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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目无亲

2020-10-29吕传彬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0年8期

吕传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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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唐人街麦当劳,苏曼玉记得为了赶着去见工,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在上城和辛迪美甲沙龙老板娘谈好细节,已经下午一点多。一部地铁坐到包厘街,买了一个汉堡套餐,她其实喜欢里面的薯条。

可乐装得太满,一走动溢在手心里。她四周看看,也只有靠门的地方有一个迎着门的空位子。她走过去,空椅上摊着一个布袋。

犹豫间,一老头声音说:“累好。”

她愣了一下,回说:“不累,有人坐吗?”

“累坐了。”那只手伸过来,拎走布袋。

苏曼玉看清对面这个老头,满有派头。七十出头样子,头发打理得疏朗有型,竖条衬衣、黑灰西裤,皮鞋也干净。

苏曼玉坐下,开始吃自己的,死盯着食物未免尴尬,就硬着头皮抬头,老头正看着她。两个人照面,然后闪开,再照面,闪开。

“你来纽约不长?”

“是,刚来半年。”

“不住唐人街?”

“是,法拉盛。”

“怪不得听不懂广东话。”

苏曼玉当时想:你又没说广东话。日后听他一解释才恍然大悟,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她听成了“累好”。

“我回答‘不累还算好的,差点没说关你屁事!”他們笑了一会儿。

苏曼玉正对着门,完全可以扮成等人的样子抬起头,越过老头肩膀向外张一张,但是每次抬头,都看见老头一本正经看自己。这样一来,就有点不好意思,又不能像年轻人直截了当问:“你看我干什么?”

日后老头不承认,说他根本没有盯着她看,“我又不是色狼,这样不礼貌的事情,怎么做得出来?”他讲得像真的一样。

“那你看什么?”

“我就看你手上一滴一滴可乐滴到桌面上。”老头纳闷,明明手里有纸巾,怎么不擦擦呢?紧张。紧张什么?我像是咸湿佬么?

老头古天祥今年六十八岁,还是实岁,按虚了算,明年七十大寿。五十六岁上死了老婆,孤鳏十二年,生活自理。一双儿女只周末一起在“大富豪”饮早茶,他们跟父亲关系疏离。

父亲从前是香港警务员,半辈子板着个面孔,一生与人为敌的姿势。老婆死后前几年稍有改善,晓得见面抱一抱,捏捏孙子小脸蛋逗逗乐。但好日子不长,渐渐又转了阴,还生出点孤傲脾气。一句话听不顺耳,拔腿走人。也不顾周围那么多熟人,把儿女晾在座位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直到那日麦当劳碰见苏曼玉,好像生命被电了一下。你当一见钟情就好,这世上没有正好,只有刚刚好。五年前在中国,苏曼玉的丈夫胡玉民被判了死刑,贪污的赃款全数没收,连同家里的房子,她只能住回娘家。儿子的功课原本就差,这下更离谱。得换个地方去活,她想。几经辗转她来到法拉盛时两手空空,除了手腕上牵根细绳绑牢的行李。

纽约赚钱容易,一路上谁都这么说。她去职介所找工作,窄窄一屋子人。老板一眼就知她是新到的,手指头在桌面上蘸烟灰,想了一想,收了手续费,写了个地址、电话,她就得到了那份工作。

没有底薪,论个分成,再有小费。说是按摩,其实是为男人打飞机。她没有不好意思,老板娘教她几招必杀技,小姊妹再讲讲手势和过程,她就上手干活了。

她记得第一个客人是个做装修的,三十出头一点。一个人身上的气味往往能辅证他个人身份,这一点不假。客厅里半圈沙发小姊妹,他坐在吧台高脚转椅上一一看过来,他竟然就点了苏曼玉,然后起身径直向按摩房走,背影看去像赴刑场一样僵直。

苏曼玉跟着从沙发里出来,老板娘报以诡异的一笑。苏曼玉细声问客人要调暗一点灯吗?小伙子“嗯”一声。她记得这个客人从头到尾只是“嗯”,其他什么话都没有。

她草草在小伙背上敷衍了几下,花半天工夫学到的花拳绣腿,然后直奔裆下。褪了裤,磨热的手掌往大腿根两边一压,淋上几滴婴儿润肤油,盈盈一握。小伙子身子紧一阵、松一阵,像小马达,只一会工夫气就粗了,手试探地搭上苏曼玉的背。

事先老板娘教过了,苏曼玉背对着客人,半坐在按摩床沿,客人的手无论如何触不到要害。

小伙子手从背上往下走,东西在苏曼玉手里跳。苏曼玉握住,稳一会儿,等舒缓下来,拿手巾去拭。到隔壁烘箱取一块温热湿手巾,敷在客人裆口,轻抚去油。客人爽了,吁口长气,坐起来匆匆穿上长裤,从屁股兜里掏皮夹,点出小费给苏曼玉,一声不响走出去。

苏曼玉把床重新收拾齐整,拧亮灯,出门去客厅等候下一个客人。苏曼玉长得实在,面相宽厚,点中她的人还不少。男人十有五六恋母,苏曼玉就有了市场,何况苏曼玉还有一双温润的大手。女人比男人可塑性强,水做的嘛!

这样,苏曼玉的生活步入轨道,运气好一天能赚一百五、六现金,一个月也有三千。租房和同屋小姊妹平摊,七七八八算下来,每个月能攒个一千八,真不错。以这个速度,两年可以把蛇头的钱还清,第三年起就正式赚钱了,前途光明。

遇到古天祥前一天,苏曼玉去小姊妹家还工具,私下里她已经学出美甲师执照。选择一份体面点的固定工作,是苏曼玉做按摩女半年后的决定。虽然指甲店钱少赚三分之一,但工作性质不一样。五月花按摩院小姊妹们有些不舍,老板娘也器重,因为找她的客人不少,也多熟络,知道个习性,直来直去,但是她要走。她受不了长时间的昏暗,走出店门一阵眼花缭乱,还有手上永远洗不尽的腥气。

那天午后,她刚送走一个老墨,坐下来喝口茶,客厅里只有她,小姊妹都在上钟。老板娘坐在柜台里,对着小镜子拔眉毛。

她走过去,半倚着柜台跟老板娘说:“星期一我不来了,今天结账好吧?”

老板娘愣了一下,“傍到大款了?”

“哪里,我这把年纪。”

“想做什么?”

“没想好,休息一个月再说。”

“你闲得住?”

“头昏不舒服,睡不够。”

客厅正方形,东南两面有窗,百叶窗帘始终垂挂着,对门一面墙是落地大镜子,左边就是柜台和通往按摩房的过道。客厅里有一股香火和熟泡面的杂糊气味,几本过期的香港杂志散乱在长沙发上,还有轧花面料的靠垫。

苏曼玉已经熟悉这里,胜过家里那张单人床和塑料布衣橱的房间。这就是她伸手可触的美国。她在等下一个客人间隙,把客厅稍微收拾了一下,老板娘在柜台里按计算器。

那个在凯辛纳街口卖中国杂货的黎叔黎老板下午来了。进门的时候,苏曼玉觉得他眼神看过来有点蹊跷,说不上来,他点了苏曼玉。一开口苏曼玉就觉得不祥,他话特别多,先是要调暗,再后来要全关。苏曼玉穿薄绒套头衫,他的手就从背后伸进去,苏曼玉夹紧胳膊,他的手要解苏曼玉背上的胸罩扣子。苏曼玉告诉他,她只打飞机,黎叔说摸摸有什么呀,又不会生小孩。

老板娘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背景音乐,过门有一大段女人私语,空气中弥漫起情色味道。黎叔吹嘘自己跟老板娘如何熟络,等褪了裤子,一交手就知道是个老油子,举而不坚,就听他说老婆怎么性冷感、怎么不懂体恤男人。苏曼玉把耳朵闭上,她不想听。

说到一个月只有一两次勉强夫妻性爱,黎叔语气里竟然有些许哽咽。他说:“我老婆要有你一半的心事就OK啦。”手顺势伸到苏曼玉的腰里捏一把。苏曼玉停下手,这一停他明白了意思,放开了手。

“你老公一星期上你几次?”他在背后嘟囔。

“一年一次。”苏曼玉随口一应。

不料这一搭又引发了他的话匣子,从男女关系到婚姻,再说到无性生活,无非一句话,要求性满足天经地义。“你不爽!”他下判断了。

“怎么说?”

“我感觉出来了。”

苏曼玉想自己老公死了快五年了。

“你老公有外遇。”

苏曼玉想笑,“是,还不只一个。”

“哇塞,你这么开放?没看出来。”手就势又要解苏曼玉的扣子。苏曼玉再停下手,他只好也跟了停,“你没开销他?”

“男人要出门天生找得到理由,”苏曼玉说得慢,“男人高潮一过像酒醒一样,回家来照旧吃饭睡觉拉屎过日子。对他好点,当没那回事,他像报恩一样,把在外边练好的路数十八般武艺统统回报你一遍,我乐得闭上眼睛。我都能从他每个动作的熟练程度,体会他们关系的深浅。”

说着,黎叔竟颓下来。他坐起来,古怪地盯着苏曼玉,起身穿上裤子,扔下小费,出去了。

苏曼玉收拾床铺,拧亮灯。没有老板娘、小姊妹教诲,有些事凭她自己,一辈子都悟不出来。

直到打烊关门,分手的时候大家相互拥抱,高矮胖瘦。相约有机会在敦城一起饮早茶。谁都晓得,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苏曼玉打了电话,按照地址去试了工。韩国老板娘让她做了一只手。苏曼玉说学过一点按摩,又在老板娘身上比划了一会儿。老板娘觉得还满意,正当八月,生意还在旺头上。谈完工钱,说好第二天就上工。

苏曼玉走出沙龙心胸豁然,有点饿了,曼哈顿她就知道个唐人街。一部地铁坐到坚尼路,她是想去波记吃火鸭面的,拐错了路到了包厘街。左看右思最后进了麦当劳,买了一个汉堡套餐。坐在靠门脸朝外的位子,这就遇到了古天祥。

日后古天祥问:你怎么会回答我“不累”呢?

苏曼玉说:谁要你说“累好”!

古天祥咳咳咳笑。“所以我一听,就知道你是新移民。老移民就算是北方人,也会听一点广东话。我问‘你好,你回答我‘不累,还好,算正点。”

“我要真回答你‘累不累关你屁事,怎么办?”苏曼玉盯着古天祥看。

古天祥把食指伸直了摇摇说:“你是不会这样讲粗口的。”

“啊呀,还好我不会听。”

古天祥呵呵笑开,“你也有少少广东腔了。”

古天祥很绅士,说话也风趣,跟他在一起,很快就不紧张了。说到日后,其实麦当劳那一面之后,他们也就碰过两次头:一次去银行开保险箱户头,一次去西联网点往国内汇钞票。老移民古天祥熟络且自告奋勇做指引,无意中规划了苏曼玉的生活。

古天祥这个岁数的男人行为笃定、收放自如,也懂得体恤女人。听古天祥讲成龙拍电影的事,把苏曼玉惊得一愣一愣。那都是真打呀!她觉得演员不好当,名演员更不好当,被多少人殴过,处处有绊脚石、暗算、打黑枪的。

古天祥笑盈盈说:所以他们薪金高,不是人。

苏曼玉觉得和古天祥一起消磨的下午很长、很轻松。古天祥约苏曼玉周日上午一起饮早茶,说带给她看他跟成龙、周润发的合影,苏曼玉挺高兴答应了。古天祥在餐巾纸上画给她从地铁站去福临门餐馆的详细路线图。

周日上午,在福临门茶餐厅饮早茶。苏曼玉和古天祥虽然是第四次碰头,但已经像对老熟人。古天祥显然是这家餐厅常客,熟门熟路,领班跟他碰头,先拖住手家常一番。

古天祥今天兴致很高,说话嗓门大过往常。一旁的苏曼玉脸盘端正、眉毛工整,笑容得体。古天祥很有面子,招呼熟人同时不忘抬舉这位刚认识的异性朋友。

古天祥这把年纪的男人就两种:慷慨或小气。古天祥至少从表面看是前一种,让苏曼玉比较有好感,有这样一位老移民做朋友不是坏事。

古天祥是老广东,但长得不像大部分广东人,脸上没有大鼻子,一米七六在南方人里算是大个子,两鬓银发,衣冠齐整,腕上时刻显露金灿灿的劳力士,老派香港装扮,这跟苏曼玉从前熟悉的男人非常不一样。

广东人饮早茶,说话比吃重要。古天祥当过十来年香港警察,晓得江湖风云,话头就比一般人要多。因为见多识广,所以谈吐风趣;来纽约又做过几年唐人街戏院经理,所以三六九等市民生活头头是道。只是普通话讲得滑稽,想尽量标准反而适得其反,倒是增添了在场的欢乐气氛。

男人对女人有意思,就一个说话表现,如雷贯耳的话语、风起云涌的语速,根本不让你有插嘴的间隙。苏曼玉一顿早茶基本只有听的份,笑着听,一副心领神会的女人样子,任由古天祥得意忘形,不着边际。

如果以人物线索整理归纳:古天祥,香港人,青年警察,后移民美国。当过几天跑堂,当过帮会看门人,当过中国戏院经理,不久前退休。十二年前丧妻,育有一男一女,子女各有家室、各自事业。古天祥孤寡一人住孔子大厦第二十七层两室一厅公寓,属私有财产。银行存款若干、退休金若干,绰绰有余一个人终老。在听过众多枝节和错综复杂个人奋斗史之后,苏曼玉总结出以上扼要。

女人天生具有历史感,因果所以是她们认知生活的标尺。问题是今天周日,是他们父子、父女相聚的传统日子,但子女缺席。也就是说,古天祥事先安排好了,他还不想让儿女和面前这位异性朋友见面。

男女有别在男人是现实、女人是历史,一切算计皆因这一对矛盾而成活。古天祥这样做,苏曼玉当然心知肚明。早茶持续到午茶都到点了,古天祥留苏曼玉,说去武昌饭店吃排骨饭,苏曼玉推托不饿。

古天祥邀请苏曼玉下午去格兰舞厅跳舞,说是弹簧地板,其实就是地板下撑了隔栅。苏曼玉一说不会跳,二说跟室友约好,下午一起去剪头发。

在福临门餐馆门口,古天祥依依不舍为苏曼玉剪什么发式和到哪里剪,又殷切比较了一番。分手后,苏曼玉坐地铁回家,途中拐进中国超市买了老干妈豆瓣辣油和快餐粉丝。街上此刻人头攒动,四面八方中国方言,熙熙攘攘赵钱孙李。世界各地飞机贴着法拉盛头顶,降落到附近的肯尼迪或者拉瓜地亚机场。

那晚苏曼玉没睡好,室友病了,发烧呕吐不止。扛到半夜挺不下去,打摆子,嘴唇簌簌发抖。给她吃两粒“头孢拉定”、一粒“克感敏”,消炎、降热一起来。把所有大衣盖在身上,堆成了小山。一会儿又喊热,踢掉身上盖的、扯开胸前衣扣,刘海湿答答黏脑门上,嘴里说要死了、要死了。喂她喝水,她一转头又全吐掉,地上一只脸盆里是她一肚子酸水,还喷溅到四周地上。

苏曼玉睡不踏实,因为室友不停说胡话,讲价钱、发嗲、哭诉、骂人,应有尽有。苏曼玉起先睁着眼睛看,后来闭着眼睛听。她比眼前这个室友还挣扎,没想到平日里娇媚的室友现在这副落拓样子:乳房扁平、膝头僵硬、泪眼婆娑、蓬首垢面。如果是吃坏了,急性肠炎;受寒了,流行感冒。纽约是全美流动人口最多的城市,一切好的糟的、香的臭的全在流动。

天蓝了,室友终于昏睡过去,苏曼玉却无比清醒。她清楚记得,五年前丈夫被枪毙的那个晚上,就有过类似一夜。厂长、她丈夫,他们合伙在设备和土地转让中,获取一笔数目巨大的佣金,这可是侵吞国有资产。这方脸盘大汉是千人大厂的总务科长,自比宰相昂首阔步到子弹从背后击穿身体。

他对亲情的认识是她老婆会做饭、给他生儿子,仅此。他可以掀翻老婆,一边做爱,一边看赵本山电视小品;他也会未等高潮散尽,翻身叼烟点火。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但他不搞别的女人,他怕生;怕到一下飞机,还没把泰国旅馆竹椅坐热,就以洗澡水太小为由,硬是坐下班机回国。一家人悻悻然跟在后头,重新踏上舷梯,像被遣送的偷渡客。他一概拒绝出境游、拒绝国内出差,他足不出家门和工厂。

案发后他一股脑儿承认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罪有应得,他被判死刑。

苏曼玉没去听宣判,法院发生的一切也没人转述。她当晚思忖的是:他会想什么?去刑场三十分钟车程,他在想什么?做了二十年夫妻,她还是不能肯定,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他出神的时候鼻息加重,你问他,他一定回过神来狠狠瞪你。他有他自以为是的自由,厂里的自由、家里的自由。这自由不用费神,什么人都听他的,他只听厂长和姊姊的。

父母早亡,他是姐姐带大的。他人长得高大,性欲却不强,一周两次上下,就像他喝酒从不过头,喝得满当顺心即止。这个唇厚耳肥、目光直白的男人死到临头,难道就没有朝妻儿这边想过一想?

苏曼玉挣扎想了一晚,终不得要领。口干舌燥、虚汗淋漓,像生了一次孩子。最后她放弃了这个穷追不舍的念头,那个高大身影就此和面前的白墙重叠了。

苏曼玉再醒来已是午后,他姐姐坐在桌边,头发一夜尽白。她说:我擀了面条,你醒了我下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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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天祥打电话给苏曼玉,约周一晚上去看百老汇名戏《狮子王》。苏曼玉接完电话,喜悦了好一阵子。看百老汇对苏曼玉是件天大的事,一张票起码一百多不说,穿正装,跟一众香喷喷男男女女坐在一起,一派缤纷的景象,这才是世界都市情调。

她情不自禁把约会看戏的消息告诉在家养病的室友,室友一听就来劲,翻出自家箱底晚礼服式的连衣裙,硬要苏曼玉试。苏曼玉身高差一截,宽紧稍绷一点,这倒把身体曲线突出了。

室友有点针线活功夫,摺叠一记裙边,长到膝下五寸,正点了。苏曼玉在门背后镜子里照照,竟生出自赏的兴致。

因为裙子是蓝碎花乔其纱面料,黑色文胸就不合适了。白色又太跳,湖蓝或湖绿的就比较搭调。这样想想有了期盼,周一的天气千万不要落雨。苏曼玉在灶头上炖猪骨鸡壳高汤,已经熬出味道,肉香一阵阵飘来。外面的雨不停,苏曼玉比划着在蓝碎花连衣裙外面套一件夹克,又可挡雨,又可御寒气。棕色的太重、红色的太艳丽,白色不错,轻盈年轻;這件有弹力筋袖口的牛津面料夹克还是从中国穿来的。

这就到了周一傍晚,算算时间差不多,苏曼玉出门搭巴士,再倒地铁七号线,在四十二街时报广场站下。古天祥已经在电话里关照三遍了,他怕苏曼玉坐过头。这种无微不至,苏曼玉有一点点触动,她未曾在别的男人那里遇到过。

古天祥深灰西裤、发亮皮鞋、条纹衬衫,袖口银色的别扣和金灿灿的劳力士倒是相映成趣。两鬓朝后梳,抹了发蜡,手上撑着一弯把长雨伞,进门后被收进衣帽间。

站在剧院大厅,古天祥的左手扶了一下苏曼玉的腰,苏曼玉整个身子倏了一记。举目四望这么堂皇富丽的地方,苏曼玉想,一定要分享给室友和小姊妹们,“百老汇”这个词听过多少遍,今天终于设身处地。

戏要开演,灯光下观众落英缤纷入座,像好莱坞电影一般好看。四周嗡嗡的窃窃私语,三遍钟声过后,一歇,音乐忽然响起,剧场忽然暗下,大幕忽然往两边徐徐拉开。遥远的、苍茫的、明亮的、起伏的非洲沙漠突然出现在眼前。

苏曼玉记得她最近一次进剧场,还是十多年前,总工会在工厂大礼堂表彰先进,请来了北京东方歌舞团。票子还是死老公弄来的,很多家属在门口台阶上猴急巴巴地等余票。

舞台画得像个天堂,一队浑身画得黑黝黝的人踩着步点,“嘿吆嘿吆”唱着走出来。而眼前是一队斑马,慢吞吞一步一昂从很深的地方走来,做梦一样,歌声咿咿呀呀唱起来。不知因为布景太虚幻好看,还是歌声太动听,或许记忆剎那穿越了时空,眼泪突然就不顾一切涌出来。

苏曼玉先是拿手心抹,后来拿手背,止不住,喉咙口哽了,脊背一阵阵刺凉,手臂麻酥酥。苏曼玉臊死了,想赶紧起身躲到卫生间去。

古天祥一把按住她,塞给她一块方格手帕。顾不得礼仪客气,她赶紧接过来,擦淌在腮上、落在左手上的眼泪。

古天祥问:“花粉过敏吧?”

“不是,眼睛一下子不适应。”

“嗯,太过亮丽了。”

一梦套一梦、一物牵一物,整整两个半钟点,苏曼玉差点醒不过来。她听不懂他们在台上说什么、唱什么,但这叽叽咕咕,像气泡一样的对话都不用听懂,催人入梦。

散场出门时候雨还在落,雨气让眼前一片雾蒙蒙。古天祥撑开巨大的弯把雨伞,他们顶着雨走,雨把伞顶砸成了花。路口风大,古天祥都会搂紧一下苏曼玉。

他们两个兴奋地错过了最近一个地铁口。古天祥回忆剧里的经典台词,他背一句英文、解释一句中文,老头瘖哑的嗓音借了大都会雨夜一地霓虹的光。

日后苏曼玉想,古天祥带其他女友看戏,都这么激动吗?“当我是花痴啊?”

古天祥假装生气了。

一礼拜后再见,苏曼玉把洗净晾干的手帕还给古天祥。叠得规整的手帕像一件贵重物品,还到古天祥手上。凭经验,古天祥知道自己有戏。

他们一边饮茶,一边看古天祥带来的老照片。那些彩色照片因为年代关系褪了色,蓝殷殷或者咖啡红。古天祥充分展示自己老移民特色,追溯历史古往今来,避繁就简头头是道。

其中一张彩色照片,是个街角,有霓虹灯的戏院,电影海报是成龙的《城市猎人》,边上一张梅艳芳《胭脂扣》。门口人不少,但样子都像过路客,上世纪八十年代气氛。戏院看上去繁华,可能是晌午,太阳斜照在屋顶上。照片下方有数字年分:86—6—22。

“你看,都穿衬衫了,没几天戏院就关门打烊。”

“为啥要关门呢?”

“没人愿意买票看电影了。”

“多少钱一张?”

“大人六刀五。”

“还好,不贵呀!”

“盗版VCD才两刀一盘,戏院生意怎么做?又不是傻子。”

“傻子看什么呢?我就像个傻子。”苏曼玉看古天祥。

“傻子看自己啰。”古天祥竖起手掌掩住嘴巴偷笑。

“你看录像带、DVD吗?”

“我只租A片看。”古天祥看着苏曼玉。

“想不到你有这个爱好。”苏曼玉转过脸去。

“欸,就这点爱好。”

“你真黄。”

“我不姓黄。”

“纽约就没有中国电影院了?”

“没有啦!现在小孩子都在计算机上看电影,豆腐块大小,咪咪一点点声音。怎么跟戏院比?子弹穿过皮夹克打进肉里去的声音,听没听过?”

“你听到过啦?”苏曼玉看看古天祥。

“欸,刺激。”

“你这么喜欢刺激?”

“平常日子太不刺激了。”

“刺激对心脏不好。”

“谁说?心脏需要经常刺激,不然救命要打强心针做什么?”

“你这是歪理。”

“直的道理你说给我听听?”

他们看一张照片翻过去一张,旁人故意坐开一点,让他们有个空间畅所欲言。古天祥几次有意无意将大手扶在苏曼玉肩背上,很肯定,苏曼玉也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说实话,苏曼玉对古天祥是有所期待的。

相处了几个月,半真半假谈婚论嫁之后,有心无心讨论过共同生活诸多细节之后,在这个中午刚刚过去,有点闷热的下午,在古天祥的孔子大厦二十七楼公寓房间,窗式空调一启动就嗡嗡作响的卧室,他们挣脱各自思想束缚,第一次真心做爱了。

事后,她有些不舒服,小腿肚让古天祥的膝盖顶痛了。老头欲火如梭,花式又多,但过程仓促,没几下就颓了。

苏曼玉想,这又何必呢?不年轻了,这把年纪就该老式一点,先调调情,摸摸东、摸摸西,也许可以撑个半小时。现在好了,十分钟不到,古天祥已经歪倒在翘起的大枕头上。苏曼玉因为事先淋了浴,发梢和刘海还有些湿,下身也潮漉漉。

抻在被單里的古天祥迎着苏曼玉直起身子,一口吻在了苏曼玉脖子上,因为苏曼玉有意躲开了嘴巴。昨晚她和室友把冰箱里剩下的半瓶韩国泡菜吃光了,她怕口气里还有很重的大蒜味道。

古天祥嗫嚅说:我喜欢北方口味。他的手急吼吼穿进苏曼玉的内裤,手指一通拨弄,哪里还顾得上重新吻到嘴巴。苏曼玉极力想让古天祥慢点、慢点,这愈阻碍反而愈激发古天祥奋不顾身。古天祥的身子抖得像铜钵,都快把白罗纹内裤顶出窟窿了。

他要苏曼玉半蹲着骑在自己身上,可是自己又够不到。苏曼玉想去帮一帮,古天祥还就闪开了。日后发现,只要拿手碰他,哪怕隔着厚绒裤,他也要躲,而且心神不宁。苏曼玉听小姊妹说起那是长年自慰的缘故,反倒升起一兮怜悯。

直到今天上床做爱,苏曼玉还记得很清楚,她只红过两次脸。一次就那天麦当劳面对面,还就是上一次老头说:你搬过来住好了。

老头有形有款,他把主动权交给苏曼玉。苏曼玉又不笨,她懂那个意思:我们可以试试先,一切由你决定。一丝羞怯油然而起,就那一瞬间。窗式空调就这么不着调,自动启动,惊醒了困顿的古天祥,迷蒙里苏曼玉正看着自己。

退掉租房,告别室友,一拉杆箱行李,苏曼玉搬去唐人街孔子大厦和古天祥一块过。古天祥在法拉盛至唐人街专线小巴站等苏曼玉,看她就一件行李下来,有些吃惊。苏曼玉说居无定所,不敢添行李。古天祥脸上掠过一丝怜惜,但嘴上却开玩笑说轻装上阵好。

他们开始过两个人的日子,因为太顾及对方,因为想长长远远,难免客气过头、难免谨小慎微。两个孤身久了的人忽然要共一个呼吸、卧同一张床,心理、生理都需要调适。

好在苏曼玉大部分时间出门做工,古天祥在家整理家务,准备晚餐等苏曼玉回家。夏天伸脚出手穿比基尼天数多了,苏曼玉忙得下班没个准头,古天祥就到地铁站去等。等苏曼玉冒头走上来,两个人开开心心牵手往家走。苏曼玉赚到了钱,心情开朗,古天祥也高兴。

大堂门卫阿尔巴尼亚人看他俩走过,朝古天祥挤眉弄眼,古天祥表面恼火,其实心里喜孜孜。苏曼玉是北方人,古天祥就想当然做各种面条伺候,辛苦是辛苦,他要去伊丽莎白街中国超市买各种酱料。面条的种类也繁多,广州以北的他就买、麻辣的他就买。苏曼玉说过几次,麻辣的不是北方,古天祥才恍然晓得那是大陆的西方。

两个人就这样搞来搞去过日子。苏曼玉告诉古天祥,其实她喜欢吃粤菜。为什么?古天祥没想过来。因为吃得少呀。古天祥懂了,这一懂,香港茶餐厅的各种浇头连着吃了个把月。苏曼玉和古天祥很快都胖了腰身,古天祥围着浴巾从盥洗室走出来,一脸无辜,苏曼玉哈哈哈哈笑个不停。

通常古天祥和苏曼玉十一点半睡觉,这几日古天祥忽然会半夜起床,伏在桌上写写画画,神神秘秘的。问他写什么,他不说,写了改,改了写。

趁古天祥早晨如厕,苏曼玉窥到几行,有关婚后遗产什么的,她也不好多问。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不会是你的。微信朋友圈这类警句漫天飞,苏曼玉早就烂熟于心。

只是古天祥太要她了,恨不得把十多年失落统统补回。苏曼玉怕他身体吃不消,每次劝他日子长着哪,匀着点过不好么?心里却是欢喜,她知道古天祥需要她。

“辛迪”老板娘喜欢苏曼玉,她不偷懒、不爱嚼舌根子。一屋子女人在一起干活,戏就一出接一出,鸡毛蒜皮、蝇头小利,反正上海帮、福州帮、沈阳帮,相互离间、相互利用,把个优雅瑰丽的美甲店当作争利的地盘。苏曼玉一心做工挣钱,下班回家吃古天祥的港式捞面。

中晌空点,歌唱家来了。她是苏曼玉的老顾客,在大都会红过一阵子。她问苏曼玉最近流行什么颜色,苏曼玉说:看你要什么风格。

闷骚一点。她自己都忍不住“哧”一声窃笑。

就在苏曼玉跟歌唱家讨论油色的时候,老板娘叫苏曼玉过去。她手里握着电话筒,看苏曼玉的眼神十分紧张,“为啥不接手机?”

“不是上工么。”

“赶紧换衣服去五分局!”

苏曼玉蒙了,她心急慌忙离开沙龙,坐地铁直奔唐人街警察局。警察在等她,交流几句发现苏曼玉不谙英语,赶紧找来华裔警察。

经翻译确认,她认识一个叫古天祥的六十九岁男性,他们是同居关系。警察告知早上九点接到报案,古天祥侧卧在哥伦布公园长椅旁。警察赶到现场,他已失去意识。救护车送到表维医院,抢救无效,心脏病猝死。

古天祥身上无任何身份证件,他们在古天祥的手机里,翻到最近一个八点四十前后,接连打出过三次的电话,是苏曼玉的号码。

“我在地铁里收不到。”苏曼玉打断他们。她木愣地听完警察中英文交互的告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问是否能马上联系到直系亲属,苏曼玉点头又摇头,回答说有一儿一女,但没有他们的联络方式。他们宽慰她说,确认了古天祥,其他不是问题,问是否去医院认一下遗体,苏曼玉说可以。她坐进警车,一直开到医院停尸房门口。推门进去很重的消毒水气味,拉出一格冷藏抽屉,撕开尸袋拉链,古天祥裸露的上身突兀在苏曼玉眼前。

“是他么?”警察轻声问。

“是他。”苏曼玉回答。

他们走出停尸房。他们交给苏曼玉一纸包遗物,一支手机、一串钥匙和一个零钱夹。

她突然想起来,“他一直戴的手表呢?”

“你确认么?除了这些,现场没有发现其他遗物。”警察回答。

“是的,一只金色劳力士手表。”苏曼玉拒绝签字认领古天祥的遗物。

一个叫亨利的律师打电话给苏曼玉,约好周六去他办公室。苏曼玉如约而至,古天祥的一双儿女已经先到,女儿长得非常像父亲。亨利是古天祥的律师,他开门见山说,今天讨论一下古天祥的后事。古天祥去世那一刻,婚姻状况还是丧偶。古天祥的一切不动产和动产,儿子、女儿做为直系亲属,有全部继承权。

亨利停顿一下说,古天祥曾经来律师楼,讨论再婚的财产协议,并形成过文字备忘录。

但是,亨利看了一眼他们,事实上还没有成为正式文书,没有当事人签字,不具有法律效力。律师助理进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纸杯白水。直系亲属同意给苏曼玉一周时间,搬离目前孔子大厦古天祥的物业。

亨利看着苏曼玉,苏曼玉有心理准备,她说:“不用了,今天我就搬走。”

古天祥女儿陪苏曼玉回孔子大厦,一路上无话。上楼开门,古天祥女儿很礼貌站在门口,苏曼玉说进来吧。苏曼玉收拾自己的东西,装进拉杆箱里。桌上古天祥的几瓶常用药刺激了一下苏曼玉,她鼻子发酸。

古天祥女儿像走进一个陌生的房间,不知往哪里站、哪里看。苏曼玉一拉杆箱行李怎么来的怎么走,古天祥女儿问:“就这些么?”

“就这些了。”

“爹地葬礼您会来么?”

“到时候通知我吧!”

古天祥女兒从包里拿出一信封,说:“谢谢您照顾我爹地,这是我们的心意,请收下。”苏曼玉内心挣扎要不要伸手去接,几秒钟时光相当长。

苏曼玉还是接受了,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她说服自己,是古天祥给我的零花钱吧!这样想着,走出孔子大厦,过了马路就是麦当劳,她走到门口,是不是买个汉堡套餐带走,想想还是没有进去。她绕过几个路口,去格兰街找地铁站。她不愿意坐华人专线小巴去法拉盛,她怕一车人叽叽喳喳,谁还都不认识。

周末晚市就要开始,水产超市进进出出要回家做饭的人,新鲜水果摊五颜六色一长溜排在超市的外墙边,夕阳穿过参差的大楼,曲里拐弯突然就照在等灯过马路的行人身上。

苏曼玉心想,又请了半天假,要争取把损失补回来。正是下班高峰,地铁满载一车世界人民,苏曼玉拉紧扶手,举目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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