大饼,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素食皮”的市场一直无法打开,偶有订单,量也小得可怜,唯有美国这家客户还算不错。可昨天见面时,对方突然提出,高氏“素食皮”在全美的客户只能有他们一家。若是这样,“素食皮”在美洲市场的销售就太受制于人了;可若不答应,合作一旦中止,高氏的企业就会陷入全面危机。

高英树心烦意乱,索性穿上衣服到外面透口气。来到一家咖啡馆前,他想干脆进去喝杯咖啡,刚踏上台阶,一阵细小压抑的哭声就传进了耳朵。循声望去,他看到了把头埋在胸前坐在角落里啜泣的盛雪,以及格外醒目的两个大行李箱。

世界上的可怜之人太多,全能的上帝也无法挽救这个局面。高英树本打算熟视无睹地直接进店,恰在这一瞬间,盛雪抬起了头。两人四目相对,都认出了对方。盛雪惊异于命运的巧合,两人的三次相见,居然都是在自己落难的时候。

盛雪惊异于命运的巧合,两人的三次相见,居然都是在自己落难的时候

高英树的脑海中也有什么东西突然翻动了一下,在他的记忆中,仿佛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小身影,后来被时光弄丢了。

“别哭了,到里面喝点儿东西吧。”

听了盛雪的遭遇,高英树连连摇头:“第一次出国地推怎么能一个人?最好结伴同行啊……要不要报警?我可以陪你去。”

“谢谢,不用了。”盛雪早就听丛小果说过,吉姆就是个无赖,他向表姐反咬自己杀人越货也说不定。而那帮流浪汉,估计警察也是懒得管的。况且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她和小汤姆森约好了,要把准备好的资料送过去,眼看天就要亮了,可自己却如此狼狈,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赚钱?”高英树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不由叹了口气,“你和客户约的几点?”

“下午两点。可是我的平板和电脑都被抢了,整理的资料和PPT没法儿给客户看。”

“脑袋里塞的是豆渣吗?自己没有,别人也没有吗?资料保存到云盘没有?”

“存了。你愿意借我吗?”她问得有些不确定。

“脑子也被抢了?”高英树嗤笑。

盛雪的大脑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声道谢。虽然对这个俊朗的男人完全不了解,他对她却是神一样的存在,每当遇到困难,他就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从咖啡馆出来,高英树将盛雪带到自己住的酒店,在隔壁帮她另订了房间。

“您……怎么称呼?”盛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

高英树塞给她一张名片。盛雪看一眼名片,再次打量高英树:“马来西亚高氏皮革的总经理?”

“擦擦口水,别露出一副遇上霸道总裁的样子。”高英樹将她的两个大行李箱放下,转身准备走人。

“高先生,您的电脑……”盛雪想马上进入工作状态。

“安心地睡上三个小时,iPad和电脑就借你,否则一切免谈!”说罢,高英树离开了房间。

盛雪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一种熟悉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清。而且,这种感觉并非源于当初他送鞋子给自己,而是由来已久……

这次时间充裕,盛雪乘地铁来到了瑞森。

进入会议室时,小汤姆森和他的整个团队已经等候在那里。看到盛雪额头的伤口——这个伤口是被流浪汉推倒在地的时候造成的,小汤姆森不由得皱起眉头,没提订单,而是问:“盛,能告诉我们,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小洋狐狸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要想同他合作,只好跟着他的节奏走。盛雪犹豫了一下,把昨天从这里离开后两桩惊心动魄的经历如实道来,并向大家致歉:“对不起各位,由于昨天的特殊情况,随身带的衣物都弄脏了,只好穿了这件不是太正式的来见大家……”

说着,她的眼圈红了,但仍然保持着优雅的微笑。

现场一片安静,片刻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真心为这个看似单薄,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东方女子所折服。

两次险象环生的遭遇,还能按时出现在谈判桌前,这种倔强和敬业精神,让小汤姆森肃然起敬。昨天见面,小汤姆森还在使劲儿压价,现在,他直接跳过了这个环节,冲盛雪伸出手:“我现在决定,把五万套校服的订单交给你,就按你说的价格。盛,合作愉快。”

回到酒店,盛雪换上一件已经洗干净的白色长裙,化了个淡妆,敲响了高英树的房门。

“干吗?”门开了,高英树挡在门口,没有放她进去的意思。

盛雪朝他举举iPad:“共进晚餐如何,以示感谢。”

“谈妥了?”高英树挑挑眉。

“嗯,签了PI,拿到了定金。”

“这速度,还真够快的。”高英树难掩惊讶。相比之下,他自己的谈判却没任何进展,难免有些黯然。

“这就叫中国速度。”盛雪无比自豪地拿祖国来背书。

“看来真得敲你一顿。先想好,钱包会不会疼……”话虽如此,他还是真心为她高兴,更为祖国的强大自豪。虽然全家人都生活在马来西亚,可他祖上福建,中国也是他的祖国,中国的强大当然是他们这些海外游子的心愿。

“我第一次来纽约,而你看来是常客,能否帮忙找个那种……集小资情调、异域风光于一体的地方,我好拍点儿照片发个朋友圈显摆一下。”其实盛雪还有个用意,她想以照骗(片)为证,给家人朋友报平安,证明她在纽约一切安好。

第六章你在灯火阑珊处

高英树选的是一家法式餐厅。精致的装潢,优雅的琴声,安静用餐的人们……扑面而来的小资和文艺情调,使得盛雪一时忘记了“钱”的概念。

据高英树说,他们高氏皮革曾是名气很大的皮革生产商,当年在东南亚乃至全世界都占着相当的分量。可由于市场变化、外加经营不善,到了父亲手中时,已岌岌可危。为了重振高氏,高英树和父亲苦心研究出外观、质感甚至连纹理细节均与奢侈的真鳄鱼皮一模一样的“素食皮”,但还是没能挽救高氏。公司经营每况愈下,父亲连气带病,撒手人寰。不过,高氏“素食皮”既有真皮的质地、却比真皮更耐磨和环保的核心技术仍在。高英树这次来美国就是为推广产品,可“素食皮”属于纯手工制作,成本高昂,许多客户望而却步。好不容易遇到一家有意向的客户,对方却又坚持在全美独家代理……

提起生意,高英树的情绪低落下来:“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为了压榨你的钱包而来。来,为你取得的成功,为庆祝我们的相遇,干一杯。”

两只杯子碰在一起。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卖了自己还是可以换些银子的……”高英树故作调侃,心里却苦涩不堪。一张漂亮跋扈的脸出现在眼前,在她身后是飞舞的钞票,足以让高氏起死回生的钞票。他不想拿自己来交易,可眼下的战绩,又实在拿不出手。他给自己打气,“当今各大品牌包包流行的口号是保护动物,拒绝将血腥穿上身。高氏‘素食皮与这个潮流不谋而合,前景是非常看好的,所以,无论多么艰难,我都要做下去。”

“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盛雪的鼓励,似乎让高英树看到了一线曙光。最近连续受挫,他太需要这样的鼓励了。他再次举杯:“谢谢你,小雪。Cheers!”

这声“小雪”,令盛雪想起了林浩楠,心里微微一沉。透过迷离的灯光,望着对面那张俊朗的脸,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那句话——“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盛雪马不停蹄地又拜访了另外几个客户,而后准备启程回国。她想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瑞森的订单。

机场大厅里,高英树将盛雪送到安检口,冲她挥挥手:“赶紧走吧,走了就没人抢我电脑和iPad了。”

盛雪却站在那里没动。

“别整得这么依依不舍行不行?每次见到你都有麻烦,我可不喜欢当雷锋。”他轻轻推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脸朝向安检口,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两人是旧相识。

盛雪的身子僵着,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仿佛做着什么生死决断,然后犹豫着拉起行李箱。

“哎——”高英树突然喊了一声。

盛雪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有一层蒙蒙的雾:“干吗?”

他的喉节滚动着,半晌,艰难地挤出了一句心口不一的话:“赶紧走,麻烦精,不想再看到你。”

“那我走啦,保重。”盛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转身向前走去。

“麻烦精,我们还会再见的!”身后又传来高英树的喊声。

盛雪没有回头,但知道高英树就在那里,直到她过了安检,仍然觉得背上热热的……

林浩楠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身体恢复得挺快,不久便能下地走动了。为了加快各项机能的恢复,林浩楠想多活动活动筋骨,便和吴菲菲商量找点儿活干,比如当园丁。原本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的吴菲菲,竟然买来园艺方面的书苦读,然后和林浩楠一起修枝剪叶,甚至尝试用嫁接的方式培育新品种。

今天是周一,林家餐馆逢周一休息,全家人都在家。吴菲菲起床后,发现林浩楠已经在院子里忙碌了,连忙下楼帮忙。

“我原来在餐馆里是做什么的?”林浩楠突然问。

“问这干吗?”这个问题吴菲菲还真没考虑过,一时难以回答。

“哦,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总得回到岗位上啊。”

“洗碗的。”身后传来哥哥吴越的声音。

“副主厨。”林菲菲说。

兄妹两人几乎同时出口。吴越是故意将林浩楠说成洗碗工;吴菲菲不想让他做那些鸡零狗碎的杂活,才编了个有点儿高大上的副主厨。

吴菲菲斗鸡似的瞪着哥哥,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吴老板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过来,用咳嗽声警告两人。

“好吧,副主厨,您老人家上班后,可要拿出绝活儿来让大伙儿见识见识。”吴越给林浩楠挖坑。

吴菲菲气得下手狠掐他的胳膊,然后一把夺下林浩楠的剪刀,拉着他走向那辆白色皮卡。“爸,我和大力去市场逛逛。”

在金沙萨,有些麻烦事是可以通过钞票解决的。吴老板托人给林浩楠办了一张居住证,使他成为了具有合法身份的“陈大力”。

吴菲菲和林浩楠徜徉于街头,两人的手很自然地牵在了一起。路过救林浩楠父母的地方时,吴菲菲将这件事当作趣闻讲给林浩楠听。

听到她拿枪指着小偷的情节,林浩楠吓了一跳:“你一个女孩子家,竟然有枪……”

“今天不是有你在身边嘛,就没带。”吴菲菲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找,将林浩楠父母和盛雪三人同框的照片给林浩楠看,“喏,我救的就是他们喽。”

照片是离开大使馆前吴菲菲给拍的,画面里的三个人都是忧心忡忡的表情。血脉相连的亲人间,自有心神相通的密码。林浩楠看到照片,虽不知道两位形容憔悴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母,胸口却有一种闷疼的感觉。他久久地盯着照片,父母脸上的凄切之情,令他的眼睛濕润了。

“大力,你怎么了?”

林浩楠似乎没听到她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父母。

“陈大力,你这个花心大萝卜!”吴菲菲误以为他看的是盛雪,一把夺回手机,顺带踹了他一脚。

林浩楠赶紧收回心神:“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觉得那叔叔阿姨特别亲切,有点儿家人的感觉。”

“你是孤儿,哪儿来的家人?要说家人,我们吴家人才是你的家人,是我们收留的你!”

林浩楠醒过来后,吴菲菲冲口而出说自己是他的女朋友,为了圆这个谎,只好又编造了一连串的谎言,其中就包括“孤儿”这项。不然他问起家在何处,她怎么回答?

夜晚的非洲就是一座音乐殿堂,植物和昆虫挥舞着自己的乐器,弹奏出一曲曲自然之歌。常在这种天籁之音里沉沉睡去的林浩楠,今晚却失眠了。

自从看了那张相片后,父母和盛雪的音容笑貌,就一直在林浩楠眼前回放。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明白。

辗转反侧中,敲门声响起,继而门被推开了,穿着长款卡通粉色睡衣的吴菲菲走了进来。“隔着墙都能听见你叹气,怎么,有心事?”

吴菲菲走到床前,极其自然地躺在他身边,将手机放在了枕畔。他下意识往另一侧挪了挪:“没……有。就是睡不着。”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就像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一样。

林浩楠的身子有些僵硬,心剧烈地跳动着,更加难以入眠。过了一会儿,唱《摇篮曲》的吴菲菲自己先睡着了。林浩楠悄然拿过她的手机,把相册里的那张照片发给了自己。

久久盯着那张照片,林浩楠的眼睛再次湿润。这三个人,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找不回失去的记忆。

盛雪从美国回来后,天天泡在工厂里,从面料到成衣,以及装箱、贴单,每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地跟进。小汤姆森这笔订单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她必须谨慎再谨慎。

经过两个月的忙碌,瑞森的五万套校服总算全部完工,顺利到达了大洋彼岸。验货后,小汤姆森非常满意,将剩下的百分之七十货款一次性结清。扣除代理公司、代工工厂等费用后,盛雪看着账上的余额激动不已:“小果,快来,快来看!”

丛小果却给她泼冷水:“我算算啊,还黄扒皮五十万,林爸林妈和艾芸阿姨三十万,加上我的五万,师傅,恭喜你,还剩下五万……”

正心花怒放的盛雪果然霜打一样,瞬间蔫了。在美国九死一生拿个订单,没日没夜地拼命两个多月,最后也就剩下五万……

“哈哈,师傅,逗你呢,两个月你就赚了九十万,在杂志社十年才能挣这么多,So,我师傅是全世界最牛的!”

“这还差不多。我给黄世仁打电话,把钱还他吧。”

丛小果赶紧拦住:“师傅,这钱搁你账上,是怕它吃你喝你还是咬你啊?着什么急啊,钱嘛,最好用来生钱!反正离规定的还款日期还差三个月呢。”

盛雪觉得丛小果言之有理。目前她正在和瑞森谈另一个订单,对方的采购总负责人换了,合作的方式有所变化,要求走信用证。这样的话,她就需要拿信用证去银行融资出来,但以她目前的资质,是很难融到钱的,而工厂必须拿到定金才能安排生产。若是用这笔钱垫付货款,倒是可以救急。

“也行。”盛雪点点头。

“哎,师傅,你那个白马王子怎么样了?”自从看了高英树的照片,丛小果隔三岔五就会问一嗓子。

“没怎么样啊,家里倒是有矿,可是早被挖光了。”盛雪再次戴上市侩的面具,想蒙混过关。

就在这时候,手机的微信提示音突然响了,盛雪拿起来一看,心里微微一颤。

“报位置,报行动。”高英树很高冷地扔来六个字。

为方便和客户交流,盛雪的微信在电脑上挂着。见状她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丛小果,回复:“和瑞森谈下个单的事。你呢?”

“屡败屡战,谋求突破。”

彼时,高英树独自走在槟城的爱情巷里。

高英树再次被姐姐逼着去见苏家的大小姐苏睿,他忍无可忍摔门而出。苏家是当地实力雄厚的财团。苏睿来自福建,是苏家掌门人的亲侄女,也是特意培养的继承人。高英树的美国之行并不理想,眼看公司快要挺不下去了,姐姐高英华便逼他和苏睿订婚,以便换取苏家的帮助。

高、苏两家也算世交,可高英树对过于强势的苏睿没半点儿好感。何况苏家对高氏虎视眈眈,打着帮助他们的幌子,谋着吞没高氏的棋局。姐姐不是不知道其中利害,却依然要饮鸩止渴。

此处离高氏工厂不远,旅馆、咖啡厅、酒吧遍布,处处可见文艺气息浓厚的铁线壁画,是情侣们白天游玩、晚上泡吧的好地方,也让他不由得想起了盛雪。

“发个……你来看看。”高英树犹豫再三,把这行字写了删,删了又写,最终还是大着胆子发了过去。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思念。

盛雪的心底藏着一个人。年少分离时,他说要回来聚她做媳妇,可她望穿了秋水,望慢了岁月,他仍如遥去的黄鹤。

在闽南,女孩子生下来,连哭都是安静温婉的。那时,她家在崇武的老街。尽管有了哥哥盛强,奶奶还是觉得老盛家人丁单薄,因此给她起名“招娣”,希望她能给盛家再招来男丁。陈艾芸当时在文化宫做舞蹈老师,两个孩子已使她的体形大打折扣,断然拒绝再生育。盛父在“媳妇和老娘同时掉进河里”的选择题中倍受煎熬,责怪这一切皆因盛雪是女孩儿而起,对她异常冷漠。

家人有意或无意的漠视,使得八岁前的盛雪一直活在哥哥盛强的阴影下。哥哥可以肆无忌惮地过童年,而她打记事起,就必须跟在大人身后赶海,捡拾牡蛎虾蟹。

一次,因为争一只大蛎,她被一个男孩子追到了高高的礁石上,失足掉进了海里。不会游泳的盛雪在水里挣扎,那男孩儿吓坏了,转身逃离。眼看大海就要把她吞没,那个叫叶嘉宁的少年出现了。他鱼一般跃进水里,救起了她,把她带到外婆的厝里。

那天盛雪吃了茉莉糕,喝了茉莉粥……在自己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是哥哥盛強的,她觉得在叶婆婆家吃到的是全天下最香甜的珍馐美味。走的时候,叶婆婆又包了一包茉莉糕给她带上,亲自护送她到家。

忙于工作的陈艾芸这才知道女儿发生了什么事,下定决心要离婚。在父母闹离婚的那段时间,盛雪成了父亲和哥哥眼中的罪人。畏于父兄眼中的仇恨,不到母亲下班她不敢回家。叶嘉宁就带着她下海捉鱼,上山摘荔枝,或一起躺在叶婆婆家的天台上看云彩。

“嘉宁哥哥,我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她问。

“为什么?”他比她大两岁,对“媳妇”二字的定义懵懵懂懂。

“可以和你一起玩,一起吃叶婆婆的茉莉糕,不用怕奶奶和哥哥吵我……”

“好。”他答。如果媳妇的内涵就这么多的话,他愿意。

后来,他在国外的母亲突然回来,说要接他过去读书。走的那天,她送他到街口,恋恋不舍,眼泪在大眼睛里转啊转。他悄悄把拉她到一旁,红着脸说:“等我,我会回来……接你,当媳妇。”

她点点头,目送他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车子开走了,她眼睛里蓄满的泪水开了闸,跟着车子边跑边喊:“嘉宁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啊……”

他就这样走出了老街,走出了她的视野。

再后来,她父母离婚,她跟着母亲住到市区,名字也从“盛招娣”变成了“盛雪”。而那个说要回来接她当媳妇的叶嘉宁,再也没有出现。

瑞森接下来的两单生意没有第一单大,但一切进展顺利,交货后很快就拿到了全款。

还了黄文祥的债,又把林浩楠父母和自己母亲的钱分别打到了他们账上,盛雪又给丛小果划过去十万。

“师傅,你搞什么鬼,为什么给我打了十万块钱?”忙完瑞森的新订单,盛雪给丛小果放了两天假。收到钱后,丛小果的第一反应是盛雪再次摊上了倒霉事,拆东墙补西墙给她发遣散费。

“丛经理,先前从你那里借的五万,我想作为百分之二十的原始股份,这是第一期分红,您还满意吗?”盛雪笑着问。

稀里糊涂,自己竟然成股东了,而且还拿到了分红。丛小果似乎被点了穴,一时间张口结舌。

“看来是不满意喽,那我收回刚才的话,当作是还你的借款加利息。”

“不不不,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准收回!我要当股东,我要向我爸妈证明我是不可小觑的,我要让我读了MBA的舅舅看看,什么叫丛小果……不,丛经理的实力!什么找个家里有矿的,我要自己开金矿!师傅,我现在就回去加班,把给印度客户的邮件写好,周一上班就发过去。”

西街是刺桐古城保留最为完整的历史街区,像一串耀眼的宝石链,将唐宋以来绚丽多彩的印迹和古街民居贯穿起来。

此时,盛雪正在西街漫步,身边是挺拔如水杉的高英树。

在姐姐和苏家的步步紧逼下,高英树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他和姐姐高英华是同父异母的姐弟。父亲去世后,高英华就不再把继母放在眼里,一直想用高英树的幸福换取高氏的利益,姐弟俩的关系越来越僵。而父亲临终前将公司大权交到了姐姐手里,这让高英树备受掣肘,无法放开手脚,只能眼看着高氏企业一步步走向衰落。

在苏睿的暗示下,高英华下了最后通牒,给高英树半年时间,若高氏企业仍然没有好转,就必须和苏家联姻。高英树认为,高氏“素食皮”的理念和当今提倡的“拒绝杀戮”不谋而合,前景一定是光明的。中国有巨大的市场,他便再次来华。

心中有爱,才有努力奔跑的动力,高英树把刺桐作为第一站,一下飞机就直奔盛雪而来。

而盛雪想举行个仪式,好把往事挽个结,便约了高英树,两人穿过紫云屏背后的象峰巷,来到开元寺,恭恭敬敬地拜了东西塔。在一棵凤凰树下,盛雪用枯枝挖了个小坑,从包里取出那张五十万的欠条,撕碎后又拿矿泉水浇湿,埋在小坑里,心中默念:“林浩楠,倘若我上辈子真的亏欠了你的话,现在算是两清了……”

高英树虽然不明白她埋的是什么,但可以看出她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便静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盛雪转过身:“走吧。作为主人,带客人游览一下刺桐古城,如何?”

“严格来说,我不能算是客人,”高英树说,“小时候,外婆带我来过这里,到开元寺烧香。”

“你外婆家是刺桐的?”盛雪有点儿惊讶。

“嗯,在崇武。外婆好多年前去世了。”

“呀,我们家也是崇武的,不过我爸妈离婚后,我跟着姆妈住在市区,很少回那里了。”

“我外婆很爱种花,后院种了一大片茉莉,花开的时候常做茉莉糕给我吃。可惜外婆不在了,不然带你去吃外婆的茉莉糕。”高英树有些伤感。

“你外婆家在崇武哪里?”盛雪的记忆里有个喜爱种茉莉的婆婆,家里也有个外孙,不过不叫高英树。

“老街。”

“老街喜爱种茉莉的有个叶婆婆……”盛雪眯着眼睛打量高英树,心跳突然加速。

“叶婆婆就是我外婆啊。只是那時我还不叫高英树,叫叶嘉宁。我最幸福的时光是在叫叶嘉宁的时候度过的……”往事画卷般展开,高英树被扑面而来的回忆弄湿了眼睛。

“你是叶嘉宁?”盛雪仿佛被放到了巨大的离心机上,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盛雪的反应让高英树心中一动。一直觉得她有点儿熟悉,却想不起来她是谁。此刻,记忆中的小不点儿出现在时光深处,只是年代久远,不那么真切。“你是……招娣?”

“骗子,大骗子!”盛雪不由哽咽,“你说要我等你,等你回来接我……”

“回来接你做媳妇!”高英树让这句时隔二十年的话再度完整。

第七章左边海水右边火焰

老街依旧是老街,朴素的石房子、红砖厝、木质结构的老屋,默默地守护着这里,斑驳的容颜上,刻满了岁月的沉淀。

盛雪和高英树手挽手穿过小巷,走进外婆的院子,上了天台,像小时候那样,并排躺在那里看天上的悠悠白云,感受微风徐徐。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一段旖旎。曾厂长的语气里透着无奈:“能不能把货款给我们结了,你知道的,快到年底了,我们的原料钱、工人工资都要结清的。”

“放心,客户已经把钱打到老董那里了,就是我挂靠的外贸公司。他还没打来,我再催催,要他马上清账,钱到账我立刻给您打过去。”盛雪被爱情弄迷糊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曾厂长为人厚道,若非不得已,他不会这样催。

接着,盛雪打电话给老董,可电话一直无法接通。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打给丛小果:“你马上到老董那里去一趟,我们还有三笔订单的账没结清,这边曾厂长催了。”

一个小时后,丛小果的回电像一颗炸弹:“不好了,老董不见了!好多人堵门呢!听周围的人说,老董是个大赌鬼,从国内赌到国外,输得抬不起头,干脆卷钱跑路了!”

小城故事咖啡馆内,盛雪、高英树、丛小果三个沉闷地坐着。

高英树安慰:“小雪你也别太担心,都报案了,相信警察一定能找到老董的。”

“师傅,那十万块钱我一分没动呢,马上转过来应急。”丛小果说着,拿出手机当场转钱,“可是,三笔订单一共一百二十多万,还差得远呢。”

盛雪思忖片刻:“曾厂长那儿肯定急坏了,我得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尽快凑钱,能凑多少凑多少。”

“我陪你去吧。”高英树有些不放心。

“没事的嘉宁哥,我能处理好。想想我在美国的遭遇,还有什么坎迈不过去的?”盛雪的目光渐渐坚定。

急匆匆赶到工厂,刚要敲门时,就听见曾厂长办公室里有人说话,声音还不小。盛雪听了个大概——负责车间的赵主任在和曾厂长吵,说眼看要过年了,工资和奖金要是不发,年后工人不归队他可不负责。曾厂长让他好好安抚工人,只要货款一到,工资奖金一起发。

“您还在做梦呐,盛雪在骗我们啊!我听说她挂靠的外贸公司的老总都卷款跑路了,哪来的钱啊!”赵主任的大嗓门传出来。

“老赵你别胡说,上午盛雪电话里说了,她和老董那里清了账就汇钱给我们,你不相信老董可以,但不能不相信盛雪啊。”

盛雪被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动得鼻子发酸。她做了个深呼吸,调整好状态,敲门而入。

“曾厂长,情况正如赵主任说的,老董卷款跑路了……”盛雪鼓起勇气将实情说了出来。

“什么?”曾厂长大吃一惊,重重地跌坐到椅子里。

盛雪无比揪心:“您放心,我一定尽快把钱凑齐。”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尽快是多快?我听说你还昌和那几十万都用了快一年的时间!”赵主任说,“你必须留个字据,不然我们没法儿相信你。”

“我相信!”曾厂长的话掷地有声,“盛雪到时候若还不上货款,我曾子祺卖房子卖车,也要把钱给大家,行了吧?”

盛雪哽咽着:“谢谢您,曾厂长,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回到办公室,盛雪就开始清算账户上的钱。丛小果的十万,加上原来账户上的二十万,她需要再凑将近一百万才能渡过难关。林浩楠父母和自己母亲的钱刚还回去,此时再向长辈们伸手,就有点儿不合适了。

高英树说:“我明天回马来西亚,钱的事你别着急,我帮你想办法。”

“嘉宁哥,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她明白他的用心,但她已下定决心独自面对。爱情如无瑕美玉,物质性的东西则是笨拙的刻刀,弄不好就破坏了它原本的质朴纯美。

第二天,高英树是悄然走的。他知道这是暂时的告别,出发后给盛雪发了条微信,便消失在黎明的刺桐。

盛雪早上醒来,淡然回复了“平安吉祥”四个字,便开始忙碌。她将小有富贵的同学朋友列了个名单,逐一拜访。可忙了一整天,见了十一位,也只借到十一万。这个年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有的同时在供几套房,手中无余粮;有的资金链断裂,要跳的坑比她的还大;还有的财权被老公(老婆)把持着,只能用仅有的私房钱资助她……虽然钱不多,盛雪对他们的这份真情还是非常感激的,一一打了欠条。

正是晚高峰,大街上人流如织,盛雪的电瓶车左突右奔,才冲出了人群的围剿,拐入了旁边的小巷。一道强烈的汽车远光突然迎面照来,她的眼前顿时白花花一片,直直撞向了拐角的墙……

醒来时,四周一片雪白。魔音入耳的呻吟声和医护人员来来往往的身影,让盛雪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还好,没像影视剧里演的,没有失去记忆,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害人的远光灯,包括……欠曾厂长的百万货款!

“小雪呀,你总算醒过来了……”

母亲陈艾芸、林浩楠的父母,还有丛小果,都聚在她身边。

“小雪啊,你这傻孩子,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啊,要不是小果,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陈艾芸说着哽咽了。

“是啊小雪,你转过来的钱我们还留著呢,一会儿转给你……”因儿子失踪,林浩楠的妈妈流泪过多,眼神越发不好了,便将手机递给丛小果,“小果,帮帮阿姨,把钱转给你师傅。”

“阿姨,我不能再拿你们的钱,你们别担心,我一定能筹到钱的。”盛雪连忙阻拦。

“小雪,你怎么这样见外啊?浩楠没了,我们把你当亲生孩子啊,出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再说了,要不是我们逼你去昌和,你也不会遭这么多罪。这事我做主了!小果,把钱转给你师傅。”林浩楠的爸爸说。

盛雪眼睛湿润,从小缺爱的她,如今多了两个疼爱自己的长辈,受再大的磨难也值了。

陈艾芸也很是动容:“小雪啊,你给的钱我刚买了点儿基金,现在马上卖掉……”

说着,陈艾芸就要在手机上操作。可就在这时,盛强和胡小美突然闯进来。盛强一把夺走了母亲的手机:“妈你要干什么?你的钱就是我的钱,不准给盛雪!”

胡小美的话跟着像冰珠子一样弹了出去:“妈,按说钱是您的,给谁是您的自由。可我怀孕了,我和盛强还挤在出租屋里,连个安身的窝都没有,你却一次次把钱给盛雪,您是想让您孙子也住在鸽子笼里啊?”

胡小美说的也是实情。陈艾芸被儿子媳妇一边一个挟持着,不知所措。

“妈,那钱您留着吧,我的问题自己可以解决的。”盛雪不是怕哥嫂,而是见不得母亲夹在中间作难。

众人走后,盛雪拿出手机,从微信好友中找出高英树的名字,写下“你到哪儿了?我出了点儿小意外,在医院……”可是,按下发送键前,她犹豫了一下,又删除了。虽然想得到他的关心,但她不想成为他的包袱。

第二天一早,盛雪接到曾厂长的电话,说是问候一下,但盛雪明白他的真正用意还是想要钱,又不好意思明说,估计他又被工人们逼宫了。

医生要盛雪留院观察,可她坚持要出院。她担心连累善良的曾厂长。

办理完出院手续,盛雪正要离开,却在大厅里撞上了一个人。

“盛雪?你怎么在这儿?”一身白大褂的少雷问。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盛雪甩开他搭在肩上的爪子,径直向外。

迎面走来四五个人,带头的竟然是服装厂的赵主任。盛雪不想跟他们纠缠,赶紧掉头,边走边四处打量,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少雷一眼就看明白了形势,拉起她钻进了旁边的一条走廊,七拐八拐,两人在小花园的紫藤架下驻足。

“那几个人怎么回事?”少雷问。

“抢了女老大的男人,遭到追杀。”

少雷笑了,还是他记忆中的盛雪!她不想说的,就算拿根撬杠也撬不开她的嘴。他只好换了话题:“你病了吗?”

“没有。我还有事,少大夫再见。”

盛雪转身想走,却被少雷拦住了:“别呀,咱哥儿俩多少年没见了,一起吃饭怎么样?这都快中午了,你血糖低,饿着不好。”

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血糖低,盛雪心头掠过一丝温暖。可她没时间耗了,还是让他知难而退吧。“少大夫,实话和你说吧,刚才那些人是放高利贷的,我欠了人家一百万。你要能借我一百万,让我解了燃眉之急,我就和你吃这顿饭。”

“没问题!”少雷眼睛都没眨就答应了。

盛雪瞬间石化。在她印象中,割他身上二两肉,都不如借他两块钱让他疼。

少雷是盛雪的远房表哥。陈艾芸离婚后,带着盛雪搬到了市区,和少雷家住得挺近。少雷幽默随和,盛雪在他面前可以无所顾忌,做最真实的自己,因此两人从小到大都像亲兄妹一样。可突然有一天,少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那年他考入上海某医大读研,盛雪去送他时,两人还嘻嘻哈哈地玩自拍,大唱《友谊地久天长》。谁料他走后,电话微信等联系方式全部换了,整个人失联了。盛雪一度以为少雷出了什么事,非常担心,找到家里问表舅和舅妈,对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直到那年春节,她在街头看到少雷和苏睿嘻嘻哈哈地在一起逛街,才知道少雷和自己玩了一场人间蒸发的游戏。

和盛雪在一条街上长大的,不但有周琳,还有苏睿。和盛雪、周琳不同,苏睿在马来西亚有个有钱的伯父,她家住在一幢白色小楼里,属于小街上的上层群体。富裕的家庭,还算漂亮的外表,使得苏睿也喜欢和盛雪较劲。不过,苏睿的较劲是写在脸上的,而周琳的较劲是在下水道中爬行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有大户人家的气度,即便较劲儿落了下风,苏睿倒也没把盛雪怎么样,倒是周琳打着苏睿的旗号,时不时找盛雪的麻烦。为此,少雷曾暗中教训过几次周琳,捎带也治了下苏睿的公主病。谁知在接触的过程中,少雷发现看似嚣张的苏睿其实十分单纯可爱,竟然喜欢上了她,于是瞒着盛雪开始追苏睿。苏睿乐得把少雷作为打击盛雪的武器,少雷迫不得已和盛雪划清界限。得逞后,苏睿就把少雷晾在一边没下文了。

盛雪从小和哥哥盛强关系不睦,打内心把少雷当作亲哥哥。少雷的这一套骚操作让她很是受伤,便在心底将他彻底拉黑了。

“好吧,那恭敬不如从命。”盛雪抱着撞大运的心理,接受了这顿飞来的午餐。

两人去了一家火锅店。少雷不停地从锅里给盛雪捞这捞那,可盛雪没一点儿胃口,心心念念少雷说的借钱是真是假,又不好意思开口。

“说吧,那一百万你是怎么欠下的?”少雷外表看似钝拙,内里却绝顶聪明,早从盛雪的犹豫不定里,读出了她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盛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和男人有关,对吧?”

“嗯。”盛雪干脆坦然承认,“借还是不借?”

“借,请你吃饭不就是为了借给你钱嘛!”

“拿来——”盛雪伸手。

“不是我借你,是银行借你。”少雷笃定地说,“我治好了某行长的老娘,听他讲,为扶持中小企业,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措施,对符合条件的新型创业项目,给予最高两百万元的资助……”

“政策是好政策,可我是个SOHO,不算企业啊……”盛雪喃喃自语,突然眼前一亮,“我可以注册个小微企业呀!”

不过,注册公司是需要时间的,盛雪怕曾厂长那边等不及。

“呵呵,小看我了不是。少大夫治好的病人可不止银行行长的老妈。我和他们说下,在合情合理合法的前提下,看能否加快办理速度。”

说罢,少雷拿起电话就是一通拨打,边打还边向盛雪核实一些细节:“你做的是外贸,有没有和一带一路沿线的国家有实质性的贸易关系?国家政策对这个倾斜。”

半小时后,少雷放下手机:“OK,搞定了。”

他想把几个关键人物的电话分享给盛雪,却发现自己还在她的黑名单里,不由得连声叫屈:“你也太小气了吧,都多少年了,还把你亲哥关在小黑屋里,赶紧放我出来。”

盛雪准备好各种证件,根据少雷给的救命信息,逐一拜访各部门的负责人,几天内顺利办妥了公司注册手续。她把将来的规划做了个详尽的PPT,同时叮嘱丛小果,让她把之前和基普桑、瑞森,以及肯尼亚客户的合同、回款情况的相关文件、客户回访时写的答谢函等全部找出来,各复印几份。

在少雷的引见下,盛雪前往银行拜访行长。尽管做了充分的准备,但站在行长办公室门外,盛雪心中未免还是有点儿忐忑。

除了行长,在座的还有五六个人。行长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要盛雪拿出证据说服他们。盛雪深吸一口气,开始晒成绩单。她将准备好的资料分发给大家,然后取出iPad,播放关于继续在“新丝绸之路”上开拓外贸业务的思路和规划……

解说完毕,风控经理开了口:“按照规定,不够两年的新企业,我们是很难发放贷款的。”

盛雪心里咯噔一下:“我之前虽然只是个SOHO,但业绩真的挺好的。这次若不是挂靠的进出口公司老板卷款跑路,也不会陷入危机。因此我才注册了公司,想利用政府对小微企业的扶持政策,东山再起。而且我的业务拓展区域,正好在国家规划的新丝绸之路上,有很好的发展前景。所以,请你们考虑一下。”

说完,盛雪冲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行长沉吟良久:“你先回去吧,这个事情我们需要評估一下风险。”

这话看似合情合理,盛雪却看到了一堵无法透光的墙。对方碍于修养,才没有直接说No。

盛雪背着装有资料和iPad的大包走出了大楼,脚上是高英树送的那双鞋子。她总觉得这双鞋子能给自己带来幸运,穿着它拿下了基普桑的订单,拿下了瑞森的订单,就连最后被老董卷走货款的三笔订单也是穿着这双鞋子拿下的,今天穿出来,希望好运再次降临,可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

回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

见她进门,母亲陈艾芸默默将房本交到了她手上。她买基金的几万块钱,被盛强两口子逼着赎回后转给了他们。如今她能帮盛雪的,只有这个了。

“妈,对不起……”盛雪抱住母亲,眼泪喷涌而出。

第二天早上,盛雪一下楼,便看到赵主任和四名工人守在楼下。他们也看到了盛雪,好在并没有难为她。盛雪懂他们的意思,不还钱,他们会轮班在这里等下去,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盛雪和母亲住的是老楼,值不了几个钱。为了争取到贷款,她还是把房本送去给风控经理过目了,得到的回复依旧是“等”。盛雪在煎熬中度过了十多个小时,随着夜幕的降临,她的绝望感也愈发强烈。

高英树回马来西亚之后音信皆无。其间,盛雪给他发过几次信息,他都没回复。难道他又像当年那样消失了?思来想去,她拨打了他的电话,关机。

仿佛救命稻草被人夺走,盛雪顿觉两腿发软。她不是想要高英树伸手相帮,只想他能说一句——小雪,别急,我和你同在!

赵主任的信息又炸弹般丢来:“盛总,我们相信你,你可别让我们失望。家里的父母妻儿在等我们拿钱回家过年呢,唉……”

这声无奈的叹息,像根粗大的木桩,撞得盛雪心口闷疼。赵主任说的是实话,她实在毫无退路了。

绝望中,她拨通了帕斯卡的电话:“你还想娶我吗?”

盛雪回家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对母亲谎称要出差,然后打车直奔机场。帕斯卡恨不得马上见到她,已为她订好了经上海飞亚的斯亚贝巴,再转刚果金的机票。

车窗外,刺桐的街景飛速掠过。有数不清的触须从盛雪身体里长出来,伸向街道两旁的灰色门扉、红色柱子、雕饰精美的窗户,以及优雅的行道树、美艳的花圃……就连墙角的三角梅和店家的招牌都被触须紧紧地抓着,撕扯不开。

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她的思想和灵魂已同这座城市血肉相连,难以分开了。可是,个人的意志怎能翻得出命运的手掌?盛雪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机场到了。她取票、过安检,坐在候机大厅里发呆。播音员悦耳的声音响起:“女士们,先生们,飞往上海的航班开始登机了……”

盛雪茫然地跟在排队的人群后面。突然有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她怏怏地接通。

“喂,是盛雪吗?我是银行的风控经理段成,你的贷款申请审核通过了……”

风控经理在电话中告诉盛雪,银行经过严格的走访调查和风险评估,认为“盛雪外贸”虽然是刚注册的,但从盛雪做SOHO的业绩来看,属行业内的潜力股,最终决定贷给她两百万。

“谢谢,太谢谢了……”盛雪刹那间泪流满面,转身离开登机口,义无反顾。

从机场出来,盛雪打车直奔市区。途中,帕斯卡的电话打来:“亲爱的盛,登机了没有?”

愧疚如海水,淹没了盛雪的良心。犹豫片刻,她还是鼓气勇气说:“亲爱的帕斯卡,请原谅……我不能嫁给你了,机票钱我马上转给你……”

“盛,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欢迎仪式都准备好了。如果你嫌二百万的彩礼少,我可以加,你要多少我都给,你要什么我都给……”帕斯卡夸张的惨叫声隔着大洲大洋传来。

“我要的你永远给不了。我想要一个独立自主的我,一个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我。谢谢你帕斯卡,谢谢你对我的一片情谊,但是,爱和被爱,都不如相爱!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真爱!”

第八章绝处逢生又一春

今天是尾牙,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使得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烈。

盛雪站在窗前,望着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置办年货,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从春天的早牙开始,到如今的尾牙,她这一年像是在影视剧里度过的,剧情大起大落,大悲却无大喜。唯一欣慰的是,赶在尾牙前把拖欠工厂的货款还上了。

“师傅,想吃什么,我请。虽然没能从老爸老妈那里要来投资款,但还是顺利讹了他们两万零花钱。”各商家会在尾牙这天宴请员工,丛小果明白盛雪内心的惆怅,打算以美食安慰一下她。

“谢谢啊小果。看来我上辈子修桥建庙做了善事,才化来你这么贴心的徒弟。公司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尾牙宴还是由老板请比较合适。”

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为马来西亚。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迟疑着接通。高英树的声音恍若隔世:“小雪,你还好吗?”

丛小果耳尖,听到了高英树的声音,刚还满面笑容的她,突然就乌云满天了,怒气冲冲地夺过盛雪的手机:“她好不好和你没一点儿关系!懦夫,逃兵!你配不上她!”

丛小果猛地挂断了电话,并把高英树的号码拉黑了,然后瞪着盛雪:“我警告你,这种看上去人模狗样、关键时刻就跑路的男人,不准和他再有任何联系,不然我们两个就分道扬镳!”

望着气得原地爆炸的丛小果,盛雪不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涌了出来:“好,听我们小果的,不再理他。”

在丛小果的安排下,尾牙宴很是热闹。林浩楠的父母和盛雪的母亲陈艾芸也来了。敬过三个长辈,盛雪和丛小果疯疯癫癫地玩骰子喝酒。师傅敌不过徒弟,屡猜屡错。

那晚,盛雪醉了。

林浩楠的身体完全康复后,要求重新回到岗位上班。吴菲菲和老爸商量后,便让他到吴家餐馆帮忙。

林浩楠惊讶地发现,作为一名曾经的“副主厨”,“重操旧业”后,除了阿嬷咸饭和花生汤,别的菜完全不会做。吴菲菲的哥哥吴越经常一脸嫌弃地说林浩楠硕果仅存的两门手艺连入门级都够不上。每当此时,吴菲菲就会对吴越又掐又打,还会把客人不吃、自家人嫌弃的阿嬷咸饭和花生汤一口气吃完,再大赞特赞一番。

林浩楠知道她是爱屋及乌,也明白吴越并无恶意,打内心感激吴菲菲和整个吴家人,平时除了在家里当花匠,到后厨帮忙,连采买等许多杂务也主动去做。见林浩楠这么勤快,大厨吴老板也很乐意手把手教他一些菜的做法,可他的厨艺却一直没什么长进。

林浩楠不想再祸害客人,便主动要求到前台当服务生,接触了不少在刚果金工作和经商的中国人。他曾悄悄给他们看了父母和盛雪的合影,可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们。

夜深了,林浩楠还在端详那张相片,一些碎片式的画面突然呈现在眼前—— 一双上了年纪的女性的手渐渐显现,微瘦,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铂金戒指。那双手在厨房里忙碌,大米淘净,加入酱油、糖和清水小浸一会儿,花生米炸好备用,鲜肉、腊肉都切成小丁,然后将所有食材和大米一起,放进锅里焖煮……

第二天早上吴家人起床后,发现桌子上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阿嬷咸饭和花生汤,不用问就知道出自谁之手。吴越盯着“罪魁祸首”林浩楠,表情夸张:“林副主厨,看来您老贼心不死啊,如此难吃的饭简直是在谋害兄弟……”

吴菲菲死死地盯着哥哥,用眼神将他后面的话全部逼回了肚子里。吴越不得不坐下来,勉强拿起了筷子。吃了第一口,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变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口气吃完一整盘,喝光了满满一碗花生汤,然后狐疑地打量着林浩楠:“你是不是被妖怪附体了,怎么突然就会做饭了?”

今天是尾牙,整个吴家餐馆都被闽商包了。帕斯卡本打算来这里吃饭的,没想到座无虚席,一位难求,转身要离开时,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被鳄鱼吃掉”的林浩楠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视野里——由于人手不够,他这个只会做两道菜的副主厨同时还兼职服务员给客人上菜。

“林浩楠,妈呀,你不是鬼吧!”

“你叫我什么?”林浩楠诧异地问。

“林浩楠,你不会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了吧?”帕斯卡驚讶地瞪大了眼睛。

“林浩楠”三个字他的确有些耳熟,可吴家人明明说自己叫陈大力呀。看到吴越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他一面向帕斯卡递眼色,一面大声说:“先生,我叫陈大力。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

帕斯卡会意,悄悄将一张名片塞到林浩楠手里。

吴家人做生意,逢周一必休息。林浩楠早起将庭院打扫干净后,便独自开车出去了,中途才给懒床的吴菲菲发了条微信,说外出采买点儿东西。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和电话,林浩楠找到了帕斯卡的商铺。

“帕斯卡先生您好……”林浩楠忐忑不安地和帕斯卡打招呼。

“我一点儿也不好,我……”帕斯卡上前,一把抱住林浩楠,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上帝啊,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你叫我什么?”林浩楠艰涩地问。

“别给我玩中国电视剧里那套!”帕斯卡擦擦泪,放开了林浩楠,把他摁在了沙发里,“为了你,我和中国大使馆的人找遍了整个刚果河沿岸,你醒过来却不认得我是谁?当然,你失踪我有很大的责任,但也不都是我的错,武装分子的车开得那么快,谁想到你说跳就跳,一点儿准备时间也不给我……”

帕斯卡讲述着当时的情景,林浩楠混沌的记忆渐渐清晰——深夜的刚果金,KTV外闪烁的霓虹灯,视频里盛雪的笑颜,武装分子的枪声,他和高英树先后跳车逃跑,帕斯卡吓得在车上哇哇大叫,他朝河边奔跑,一声枪响后,大脑一片空白……

失去的记忆就这样猛然回来了。原来照片上的是自己的父母和恋人,原来阿嬷咸饭和花生汤都是姆妈的绝技……往事涌现得越多,林浩楠心里灌的铅也越重。

“你失踪后,你爸妈和盛雪来找过你。”帕斯卡将林浩楠父母和盛雪来刚果金的经过,以及后来自己去刺桐见到盛雪的事,讲给了林浩楠,不过,省略了他追盛雪的戏份。

“借你的电话用用,可以吗?”

帕斯卡把电话递给了他。林浩楠拨通了盛雪的号码,马上,他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下午好帕斯卡……哦,你那里应该是早晨。最近怎么样?”盛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林浩楠的嘴唇颤抖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眶突然红了。他好想喊声“小雪”,可喉咙涌动了半晌,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吴菲菲的面孔突然浮现在眼前,林浩楠心里一沉,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再和盛雪说什么了……

长时间的沉默,让盛雪觉察出了不对劲儿:“帕斯卡你怎么了?有话说啊……”

林浩楠默然将电话递给了帕斯卡,由着他和盛雪扯了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的闲篇后,挂断了。

“帕斯卡,先别把我的消息告诉盛雪,好吗?”

从帕斯卡那里出来,林浩楠像是丢了魂。孤儿“陈大力”的身份,无疑是吴家人编造的。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救自己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父母的电话号码自是铭记于心。他看了下时间,现在的刺桐应该是晚饭时分。他想了想,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妈妈的声音传来。

不到一年时间,母亲连声音似乎都爬满了皱纹,林浩楠哽咽难言,拼命压抑住泪水:“妈,我是浩楠……”

“啪”的一声脆响,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林浩楠突然意识到自己把母亲吓到了,连忙补充:“妈你听我说,我没死,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有点儿特殊情况,一直没能联系上你们。你别激动,慢慢和我爸说,也别让他太激动了……”

“浩楠啊,我的儿子啊……老林,老林,我们浩楠没死,他真的没死啊!”妈妈总算缓过劲来了,痛哭出声。

爸爸的声音也传过来,却只叫了声“浩楠啊”,便被呜咽淹没了。

林浩楠将自己被人所救、失忆等情况告诉了父母,却没敢提吴菲菲。

“浩楠啊,小雪因为我们一家,遭了太多罪了,你赶紧办好护照回来吧。”

林浩楠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自己果然没看错人,可是,他和吴菲菲的事,该怎么和父母说?

当务之急是要找回林浩楠的“真身”,挂断电话,他根据导航的设置,直奔中国大使馆。只有恢复了林浩楠的身份,他才好和吴菲菲做个了断。而感情的了断,不像拿着大剪刀为植物修枝剪叶,急不得。

天完全黑下来后,林浩楠才回到吴家,直接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哎,给你留着饭呢,快下去吃。”吴菲菲前脚后脚地跟进来喊他。

林浩楠背门而卧,说了句“不舒服,不想吃了”,拉过被子将自己蒙头盖脸地裹了个严实。

“陈大力,你怎么了?”

“陈大力”三个字刺痛了林浩楠。他闷着声音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陈大力啊,因为我喜欢你啊!”她脆生生地回答,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林浩楠一时语塞。是啊,当时自己像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除了她本性的善良和内心的喜欢,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女孩子救回陌生的他?

“菲菲,我有話和你说……”总是要面对的,林浩楠硬着心肠开了口。他实在无法放弃盛雪,那是他的真爱,而他对吴菲菲只有感激之情。

粗线条的吴菲菲并未察觉出他的异常:“女士优先,大力,我也有话和你说。我……怀孕了。”

这个年盛雪过得虽然惆怅,但也算充实,她注册了自己的品牌——“SNOW SHOW”(雪地秀),几乎每天都是在写邮件、发邮件、查看邮件、回复邮件中度过的,用这个品牌努力开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客户。之后,她决定将印度作为年后地推进军的目标国。

丛小果学着《西游记》里的腔调:“师傅,带上悟空吧,一切妖魔鬼怪都逃不出俺老孙的火眼金睛。”

盛雪捏了下她的鼻子:“到哪儿能少了你?参展的样品,我都和曾厂长联系好了,要他们准备好,另外你和他们配合,整理一下资料。”

“没问题。可我有点儿担心,印度本身就是纺织品生产大国,人家会从我们这里进口吗?”

“怎么说呢,印度目前的市场属于中低端,甚至是偏低端,高端市场大多被品牌垄断了。我们这次的目标是争取挤进中高端市场,让‘SNOW SHOW成为印度家喻户晓的品牌。”

春节放假期间,盛雪去给曾厂长拜年的时候,就进军印度市场和他做过深入详细的探讨。曾厂长本身属于供应链端,延迟满足能力很强,对终端市场需求、竞争对手,以及客户情况都有所了解。尽管印度为了保护本国纺织业,对多种纺织品的进口税率有所提升,但他们在技术革新和效率方面是短板。经过商讨,盛雪准备收割印度市场。而此次的展会将是一次投石问路之行。

“我们之前从没参加过展会……”丛小果还是有点儿不托底。

盛雪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可不是贸然行动。你过大年养膘的时候,我做了一些前期工作,查阅了印度市场该产品类目下的进口商信息,并对他们采购的偏好和需求,以及客户背景等基本情况进行了分析。这次的展会城市是新德里,我通过黄页以及Google site定位的方式找到了目标客户,给客户发了邀请函,在附件里展示了几款新产品的图片,其中有四五个回复说会去。”

“师傅就是师傅,这工作效率,我策马扬鞭也追不上啊。”丛小果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展位一定不便宜吧,我们这点儿家底……”

盛雪微微一笑:“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远在刚果金的林浩楠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盛雪。通过帕斯卡,得知她有意去印度地推,便悄悄联络了在印度的朋友,问有没有意向和别人合租摊位。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又通过帕斯卡将这个信息转给了盛雪,并叮嘱印度那边为自己保密。

从帕斯卡的口中,林浩楠得知“自己”竟然“以次充好”,坑害了大客户玛瑞迪之事。他明白此事一定是黄文祥所为,甚至玛瑞迪都参与其中了,从开始的受害者,变成后来和黄文祥联手坑害盛雪的人。

帕斯卡闻言极为愤怒,当即就要打电话质问玛瑞迪,却被林浩楠拦住了。在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前,仅凭推测改变不了什么。林浩楠叮嘱帕斯卡,不要将他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黄文祥和玛瑞迪,他另有打算。

“林,你不会真要留下来继承吴家的餐馆吧?在中国这可叫‘吃软饭。”帕斯卡见林浩楠已经恢复记忆了,补办的护照也下来了,却仍没回国的意思,有点儿摸不透他的心思。

“呵呵,我又不是蓝翔毕业的,当什么厨子啊,我学的可是经贸。”说着,他看向帕斯卡的脚,“你穿的鞋子是在中国买的吧,如果我没猜错,产地离我们刺桐不远。鞋子穿着还好吧?”

“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我的脚告诉我,这双鞋子非常好。”帕斯卡已经明白了林浩楠的用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想把中国,或者说把你们刺桐的鞋子卖到非洲。不过,目前非洲市场不比以前了,现在这里不缺鞋子,而且有很多是中国人在卖。”

“但他们缺乏与众不同的鞋子,你脚上的这双鞋子,在金沙萨看到有同款的吗?”

帕斯卡摇摇头。

“所以,这里依然需要鞋子,只不过是从单纯的需要穿鞋,变成了对与众不同、拥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需求。”林浩楠很有信心,“如果我们联手,在金沙萨建立直营公司,以此为依托注册自己的品牌,第一时间掌握客户的需求,和流行趋势接轨,立足于刚果金,直面非洲市场,何愁不能成为‘非洲鞋王!”

“工厂怎么解决?”

“有晋江这个鞋都在,你怕什么?到时候我回国寻找合适的代加工工厂,做好市场调研,争取一年推出上千个款式,把新开发的产品寄给非洲各国的客户,让他们去挑选、投票,满意度高的再投入生产,不满意的就放弃。”

“太好了,林。合作愉快!”帕斯卡真诚地伸出了手,“哦,还有件事,如果你放弃盛雪的话,我……可不可以继续追她?”

盛雪和丛小果乘坐的班机到达英·甘地机场时,已是下午四点多。这是个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国际机场,除了通关时间无比漫长,其他一切还好。丛小果格外兴奋,这个机场的建筑曾多次出现在宝莱坞电影中,满满的既视感,她也不在意通关的漫长,拿着手机不停地拍。

摊位合租方派来接他们的车已等候多时。司机是一位印度美女,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用英语对她们说:“你们好,我叫南德娜,不好意思,出来匆忙,忘记带名片了,请上车。”

盛雪和丛小果订的酒店就在会展中心附近,女司机南德娜将她们送到后,就告辞了。

经过一夜的休整,第二天,盛雪和丛小果去会展中心布置展位。她们这次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设定品牌代理项目的合作,确定独家合作伙伴;二是把潜在的客户扫一遍,提高印度客户的转化率。

到达展位时,昨天那位女司机南德娜已经在忙碌布展了。可接下来的情景令盛雪和丛小果大跌眼镜,几名工作人员走到女司机面前,毕恭毕敬地请示着什么。看见她们惊讶的表情,南德娜笑了,拿出名片递给她们。原来,所谓的女司机竟然是印度民族品牌“NANA”箱包公司的老总。盛雪和丛小果有些尴尬,不过,内心对她的好感更增加了几分。

和南德娜闲聊了几句,盛雪和丛小果取出海报、样品等,手腳麻利地开始布展。丛小果眼尖,很快发现隔壁摊位竟然是她们的同行——意大利著名校服品牌“意顿”在印度的独家代理。对方自然也发现了她们。盛雪干脆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将自己的宣传画册恭恭敬敬地送上一份,对方也很绅士地回赠了盛雪一份宣传册。

“师傅,咱们展位的位置不是太好,明天展会正式开始后,我们要不要从同行摊位截流啊?”丛小果问。

所谓“截流”,就是提前拿着样品和名片站在有利位置,看到从同行那里出来的客户,或者有客户想去同行那里,就一路搭讪,把他们截到自己的摊位上来。盛雪听得直皱眉:“不行,会伤了同行间的和气。我们事先做了那么多的工作,从海报、宣传页到样品,做得都很好,联系上了新德里、孟买、拉杰果德等地的目标客户。我相信,只要是真心寻求合作的,都不会对我们视而不见。”

会展开始后,一切果然如盛雪的预想,客户络绎不绝。大部分时候,她们两个根本就忙不过来,不光是事先约好面谈的客户,就连没预约的也被吸引来,拿宣传页的、看样品的,问报价的……“SNOW SHOW”的摊位都要被人挤爆了。反观隔壁的校服大牌“意顿”,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目前的印度市场,性价比还是第一要素,毕竟十几亿的印度人民,并不都是富翁。

见“SNOW SHOW”那么火爆,“意顿”的少东家忍不住拿起手机对着她们拍照。学表演的丛小果对镜头十分敏感,调皮地比了个剪刀手配合他。少东家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丛小果的配合令他龙颜大悦,从偶尔拍升级为一直对着她们拍拍拍。丛小果乐得手舞足蹈:“师傅快看,那家伙个头那么高,而且还很帅哎!”

“收起哈喇子好好干活。今日工作不努力,明日努力找工作!”盛雪敲她的脑袋。

盛雪的“SNOW SHOW”虽然在会展上的地利不是很好,但天时和人和都占了。由于刚出农历正月,国人还没从年的气氛中拔出脚来,这次来参展的国内同行很少,使得“SNOW SHOW”非常耀眼。

“先生,我们一起合个影吧。”盛雪笑吟吟地对刚聊完的客户说。每次和客户谈完后,她们都会跟客户合影留念,一方面是为了后续跟进加强联系,另一方面可以将这些作为今后的营销素材。

“加我一个——”隔壁“意顿”的少东家突然横空入镜,喜滋滋地站在丛小果身边。他的员工拿着相机“咔咔”摁着快门,记录下了这一刻。

少东家大大方方对丛小果说:“我们加个微信吧,我好把照片发给你。”

“师傅,这是他自己找上门的。”丛小果冲盛雪挤眉弄眼。

晚上回到酒店,两人开始整理照片,准备给客户发过去。翻到其中一张相片,盛雪愣住了。在背景的人流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不那么清晰,但盛雪百分之百肯定,那是高英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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