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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屋子

2020-11-06邱常婷

花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吉阿伯斗鱼

邱常婷

阿伯失踪一星期了,我想,他是不会回来了,我不应该跟阿伯讲我的梦,但那是多么多么好的梦啊。

现在回想起来,我有些记不得阿伯以前养在五尺缸里的是不是红龙,我就是忘了,这条鱼跟着我们太久,好似我出生前它就存在,可是当我凭着印象在潮湿卷曲的书页上按图索骥,我总不记得是红龙,可能是龙鱼的一种,但不是红色。我跟阿伯描述以前在鱼缸里看见的鱼,下巴突出,长着上翘的尖须,身躯覆盖巨大的鳞片。

“可能是鲶吗?”即便身处病中,也并不清楚我在寻找什么,阿伯仍试着帮助我,“像鸭嘴鱼。”

后来我翻遍了图鉴,发现不是,我终于想起来那只是一只乌尾冬,野生的,并非能豢养在城市的鱼缸里,秋天洄游东部温暖水域,因此被捕到。阿伯闻言微笑迷糊地颔首,说:“对啦,就是乌尾冬,很常见的啊,跟红龙一点都不像咧。”

我乖巧地闭上了嘴,这是唯一一个和我们出身有关的线索,我们共同的乡,无法归返的土地。在红龙以前,是一条与我们来自相同地方的乌尾冬,后来,乌尾冬消失,我再也不提起乌尾冬了。我跟阿伯说,五尺缸里从来就只有红龙。

紅龙真美,有时我们到小溪抓大肚鱼给它加菜,看它生吞活饵,银色发亮的大肚鱼子弹般地四处逃窜,红龙追捕小鱼,进食时发出仿佛来自远方枪响的声音,它均匀而桃红的鳞片,在增艳灯的照耀下散发鬼魅般灼灼燃烧的光泽,阿伯抱着我,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欣赏,那是我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刻。

除了红龙,阿伯也养其他的鱼,这些大大小小的鱼缸把我们狭窄的屋子挤得满满的,但所有的鱼缸,都没有装着红龙的五尺缸大。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这栋屋子就充满了发霉的痕迹,阿伯为了养鱼,将一切从简,我们在客厅倒放的鱼缸上吃饭,把较小而坚固的鱼缸当椅子。客厅之外有卧室、厕间,两者分离,我从来不进卧室,那是阿伯与其他男人的地方。无论夏天或冬天,我都在冰凉的三尺缸里入睡。我们家,湿气深重,霉菌沿着鱼缸的边缘生长,以前连底柜都没有,与阴暗的房间相比,鱼缸之内是更加纯粹、美丽的地方。

我曾为了从不一样的角度观察那条红龙,打开五尺缸上面的盖子探头进去,不小心跌入水中,阿伯回家以后看见我,他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掉进缸里的,只知道我已经一动也不动,眼睛大睁,无神凝视鱼缸外的他,红龙则在我身旁绕圈,出奇地镇定,没有跳缸。

我一直想,距离我落水到阿伯回家并没有多久,但又好像很久,那是因为当你身处水里,一切都变得缓慢,饲养鱼也是一样,原先可以长得很大的鱼,往往进入鱼缸以后,就无法长得像它在野外时那么大。那次意外导致我往后发育不良,从掉落鱼缸到现在,我一直都矮矮小小,仿佛生理时钟停止了。阿伯说,这样也好,不然,他不知道怎么应付我的长大。

后来,阿伯就买了底柜把鱼缸垫高,我们一起在滴流盒放置滤材,白棉、羊毛绒、陶瓷环、石英环、珊瑚骨……一层又一层,叠在高高的五尺鱼缸顶端。

以前阿伯花很多时间在家里照顾鱼,但他也要工作,当他工作的时候,就骑一辆老旧的迪爵,脚踏垫上摆一个装有打气机的水桶,让我抓着一根长长的捞鱼网坐在后头。我们会到市区附近溜达,我们总是有一定的路线,像是某种习惯或仪式那样,阿伯载着我先到东门城的圆环。在我小的时候,刚到这个地方,我就最喜欢在晚上绕着圆环,那让我有一种盘绕向上的错觉,我会跟阿伯说:再几圈、再几圈。阿伯会安静地绕啊绕,我觉得,在风特别大的日子里,我们会像要飞起来一样。

随后,阿伯便到“三温暖”工作,阿伯说他喜欢泡汤,所以选择这份工作,也让他可以遇见各种不同的人,这是很有趣的。我也曾与阿伯一起泡汤,在我还没有明显的女性特征前,阿伯会偷偷抱我到他工作的“三温暖”,我穿着小泳裤,没人看得出我真实的性别。

与阿伯一起泡汤的感觉总是有些熟悉,仿佛我以前曾与他人一块在水中游戏,然而那时的水灿烂地闪耀着光芒,带着咸味,沁凉无比,无边湛蓝几乎要将我们淹没。

身边的人是谁?我已不复记忆,阿伯便开玩笑地说,也许是一只巨大的喙鲸。

从我有记忆以来,阿伯就爱养鱼,他分明爱海洋里的生物更多一些,却隐忍地饲养起水族店常见的鱼种,人工且富观赏性。它们毫无野性……我不止一次抱怨,我想看的是巨大得令人战栗的鲸鱼、海豚,早晨如荷包蛋般平躺在海面的翻车鱼,我幻想在海里和它们自由地嬉戏,我想念那早已远离的故乡,尽管我不记得故乡的位置、特征,我只记得一片海。

阿伯听我说了,沉默不语,却又劝慰道:“水族店也有很特别的鱼,下次带你去看。”特别到会像鲸鲨一样张开嘴时宛如水中的黑洞般深邃无情,或者如蓝尾冬大爆发的壮丽?这些都是我在图书馆的书上读到的,虽然没有上过学,阿伯仍教会我识字,我用自己学会的少得可怜的几个字辨认海洋。海洋比小小的玻璃鱼缸能容纳更多生命,以至于我不相信阿伯的话。

直到阿伯第一次带我去水族店,我看见俗称古代蝴蝶的齿蝶鱼,惊讶地睁大眼睛,世界上竟然存在有长得像昆虫一样的鱼,它们在接近水面的地方活动,展开如蝶翼般的鳍,使得它们以一种飞翔的样貌身处水中,当我跟阿伯说起这件事,阿伯难得地笑了,他说长得奇怪的鱼还有好多好多呢。

我突然明白,阿伯不是不喜欢海洋鱼种,而是他如今栖身的逼仄城市,只能容纳他微小的玻璃鱼缸。

阿伯喜欢鱼,就像他喜欢在“三温暖”工作一样,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姿态,是从年少持续下来的老习惯。阿伯工作的时候,他让我在护城河看鱼,护城河里有各式各样的鱼,大部分是吴郭鱼,偶尔也有锦鲤跟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类型,只有阿伯才知道河里所有鱼的名称。最初我看不起这些鱼,兀自幻想深蓝海洋的硕大鱼群,然而等待是无趣的,阿伯又让我带一根有长柄的捞鱼网,随时随地采集陌生的鱼种,我终如阿伯那样,只能专注于玻璃鱼缸内即可容纳的淡水鱼。

“妹,这座城市有很多宠物店、水族店,是一座寂寞的城市呐。”阿伯说,“不过人类是更加古怪的生物,他们非常喜新厌旧,会把不再喜欢的鱼放生到河里。”

阿伯的意思是,这些鱼也是十分可怜,我们应该尽己所能拯救它们。

我并不完全相信阿伯的话,但在我独自行走的时候,我会特别留意除了鱼类以外,更能讨阿伯欢心的东西。

阿伯是个非常节俭的人,而养鱼是花钱的兴趣。除非像阿伯这样,才能省一点钱,我们家有无数鱼缸,层层堆栈,阿伯说,对养鱼有兴趣的人们,最开始都会想要一口玻璃鱼缸。

“鱼缸除了玻璃材质,还有亚克力的,比较不会破碎,但很容易刮伤,清晰度不好,台湾少有人爱用。倒是在日本,因为那边常有地震的关系,日本人很流行亚克力鱼缸。”

“那阿伯也爱玻璃鱼缸吗?”

他笑了,眼角舒展出鱼鳍般细致美丽的纹路。

阿伯解释道,那些买玻璃鱼缸的人通常无法长久地饲养鱼,他们对于养鱼的期望,都投注在一口漂亮、完美的玻璃鱼缸当中,以至于当他们买下鱼缸,无论鱼缸是大是小,也无论这些人后来是否真的找到他们喜爱的鱼种,最终鱼会死去,他们也不会再购买新的鱼,剩下的就是占空间的鱼缸。是啊,玻璃鱼缸虽然好看,但也是如此无用,除了养鱼,它没有更多用处了。

我在街上闲逛,也寻找玻璃鱼缸,出乎意料地,几乎每间店、每户人家,都有一个闲置不用的鱼缸,他们将鱼缸摆在户外的水龙头下,拿来清洗碗盘、装填垃圾,那是我行走巷弄间微光闪烁的宝藏。

我们从街上捡回来大大小小的鱼缸,就这样渐渐塞满了客厅,假如把鱼缸从原本的位置拿下来,会发现一块外头镶着霉菌的方形白色痕迹,鱼缸里头少数养着鱼,大部分没有,有些鱼缸装着水,养殖阿伯捡回来的水草。在夏天,没有鱼的鱼缸内会生蚊蚋,替鱼缸换水、捡捞意外死去的鱼……这些事成为我的工作。当梅雨季节来临,屋内湿气上升,我和阿伯一面呼吸一面咳嗽,霉菌之间开出不知名的小花,粉红色的花瓣娇嫩欲滴,在黑色、腐臭的墙上摇曳。阿伯抱着我看红龙游动,从阿伯身上泌出大量汗水,宛如窗外暴雨,阿伯对着我摊开手掌,手心便扩散出清澈的水洼。

阿伯会于夏天向我表演小把戏:他趁店员不注意时到监视器死角,迅速伸手进展示缸内捉住一条幼鱼,存放在他手心涔涔的温水,他必得極快地离开水族店,否则鱼会失去氧气。

看着小鱼在掌心扭动、唇吻开合,我总是害怕。死去的鱼跟水族箱内优美神秘的物种截然不同,死鱼令我作呕,它们细长的身体不是被创造来生存于空气中的。离水的鱼黏腻湿滑,几近无法抓握,是那样的脆弱而丑陋。

阿伯说,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鱼。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上,我的认知和他不一样。我的鱼始终在故乡的蓝海,即便水族店的鱼再怎么色彩斑斓、奇形怪状,我仍执着于想象里自由自在的鲸豚。

当阿伯这样对我说,我在地上仰头与五尺缸内的红龙对望,这或许是玻璃鱼缸内能豢养的最美的鱼。出于一种奇怪的原因,我认为在这个房间里的所有鱼缸当中,只有这条红龙是特别的,它冰冷、超然的眼睛,透过玻璃,将所有事物尽收眼底。

阿伯离开家前,肯定在红龙的五尺缸边坐了一会,他说不定会停留好长一段时间,细细品味红龙躯体的魅惑,他会对红龙表明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最后一次喂食活饵给红龙,他一定会这么做,红龙猎食的模样,是远行前值得一看的景象。

我翻动阿伯留下的书籍与信件,试图找到阿伯失踪的原因,他是在梅雨季出走。接踵而来的夏日时节,阳光从窗外轻轻洒落,我身处闪闪发亮的鱼缸群间,光线折射在经过刷洗的墙面,融融晃荡,制造出宛若水底般的错觉。

我与阿伯习惯将钥匙等出门必备用品放在红龙鱼缸的底柜边,出门前我们会在那儿短暂停留,此刻我检视安放底柜旁的一沓水族杂志,最上面的刊物翻到了介绍斗鱼的页面。

每每谈起斗鱼,阿伯总是有些嗤之以鼻,不是因为在饲养上毫无挑战性的关系,尽管斗鱼确实不用任何过滤器、加温器,就能活得长久,价格也便宜。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阿伯带我到台中水街寻访特殊鱼种,在火车站附近,搭公交车经过已然废弃的第一广场,那些褐色皮肤、黝黑腔调的东南亚移工,偶有几个和阿伯交换心照不宣的眼色。

我将阿伯的这种习性看作

鱼在深海中发光的天线,他如何运用得当,吸引同伴或猎物,阿伯眼中除了清晰的色欲,亦有不可觉察的轻蔑。

他对从“三温暖”带回来的叔叔就是这样的态度──那位叔叔,不太会讲中文,从泰国来,身材壮硕,很年轻,有着明亮的笑容,阿伯将叔叔带回来,没有预料我恰好在家里,他以为我还在哪间水族店闲逛。

我对阿伯的秘密产生近乎恶意的好奇,长久以来,阿伯喜欢泡澡这件事,带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和我刻意遗忘的那条乌尾冬有关。某一天晚上,我特别为夜归的阿伯等门,我躺在一口闲置的三尺缸里,想着小时候掉入鱼缸,漂浮在水中,我就像飞起来一样。想着想着,我就渐渐地睡着了。

我梦见鱼缸里的乌尾冬,比红龙更大,它在无灯照的水中优游,银色体侧闪闪发亮。透过干净的玻璃,乌尾冬身处于神秘的水中世界,我着迷地观看,回过神来,玻璃表面一张熟悉男人的脸,如半鱼般苍白地与我对望。

当我醒来,阿伯站在鱼缸前,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寂静的空间漫延过滤器水流的细微声响,阿伯伸出手,将我从无水的鱼缸中捞起。

我跟阿伯说了梦中男人的事情。

“那只是一个梦啊,妹妹。”他说。

但我知道那不只是一个梦,平凡的乌尾冬,于秋季洄流东部温暖海域,每一条乌尾冬无论生命多短,都比我更确知我的故乡。

“我们为什么不回去呢?”我问阿伯,而阿伯当时只是背对着我,肩膀颤抖。

几天后阿伯就带泰国叔叔回家了,我是刻意跑回来等的,我已经错过太多次,泰国叔叔深色的皮肤,就像黑金砂,他是除了阿伯以外,我所见过最强壮的人。泰国叔叔第一次看见我,便把我抱在肩头,挑了一口鱼缸,在还未换新的浊水中放入一只红色的马尾斗鱼,并从口袋中拿出一面小圆镜,那条马尾斗鱼看见自己镜中的倒影,居然就咄咄展鳍,体色也瞬间仿佛着火般赤灼。

泰国叔叔不会讲中文,但每一次见面,他都带一条斗鱼过来送我。

半月、冠尾、象耳、玫瑰那些夸张的展示型改良品种我丝毫不感兴趣,我只想要看泰国叔叔趁阿伯工作时,带我到郊区废弃卡拉OK店观赏的斗鱼搏击。我们骑着阿伯那辆老迪爵,穿越竹北乏人而荒凉的柏油路,离开泰国叔叔供职的工业区,老迪爵行驶在狂风之中,道路两旁渐渐浮现浅矮的稻田。远方,新建高楼群在阳光下闪耀矗立,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泰国叔叔胸口传来温暖的颤动。

在稻田中央的卡拉OK店,灯光昏暗人群混杂,到处都是我听不懂的异国话语,有个男人蹲在地上,让诱饵沾在指尖,引训练有素的斗鱼跳出水面取食。泰国叔叔用简单的中文予我安抚,牵我到一群安静环绕的人潮边缘。就在那里,我看见他们的游戏。

两条缺乏华丽尾鳍的斗鱼,所拥有的仅仅是简洁的圆尾,但它们看上去比水族店里的斗鱼更为锐利,一条是白色,一条是黑色,在塑料盆中,周遭的人群渐渐沸腾起来。鱼起先并不接触对方,仿佛一无所知般沿着塑料盆边缘移动,随后由白色那尾展鳍短促前行,展开攻击,我发现黑色那尾总是在躲避,白色绕着黑色,逼迫黑色回应这种既粗暴又灵巧的舞蹈,以至于到了后来,它们顺从天性开始盘绕,刺啄彼此胸腹,速度愈发迅捷,小块尾鳍碎片沉入盆底。当我回过神来,两条鱼紧咬彼此嘴吻,纠缠着到水面换气的时间,这是神秘难解的争斗姿态,人群爆发叫喊,我因不安伸出的手,被泰国叔叔紧紧握住。

最后是哪条鱼胜出,我并不清楚,记忆中只深刻烙印着两条鱼以唇吻密密相连的影像。

阿伯怎么就不爱斗鱼呢?两条雄斗鱼抵死缠绕,在水中漂荡,耗尽体内仅存氧气,令对方无法至水面换气,那是与时间的搏击。

一条鱼可能明白时间吗?我曾听说,一条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可阿伯取笑我:七秒记忆的是金鱼,若是像红花猪这样的鱼种,可是会认主人的……

阿伯自始至终都看不起斗鱼,也看不起泰国叔叔与其同胞的游戏,他们在初春的夜晚分离。

泰国叔叔被阿伯挡在门前,不让他进来。阿伯说妹仔睡了,已经很晚了。而泰国叔叔激动地比画着,叫喊着。神奇的是,即便我不懂他的语言,我也能明白他从恶劣的雇主底下逃逸,他非法的身份,如今急需一個藏匿处。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阿伯吧,但他不知道,阿伯会残忍地将他拒之门外。

透过玻璃鱼缸肮脏的表面,我看见泰国叔叔慌张绝望的脸,黝黑、因汗水发亮,嘴唇颤抖着,头发湿漉漉的,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可他身体健壮,比阿伯更富攻击性,我一度以为他会伤害阿伯,但泰国叔叔只是心存希望地望着阿伯,直到那希望像雨水落进火焰,消失的瞬间连灰烬也没有剩下。

阿伯又说了些什么,泰国叔叔终于放弃了,他笑起来,狼狈地离开。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放下水族杂志,将原本压在上头的玻璃瓶放回,玻璃瓶的内容物使我分心,而窗外的蝉鸣仿佛大雨。

阿伯失踪的梅雨季,雨一连下了整整七天,阿伯说虽然台湾经常下雨,但因河川陡峭的关系,无法留住雨水。阿伯为了节省水费,会在下雨天把所有的鱼缸搬到外头,让鱼缸装满水,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样的场景,总是感到很快乐。

“你知道我们火车站跟台湾其他地方的火车站,有什么不一样吗?”常常,阿伯会突然问我问题。

我摇头,在这座属于阿伯的城市里,他是潜沉的黄金恐龙王。只有他知道,星期一的烤鸭最好别吃,因为那天市场没开市,烤鸭是冷冻的,会影响口感;只有他知道,后站夜市关东煮摊贩重复播放的叫卖录音中,男声主人早在十年前便已去世──只有他知道,这些城市中小小的秘密。

“你想一想嘛,妹,我们少一样东西,是其他地方的火车站没有的。”

“啊。”我指出没有“某某火车站”的牌子。

“对呀,因为这是一座好老的火车站。”

我们一起坐在路边,看人来人往的火车站,这种寻常风景,阿伯的嘴角经常上扬。

偶尔会有陌生男人经过,到阿伯身边轻拍他的肩膀。

“妹,我去去就回。”他有时这么说。

有时,阿伯只是摇摇头。

泰国叔叔之后,阿伯带这样的陌生男人之一来过家里,那名男人模样阴郁,眼眶与双颊均深深凹陷,阿伯让我喊他阿吉,那一阵子,阿伯恰好饲养了一条小恐龙鱼,不到十厘米大,因为是藏在手中带回家的,小恐龙鱼一边的鳍破损,无法再长好,看它在水中失去平衡地翻滚,我总十分忧郁。

阿吉与阿伯有其他的事,阿伯不想让我知道。但我只要出门一阵子后回家,我们满是鱼缸的屋内会充满迷离雾气,雾气气味甜腐,随着这股味道弥漫,阿伯也变得愈来愈像阿吉,那样的凹陷阴郁。

阿吉不在的时候,阿伯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头,我们一起看那条小恐龙鱼,它基本上已经不可能长好了,就算可以成熟,也没办法长得非常大,它的时间已经受限于这窄仄的鱼缸里。

出于我所不明白的原因,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条小恐龙鱼。

在混浊的水中,小恐龙鱼无助地频频翻滚,当我洒下沉底饲料,它艰难、贪婪地吞食,永不可能,永不可能完好成长,它已经被淘汰。我想:它看上去多么的痛苦啊。

阿伯对这条小恐龙鱼的喜爱,与其说是饲育者的温情,不如说是出于旁观者残忍的兴趣,他爱看这条小鱼笨拙地为成长受尽折磨。

有那么一天阿伯跟阿吉都不在,我坐在三尺缸里,和五尺缸内的红龙对望,我突然感觉到,红龙正在对我低语。

它说了些什么,使我哀泣,于是我不能再看残缺、难以长大的小恐龙鱼,继续永无止境地在鱼缸内翻转小小的身躯。

我用渔网捞起它,放在沁凉的瓷砖地面,看它嘴口开合,一张一闭,最终停止喘息,黑色眼睛变得呆滞,逐渐转为灰色。

我不敢碰触死去的鱼,抬头要看阿伯回家的时间,却与恰好进门的阿吉目光相对。

他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向房间角落,粗重地呼吸着,一会后他唤来我,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到马偕医院旁边的药局买了十块钱一支的针筒、福尔马林、酒精,并在路上捡几块保丽龙。他教我混合福尔马林与水的比例,用福尔马林在保丽龙上固定恐龙鱼展鳍的形状,最后用小玻璃瓶保存。

“約莫一星期之后,要换成酒精。”阿吉说。

小恐龙鱼的尸体真的好小,表皮富有韧性,针筒需要稍稍使力才能刺进它坚实的身体,它的嘴几乎无法张开,针头也花了好些时间才深深进入它体内,注满化学物质。

“好了吗?”阿吉这么问时,我转过头回答他“好了”,看见他同样正满头大汗地,咬牙将一支针头插进布满孔洞的手臂。

那一刹那,我想开口请求他走。不论阿伯为何想带他回家,阿吉的本质与毒药并无二致,我不想看阿伯为他堕落。可话到嘴边,我又吞了下去,阿吉黑暗且明亮的目光凝视我,仿佛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无言地按照阿吉的指示继续余下的动作:让小恐龙鱼倾斜着静静滑入充盈酒精的小玻璃瓶,它的身体由于长时间的固定已经变得僵硬,眼珠也灰白,我将塑料盖紧密旋上。

阿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我折磨,我并不清楚,我们已双双遗忘,是在饲养红龙之前,或者红龙之后?龙鱼是那种养大以后便很难从形体辨明年岁的鱼种,它好似永远都在玻璃鱼缸内,看望外面的一切。

我又是在何时渐渐放弃回到家乡,走入海中,与巨大鲸豚共游的梦想?或许肇因于阿伯总不愿回答我的疑问,我想回返模糊记忆里的故乡,那位于海边的小镇,可每当我提起,阿伯会背过身去,我不曾见过阿伯此刻的神情。

阿伯之后的失踪大抵是因为我,他遭遇的痛苦与疾病,他饲养的孩子殷殷企盼的眼神,都将他推往远行与逃离。

然而对于即将到来的苦难,阿伯是否知晓呢?后来我老是猜测,阿伯理当心生怀疑,但他太过恐惧,只能神色如常。阿伯是如此恐惧,以至于没办法付诸言语。

为此他只能以药物麻痹自己,阿伯对阿吉的依赖,说到底就是这般简单污秽的关系而已。于是我开始期盼,暗自许愿,名为阿吉的男人可以消失,我祈求着直到阿吉不再跟随阿伯回来,遂鼓起勇气询问,阿伯才仿佛讪笑似的道:“他喔,给警察抓走啦。”

阿伯失踪前半年,我见到了更多陌生男人,那时不像泰国叔叔或阿吉只有单独一人,阿伯带许多人回来,甚至也不到房间里,他们在有阳光洒落的客厅,在闪烁发亮的鱼缸群中交缠,鱼缸的玻璃表面因此起雾,已无法区分究竟是药物燃烧的烟气,还是初夏的新热所造成。我想象自己是红龙,用那双超脱世俗的眼睛凝视万物。

而我梦中那条神秘的乌尾冬,在我年纪愈长,愈常归返,每一次,阿伯都知道我又梦见了乌尾冬,以及倒映在鱼缸玻璃表面的男人面孔,阿伯总是将我从三尺缸中捞起,紧紧抱在怀中。

他温暖的臂膀,仿效了来自遥远回忆的晃荡,是船与浪,破除晨雾的金色曙光。

除过期水族杂志、装有死鱼标本的玻璃瓶之外,我看见一黄色厚纸,那是前阵子我们家难得收到的挂号信,远自故乡来。

阿伯读着那黄色的厚纸,他的脸在光线中皱了起来,有一会儿,我以为阿伯在笑,但过了不久,清澈的泪水从阿伯眼角美丽的纹路中流淌下来。

“阿伯……”

“死了……死了,阿清死了……你爸死了……妹妹啊……”

他摇头晃脑,泪流满面,我没有见过这样的阿伯。

我想到时间、爱与死亡的秘密,想到长不大的残缺恐龙鱼、交唇缠绕的将军斗鱼、浮沉于黑暗的乌尾冬……如神灵般观看一切的红龙。

最终,阿伯只是将黄色厚纸交给我,重复着说:“妹,你爸走了。”其后,便长久地哀哀啜泣,相较于我的疏离无感,阿伯哭了整整一个雨季。

阿伯哭得干呕不止,我将他扶到卧室,以毛巾擦拭他汗湿的前额。“妹,你爸走了。”他重复,哭泣,呕吐不能自已。

在阿伯这样对我坦白以前,我从不知道自己有一个爸爸。我没有说话,只希望阿伯心情平复,身体健壮。

阿伯却沉笃地病了,在毒辣的夏季感冒,夜间盗汗、呕吐与腹泻,当他说话的时候,口腔飘散出奇异的气味,白斑隐然。

不知怎的,我感到阿伯渐渐地成了一条鱼,我像照料病鱼那样在浴缸放水,让阿伯泡澡,我喂他饮食,握紧他湿润如死鱼的手,倏地想起一本书上写道:让我们长出手的基因,来自于鱼类形成鳍的基因。夜晚我离开三尺鱼缸,到卧室给阿伯的皮疹上药,轻轻按摩他手臂上深深浅浅的针孔,之后,我们一同入睡。

我愈发频繁地梦见五尺缸里的乌尾冬,我到图书馆查阅书籍,得知有关它的所有一切,我也梦见出现在玻璃上观看着的男人倒影,久而久之,那名男人的面孔时而像阿伯,时而像泰国叔叔、阿吉,也像我素未谋面的父亲……在宽广的玻璃鱼缸内,我原来自位于东部的温暖海流,我不是恐龙鱼、古代蝴蝶或者斗鱼,我是海洋里的巨大生物,黑暗的潮声如同天籁,呼唤我原始的灵魂。我知道我们不能再囿于玻璃鱼缸,却怎样也无法离开,回到故乡。当下,我与阿伯同为一体,但阿伯瞪圆的双眼悲伤、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使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再也不同。阿伯顺着海潮,缓慢而轻悄地飘远。

“阿伯,你要回去了吗?”一瞬间,我低声问道。

“是啊。”梦中,阿伯说,“我要回到我们那闪闪发亮的海洋去了。”

当我醒来,阿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望我。

我叫唤他。

阿伯张开嘴,停顿一会,开始讲述一个十多年前的故事,关于他在我们共同的家乡遇上的男子,一个捕鱼人。阿伯自己也做着相同的工作,在清晨时分乘渔船到海上,有时他竟不晓得,自己捞捕的是金色的曙光,抑或乘风破浪的飞鱼。

他们本是极好的朋友,两人商量着存够了钱要到城市买房子置产,要娶妻生子,他们个性相合,两间房子若能比邻而居那便再好不过。年轻的阿伯倾听好友的梦想,只是微笑不语,比起前往城市,他更想留在家乡,虽然海边小镇带盐味的风在冬季如此刮人,虽然工作中刨除的鱼鳞爱粘人的皮肤,几乎像渴望与人类肉体长在一起一样……整片海洋、整个故乡,都以如此这般微小神奇的方式在挽留想要离去的稚子。

阿伯眼前的这名男人却有着最为坚实的决心,他说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会在这小镇度过,庸碌平凡地过活,不满二十岁就未婚生子,从此为了养家艰难地生活……如果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他们都会成为无望的粗人。

阿伯將好友的意念咀嚼入腹,不知怎的,想要实现对方的一切心愿,即便这不是他自己的愿望。

他想他幸福快乐,心想事成。

他的手在好友的肩膀上多停留了几秒钟,他的目光在对方脸上篆刻下深远、不欲人知的隐晦恋慕。

阿伯满心执着的这个男人,最终却如他所痛恨的那样,不到二十岁就奉子结婚了,仿佛他们这样的人都有来自故乡的诅咒,地底升起无形的藤蔓,卷住生于斯长于斯的孩子手脚,让他们无法向上、无法离开,只能沉沦。

这个男人的妻子在生产时死去,阿伯带着一盒补品拜访时得知,透过古旧、带有绿色纱网的窗棂,那男人兀自走到窗后,将脸埋进掌心痛哭失声。

这时候,他的心中充满深情,怀中被男人交付的女婴恬静地睡着,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升起了奇异的想法,他想就这样偷取男人余世的心肝,逃亡到很远的地方。

起先,他缓慢地移动步伐,远离男人,直到窗后男人悲戚的身影逐渐隐没。随后,他愈走愈远,走出屋外,走向热气蒸腾的柏油马路,他还可以走得更远吗?女婴的父亲、他悄爱的男人始终没有追来。

他逃亡到岛屿的另一边,带着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拥有的婴孩,这孩子是社会的幽灵人口,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对孩子一点也不公平,可他无法阻止自己。

他太寂寞了。

诡谲的是,男人从未追逐他,只在数月之后,托人送给他一条乌尾冬。

“看见那条乌尾冬,我就明白,你爸爱你妈,远胜过爱你。”阿伯说,“你的存在让你爸心痛,是他不要你,妹,就像他明知道……但也不要我一样。”

阿伯覆盖有细致纹路的眼角,徐徐淌出泪水,我让阿伯背过身去,夜晚的微光之中,阿伯泛白发亮的裸体如同水中鱼,随着浪潮涌动,缓缓沉入深海,我将明白,这样的坠落足以把一个人摧毁殆尽,永远无法归返洒落阳光的海平面。

阿伯失踪前一天,我们突然起了兴致,决定趁着无事的梅雨季将发霉的墙壁刷洗干净。花了一整个上午,房屋内弥漫刺鼻的漂白水气味,好不容易使灰暗的墙面重新有了光亮,阿伯凝神思索,问我想不想在去医院的路上顺便绕一绕圆环。

我说好。

于是便双双坐上老迪爵,在下着倾盆大雨的马路上奔驰。

我们绕着圆环的时候,我大声跟阿伯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我们住在玻璃屋子里。”

“玻璃的屋子?”阿伯笑了,“长成怎样?”

“就是玻璃的家,闪闪发亮,在阳光下像水晶漂亮。”我说。

“那不是很容易碎掉?”

也不会啊。我告诉他:从梦里醒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从我们那闪闪发亮的玻璃鱼缸群中苏醒。

豆大的雨滴落在眼睛里,十分刺痛。

隔天,阿伯失踪,他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一份从医院刚拿回来的检查报告,那是他的HIV抗体检测结果。

而我在红龙鱼缸前想象阿伯眼中的风景。

梅雨季已然过去,阳光从窗外倾洒而入,同时也往深幽的五尺缸内切割出一方透亮,红龙并不在意阴影或阳光,它以习惯的速度和身姿,漫无目标、毫无感情地在五尺缸里漫游。

责任编辑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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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死的斗鱼
台湾印象
美到极致的斗鱼
一条狗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