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添艺

官式建筑内檐棚壁糊饰技艺是一门从明清延续至今的对皇家敕造的建筑物内檐棚壁进行修缮和装饰的技艺，更是祖先留给我们的重要非遗。诸如北京故宫建筑群中的长春宫、倦勤斋，颐和园排云殿，沈阳故宫文溯阁、飞龙阁等皇家建筑中精美的内檐棚壁，均是通过这一技艺实现的。然而，在现代生活中，故宫等古建筑从皇家生活起居的住所变成了供大众了解、研究历史的博物馆。其使用功能的转变也必然导致内檐棚壁糊饰技艺在应用上进入到文物保护的整体序列中。当墙上悬挂的、张贴的，甚至工程中使用的材料或者一般施工中可随意撕毁的“垃圾”都变成“文物”时，内檐棚壁糊饰技艺在应用中又应该有哪些步骤和要 求呢？

此次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改陈项目就为内檐棚壁糊饰技艺在当代古建筑博物馆中的应用提供了实践。作为中国现存最大的古典皇家园林，承德避暑山庄宫殿建筑严格遵循了清代皇家建筑的规范，其中烟波致爽殿作为皇帝寝宫，更是在装修和铺陈上保留了皇家的生活审美情趣，从20 世纪70 年代至今40 余年，烟波致爽殿没有经过大工程修缮，殿内贴落、匾联有不同程度的脏污、破损，织品类有一定程度的褪色、脆化，棚壁各处也有剥落、开裂，亟待修缮。2019 年4 月，承德市避暑山庄博物馆发起研究性保护项目烟波致爽殿复原展览改陈项目招标，北京尚古文博科技公司承接，北京联合大学专家王敏英率领的研究团队提供技术指导，并于6 月7 日正式施工，对烟波致爽殿进行改陈、修缮。

一、文物的摘取、除尘与保存

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包含明间、佛堂、东暖阁、西暖阁四间，其中涉及须摘取、除尘、贮存的纸绢类文物36 件，主要包含贴落、匾联、横批，以及织物类文物21 件，主要包括被褥、蒲团、幡子、床帏，涉及斜角削取、入黄、莜面团无损除尘、中药防蠹防霉、无酸纸包装等保护、修复技艺。

1.文物摘取

贴落类文物又叫内檐装饰性书画，包括横批、福寿方、匾联等，相比较观赏性书画，内檐装饰性书画具有尺幅大、悬挂位置高、受环境影响大等特点，因此在摘取时有其特殊的摘取技巧。摘取在工匠语言中又叫“启画”，主要针对贴落类文物。作为文物保护的第一道工序，这也是与文物接触的第一步，再加上贴落类文物本身尺幅大，长期张贴、悬挂，受环境干湿冷热、微生物、风力等影响，若摘取时力量平衡稍有偏差，就会发生“崩、拔、爆、裂”等问题，导致文物损毁。

在工程现场，技术人员搭好脚手架，从东暖阁东墙开始，按照由东到西、由低到高、由小幅到大幅、由悬挂（匾联）到张贴（书画）的顺序，依次进行摘取。

匾联摘取时须三人合作，一人拆解拴绳，两人左右托住匾联，防止受力不均导致匾联扭曲。拆解后平行向下托送，地面须有人接应，以多人抬托的方式将其运送至操作间。

张贴类书画在摘取时须三人合作，一人操作，两人持画左右上角，以保证在操作时画幅上线齐平。用启子头三分之一处的薄仞，插入张贴时留有的启口。在工匠约定俗成的规矩中，通常将启口留在画幅右下侧，下手时启子须尽量贴合墙壁，避免戳、撕画心，倾斜一定角度将画边右侧和底部一侧与墙壁粘合的部分分离。之后，操作人员提起画右下角，以平稳的方式向上托着分离其他部分，在工匠语言中，这个动作叫“削”。“削”时画幅提起的角度与墙面约成80 度角，中间不能打死折，如遇到横批这样较长的贴落，要每“削”起一米就将启下来的部分以较大的直径空心卷起。取下的画幅可多层叠摞，空心卷好，用厚皮纸包裹，用粗绳捆绑，松紧适中，防止散乱和出现勒痕，平稳运送至操作间。

在烟波致爽殿佛堂及西暖阁还有少量织物类文物，主要包括床帏、幡子、被褥等。在摘取这类文物时，操作人员尤其需要考虑织物的老化、酥脆问题，因此在摘取前，操作人员用四层桑皮纸折叠成与织物相同宽度，双面固定，再由两位操作人员平稳托举后将织物挂系处拆解，防止弯折对织物造成的破坏。

2.文物除尘

在长期的陈列过程中，文物会自然落尘，随着干湿变化，文物上的脏污呈密度大、粘连性强、显色度高等特点，并含有大量黑曲霉等霉菌、皮蠹等微生物及其排泄物。除此之外，紫外线、干湿变化、气流变化等也会对纸张及织物造成很大破坏，因此在除尘过程中必须采取安全、高效、多功能的方法，并尽可能通过除尘起到一定的修护作用，延长文物的“寿 命”。

本次烟波致爽殿改陈项目选取的除尘方式主要为改性莜面团无损除尘法。经王敏英介绍，莜面团相比小麦面粉或其他擦除式除尘方式，具有粘取式除尘对文物磨损小、更易吸附缝隙脏污、黏度适宜不易掉渣残留等优势，实际操作步骤具体如 下：

第一，用文物除尘布毛相对较长的一面将酥脆程度不高的文物表面浮土吸除，使用除尘布时需注意不可反复摩擦，不可歪扭扬尘，亦不可过力下压，要按照一定方向平稳移动，尽可能一次性地将大面积浮尘清除。

第二，一道莜面团粘处脏污。用莜面加入热水和成面团，再加入甘油作为保湿剂，面、油比例为5 千克面中混入5 毫升甘油。使用时将热莜面团充分揉搓至软弹，散热后按照一定方向在文物表面进行滚、捻，再次粘取脏污，当面团表面脏污无吸附能力时，揉搓面团让内部干净的部分置换到表面，可继续使用。待取用的面团须遮盖毛巾保湿。

第三，二道莜面团除尘防虫霉。二道莜面团与一道莜面团制法相似，但和面水使用由黄柏、花椒等防蠹防霉药材加水熬制后，再加入酸碱中和剂配置成酸碱度为7.5 的药水。其中黄柏中的小柴碱可起到抗菌作用，黄柏碱可起到驱虫作用，花椒中的牻牛儿醇和香茅醛可起到抗菌作用，牻牛儿醇、水芹萜和香茅醛有驱虫作用。

第四，三道莜面团检验。三道莜面团除尘依然使用配置药水和面，甘油比例加大，使用后的面团要尽可能达到无明显污渍的程度，甘油对纸张类文物起到一定的软化保护作用。除尘后的纸张触感绵柔，且面团中的药物成分在接触文物的过程中也对霉菌和虫蠹进行一定的防治，有利于文物“延年益 寿”。

文物除尘布除尘效果

二道莜面团除尘效果

三道莜面团除尘效果

三道莜面团使用后脏污对比

3.长效保存

因本项目修复后回贴的贴落为仿制品，因此除尘后的文物须进行包装入库，以长久保存。

包装书画要用到无酸纸筒、无酸防虫纸、无酸包装纸、胶条、包扎条带。包扎条带在使用前须入黄处理，即用黄柏、花椒熬制药水浸泡，晾干后备用。除尘后的画背面用启子铲除硬浆糊残留，画心朝上，覆盖无酸防虫纸，以无酸纸筒为轴卷成筒。无酸纸筒直径越宽，对纸质文物折损伤害越小。在卷好的纸筒外裹卷无酸包装纸，包装纸要宽于纸筒，长度要达到包裹后双层厚度以上，用胶带封好后用包扎条带对纸筒进行捆扎，打结处位于书画锯条边处。

贴落类文物在封建社会作为房内装饰，其创作者多为帝后或翰林院大臣，并且随着皇帝的赏玩情趣或节令需求时常更换，没有被赋予收藏价值，因此在摘取、除尘、长效保存这些方面并没有完整的传统工艺传承。但是，无论是入黄本身，还是以花椒、黄柏等中药材作为防蠹防霉药剂，都是传统内檐糊饰以及书画装裱中十分重要的防霉避蠹手段。

清代宫廷贴落已不再是一种简单的装饰品，而拥有其独特的历史、艺术等文物价值，因此其作为文物在摘取、除尘、保存方面也得到相应的重视。科技飞速进步，现代文物保管技术在不断发展，在应用中可与传统技艺相互借鉴，共同为文物的长久保存发光发热。

二、内檐棚壁的保养与修复

在对古建筑博物馆原内陈进行摘取、保养和保存后，终于到了对内檐棚壁保养与修复的操作环节。作为清代皇家建筑，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内檐棚壁均是由侧切面约2.25 平方厘米的木条所打造的孔径约10 厘米的方格平面（即白樘箅子），覆盖以桑皮纸（背纸）、银印花纸（面纸）等裱糊而成。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非常容易产生破损、霉菌和虫蠹等病害。在此次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改陈项目中所发现的殿内棚壁病害，就有因黏合剂老化、菌斑和因渗水受潮等造成的纸张皱裂、黄色水渍、生物病害问题，而内部的箅子可能因上次施工不当等原因，存在表面虫害严重、部分老化、歪闪及嵌钉生锈与腐蚀等问题。因此，本次改陈项目对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棚壁进行了重点修复。

这里所使用的，正是由明清传承至今，并在清雍正十二年（1734 年）由工部颁布则例对其施工及用度等予以规范，归属于古建筑“八大作”之一“裱作”行当的非遗项目——官式建筑内檐棚壁糊饰技艺。其在此次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改陈项目中的应用如 下：

1.对白樘箅子进行清扫和修补

修复棚壁的第一步是对已有的白樘箅子进行评估和清扫。经检测，本殿内的白樘箅子翻新建造于20 世纪80 年代，其坚固性和承重性暂未受到影响。因此，此次改陈工程并未涉及通过重新钉装箅子以修复的木作工序，而仅仅是以裱糊的方式对白樘箅子的缺陷进行弥补。此次工程项目中，工程队首先将墙壁上原有附着的纸迹进行留档及清理，所用到的工具有喷壶、硬毛刷子、小铁铲等。工人用喷壶向箅子均匀喷洒清水，稍待浸润后，用铁铲将残余的纸迹铲除，并用硬毛刷子将箅子上各面的灰尘及黏合剂残留刷除清理。这一步骤的重要性在于，若清理不彻底，会影响之后新棚壁的黏合，尤其是表面的灰尘会造成空包，或对棚壁的耐久性造成影响，如残留黑曲霉、虫卵对箅子及纸质的持续侵蚀。在清理完成后，需等箅子进行一定程度的晾干才可进行后续的工序。

2.揉浆

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现有白樘箅子面临的最大问题，可能是因上次施工操作不规范，使用的浆糊没有进行有效的防虫害处理等而导致白樘箅子有大量虫蛀痕迹。因此，在粘贴纸张前对白樘箅子使用略稠的添加有黄柏、花椒等防虫抗菌药水打制的浆糊，进行刷涂。

这样做的目的，首先是对虫害的扼制与预防，以及后续对白樘箅子与新糊饰棚壁的耐久性起到重要作用；其次，在箅子上刷涂厚浆是在箅子与纸张间构筑的桥梁，只有经过这一步，纸张纤维在与木头粘合时才有着力点和摩擦力。这一步骤在传统工艺中称作“揉浆”，从命名可以看出，这一工序对上浆的手法作出要求：上浆时，须用腕部力量将药浆糊按、揉至箅子上，并在结束时有一个向外“带”的动作。据观察，此种手法与直接刷涂相比增加了浆糊对木头的浸润程度，并在木头表面形成更多相对不平滑的颗粒，从而加大了摩擦力，对纸张的牢固粘附起到重要作用。

揉浆时需揉三面，即两侧面和室内直观面，最好使用材质较硬的毛刷，若刷毛软则无法完成揉的动作，且无法完成对箅子侧面均匀上浆。软浆完成后等待风干，必须风干至完全硬化，按压不变形，才可进行下一步。

3.扒蹬与补蹬

所谓“扒蹬”与“补蹬”，其实就是将底纸（此次工程项目所采用的是桑皮纸）裁成稍宽于箅子孔径方块。按隔空的方式将方块贴附于箅子表面，在箅子上造成类似于国际象棋棋盘的效果，这种效果在裱糊工艺中称作“梅花盘布”。在粘贴时将边侧多出的部分向上翻卷，使纸张对箅子起到包裹的效用，以增加纸张与箅子的贴合面，提升耐久性，这一工序称为“扒蹬”。“补蹬”是以平贴的方式对“棋盘”所留的空档进行填补。通过扒蹬、补蹬完成了纸张与白樘箅子的第一次结合，共同构成了棚壁糊饰的载体，纸张晾干后，手敲可以听见类似“”的脆响 。

4.棚沟、撒鱼鳞

“棚沟”与“撒鱼鳞”其实都是用来找平的工序。

棚沟适用于小范围的缝隙或是其他小范围的两侧相对平整中间略有塌陷的填补。其实就是用纸张填塞缝隙，并将表面用纸张封贴、绷平。

撒鱼鳞适用于大范围的找平，如烟波致爽殿东暖阁的东墙，因其年代久远，整个墙面都向内凹陷。面对这种情况，可以将纸张裁成长条，长条的宽度与长度视墙形走势而定。一般来说，凹陷越严重，长条越宽，凹陷弧度越大，长条越短。在长条顶部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位置刷涂浆糊，粘贴于墙面，下衬第二条，以此类推，形成一层层一头排列一头悬浮的组合，这种形态如同鱼鳞一般层层压叠，因此被称为“撒鱼鳞”。墙面凹陷越严重，“鱼鳞”撒得越密。从侧面看，“撒鱼鳞”实际上是在新旧墙面间构建了一个个灵活的小三角形，对新墙面既可实现稳定支撑，又比较随形，不会像硬性支撑那样对支撑物表面的平整要求很高，且有戳坏纸张的风险。不仅如此，经过“撒鱼鳞”工序施工后的墙面，因将面层纸张与实体木质或泥质材料墙体隔开，缩小了干湿度对不同材料伸缩性差异的影响，在防潮、稳定性等方面都更加出色。

5.通片

在找平工序完成后，便可用白纸平贴覆盖，形成墙面。这一工序被称为“通片”。在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改陈项目中，通片所使用的纸由两张桑皮纸合制而成。合纸的手法与书画装裱中横竖纹合纸的方法一致，将合好的纸轻柔地搭在架子上悬挂晾干，再将晾干后的纸张刷以薄浆搭在撑杆上，递给负责张贴的人员。通过两人合作，一人贴，一人托，将纸张覆盖在墙壁和棚顶，并用鬃刷将边沿砸实。按照此法将纸张有序覆盖整面墙体即为通片。当一道通片完成后，有时会出现墙面依旧不平整的情况，比如，此次烟波致爽殿东暖阁的东墙和棚顶就因为凹陷程度比较大，在一道通片后，再次重复了撒鱼鳞和第二道通片。但毕竟纸张有重量，浆糊的粘合力有限，因此通片次数不宜太多，以免影响棚壁的耐久性。

6.转角对花

通片完成后，糊饰棚壁比较基础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贴面纸的环节主要以装饰功能为主。烟波致爽殿选用的面纸为万字小团龙图案的银印花纸，但是在纸张的边缘处需要拼贴，而拼贴时必须考虑图案的连续性和完整性，在传统工艺中就有“跟龙到底”和“转角对花”的说法。

在对内檐棚壁的修护过程中还有很多的说法，都与工程的耐久性和呈现效果相关。比如，通片时讲究必须通完整面墙，工匠才能休息，这是因为张贴的过程会影响纸张干湿度的变化。若整面墙裱糊的时间相隔太长，导致干湿度差异较大，就会引起墙体通片受力不均，影响其耐久性和坚固性。再如，在调制浆糊时，添加的药物需层层递减，这主要是考虑墙体的美观性，因为传统药浆糊中习惯添加的黄柏、花椒等药物均会产生较重的颜色。即使过去几百年，社会、科技发展迅速，这些老手艺、老说法都没有过时，依然对古建筑内檐棚壁在建造、修护后更美观、更耐久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三、非遗应用思考

作为非遗传统技艺，官式建筑内檐棚壁糊饰技艺与其他非遗一样，在应用中需考虑对项目原真性的保护，不能随意改动工艺流程，要慎重使用化学添加剂和工业机器，不能随意嫁接其他文化内涵，不能随意“创意”“改革”，不能只顾当下利益，不考虑非遗永续性发展，不能只考虑经济价值，不顾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轻视其科技含量，不能只发展不保护，在保护时，除项目本身外，还要兼顾其原料、工具、精神内涵、文化空间及传承人等。

然而，与其他传统工艺不同的是，官式建筑内檐棚壁糊饰技艺等和古建筑营造、修复相关的传统技艺，随着古建筑功能的转变，其操作目的、理念和手法、工序上又有了新的内容，不再单一地作为满足居住需求、兼顾审美的工具，而必须纳入文物保护的整体序列，将保护理念放在首要位置，联系文物保护其他环节，打破非遗保护和物遗保护的界限。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与古建筑营造、修复相关传统技艺作为非遗项目在当下和未来的价值与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