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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穿越黑色风雨的自由鸟

2020-11-09徐学

环球人物 2020年21期
关键词:安格尔爱荷华余光中

徐学

聂华苓

我没见过聂华苓先生,但我的许多朋友常会提到她和她先生安格尔,提到他们共同主持的“爱荷华写作班”。最早去写作班的是余光中,当时他才30岁,安格尔是他的班主任。那时,聂华苓还不认识安格尔。在那里,余光中拿到硕士学位。回到台湾后,东海大学教授徐复观请余光中去东海大学教“现代诗”,也请聂华苓去教“现代小说”,课程都安排在星期五晚上,他便常常和聂华苓一起搭火车结伴去上课。那时,他就向聂华苓细细描绘了“爱荷华写作班”和安格尔。不久,安格尔到台湾来,余光中出席了欢迎宴会,他看见主人特别把聂华苓安排在安格尔旁边,后来知道,这是因为安格尔正在台湾作家中物色去爱荷华的作家人选。

长江畔,古道旁

有一首歌在华人中已流传百年,它起首就苍凉地道出漂泊景色:长亭外,古道边……和一切在抗日战争中长大的中国孩子一样,聂华苓也把这首歌当做自己的私房歌,掖在心窝。只不过,她对开头略有改动,唱的是:长江畔,古道旁……

聂华苓出生在长江边的汉口。民国时,汉口是直辖市,号称“东方芝加哥”。聂家是大家族,住在租界,有许多佣人马弁,小华苓爱在门房里听他们讲市井故事。她爷爷是晚清秀才,要孙女背唐诗写大字,自己则和朋友在房间里烧鸦片烟谈诗论文,小华苓从房门钥匙眼里偷看,见爷爷有腔有调地吟咏古诗……母亲漂亮要强,聂华苓至今记得她的样子,“一身黑缎旗袍,长长的白丝围巾,围着脖子闲搭在肩后。玳瑁黑边眼镜,衬出白皙的脸蛋”。母亲20岁出阁,直到生下3个孩子才知道丈夫已有妻儿,30岁时丈夫死了,她被逐出聂家,独自抚养4个小孩,最大的10岁,最小的两个月。她知悉接受教育的重要性,即便烽火连天,也执意要送女儿到外地求学。母亲的气度与倔强为聂华苓所继承,她从小就是个不爱哭的女孩。

13岁时,聂华苓和家人离开汉口,任江水带去远方,从此一直在江边跋涉漂泊。她眼见的是,峡谷上蜿蜒的石梯古道,道旁杜鹃茅草交替,还有不知名的野花摇曳。从汉口逆流而上的第一关,是宜昌到三斗坪(今三峡坝区)中间的“鬼门关”,纤夫在奇形怪状的石崖上弓着腰,拉着粗大的纤绳,唱着号子匍匐前行,船在浪中左摇右晃,一度像个陀螺似地旋转。聂母把孩子搂在怀里念着佛,船终于在舵工的咒骂声中冲过旋涡险滩。15岁时,聂华苓和3个同学在兵荒马乱中到了重庆,考入了中央大学。大学期间,她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变形虫》。

和张爱玲相似,聂华苓自幼纠结于没落大家族的争斗和士大夫的陈腐,并缺乏父爱;与张爱玲不同的是,她一直有母亲相伴,还多了流亡学生的经历:吃的是掺了沙子和老鼠屎的“八宝饭”,长了一身疮,常常打摆子,却也能精神抖擞唱《满江红》和《黄河恋》……患难而多血性多歌声的历练,还有长江上满是中国气节中国故事的壮阔山水,不觉中已成了她的底气,帮她洗去了深院内的阴沉和衰朽。聂华苓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和《桑青与桃红》是多年后对水上漂流的凝视和回味。她说:“武汉、宜昌、长寿、重庆、南京,不同的江水,不同的生活,逆江而上又顺流而下——我在江上活过了1/4世纪的战乱。”她的文笔也像水一般流畅,有水一般的洁净透明,更有水一般柔弱胜刚强的力量。在这芳草碧连天、生命蓬勃的青涩岁月,聂华苓获取了生命动力,“苦也好,乐也好,都不能停,非往前走”。

左图:1946年,聂华苓(前排左一)在国立中央大学读书,与同学们合影。右上图:年轻时候的聂华苓。右下图:聂华苓作品《桑青与桃红》《失去的金铃子》 。

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

“这绿岛像一只船,摇呀摇,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这是首甜美情歌,聂华苓听到却悲伤,因为这绿岛又叫火烧岛,是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是囚禁陳映真和柏杨的地方,这首歌总让她回忆起在《自由中国》杂志社工作的岁月。

《自由中国》创刊不久,刚到台湾的聂华苓就被聘为文艺版编辑,不久又进入编委会。当编辑的11年中,她精心培育纯文学,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梁实秋的散文、柏杨的小说和余光中的新诗,都由她最先发表的。她自己也因为旁听编委会上的辩论培养了理性和逻辑思维,但最重要的是,她在雷震、殷海光等知识分子身上学到了嶙峋风骨。

如果以鸟为喻,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知识分子可分为三类:一类作为标本,装饰博物馆;一类作为宠物,发出悦耳的声音;一类成为自由的飞鸟,当咳嗽成为流行语时,坚持发出醒耳的高音。《自由中国》同仁坚持直言,种种迫害诬陷先后到来,杂志被封,负责人被捕。

聂华苓永远忘不了1960年9月的一天。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9岁的女儿正在床上弹小钢琴,一大群便衣拍开大门,进入旁边的房间,把一位同事带走了,接着走到她面前盘问。她害怕孩子受惊吓,强作镇定地叫孩子继续弹琴。便衣走了,她坐了整整一下午,等着便衣来抓。

记忆里,台湾的黑色浓郁:黑幕、黑名单和难熬的漫漫黑夜……但聂华苓最终把它化解了。她引用一首诗:“当你失去一切,只有黑色,黑色是最美丽的颜色。”

聂华苓虽没被捕,却一直在当局的监视中。作为另类,她一直受到压制。1971年,小说《桑青与桃红》在台湾报刊上连载不久就被当局叫停。1974年,她申请入境,当局让她签下文字,保证入境后不参加政治活动,她只能悄悄地去见刚出狱不久的雷震。和她一样被变相关押的还有殷海光。这位毕业于西南联大的高材生,这位把书和花视为人的起码享受的哲学教授,严谨的逻辑之后是无穷的柔情和浪漫,长期的监禁导致他50岁就与世长辞了。他曾经提倡全盘西化,但在将逝之时说:“中国文化不是进化而是演化,是在患难中的积累,积累得异样深厚。我希望再活15年,为中国文化尽力。”这种把体制与文化区分开来的眼光令聂华苓感到振聋发聩。

24岁到39岁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聂华苓说:“台湾从没让我快活,一个女人最好的年代在15年的压抑中牺牲了。”记忆里,台湾的黑色浓郁:黑幕、黑名单和难熬的漫漫黑夜……但聂华苓最终把它化解了。她引用一首诗:“当你失去一切,只有黑色,黑色是最美丽的颜色。”她把自己的散文集命名为《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

鹿园里的“国际写作计划”

聂华苓说,她生根在大陆 ,抽枝展叶在爱荷华。爱荷华州位于密西西比河和密苏里河之间,是美国的农业大州,也是美国自由主义作家的发源地,安格尔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是美国当代著名诗人,也是学者,得了文学硕士又去攻读人类学,24岁到27岁在牛津大学当研究员,回国后当了总统的文学顾问。

遇见安格尔时,聂华苓正处于人生低谷:丈夫无爱,分居6年;大弟、母亲先后亡故,杂志被封。可是,“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的眼睛。不停地变幻:温暖,深情,幽默,犀利,渴望,讽刺,调皮,咄咄逼人。”而聂华苓在安格尔心中就更强烈了,“从那一刻起,每一天,华苓就在我心中,或是在我面前。”

安格尔、聂华苓夫妇。

一见钟情的双方当时都有死亡许久却未解除的婚约,而且聂华苓自尊心极强,此时她对大力开展爱情攻势的安格尔也非常矜持。当时,安格尔在台北只安排了3天日程,他送聂华苓回家,到门口却不肯放手,让的士继续在街上无目的漫游。他极力邀请她去爱荷华,她每次的回答都是不可能,因为要照顾两个女儿。他锲而不舍,从离别那天起,她每天都接到他的信,从欧洲、日本寄来,持续了几十天。

1971年,他们终于结婚了。婚后在郊外搭起小屋,身边有鹿和浣熊做伴,取名叫鹿园。过往的个人恩怨渐渐消融,而侠义大度和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日俱增。虽然混乱中父亲死在红军的枪口下,但她依然和安格尔一起翻译了《毛泽东诗词》,推荐给西方读者。她也是最早返回祖国大陆的海外作家,为大陆与台港海外牵线搭桥功不可没。

一天,二人在河上泛舟,聂华苓突然建议把“写作班”改成“国际写作计划”。安格尔听了大叫:“疯狂的主意,每个作家在此至少要开销几千美元啊!”但他再一细想也不觉心动,于是他们到处写信求助,一起拜訪商界友人,终于募得首批基金300万元。自1967年,每年9月到12月,都有三四十位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参加“国际写作计划”。几十年来,他们累计接待了1400多位作家。大家在鹿园里喝茶饮酒谈诗论文。在这无拘无束打破地域、宗教和意识形态的交流中,走出了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位是土耳其的帕慕克,一位是中国的莫言。

中国作家的到来是聂华苓最高兴的,从艾青、丁玲、萧乾到苏童、迟子建,从痖弦、陈映真、林怀民到张大春、钟晓阳……这些都是全球中文健笔。1976年,300位作家联名提议他们夫妇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理由是“他们是实现国际合作梦想的文学组织的独特的建筑师”。1991年,安格尔突然撒手而去,聂华苓忍着悲痛,依旧坚持他们共同开创的事业,直到95岁高龄的今天,她依旧担任这个文学组织的顾问,她也会一直坚持下去。

聂华苓1925年生于武汉,1948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外文系,作家,代表作品有《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等。1964年旅居美国,应聘至华盛顿《作家工作室》工作,在爱荷华大学教书,因创办“国际写作计划”,被称为“世界文学组织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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