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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斯谟的“愚人”形象在老勃鲁盖尔绘画中的呈现

2020-11-09林梦琳LinMenglin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愚人文学

林梦琳/Lin Menglin

一、16世纪的愚人文学

16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与文艺复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但北方城市依旧保留着自己本身的特色。北方文艺复兴浪潮并不像南方那样来势汹汹,相反,北方人文主义者在吸收外来思想的基础上,与强烈的本土现实主义相结合,将自身文化习俗融入艺术与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局势混乱的尼德兰,封建势力、宗教势力与新兴资产阶级矛盾日渐加深。在这样一个时局混乱动荡、精神极度匮乏的社会,随着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浪潮的来临,恐慌中的人们急需寻找新的精神文化寄托。[1]

面对越来越黑暗的社会环境、深受苦难的人民大众,许多人文主义者愤而举笔,隐晦曲折、含沙射影地创作了许多关于社会矛盾的作品。另外,宗教改革的要求对艺术的理性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影响。艺术家们开始在这些当时流行的文化领域中寻找新的主题。例如,塞巴斯蒂安·布兰特(Sebastian Brant,1458?—1521)用《愚人船》①开启了愚人文学的篇章,老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约1525—1569)的前辈画家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1450—1516)便根据这部作品创作出了他著名的同名作品《愚人船》。愚人文学漂洋过海,在当时全欧洲刮起一阵“愚人文学热”,最后在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1467—1536)的《愚人颂》的面世中达到高潮。1986年在德国莱比锡出版的《文学辞典》解释“愚人文学”的概念时写道:“主要是指十五世纪后期和十六世纪早期富有教育意义的讽刺性诗文和散文作品。它们以某些拟人化的个性和行为追溯到一些社会状况,首先是一些社会弊端,把这些现象理解和解释成愚蠢,并且程度不等地进行了尖锐的批判。”

二、伊拉斯谟“赞美愚蠢”

当时尼德兰最杰出的人文主义学者——伊拉斯谟,在离开教廷所在地罗马之后,把久积心中的感受仅用七天时间写出了闻名世界的 《愚人颂》 。《愚人颂》 的面世与斯 多葛哲学的复兴为当时的文学与哲学领域注入了新鲜血液。《愚人颂》托言于“愚夫人”(或称“愚神”“痴愚女神”),以第一人称对行将转入近世的中世纪晚期的世态世象,特别是对基督教的最高权威罗马教廷,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同时对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满怀同情,大唱赞歌。[2]1与布兰特用某些具体的“愚人”形态和面具化的插图作品来比喻“愚人”不同,伊拉斯谟从人性和精神层面讨论愚蠢,给人类穿上一个更大的“愚人”外套。面对这些戏谑荒诞的文字,看客们难免忍俊不禁,放声大笑,之后却不由得对这些社会中随处可见的现象陷入了严肃的思考。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在他的著作《拉伯雷和他的世界》中,将伊拉斯谟的“对愚蠢的赞美”描述为中世纪拉丁幽默复兴时期最完整的表达,并将其描述为“世界文学中狂欢笑声最伟大的创造之一”。[3]335

表面看来,对愚蠢的赞扬似乎不大能体现狂欢节(或类似节日)的喜剧精神,在巴赫金的狂欢理论中,他却认为狂欢节和其他节日庆祝的流行传统对理解伊拉斯谟作品的精神和结构是非常必要的。文艺复兴时期很多历史学家认为,当时的人文主义者几乎没有从流行文化中汲取什么东西,学者们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伊拉斯谟的古典主义风格上:苏格拉底式的反讽、卢西恩式的嘲讽、自相矛盾的赞美诗的古典修辞模式,以及西塞罗和昆体良所推荐的活泼、喜庆的风格。而有一些文学史家注意到了,狂欢节的一个基本主题——世界颠倒了——与《愚人颂》非常相似,流行的愚人文学也渗进了日常生活中。在学者们在对伊拉斯谟的古典主义精神进行大量注释与回归的赞扬中,可能会忽略关于画家的生平经历:伊拉斯谟的旅行非常广泛,经历过许多国家的节日,他难免会受到各种狂欢文化感染。而且,在16世纪初的北方文艺复兴时期,古典和流行喜剧传统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罗伯特·克莱恩(Robert Klein)提醒了我们这一事实,并指出北方人文主义者比他们的意大利同行更容易受到大众的影响:

在更具体的闹剧和漫画文学领域,至少在16世纪末之前,文化精英和未受过教育的普通人通过学生戏剧和教会中的愚人节直接聚集在一起。在低地国家人文主义最先进的环境中,修辞剧团②的寓言剧是由装作傻子的演员创作和上演的。[3]337

在勃鲁盖尔赞助者希罗尼穆斯·科克(Hieronymus Cock,1510—1570)于1563年左右出版的《愚人节》(Feast of Fools,图1)中,一群傻瓜在公园里唱歌跳舞,画面前方围着一群人,他们正朝着右下角的木桩滚球(当时流行的一种群体游戏)。事实上,愚人们经常出现在修辞剧团的寓言剧中——正如勃鲁盖尔在他的《禁酒寓言》中所描述的那样,这一时期的许多寓言剧都是专门针对他们的。如科克附在版画上的长铭文所暗示的:在bol这个词上加上punning,意为ball,同时也是一个俚语,意为head……铭文上斩钉截铁地说,愚人在这片土地上比比皆是,最伟大的愚人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

虽然在序言致友人的信里,伊拉斯谟明确地将《愚人颂》置于古典嘲讽的体裁中,但他也含蓄地希望读者认识到愚神表演中的流行元素。认识到喜剧精神和狂欢节的习俗,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解释愚神言论背后的思想,更准确地定义她讽刺性评论的基调,理解伊拉斯谟狂欢和批判性文字的本质——借愚女神之口呼吁社会道德。

三、伊拉斯谟与勃鲁盖尔

16世纪中期,尼德兰北方城市普遍存在着一种以人为本的艺术和文学取向,影响着文艺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游行、戏剧、出版的文学作品以及生产销售的油画和版画等,文学和艺术彼此影响交融。像当时大部分艺术家一样,勃鲁盖尔曾去过意大利罗马等当时的艺术之都考察游学,必定对当时流行风格十分了解。但他的绘画风格在当时盛行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风格中是独树一帜的,对其绘画作品稍加了解可知,他明显不愿意与意大利或弗莱芒学派联系在一起。除明显借鉴前辈博斯风格的几幅画作——如《死亡的胜利》《疯狂梅格》等,他创作了一种属于自己的风格,与之前的弗莱芒画家几乎没有相似之处,无论是著名的农民题材系列,抑或宗教版画系列。

伊拉斯谟与其前辈博斯是同一代人,勃鲁盖尔则稍后于这两位前辈。虽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三位在各自领域非常出色的名人有过联系,但博斯与勃鲁盖尔极有可能看过伊拉斯谟的作品。毕竟伊拉斯谟是那个时代顶级的文人,受到整个北欧贵族、精英高层和文人圈子的追捧。在勃鲁盖尔的画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作为人文主义者的画家勃鲁盖尔。他虽没有留下大量生平事迹记载,但已知的是他与当时人文主义圈子过从甚密, 如安特卫普的出版商科克和人文主义学者亚伯拉罕·奥特里乌斯(Abraham Ortelius,1527—1598)等。我们在勃鲁盖尔身上发现了与他那个时代的作家——尤其是伊拉斯谟——类似的精神:他们对人类愚蠢行为的看法以及对社会和道德的关注,都是通过讽刺来表达的,呈现出一种荒诞的气氛,而讽刺主要是一种文学手法。《愚人颂》可能是勃鲁盖尔表达人类愚行的一个诱因,尤其是勃鲁盖尔以谚语为题材的作品,与伊拉斯谟的《愚人颂》气氛极为相似。[3]338

勃鲁盖尔与前辈博斯不同,他对人民甚至人类命运虽悲观,但却一心劝人向善,将道德劝诫用不同方式表达在其画面中。如《愚人颂》中所说的,人类中的大部分是由“智者”组成的,所以当勃鲁盖尔用“智者”作为靶子进行讽刺的时候,它也就变成了对“理性”的讨伐。在愚人文学中,智者由于偏离理性的常规陷入自疑甚至自缢,愚人企图惩罚理性,但又不能给这个无序的世界立法,因而也就势必使这个世界陷入非理性的狂欢和混乱,上演了一出出哭笑不得又引人深思的喜剧。[4]

四、勃鲁盖尔画作中的愚人形象

在文学中,愚人包括多种含义,一般指某一类人。英文中“fool”的名词意为愚人、小丑、傻子,动词则意为欺骗、愚弄、干傻事。在象征符号词典中,“愚人”可以用clown,jester和buffeon这几个词表示。而“愚人”形象也受到当时众多画家的追捧,那么画家勃鲁盖尔是如何描绘的?

在他1559年的《狂欢节与四旬斋之战》(Battle Between Carnival and Lent,图2)中,他创造了一个在尼德兰南部举行流行节日的场景。场景并不陌生,在一个现代的弗兰德斯乡村里,熙熙攘攘的广场,被几幢建筑好似舞台布景般的围起。而主题十分明确,正如题目所指。画面前景,一个象征狂欢节的胖男人与一个象征四旬斋的瘦子在其追随者的簇拥下,正在进行交锋。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愚人——戴着作为愚人标志的驴耳朵——漫步在这幅画的中心,他正举着点燃的火把照亮一对成年夫妇的道路。可以看出,画面中是白天,或许这就处于世界“颠倒”的状态——与前面所说的狂欢节精神类似,“颠倒”是因为代表四旬斋的天主教徒和被怀疑贪图享乐的新教徒,正激烈地互相争斗。这也许也隐喻了当时天主教与新教的交锋,教徒从教堂做礼拜出来,便走向了广场的酒馆去骄奢淫逸地享乐。勃鲁盖尔将大量的传统场景围绕在他们周围:孩子们在玩耍,瘸子乞讨,卖鱼的人,举着凳子去教堂的人,盛装参加游行的人……画中走在中间举着火把的愚人形象揭示了勃鲁盖尔的兴趣不仅仅是对公共生活或狂欢节娱乐的描绘。我们可以推断,在这幅画中,勃鲁盖尔与伊拉斯谟一样,想成为“人民的老师”,在讽刺幽默的绘画语言下,隐藏着教诲的信息,他把这幅作品当作一篇引人向善的道德论述。

在他1558年的《炼金术士》(The Alchemist,图3)中,他描绘了一间很像实验室的房间——堆满了药剂、容器、风箱等物品。左侧的炼金术士正在沉迷于他的实验,而他身后的妻子正在徒劳地从袋子里倒东西(或许是硬币),他的小孩们正在翻箱倒柜找食物,其中一个头顶空锅,象征着这个家庭一贫如洗的窘迫情况。而花光积蓄沉迷实验的炼金术士似乎浑然不觉。画面的右上角为我们描绘了这个家庭的结局:破产的夫妇被迫将自己的小孩们托付给贫民院。勃鲁盖尔在这里讽刺的是炼金术,抑或是这个相信并沉迷空想的愚人。版画上的铭文刻着“炼金术士浪费了他所有的财产和时间”,看起来像是在批评所有贪心、头脑简单、掏空所有来追求未知财富的傻瓜。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我认为与伊拉斯谟一样,勃鲁盖尔更像是讽刺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智者,他们“自称无所不知,洞悉宇宙奥秘, 只他们拥有智慧, 别人都是凡夫俗子。 他们自鸣得意地构建一个又一个的‘体系’,毫不犹豫地以宇宙设计师自命,并且宣告自己已经进入大自然的玄机。但是很可惜,铁面无私的‘大自然’对于他们那些查无实据的放言空论,根本不认账”[2]5。画面右侧一位神秘人物,左手指着著作上的ALGHE MIST字样,也许是“炼金术士”和“一切都错了”(荷兰语)的双关语,我们再次体会到勃鲁盖尔以“愚人”讽刺劝诫的绘画手法。

图3 老彼得·勃鲁盖尔 炼金术士 木刻版画 1558 年

而在勃鲁盖尔1559年的版画《霍博肯的露天市集》(Kermis at Hoboken,图4)和1568年的油画《农民的露天市集》(Peasant Kermis,图5)中,愚人角色更类似于一个旁观者,前者前景的愚人牵着两个小孩似乎要走出画面,而后者则隐藏于画面深处,身旁站着城里装束的客人,作为低调的旁观者见证了这场露天狂欢。从这两幅风俗农民画中“愚人”角色的扮演,我们也可以推测出勃鲁盖尔对农民或底层阶级表现出的更宽容的一面。

图4 老彼得·勃鲁盖尔 霍博肯的露天市集 蚀刻版画 弗朗斯·霍根伯格刻 约1559年 伦敦考托尔德研究所

图5 老彼得·勃鲁盖尔 农民的露天市集 镶板油画 约1568年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五、结语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曾这样评价伊拉斯谟的《愚人颂》:“这本书体现了伊拉斯谟的以下几个特点:一个有文化素养、多闻博识的学者;一个惯于嘲弄的讽刺作者;一个敏锐的批评家。这几个方面在书中融为一体,犹如亲如手足的友人融洽相处在一起。”[2]8通过对勃鲁盖尔画作中“愚人”形象角度的分析,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与伊拉斯谟相似的文学气质,通过不同的载体呈现出来的共同的道德教育思想,也说明了16世纪尼德兰文学与艺术在主旨和风格上的彼此影响与贯通。

注释:

①塞巴斯蒂安·布兰特,16世纪德国人文主义者和讽刺作家。他因其讽刺作品《愚人船》(Das Narrenschiff)而闻名于世。1494年出版的《愚人船》,因对人类愚蠢的讽刺而成为当时欧洲最畅销的书籍。《愚人船》是一部诗文体裁的叙事作品,全诗共占7308行,俗称8千行诗。“愚人船”的船舱内安置着各式各样的愚人,愚人们并不悲叹人生苦海,他们只是希望驾驶着“愚人船”径直驶往希望之乡——愚人镇。因此船舱里思想活泼,愚人们面貌生动,他们愚蠢、轻率、鲁莽、狂妄、自负、傲慢、放肆、堕落、荒淫、品行不端,人生的负面概念一股脑儿粉墨登场。可是,愚人们的思想却是如此苍白,因此全力以赴驾驶的大船只能笔直地驶向生活灾难和道德的毁灭。

②修辞剧团(rederijker kamers)兴起于15世纪,是一个文学戏剧社团,团员主要来自手工艺人、艺术家和店铺经营者。剧团随着发展形成了一系列的戏剧形式:从模拟剧(Sinnespelen)或称寓言剧(Allegorical plays,源自中世纪的道德剧),再到滑稽剧(Kluchten)和闹剧(Facties)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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