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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年华

2020-10-29王祥夫

长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王师傅厂长琵琶

王祥夫

1

金米是在这个小县城长大的。

也可以说,她从小是在二店里边跑来跑去长大的。

金米的母亲就是齐秀珍,在这个小县城不认识齐秀珍的人可能不多。

怎么说呢,在这个小县城,人们都把这家商店叫做“百货二店”,那么“百货一店”在什么地方呢?许多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二店就在西门外的十字路口西北角,是这个小县城里最大的百货店。有大橱窗,六个大橱窗,这很气派,而别家就没有,那时候的大橱窗到了夜里还会被漆成绿色的折叠式木板护窗拉住,白天再“哗啦哗啦”拉开。因为百货二店是新店,所以货也全,有什么新货会先在橱窗里展出来,所以橱窗外经常站满了人在那里看,飞鸽牌自行车,凤凰牌自行车,永久牌自行车,还有蜜蜂牌缝纫机,熊猫牌十二灯收音机,这收音机可真是太牛了,也只是摆在那里让人们参观参观,一般人家的收音机有个三灯五灯就足够了,谁敢用十二个灯的收音机?恐怕市长家也没有这种十二个灯的。摆在橱窗里的货都是些抢手货,不是人人都能买到手的,是需要供应证和特批。二店既是这个小县城最大的百货商店,能来这里上班的人好像是,怎么说呢,都不是一般人,都很牛。女孩子,个头要好,又要模样说得过去才可以来这里,所以,她们的眉目之间就时不时地会流露出一种优越感,看人的眼光是飘忽的,好像是在看你又不在看你,而是看你身后的什么东西。这样一来呢,她们就好像是高人一等,但即使是这样,许多人还是很喜欢和她们套近乎,因为她们会把店里的小道消息告诉别人。“我们店。”她们动不动就会这样说,有点自豪,又像是有那么点居高临下,是“我们”“你们”而不是“咱们”。她们会告诉关系好的人店里最近来了什么抢手货,最近要处理什么货,快过年的时候这种消息十分诱人,比如,店里来了连在上海都十分时髦的某种鞋子或某种布,华达呢,斜纹的那种,的确良,深灰的那种,都是时髦货,还有那种牛毛黄的宽道条绒也来了,给孩子们过年做条裤子最好不过了,耐磨,到裤子穿破了还能裁出几个鞋面,还有小碎花的上海花布,还有进口的长绒印度棉花,这些都是抢手货,去迟了就买不上。但是呢,去早了你也许还是买不上,服务员都会给自己留一手,把朋友们托她们买的会早早裁好一卷一卷放在柜台下边。店里来了新货的消息一般人不会知道,知道的人就会早早赶了去,那时候买什么东西都要排长队。收款找零都是总台的事,也就是,你在这边卖货的柜台上交了钱,这边柜台的服务员会把你的钱用夹子连发票夹好通过头上边蜘蛛网一样的铁丝用力那么一送,“哗啦”一声送到总收款台那里,那边会很快算好,找了零,再用夹子夹好找好的零钱用力往过一送,“哗啦”一声,又送到了柜台这边。那个总台要比所有的柜台都高那么些,因为高,才能把夹了零钱和发票的夹子“哗啦哗啦”地送到四面八方的柜台。这就像是一张蜘蛛网,上边的铁丝绷得很紧,十多根吧,每一根都通向店里各个柜台,坐在总台上边的人就像是一只大蜘蛛,齐秀珍就是站总台的,是这个小县城里出了名的人物,一是她漂亮,二是她手脚麻利。当会计容易,但当个能站这种总台的会计可不容易,那年商业系统大比武,可了不得了,什么都要比一比。比裁布,六尺八尺或几丈几丈,参加比赛的只用两只手,就像是手上有尺子,要多麻利就有多麻利地一拉一拉,“嘶啦”一声拉下来,量一下,是分毫不差。卖糖果的,一斤二斤糖果,或六斤八斤,就全凭手抓,一把一把地抓到秤上,一过秤,几乎是分两不差。而齐秀珍呢,是在一分钟内就把十多个收钱找零的活儿做得麻麻利利、清清爽爽。十多个柜台的服务员发一声喊,几乎是同时,一个接一个把钱用发票卷了通过头顶的铁丝“哗啦”一声“哗啦”一声又“哗啦”一声打过来,齐秀珍这边真是麻利,两只手左右开弓,一刻不停在心里加减乘除,把纸卷取下来,核实钱数找零再卷在纸卷里再把纸卷打出去,十多个收钱找零只用了一分钟。这一来,齐秀珍可就出了大名,一是快,二是一点差错都没有。那个姓白的副市长还接见了她,白副市长的鼻子奇大且红,把她的手握了好久,都握出汗了。白市长还对她说要她做好准备去北京参加比赛,这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县城。齐秀珍呢,都想好了去北京穿什么衣服,头发呢,也要重新做一做,往短了剪一点,再往里卷一卷,人就会显得特别精神。齐秀珍还特意准备了全国粮票,那时候吃饭要粮票,但一般人手里只有地方粮票,地方粮票就只能在你待的那個地方吃,要是去北京,你必须得有全国粮票,齐秀珍是个有心人,她把粮票都准备好了,夹在那本红红的《毛主席语录》里。这时候没人读这种书了,以前是人手一本走到哪里拿到哪里,现在是,一下子都不见了,没有人再在手里拿这么一本红塑料皮的小书,齐秀珍就用它来夹东西,粮票啊,零钱啊,照片啊什么的。但去北京的事后来黄了,没人再提去北京参加比武的事了,这多少让齐秀珍有些失望。齐秀珍长得也漂亮,白白净净,她那张脸是民间喜欢说的“银盘大脸”,远看是白白的,近看也是白白的,人们常说的“一白遮百丑”可能就是在说齐秀珍。齐秀珍在商业比武上拿了第一,接下来呢,劳模当然要给她,去二店买东西的人没人没见过她,因为她坐在高处,人们就说,这就是齐秀珍这就是齐秀珍。久而久之,她是这个小县城的名人了,走到哪里人们几乎都认识她。日子过得真是快,齐秀珍只有一个姑娘,不知不觉也大了,长得跟齐秀珍几乎一模一样,白白的,也是那种大脸盘,好像是,要比齐秀珍更清秀一点。人们都奇怪,齐秀珍的姑娘怎么突然就大了呢,怎么就一下子长成了个大姑娘。再往后呢,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齐秀珍的姑娘也上班了,居然也在二店。齐秀珍的姑娘名叫金米。

“这就是齐秀珍的姑娘。”有人见着金米,会说这么一句。

“看人家那肉皮儿。”有人说,这几近于赞叹了。

金米长得可是真白净,个头也好。

“比她妈还漂亮。”有人又说了,“人长得这么漂亮就应该去宾馆工作,怎么不去宾馆呢?”在这个小县城里,人们都认为漂亮的女孩子就应该去宾馆工作,能住宾馆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而且,在那地方还能见到许多外国人,弄不好还会换到外汇券,所以,在这个小县城,漂亮的姑娘也都向往着宾馆。

“谁去那地方,倒马桶刷马桶有什么好。”金米说。

金米好像是和别人不一样,那个宾馆前几天她还去过,她有个同学在那个宾馆上班,快过春节了,打来电话要金米去她那里洗澡。这好像是一种特权,在宾馆工作的那些人可以悄悄让朋友们到宾馆来洗一下澡,这时候客人不多,开个房间进去洗就行。金米去宾馆洗了澡,宾馆专用浴液真是喷香喷香的。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同事们闻到金米身上的香味了,说:“咦,你怎么这么香啊?”金米对旁边的人说:“我洗过澡了,在宾馆洗的。”快过春节的时候百货店里甭提有多忙,为了让人们有时间忙年货,下班的时间都往后推了一个钟头,店里还要抽出一些人帮助旁边的新华书店去卖年画,快过年了,买年画的人可真是多,乡下的人也都来了。店里的人们都说:“这连洗个澡的时间都没有了,有钱没钱洗澡过年,总得让人们洗个澡啊。”金米在旁边马上又接了话:“我洗了,刚在宾馆洗过了。”

晚上,吃过饭,金米对她母亲说:“王丽华怎么就进了宾馆呢,就她那样?”

金米宾馆的那个同学叫王丽华,父亲是自来水公司的主任。

“有几个自来水公司主任?”齐秀珍说话了。

金米对着镜子正梳头,她把梳子朝镜子上使劲一摔,“砰”的一声。“我还不去呢,她带皮吃鸡蛋,从小就是个傻子。”

“你说谁?谁?”齐秀珍看着金米。

“就这个王丽华啊,带皮吃鸡蛋。”金米说。

“怎么会?带皮吃鸡蛋?那怎么吃?”齐秀珍说。

“把煮熟的鸡蛋拿过来就是一口,连皮带壳嚼了吃。”金米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齐秀珍说。

“我们上小学时候的事。”金米说。

“不会吧,她爸还是自来水公司的主任呢。”齐秀珍说。

“这跟自来水公司主任有什么关系?”金米说。

“怎么回事?不会连鸡蛋都没吃过吧?”齐秀珍出神了。

“不过,二店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得了的。”金米又自己把话说了回来。

“你明白这个就好。”齐秀珍说,“这得感谢于主任。”

就这个百货二店,在这个县城,可了不得,谁家乡来了亲戚,买东西不买东西先不说,是一定要领着先去二店转转,谁家要办什么事,红事也好白事也好,也都要去二店。二店是一座红色的三层建筑,那时候还时兴红砖,红红的。它的北边是一家新华书店,也是红砖建筑,红红的,紧靠着书店是图书馆,图书馆是个二层老楼,通过细细的一道木楼梯上去,“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路响。图书馆的下边很小很窄,上去就大了,里边很安静,都是读书的人在那里看书。因为天热,看书的在看书,不看书的在那里打瞌睡,那个胖胖的图书管理员就整天坐在那里打瞌睡,他是个印尼华侨,说话有点怪,他用一本书遮着脸,猛看像是在那里读书,其实早已经睡着了。一只苍蝇,飞过来,飞过去,这就让图书馆显得更安静。过了图书馆,再往北,就是这个小县城的公园了,公园不大,里边却有两个湖,一个在西边,叫西湖,一个在东边,当然就叫了东湖。这个公园不大,动静却不小,因为里头养着一头狮子和一头狼,狮子是天天一到时间就要叫,是十分的有规律,白天叫无所谓,到了夜里它叫,就传得很远,它的叫声像是有几分愤愤不平,一声一声地传到人们的耳朵里,人们在睡梦里听着它的叫声,同时呢,还能听到这个小县城西边铁道上驶过的火车的叫声。那头狼,当然也要叫,狼叫好像是没有什么规律,但不好听,鬼哭狼嚎这个词原是说它叫得难听。狮子和狼的饲养员是个女的,名叫刘桂芬,人可真是瘦,却总是说脏话,她一边把一块一块的肉扔给笼子里的狼一边在嘴里说:“X你个妈的,人还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顿下顿都是肉!”她去喂狮子,把一块又一块的肉扔给狮子,嘴里也是这话,“X你个妈的,人还吃不上呢,你倒天天都是肉!”就这个刘桂芬,她男人是个片警,姓吴,人们就叫他“吴片警”。吴片警的工作就是整天在他负责的那片地方走来走去,他几乎谁都认识,几乎和谁都相处得很好,整天笑眯眯的,从来都不见他和谁发脾气,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又喜欢帮助人。刘桂芬和她男人吴片警,两个人长得都不怎么样,生下一子一女却长得出奇地漂亮,后来他们的女孩儿去了省电视台做主播。先是上了艺校,艺校老师说这可是个好苗子,个头好人样好嗓子也好,以后会是个角儿,想不到她学校毕业后去了电视台,一下子就红了。“看,我姑娘。”有时候吴片警会突然停下手里的事,比如他正在和别人打扑克,他会停一下,看那边的电视,别人也会跟上看,那时候还没有彩色电视,黑白的。他对人们说:“这声音怎么会这么好听呢?”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了著名电视主持人吴继红是刘桂芬和吴片警的女儿,这在小县城也算是件大事,到了后来,县里有什么活动,总是想让吴继红回来给捧捧场,但吴继红总是回不来。吴片警的老婆刘桂芬早已经不喂狮子和狼了,人也发福了,胖胖的,坐在那里晒太阳,有时候会突然说:“听,叫呢。”她在说什么,什么在叫?人们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听到公园的狮子叫了,虽然她的家离公园有好一段距离,但她能听到。有时候晚上睡觉她会突然说:“听,叫呢。”虽然退休了,她有时候还会回去看看那两头狮子和狼。她站在笼子外一说话,“X你个妈的,人还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顿下顿都是肉”,那狮子马上就不转圈了,停住了,直看她,她站在那里,也一动不动,也看它。狮子和人一样,也老了,但叫声还很洪亮。狮子的叫声说难听也不难听,但狮子叫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说:“又叫又叫,难听死了!”公园里最最难听的叫声其实是孔雀的叫声,真是难听死了,一声声大惊小怪,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很像是那种动辄大惊小怪的女人发出的惊叫。这是百货二店的北边。百货二店的西边呢,紧靠着二店西边的就是这个县城的红会堂,县城里有什么重要的会都会在这里召开,那时候人们特别热衷于开会,开会可以改善生活,敲锣打鼓,红旗招展,因为这种激烈的声音和一片红的色彩,就好像这个小县城真有了什么喜事,而且,一有什么会议,还会把花红柳绿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每到这种时候文化馆的老柴就有了事。因为他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所以,一有什么事就让他来写,还会有两个人给他打下手,一个裁纸研墨,另一个把老柴写好的字拿到一边去晾着,再把没有写过的梅红纸拿过来,两手都是红的。老柴脸白白的,人好像是有什么病,说话一急了就喘,再急了就结巴,老柴看上去岁数不小了,其实他岁数不大。老柴在小县城里是个吃香的人物,因为他字写得好,就总是在那里写字,地上、桌子上都是写好的标语,墨是黑的,但写在彩色纸上,一大片地铺在那里,那墨看上去就是绿的,这可真是怪。文化馆离红会堂不远,写好了,被人们拿出去到处贴。红会堂是这个小县城的中心,像样的会一般都要在这里开。比如那年“看芒果”,市里还开了会,一开始有人主张把芒果放到人民公园里去让人们参观,正好那边在搞菊展,让菊展烘托一下子芒果气氛会更好。结果说这话的马上受到了严厉批评,说芒果是毛主席送给工人们的,能放在公园里吗?菊花能和芒果并列吗?结果,当然是在红会堂进行,芒果就放在红会堂的舞台上,放舞台上不行啊,太远也太高了,不方便人们参观学习,为了芒果的事,上边下过通知,不许叫“看芒果”,只许说是参观学习。是,参观学习芒果!或者是,向芒果参观学习!人们一合计,就又在舞台下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低,把芒果直接放桌子上像是不隆重,便又在桌上放了一个小方桌,这下成了。为了看这个芒果,人们排了长队,从红会堂的门口一直排到了交通岗那里,没看到芒果的时候人们还有话,讨论芒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比如,是什么模样?比如,有多么大?好容易排到了,也都让人们看到了,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放着,孤丁一个,黄黄的,几乎是,所有的人都一时沒了话,不知说什么好了,人们真是找不出话来了。就这个小县城,那时候的热闹几乎天天都有,但几乎没有一件事能和人们有关系。是一种与人们没有什么关系的那种热闹,虽然没有关系但又不让人们讨厌。连开会也是这样,几乎是所有的会都和人们没什么关系,虽然没关系,但人们还是爱去,因为开会,一天三顿吃得就好,人们可以趁此改善一下生活,早上是炸油饼儿、稀饭还有两三个小菜,芥菜丝一个,拌土豆丝一个,还有一个是红腐乳,每人还会有一个鸡蛋,这就很好了。因为开会,到了晚上一般还会有演出。开会的人们又都住在红会堂西边的那幢招待所里,吃了饭,然后慢悠悠一边剔牙一边晃到礼堂去看戏,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有的待遇。礼堂里边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演着,丝竹阵阵口号声声地从里边传出来,而礼堂外边还有不少人在等着,等什么呢?在等看了半场不想再看的那种人手里的票。礼堂门口还有卖瓜子的,卖香烟的,虽然是晚上,还有卖五分钱一瓶的汽水的,可真够热闹。但这一切都随着时代在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忽然就都又没了,会也少了,演出也没有了,卖烟的没了卖瓜子的也没了,冷清了。

齐秀珍的姑娘金米也到了该找对象的时候了。二店很重用她,比如,缺少团干部,让她去,比如,开什么会缺少个会务服务的,让她去,总之是,有什么事人们都好像首先会想到她。这一天,二店的主任于花玉,这名字可真像是个女人的名字,但其实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转业军人,而且而且呢,他还是个远近闻名的大比武神枪,他怎么神呢?一排五个点着的烟头,“啪啪啪啪啪”,他一连五枪,烟头就都灭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晚上用枪打烟头,一打一个准”,真是太神了。就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却叫了个女人名字——于花玉。于主任把齐秀珍叫了去,说有事。有什么事呢,其实也没什么事。

“你过来一下。”于主任说。

齐秀珍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去了于主任的办公室。

于主任的办公室在二楼顶里边,办公室的对面和旁边都是仓库,一间挨着一间的仓库。紧挨着仓库是厕所,厕所当然是两个,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厕所的门上都挂着门帘,那种半截子的白布门帘,门帘上是五个字“为人民服务”,红彤彤的,字下边是一颗五星,也红红的,五星旁边还有几道光芒,表示五角星在大放光芒,也红红的。

于花玉主任对齐秀珍说:“金米可是咱们二店的尖子。”

这就是于主任的话里有话了,这谁听不出来?

齐秀珍就说:“是不是有什么她做得不对的地方?”

于主任就笑了,说金米找对象可是咱们全二店的事,要找就好好儿找个工农兵家庭的。接着于主任就说起剧团的弹琵琶的小郭来了。

“一个弹琵琶的,噼里啪,噼里啪,能弹出个什么名堂,出身也不好。”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齐秀珍吃了一惊,这事她还真不知道。虽然她跟着女儿去看过两次戏,金米对她说票是剧团里的朋友给的。

“你说他出身能好吗,要是出身好能让从西安赶出来吗?”于主任说,这个小郭,是西安人,和他妈从西安到这儿有五六年了,是被赶出来的。

“像垃圾似的被从西安扫到咱们这儿了。”于主任说。

“谢谢主任关心。”齐秀珍站起身,一转身,又坐到床上去了。那是张单人床,床上铺着蓝格子布的床单,洗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齐齐整整,枕头放在被子上,枕头上苫着一块枕巾,也洗得干干净净,枕巾上又苫着一块方手帕。于主任是个爱干净的人,这爱干净的好习惯是他在部队养成的。

“千万不能找这种人做朋友,噼里啪,噼里啪,可不能。”于主任說。

“对。”齐秀珍说。

“不能找‘垃圾。”于主任说着,忽然笑了,他觉得自己说话还怪幽默的。

齐秀珍觉得心里真是很温暖,这说明于主任直到现在还关心着自己,这都多少年了,这让她心里很温暖,让她觉得更温暖的是紧接着于主任又告诉给她一件好事,那就是白玉日化厂要在县里选一个推销员,推销它们的新产品“增白美容霜”。

“我也想过了,就让咱们金米去,对这边就说是借调,这边工资不会停,那边她还可以再领一份儿。”于主任说。

“这能行吗?”齐秀珍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她一兴奋鼻子尖那地方就是汗,是汹涌而至,不一会儿脑门上也全是。

“怎么不行?”于主任说这事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谢谢于主任。”齐秀珍说,“这可是大好事。”

“还可以到处走,北京、上海到处走,每天还都有出差补助。”于主任说。

“谢谢于主任。”齐秀珍简直是激动了,脑门儿那地方也马上水汪汪的了。

“金米形象好,搞推销形象最重要。”于主任转过身,把门轻轻上了插销。

“还不是你事事都想着她,这要感谢你。”齐秀珍说。

“谢什么谢。”于主任转过身,“这几天晚上我真是没有一点点时间。”

于主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齐秀珍说:“这次户口普查,我把名字改过来了,以后叫‘于化玉,这下好听了。”

“这下是个男人的名字了。”齐秀珍忽然笑起来。

“以前也不是女人,这你知道。”于主任也笑起来。

“于化玉于化玉。”齐秀珍还在笑,又小声说,“改得好改得好。”

“来吧,来!”于主任挺过来了。

2

金米去了白玉日化厂,走步去的。

金米兴奋得几乎是一夜都没睡。

去之前,金米还专门到大西街的晨光理发店做了回头发,给她做头发的小马师傅比金米大不了几岁,人真是聪明,手风琴拉得极好,还会写诗,冬天在冰场也滑得十分好看,所以女孩子们都很喜欢他。理发的时候,金米把他们前几天在公园用120海鸥牌照相机拍的照片拿出来给小马看。小马把照片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往理发的那个台子上一扔,说:“你对我说这是不是你?怎么拍得这么黑,不好不好。”又说:“我拍得也不好,像个犯人,不好不好。”小马把手摆摆。金米只好把照片收起来。“昨天早上你怎么没去公园打羽毛球?”小马说。金米说这几天很忙,忙正事呢。小马又说:“正事?什么正事?你不是已经入团了吗?入党又暂时轮不上你。”小马嘴很直,从来说话都是口无遮拦。金米原想说说日化厂的事,但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去了。理完发,金米步行回家。金米家离理发店不远,从书院街穿过来往西一拐就到。回到家,金米先对着镜子照了照,把身子转一下再转一下,看前边,再看后边,又找了一面小镜子,镜子对镜子看,金米对小马给理的头发很满意,然后开始找衣服,挑了几件衣服,但都不怎么满意,她对着镜子把衣服试了又试,最终挑了件上海碎花布的那种尖领衬衫,这样的领子可以让人的脖子显得修长一点,人就显得特别挺拔。裤子是一条军绿色的的确良裤,和王丽华穿的那条一模一样,那次她看见王丽华穿了这么条裤子,就在心里暗暗记住了,裤腿窄一点,而且短,穿在身上就显得特别地洋气,她就请二店的裁缝老师傅给自己做了一条。换好衣服,金米收拾好了自己,再照照镜子,然后才出门去了日化厂。

走在街上的金米真是有那么点光彩照人。

金米明白自己是二店派去的,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一次次地问自己,二店那么多年轻人,为什么不派别人单单就派了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所以她在心里感到特别地自豪,自豪自己与众不同,这么一来呢,她既算是二店的人,又可以说是白玉日化的人。她妈齐秀珍已经告诉过她了,出去搞推销,她就是代表日化厂,说话千万要注意,不要对不认识的人说自己是百货二店的。日化厂那边,也已经向她交待过了,她的工作就是给人们示范,往脸上抹抹新产品,介绍介绍增白露的好处多拿点订单回来。金米的皮肤特别好,又白又嫩,所以说让她来搞增白露系列的化妆品可真是找对人了,她的皮肤、她的模样也真有说服力,如果找个皮肤又黑又糙的,那就是另一说了。日化厂对金米非常满意,还专门派人到二店对过的照相馆橱窗边看了又看,因为照相馆的大橱窗里有一张金米的大照片,那张照片不知被多少人看过。看久了,连金米自己都觉得自己有几分像明星。

金米到了白玉日化厂,厂子在一个高坡上,上了坡进了大门就是厂子。

厂子的办公楼朝南,门口两边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还是槐树。

日化厂的章厂长,名叫章新文,正在门口和几个人比比划划说事。因为大门外的那个坡,运货的车上来下去很不方便,厂里准备把大门重开一下,开到东边去,但东边是一个四合院,厂里准备把那个四合院拆了,正说着,章厂长一眼就看到金米了。

“于主任介绍的人。”章厂长对旁边的人说,他已经见过金米了,很喜欢。

“先参观一下吧,怎么样?”章厂长对金米说。

“真香。”金米说。

“这就是咱们厂。”厂长章新文先带着金米参观了一下。

“真香。”金米找不出别的什么话,日化厂确实也香,到处是香精的味道。

章厂长又带着金米去厂子西边参观了下新车间,那是个生产香水的车间。

“虽然是香水,但也是增白产品。”章厂长对金米说。

“真香。”金米又说,忽然捂着嘴笑了,这个车间还没生产呢。

“好好儿干,你以后就是日化厂的一员了。”章厂长又对金米说。

赶上中午吃饭,章厂长没让金米走,让金米去小食堂吃饭。厂里一共有两个食堂,大食堂是工人们就餐的地方,小食堂是领导们吃饭的地方。一进门有个脸盆架,脸盆架旁边又是一个衣服架,窗台上有两盆花,红红地开着,细看才让人明白那是假花。

“你这工作再简单不过,只往脸上涂涂化妆品就行。”章厂长一边吃一边对金米说。

“去一个地方涂一回吗?”金米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要不这样她也找不出话来。

“是啊,抹完就洗掉,到了下一个地方再抹,也不累。”章厂长说。

“这不难。”金米说。

“你漂亮嘛,漂亮就不难,换个丑的你试试。”章厂长笑着说。

金米忽然对章厂长很有好感,说话也就放松了。

“你回去再去照张相。”章厂长说。

金米又不懂了,她看着章厂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想办法把脸弄黑照张相,就说你以前的皮肤很黑,现在呢,怎么说你也明白,不用我教你。”章厂长是在教她了,虽然嘴上说不教。

金米马上就明白了,是心领神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管誰问,你只说你使用增白乳已经有半年多了,别说太长,也别说太短。”章厂长又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旁边那两个办公室的干事也跟上笑。

“别说太长也别说太短。”章厂长又嘱咐一句,又笑起来。

临走,章厂长给了金米一张表,让她回去看看,表格刚打出来,一摸一手蓝印油。那时候的打字机都是油印的,蓝汪汪的印油,不小心就沾一手。

金米是步行回得家,她从日化厂出来,往右手一拐,走不远就到了西门外那条大街,再往右拐,就上了新建路,风吹的路边的树“哗啦哗啦”的,像是要下雨,但预报又没有雨。一直走下去,就是互助里,再过去就是团结里,听听这名字,多少有点土,过了团结里就到了花园里,花园里旁边就是县医院,院子里晾了不少洗衣房洗出来的被单,白花花的。金米家就住在县医院旁边的花园里。金米是慢慢慢慢走回的家,她把章厂长给她的那张表格看了,一边走一边看,为了打开销路,日化厂已经给金米做了个计划,那就是要金米把上海、北京、天津、南京的市场给拿下来,让他们厂的增白系列化妆品铺天盖地把市场都给占领了。这对金米来说并不难,她只要随身带好厂里的产品就行,那产品一共三种:白玉增白露、白玉增白乳、白玉增白雪花膏。关于怎么做推销,金米也清楚了,每到一个地方,只要简单做一下示范就行,这示范也太简单了,其实是不用学的,就是往脸上一遍一遍地涂抹增白乳,说自己以前很黑现在很白就行,这个谁不会?

“资本就是你这张脸,太有说服力了。”“琵琶郭”这天对金米说。

“我才知道我有资本。”金米很喜欢“琵琶郭”这么说,摸摸自己的脸。

“我要是厂长我也会第一个用你,你的脸太有说服力了。”“琵琶郭”又说。

“我把你说服了吗?”金米对“琵琶郭”说。

“来来来,来来来。”“琵琶郭”张开两只胳膊,过来了。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金米跳起来。

“我给你爆炸个‘原子弹看看。”“琵琶郭”说。

金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原子弹”是什么。

“来人了来人了。”金米说。

“琵琶郭”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他们是坐在公园小道上的长条椅子上,这地方哪会有什么人。“我就亲一下,‘原子弹就算了。”“琵琶郭”说。

金米假装不让亲,推几推,还是让了,“琵琶郭”的舌头很硬,不知怎么搞的,他会把舌头硬成一根棍,在金米的嘴里搅来搅去。

亲完金米,“琵琶郭”说:“我可是太不放心了,你越白越漂亮,哪个男人看了都会动心的。”

金米说:“那得我动心才行。”

金米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起这事了,说心里话,她心里还是喜欢“琵琶郭”的,但让她嫁给他,她好像又不是那么太愿意。金米已经见过“琵琶郭”的母亲了,烟不离嘴的那么一个老太婆。虽然这样,金米只要是一想起“琵琶郭”,脑子里满满都是他,鼻子、嘴、上唇的小胡子、眉毛、细眼睛,都那么好看,好像谁也不能和他相比。让她心跳不止的还不止这些,他那天,啊呀,他胆子可真大,还把他的那件东西掏出来让她看。金米当下就心乱了,她对自己说别想别想别想,可越这么对自己说心里就越乱。

“我恨死你了。”金米对“琵琶郭”说。

“你恨,你过来恨,你好好把我恨上一恨。”“琵琶郭”又张着两手过来了。

金米现在是什么事都要想到“琵琶郭”,她想好了,明天去照相馆照相要让他陪着。她现在倒是有点不放心他,总在想他,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跟哪个女孩子说话?这么一想,金米心里真是很痛苦。

晚上吃饭,在灯下,金米咬一口饼子,夹一筷子炒山药丝,喝一口小米粥,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齐秀珍看一眼金米,说:“你笑什么笑,是不是又去见那个弹琵琶的了?”

“什么琵琶?什么琵琶?”金米马上装着不高兴了,说,“你这几天怎么老说琵琶?”

“那你笑什么?”齐秀珍说。

金米就又笑起来,说:“好笑死人了,日化厂要我去拍张照片,我得把自己化妆成个黑人。”

齐秀珍是什么人,马上就明白了,并不需要金米说明。

齐秀珍夹一筷子小咸菜,喝一口粥。

“去吧,拍个快照,别误了事。”齐秀珍说。

“以前黑,现在白,是最最好的说明。”齐秀珍又说。

“这是不是有点骗人?”金米说。

“现在做什么事不骗人?”齐秀珍说上次店里卖的那批罐头过期都五年了。

金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喝口小米粥,夹一筷子咸菜丝。

“无论什么事,骗人不怕,只要对你自己有好处就行。”齐秀珍说。

金米不说话了,心里像是很不好受,为了母亲的这句话。

“看什么看,就怕你骗了人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齐秀珍又说。

灯下,齐秀珍的鼻子显得特别尖,金米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换个灯泡吧,这灯泡也太暗了。”金米说。

“平时二十瓦,过年换个四十瓦的就够了,要那么亮干什么?”齐秀珍说。

“别人家早都换日光灯了。”金米说。

“过些时候再说。”齐秀珍说。

“二十瓦,什么也看不清。”金米把前几天在公园拍的照片取出来放在灯下。

“谁拍的?”齐秀珍说。

“其实拍得挺好,小马非说不好。”金米说。

照片是“琵琶郭”拍的,所以金米看哪张哪张好。

“小马那孩子不错,但一个理发的有什么出息?”齐秀珍说。

“我也没说他有出息。”金米马上说。

“男人有两种,一种是‘真铁真钢,另一种是‘垃圾!”齐秀珍说。

“誰是‘真铁真钢,谁是‘垃圾?”金米说。

齐秀珍很想说于主任就是“真铁真钢”,你爸就是“垃圾”,但她没说。

第二天,金米去拍了照。

二店的对面就是全市最好的红卫照相馆。

金米和照相馆的人很熟,照相馆的大橱窗里金米的那张大照片摆了都有好几年了,因为拍得好,彩也上得好,是技师张师傅上的,张师傅是全照相馆上彩上得最好的师傅,所以几次更换橱窗照相馆都没舍得把它给换下来。虽然金米和照相馆的人很熟,但金米还是让弹琵琶的小郭陪着她一起去,因为“琵琶郭”和照相馆的小王师傅关系很好,他们几乎每天早上都要一起去公园的湖里游泳,游完泳还要脱个精光用自己带去的水把身上冲一冲,这么一来呢,两个人的关系就像是越来越好。小王师傅也知道金米和“琵琶郭”的关系,知道他俩正在火候上,虽然还没上床正式开过火,但别的差不多都已经完成了程序。“琵琶郭”还经常去照相馆小王师傅家里去玩,因为他们住得不远,晚了就不走了,和小王师傅挤在一个被窝里,他有什么话都会对小王师傅说。他对小王师傅说他其实不喜欢弹琵琶,他喜欢的事是画油画儿,他想做个画家。

“琵琶郭”陪着金米去了照相馆,因为刚开门,照相馆里没什么人。在楼下先开票,“琵琶郭”掏的钱,也没几个钱,一份儿三寸的也就两块多钱,“琵琶郭”已经和小王师傅说好了,开一份三寸的票,照四个底版,哪张好用哪张。

金米和“琵琶郭”两个人笑着,不停地笑,一边上楼一边笑。

“不化妆是白牡丹,化了妆是黑牡丹。”“琵琶郭”对金米说。

“那你喜欢什么牡丹?”金米说。

“我是既喜欢黑牡丹又喜欢白牡丹,问题必须是牡丹。”“琵琶郭”说。

上楼拐弯的时候,“琵琶郭”一把就把金米搂住了,小王师傅早在楼梯口等着了,他看到了,拍了一下手。

“琵琶郭”和金米分开了,金米有点不好意思了。

上了楼,金米先去了一下洗手间。

小王师傅趁机小声问“琵琶郭”:“‘原子弹试验成功了吗?”

“琵琶郭”朝那边做了个鬼脸,说:“上午十点还要彩排,你快点。”

“我先化一下妆。”金米洗了一下手,已经过来了,她探头看了一下化妆间,里边没人,“这真跟演戏一样。”

“推销产品可不就跟演戏一样。”“琵琶郭”说。

“找了个需要化妆的工作,真了不起。”小王师傅笑着对金米说。

“好在只化一次,要张照片就行。”“琵琶郭”说。

金米进了化妆间,里边镜子、梳子什么都有,但金米还是用自己的梳子。

“我以为昨天你‘原子弹爆炸成功了呢。”小王师傅又小声对“琵琶郭”说。

“小心我晚上弹你个轮指。”“琵琶郭”张开手,握住,手指一个一个弹开,“就怕到时你受不了,我这手指不是一般手指。”

“去吧去吧,看你什么都说。”小王师傅对“琵琶郭”说。

“琵琶郭”去了化妆间。“琵琶郭”在剧团工作,找一点化妆油彩是小事。那一段剧团正在上演一个话剧叫做《非洲战鼓》,小郭给金米找好了黑人化妆的油彩。摄影室旁边的化妆室很小,只放了一张小桌子,桌子右手是个小窗子,可以从窗子看到下边街上的人来人往。金米把那油彩用凡士林兑淡了,对着镜子慢慢往脸上涂,然后用粉定了妆,停停,再用刷子把脸上的粉扫干净。金米在里边化妆,“琵琶郭”时不时地进去看一下。“琵琶郭”皮肤很黑,他把脸贴在金米脸上一起照镜子,说你这下可比我都黑了,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了金米身上,那手一放在金米身上就马上不老实了,开始游行,游到某个地方就停了下来。

“这是在照相馆,你干什么?”金米小聲说。

“我看看什么地方可以试验‘原子弹。”“琵琶郭”笑着说。

“不行。”金米说。

“就找一下。”“琵琶郭”说。

“不行不行。”金米说。

金米站起来了,被“琵琶郭”抱紧了。

“琵琶郭”抱着金米退退退,退到门上了,身子把门顶住了。

金米用力又挣开了“琵琶郭”:“你别误了彩排。”

“琵琶郭”不闹了,从化妆间出来了,去和小王师傅说话。

金米化完了妆,一下子就变成了半个黑人,不能不说金米在化妆方面真有一下子,她化的那个妆啊,不但黑,而且还化出了青春痘。

“你都可以到电影制片厂去当化妆师了。”小王师傅说着,这么看看金米,又那么看看金米,再在照相机取景器里看看金米,取景器里的金米是倒着的,头朝下,但不影响看。小王师傅把灯光布了又布,挪了又挪,后边又加了一个灯,布了好一阵灯光,最后满意了。他用那块外边是黑的里子是红的遮头布把自己遮了起来,把焦距调了又调,小王师傅的眼睛有点近视,但他又不戴眼镜。这时候“琵琶郭”把头也钻进来了,这样一来呢,他的脸就紧贴着小王师傅的脸,两个人忽然都不动了,那块大遮光布遮着他们两个。

“你们干什么呢,还不赶紧照。”金米坐在那里不耐烦了,灯很热。

“好了好了。”小王师傅把蒙头布撩开了。

“完了完了。”“琵琶郭”也不看了。

也不知道是遮光布捂得还是怎么的,小王师傅和“琵琶郭”的脸都红红的。

“准备照了啊。”小王师傅对金米说。

小王师傅让金米用舌头把嘴唇湿一湿。

金米用舌头把嘴唇湿了湿。

“要不我来吧,我给你湿。”“琵琶郭”又来了。

“去啊你去啊,你去给她湿湿。”小王师傅笑着说。

这时候“哗啦哗啦”上来人了,是一群军人,够三十多个人,是来拍合影照的。这时候是新兵入伍的季节,也是老兵复员的时候,照相馆挺忙的。金米的相也照完了。“明天上午过来取。”小王师傅对金米说我多给你洗几张。小王师傅去招呼那些军人去了,拉凳子,摆凳子,人要站三排,然后再把人按着个子大小调一下。“谁是首长?”小王师傅还要问一句,然后安排这里边最大的那个人坐在最中间。有时候不用他问,早有人把应该坐在最中间的人请到了中间的那个位置。

第二天,金米和“琵琶郭”去照相馆取照片,照片已经洗了出来,小王师傅在暗室里给金米洗了许多,十张三寸布纹纸的,二十张四寸大光纸的。有了这些照片,金米的推销就好搞了。这个不用人教,金米知道怎么做,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到一处,金米就会把这张照片拿出来让人们看,这几张照片都放在金米的一个女式皮夹子里,里边还有一张“琵琶郭”120胶卷拍的小照片,“琵琶郭”在照片里笑嘻嘻的。

金米去搞推销了,现在早上洗完脸她什么也不往脸上抹了,抹了也白抹,到了要推销产品的地方她不抹还不行。所以,她的女式皮夹子里还有一面小镜子,她对着那些人,也就是她的客户一边照镜子一边抹。“我以前是这样的,见不得人的。”把脸抹好,金米真是容光焕发,然后她会把照片从女式皮夹子里取出来给那些人看,“看那时我多黑。”

金米把照片传给她们,人们看看照片再看看金米,看看金米再看看照片。

“好家伙,啧啧啧。”看的人会发出惊叹。

有人认出她来了,说:“你不是二店的金米吗?”

“是啊。”金米说这些化妆品在二店卖得可好了。

然后,接下来的程序就是,金米马上会再去一个地方,去之前,她会找个地方把刚才涂在脸上的增白乳从脸上擦下去,然后,她到了下一站,会再对着那些人把化妆品从口袋里掏出来,慢慢慢慢再往脸上涂。

金米说:“我就是一直用这种,用了有半年了,你们看我现在,还黑吗?”

那些人正在看金米的照片,嘴里“啧啧啧啧”。

“脖子呢?”有人问。

金米把头朝一边歪,给那人看脖子,说:“没关系,脖子也抹点。”

“真白。”这人说了。

金米又朝另一边把头歪了一下,给那人看另一边。

“这东西简直是在改变世界。”金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到的这句话,想一想,这是章厂长的话。

“白玉日化厂就是让石头变成白玉。”金米说,这也不是她的话,还是章厂长的话。

“我这句话是不是说得太好了?”章厂长很得意自己能说出一句这样的话。

“太有文化了。”金米说。

“你信不信,再过几年,世界上的人们不会知道咱们县城,但会知道白玉日化!”章厂长两眼看着金米,眼里满满是笑意,那笑意让人分不出是长辈的笑意还是同辈才会有的笑意。但是没过几年,这个章厂长忽然不见了,他和原配离了婚,卷了厂里一大笔钱,人不见了,不过这是后话,几年后的后话了。

“没有我,就没有白玉日化。”章厂长说。

“可不是。”金米说。

“可不是。”别人也说。

在这个小县城,要是说起白玉日化厂,就像是人们在大庆说油田,在大寨说庄稼,白玉日化厂原来主要是生产那种洗涤剂,家庭用的那种,当然这种产品用的更多的是大饭店,东西便宜又好用,所以产品销得很远,一直销到东北,一火车皮一火车皮地往那边拉。这种洗涤剂是大路货,白玉日化厂近几年的高级产品是增白洗衣粉,这种洗衣粉可以给衣服增白,白衬衣穿旧了,用这种洗衣粉洗一洗,你说怪不怪,就白了。所以人们特别喜欢这种洗衣粉,有时候市面上缺货,还得托人走后门去厂里买,厂里也是为了方便人们,在厂门口开了个销售点,所以经常可以看到人们提了各种大瓶子在那里排队。那时候,怎么说呢,好像是什么都可以零买。瓶子里的雪花膏用光了,可以拿着空瓶子去百货店买零的,卖化妆品的柜台那里就放着几个大广口瓶子,里邊全是抹脸的雪花膏,粉的、淡绿的、白的、淡黄的,随你要哪一种。服务员会用一个两指宽的竹片儿指指那放雪花膏的广口瓶子,“这个吗?这个挺香。”“这个吗?这个味道是上海最时兴的。”然后用竹片往你的小瓶子里一下一下抹,抹满了,还会把放雪花膏的瓶子在柜台上轻轻蹾几蹾,再用竹片往里边加一点,好了,然后过秤,几两几钱,然后算钱。买酒,也是卖零,人们拿了空瓶子去,要一斤或半斤二两,或者是三斤四斤。酒都放在那种黑釉大缸里,缸上边是个红布头盖子,打开盖子就是一股子酒香,然后用提拔往上提,熟人来打酒,提拔快下快上,不停的,这样一来大家心里都清楚,提拔可以把酒带上来,一下子就带到酒瓶子里去了,要是生人来打酒,提拔下去,提上来的时候会停一停,提拔上就无法带酒了。有人拿一个碗去,就在柜台上要二两酒,再要几块豆腐干儿,就在柜台边把酒喝了。这样喝酒的人一般是给店里送货的蹬三轮车的那些人,二店的酒缸旁边总是有豆腐干和花生米,有时候还会有猪头肉。

“人家上海、北京就没有这种事,百货店里居然可以喝酒。”于主任这话说过好几次了,他的意思好像是这么做不雅,百货店又不是酒馆,说虽这么说,但人们照样过来喝,拿一个碗,来二两,要两块豆腐干或一捧花生米就那么喝,喝完了走人。天大冷的时候,于主任有时候也会下来喝几口,他照样交钱,来二两,用他的搪瓷缸子,再要两块豆腐干,如果有猪头肉,当然就是猪头肉,而且肯定是猪拱嘴上的肉,整个猪头,最数那地方的肉好吃。

“这就是体验生活,天既然这么冷。”于主任说。

喝完了酒,于主任还又会把那句话再说上一遍。

“人家北京就没有这种事,百货店里居然可以喝二两。”

于主任去过不少次北京,去参加射击大比武。他还给首长表演,在一个很暗的场地表演用手枪射烟头,每次都会获得热烈的掌声。

“就你这枪法,早就赶超了英美!”有一个首长还这么说。

既然首长都这么说了,县城的小报能不登吗?于主任把那张报纸装在一个镜框子里挂在他的办公室。熟人去了,都会装作刚刚看到这张报纸,而且,马上就会又说到打烟头的事。这是于主任的骄傲,这骄傲也许可以延续一百年!

小县城的日子其实变化不大,所以人们对新鲜事物特别能接受。白玉日化厂的增白系列一下子就吃香起来,先是那种增白洗衣粉,好家伙,盖了几年的旧被里被增白粉一洗一下子就像是新的了,穿旧了的白衬衫,用增白洗衣粉洗洗一下子又像是新的了,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在变魔术。金米是最近才知道章厂长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只是个厂长而已,金米是听白玉日化厂办公室的人对她讲,章厂长是清华大学毕业生,专业学的就是化学。这简直是吓了金米一大跳,这么一来呢,章厂长在金米心里就有那么几分神秘了。这么说也许不对,不是几分神秘,而是特别神秘,再看到章厂长的时候,金米好像是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人,章厂长在金米的眼里也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岁,他说话也像是分外好听了,包括他走路的样子,还包括他点烟的动作,他把打火机拿过来,那是个铜壳子打火机,金黄金黄的,放手里甩几甩,大拇指往上一跷再轻轻往下一按,“噗”的一声,蓝色的火苗就冒了出来,章厂长不是把手里的打火机抬起来送到嘴边,而是,把脸凑过去,就像是很客气地对待别人给他点烟一样。这一切在金米眼里看来真是有几分迷人。还有一次,金米去章厂长的办公室,正碰到章厂长在给自己用指甲刀剪指甲,章厂长剪指甲的样子居然也很好看,他把指甲碎屑都剪到办公桌上的一张报纸上,然后,再把报纸拿到外边去,金米从窗里看到章厂长居然把报纸拿到办公室门口的那个垃圾箱边去抖。金米想笑又不敢笑,她想不到章厂长会是这么一个可爱的男人。这样一来呢,金米在心里,就总是拿“琵琶郭”和章厂长比。怎么能比呢?金米听见心里一个声音在说,一个大学生,既发明了增白洗衣粉又发明了增白护肤品,另一个呢,现在是整天在剧团里弹琵琶。在这里,金米在心里用了“发明”这两个字。这就是金米不懂,对一个学化学的人来说,搞点增白的小玩意儿简直是太小菜了。但在一般人的眼里,起码是在金米的眼里,这简直就是一场“革命”,现在是这样的,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用章厂长发明的增白洗衣粉,凡是白的东西恨不得都拿来白那么一白。更让金米觉得神奇的是她现在推销的增白化妆品,简直是神了,往脸上抹抹,怎么说呢,皮肤就真的白了,也更细腻了。

金米现在没事就去照镜子,发现自己真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还真顶用,你以前就够白了,现在更白了。”连“琵琶郭”那天也对金米这么说,他把一个手指轻轻放在金米的脸上,先是食指,然后是中指,然后是五个指头,然后是十个指头,金米的脸被“琵琶郭”捧在手里了,“琵琶郭”的嘴压在金米的嘴上了,“琵琶郭”的舌头在金米的嘴里了,这是一种多么好玩的游戏,两个人的舌头恨不能打个结。两个人越抱越紧,“琵琶郭”在金米的耳边说:“就是不知道你身上的皮肤会不会有脸上的这么白?”

以前的话金米的心会怦怦乱跳,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让“琵琶郭”继续做下去还是马上停手。

但金米现在对“琵琶郭”的这种话不那么感兴趣了,因为她刚刚从北京回来,是去搞推销,见过世面了。

“你就不会说点新鲜的?”金米对“琵琶郭”说。

“琵琶郭”一下子愣在那里,他不知道金米想让自己说什么新鲜的?

“北京人都很迷我们厂的增白产品。”金米现在是一口一个“我们厂”。

“怎么说?”“琵琶郭”说。

“连王府井大街的百货公司都要卖我们的产品了。”金米说到这个就很开心。

“那当然好。”“琵琶郭”说。

金米还想告诉“琵琶郭”什么,但她忍住了,因为章厂长对她说这件事先不要对外讲,无论什么事情在没办成之前都不要乱讲。金米记住了章厂长的这句话,其实那不算句什么话,就是章厂长在火车上坐着的时候对她说:“下一步,日化厂最好不要叫日化厂,要改叫日化研究院。”这事章厂长想了好久了,要成立一个日化研究院,一个研究院加一个日化厂。章厂长为自己这个想法激动着,可以说激动好久了,这话他没对别人说,但他对金米说了,那天他喝了一点酒,天特别冷,下了点雪,这样的天气人们都喜欢喝那么一点。金米在他的眼里是特别可爱,但一个人光可爱不行,金米还特别可信。章厂长看人还是可以的,关于成立研究院这件事,金米忍住了,就是没有对“琵琶郭”说。

金米是个容易激动容易动感情的人,章厂长在她的眼里现在简直就是个神。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她和章厂长坐面对面,也是一时激动,或者是她神智出了什么问题,她突然对章厂长说:“你怎么不小几岁,你怎么要比我大?”说完这句话,章厂长像是愣了愣,然后就站起身去了车厢另一边。这让金米心里好一阵打鼓,心里是七上八下,坐不住了,不知道接下去该找个地方下车还是怎么办?当时是没有镜子,要是有镜子的话金米肯定可以看到自己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过了好一会儿,章厂长又从车厢另一头过来了,笑眯眯的,手里拿了两个杯子,是两杯咖啡。原来章厂长是去餐车那边买了两杯咖啡。

“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说错了什么。”金米对章厂长说。

“什么错不错。”章厂长说,“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

金米这下更勇敢了,金米接过咖啡,先说了一句“真好喝”,喝一口,又喝一口,金米才把要说的话又说了一句。

金米说:“章厂长,你要是比现在小十岁就好了。”

“我现在也这么想呢。”章厂长笑着说。

“咱们想到一块儿了。”金米的胆子是太大了。

章厂长笑了,也不看金米,只看着车窗外一闪一闪过去的树、房屋、田地,还有几头牛,那些从车窗外闪过去的牛像是在飞,一下子就飞走了,花奶牛。

“人要是想让自己多大就多大就好了。”金米说。

章厂长笑出了声:“再小十岁嘛,那个……”

章厂长用两只手捂住了脸,笑,下边的话没有说出来。

金米没让章厂长接着往下说,她也没问,她站了起来,把两个空杯子拿在了手里。金米又去要了两杯咖啡,慢慢慢慢走了回来,杯里的咖啡早晃出了一半儿。

“我去嘛。”章厂长说。

“还是我去吧。”金米说。

金米把咖啡递到章厂长的手里,又说了一句:“我恨不得你是我的弟弟。”

“我也想比你小,可我不小。”章厂长笑着说。

金米从北京回来了,人也像是一下子变了,首先是看什么都有那么点不顺眼了,做什么也都像是有那么点没意思了。这种感觉一共持续了好几天,一直到北京那边把订单发了过来。北京王府井百货公司的订单,这可不是开玩笑。

章厂长对日化厂的人说:“这可全凭了金米的那张脸。”

紧接着,章厂长又马上安排了一下,要金米去上海。这一次,是那边有一个订货会,章厂长也一起去。

“你没去过上海吧?”章厂长问金米。

金米当然没去过,但她却说小时候去过,随母亲去,去看外婆。

金米的心怦怦跳,她哪有什么外婆,她只在照片上看到过那个老太婆。

“你没住过金门饭店吧?”章厂长说那个金门饭店是上海很老的饭店,饭店后边有一家饭馆上海本帮菜做得最最好。“门面不大,但菜做得非常非常好,葱油面真好,好吃,一点汤都没有。”

“你回去准备准备。”章厂长对金米说。

“没什么准备的。”金米说。

“穿得好看点儿,我喜欢你穿得好看。”章厂长说,“我就喜欢和你一起出差,和你一起出差我就觉得我自己一下子又小了十多岁。”金米的话用到这里了。

金米捂着嘴笑起来,心里有几分甜蜜。

章厂长也笑,吸一口烟,憋好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烟也被喷出来。

金米要去上海了,这让她既兴奋又慌乱,她慌乱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穿什么衣服才好,她把几乎所有的衣服都翻了出来,在床上堆了一大堆,但好像是,哪一件都不合适。那可是上海啊,那可是上海啊,那可是上海啊。金米聽见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说。这个晚上,金米就不停地把衣服穿了脱脱了穿,对着镜子照过来照过去。是,没一件衣服对,是,没一双鞋子对。后来她困了,又换了件上海小碎花布做的上衣,人忽然靠在床上的衣服堆上睡着了。对面不知道谁家在拉二胡,声音是过来一下再过去一下,过来一下再过去一下,像是很不真实,而这种声音实实在在是催眠的,金米睡着了。齐秀珍此刻正在邻居家看电视,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是黑白电视,一吃过饭,邻居就会招呼齐秀珍过去看电视,就好像是请客,关系好的邻居都会过去看,电视屏幕不大,一闪一闪,演的是《射雕英雄传》,齐秀珍是顶顶喜欢里边的演员黄日华,他一出来,齐秀珍的两眼就是亮的。齐秀珍连连说的一句话是“黄蓉不配他,黄蓉不配他”。说这话时,齐秀珍心里有万分的感慨,她想起了金米的父亲,那个王八蛋负心郎,抛下她和金米一走了之。

“王八蛋!王八蛋!”齐秀珍一边看,嘴里一边小声骂。

齐秀珍看完電视回来已经很晚了,她目光闪闪,激动着。

金米在床上一大堆的衣服上睡着,手脚摊成个“大”字。

齐秀珍把金米推醒:“你要开估衣铺吗?”

“我要去上海,你让我穿什么?”

金米已经睡了一阵,此刻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又开始翻衣服。这次是翻齐秀珍的衣服,翻出一件米色派力士料子的,对着镜子穿上,颜色不错,金米又把自己的小包拿过来,衣服颜色居然跟小包很配。金米又拉开包,想把里边的一个胸针找出来戴一下试试,那胸针是“琵琶郭”送的,是一只粉钻石做的小鸟,亮晶晶很好看。

“琵琶郭”还对金米说:“先送你一只小小鸟,然后再给你一只大大鸟。”

金米找包里的胸针,包里却一下子掉出来不少用过的卫生纸,一团一团,都掉在地上。

齐秀珍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卫生纸,卫生纸都用过了,一团一团的。

“怎么回事?”齐秀珍几乎是吓了一跳,想到什么上边去了。

“这东西还放在包里?”齐秀珍又说。

金米用右手手指点着左手,开始数数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你好意思啊。”齐秀珍要发火了。

“我今天在脸上抹了九次增白乳,抹了擦抹了擦。”金米说。

齐秀珍忽然松了口气,心里马上明白了。

金米又对她妈说:“当这个推销员让人烦死。”

“抹一次擦一次。”金米说。

“抹一次擦一次。”金米说。

“抹一次擦一次。”金米说。

“抹一次擦一次。”金米说。

“抹一次擦一次。”金米说。

“我说了几次了?”金米都想不起来自己说了几次了。

“抹了九次。”齐秀珍说,“这算什么,又不累,就是浪费卫生纸,你也不应该把这种纸放在包里边啊,一个女孩子,包里都是用过的卫生纸,像什么话。”

“那也不能到处扔啊。”金米说。

“是别扔,还能当手纸用。”齐秀珍说。

齐秀珍去扫地了,把地上的纸团扫到墙角,然后把纸团放在凳子上一张一张抹抹平,“还能当手纸呢。”弄完纸,齐秀珍又把那把壶提了过来。

金米已经习惯她妈这样了,也不说什么,对着镜子把胸针放在胸口看来看去。

“唉,黄蓉就不应该找郭靖,迟早会被郭靖害死的。”齐秀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人整个还在那个电视剧里。

金米还在照镜子,她准备睡了,她洗了一下,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脸,金米发现自己的皮肤真的是更白了,那种又细腻又白。她转过身,对她妈说:“再这么下去我也许就会变成白种人了。”

“白点好,南方人都白,白了显年轻。”齐秀珍说。

“真要谢谢于主任才好。”金米说,“不是他,我还得不到这份好差事。”

“谢他做什么。”齐秀珍说,“这是他应该做的。”

“要不是这份工作我能去北京、上海吗?”金米说的倒是实话。

齐秀珍在擦那把壶了,她吃完饭的时候先在壶上涂了一层去污粉,然后去看的电视,这会儿壶上的去污粉估计已经起作用了,齐秀珍把壶拿到灯下擦,使劲擦,她心里很气闷,壶很快被擦好了,亮闪闪的,她把它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

“唉,女人就得找个好男人,要是找不到好男人就跟死差不多。”齐秀珍说。

金米知道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金米从小到大几乎都没见过父亲。

“这回章厂长也一起去。”金米对母亲说。

“北京他不是也去了吗?这有什么新鲜?”齐秀珍停下手,看着金米。

“想不到增白产品都是他一手发明的。”金米说。

“经常跟领导在一起没错。”齐秀珍说。

金米就又说起章厂长在火车上给她买咖啡的事。

“要多个心眼,别太相信男人。”齐秀珍说。

“整天出差也不好。”金米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是没话找话。

“多出去走走好,省得整天‘噼里啪、噼里啪。”齐秀珍又来了。

金米不说话了,钻进了被窝,把被子一下子拉到下巴上。

“听说‘噼里啪、噼里啪的妈整天抽烟?”齐秀珍又说。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想给她买条烟是不是?”金米把身子朝里侧了一下。

“跟你说,你还小,男人有两种……”齐秀珍又来了。

“一种是‘真铁真钢,一种是‘垃圾。”金米替她妈把这话讲出来了。

“你知道就好。”齐秀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秀珍不再说什么,她把脸洗过,也坐在了那里,对着镜子把金米给她的增白护肤乳一点一点往脸上抹,她不多抹,只抹一点点。抹完脸,她去洗脚,洗脚盆里只放一点点水,连脚面都没不了,齐秀珍就是这样,也太节约了。

“我真看不上你这样,倒那么点点热水来洗脚。”金米在床上说。

“十分就是一毛,十毛就是一块,钱都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齐秀珍说。

“我迟早要把你一辈子挣的钱一天就挣回来。”金米说。

3

金米有点怯场,到了上海,觉得自己有点不适应。

在别处,金米是随随便便给人们示范,想不到到了上海就不一样了,这边是一下子来了几乎一个会场的人。章厂长当然是见过世面,事先早安排好了,先把产品,就是增白乳系列给到会的人每人发了一套,是一套三瓶,这真够大方的,其实许多人也就是冲这个才来的,大家你传我我传你,所以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领完礼品大家就座,然后金米才上到台上做示范。这次来上海,章厂长的准备做得特别充分,他让厂办的人跟金米要了照片底版去照相馆洗了许多照片,发产品的时候把金米的那张照片也发给了大家,会场的人是一边看手里的照片一边看台上的金米,会场上是一片惊叹声。那时候的人们是多么的纯朴,谁都不会相信照片上的美人儿是做了手脚,那时候的人是什么都相信,这和现在正相反,现在的人是什么也不相信。金米站在台上一边说自己使用增白乳的感受一边往脸上慢慢涂增白乳。上海人毕竟是上海人,她们看得更仔细一些,她们过来把金米的脸细细看了又看。有的人还把金米的手拉起来看,金米的皮肤真是争气,不但白,而且好像是要从里边放出光来,但又不那么亮,如果是抹了别的什么化妆品,人的一张脸油乎乎的会像一颗油鸡蛋。

“我以前可不是这样,我以前的皮肤是又黑又粗糙。”金米对那些人说。

“你大概用了多長时间就变成这样了?”有人问,是个男的,年轻人,这人长得可真像理发馆的小马。

“半年多了。”金米说,看着这个像小马的人,“早上抹一次,晚上睡觉前抹一次。”

“有没有什么反应?”这个“小马”又问。

“没有啊。”金米说增白乳系列的化妆品里边有专门营养皮肤的维生素E。

“维生素E?”“小马”又问。

“对,维生素E。”金米想笑了。

“不是维生素C吗?”“小马”还问。

“也有。”金米笑着说。这个人怎么那么像小马啊。

因为金米的形象和她的皮肤,白玉日化厂的产品推销几乎是每次都很成功,再加上日化厂和那些百货公司都是老关系,订货的自然不会少。这次来上海,章厂长对金米说了,有两个内容,一是推销宣传,二是产品要重新包装一下。所以上午是金米在台上做示范,下午是上海的一家玻璃制品厂要来人谈增白乳的重新包装问题。中午饭是上海百货公司这边请,去席家花园,晚饭是上海玻璃制品厂这边安排。金米和章厂长住的宾馆是早订下来的,就是章厂长说过的那家金门大饭店,章厂长一间,金米一间。金门大饭店好气派,里边光线不是多么亮但处处显得金碧辉煌,总台上一左一右有两个大理石花瓶,里边是粉色的百合花,真香。

金米看看那瓶里的粉百合,低头再看看自己胸前别的那只粉色小鸟胸针。

金米这次来上海,衣服穿得是极其成功,居然是,怎么说呢,是章厂长给她的意见,要她上衣穿那件水红的薄玻璃绸上衣,这件衣服是在北京买的,买这件衣服的时候章厂长就在旁边,章厂长在这方面特别有耐心,一直陪着金米,给她出主意,看她试衣服。一开始,金米是没看准这件水红色的玻璃绸上衣,想不到穿在身上真是好看极了,水红色的颜色特别地娇气,正好能把金米的皮肤给衬托一下,下边的裤子呢,章厂长建议金米穿那条黑色细纹的确良窄腿裤,黑颜色其实是最好的颜色,最好搭配衣服,正好把水红色的上衣衬托得更加好看。这条黑细纹的确良裤子,也是金米在章厂长的陪同下在北京买的。现在是,金米总是在心里拿“琵琶郭”来和章厂长比,这么一比呢,“琵琶郭”就被章厂长比下去了。现在是,章厂长什么都好。金米穿了这一身衣服自己照照大镜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漂亮。女人是什么呢?女人其实就是衣服动物,女人的勇气和自信往往是衣服给的,衣服穿对了,人的自信就有了,起码金米是这样,自信的后边紧跟着的是什么?就是勇气。金米是在进会场前跑到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她发现洗手间那边有大镜子,金米的自信就是在那一刹间给大镜子照出来的。

虽然刚刚上台的时候还有点慌。“慌什么慌?”金米坐在台上了,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看了一眼下边,把化妆品从包里慢慢取了出来,那一刹间她心里已经不慌了,她从包里又取出那面小镜子,开始一边说一边往脸上涂增白乳。人总是这样子的,那就是,一个漂亮的人,她做什么都漂亮。一个漂亮的人一旦和化妆品扯到一起,人们怎么会不相信那化妆品呢?在那个年代,增白真是每一个女人的梦,不但是女人的梦,许多男人也在偷偷做这个梦,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够变得白白净净。

“真有那么玄吗?”那天“琵琶郭”对金米说,“不妨我也试试。”

“什么玄不玄,你不会看我的脸?”金米对“琵琶郭”说。

让金米想不到的是,“琵琶郭”真要试一下增白乳。

“我的皮肤从小就黑,我试试好不好?”“琵琶郭”对金米说。

“好啊。”金米说着,把一瓶增白乳给了“琵琶郭”,反正那也不用花她的钱。

“不过男人生来就要比女人黑。”“琵琶郭”说他会认真试一下,从此变白也是好事,不变白呢,还是原来的他,又不会损失什么。

“抹完好好揉一揉。”金米对“琵琶郭”说。

“那恐怕就要揉出毛病了。”“琵琶郭”又坏笑了起来,金米就知道他接下来又要说什么了,那几天,“琵琶郭”一说话就要往那边引。

金米在台上往脸上抹增白乳的时候发现下边有人也在打开他们赠送的增白乳往脸上抹,而且不止一个,人这种动物最喜欢的就是模仿。

“抹完好好揉一揉。”金米对下边的人说,说这样会增强增白的效果。

上午的活动也就这些,到了下午,活动其实安排得更简单,就是看样品,三组一套的玻璃瓶样品一共摆了七八种在那里让章厂长和金米过目。那些玻璃样品都是按照化妆品规格设计的,为了好看,玻璃外面都起了棱角,这样一来呢,就有了水晶折光的效果,就显得珠光宝气。这样的设计是既新颖又好看,让谁都没话说。而金米却有了她的意见,在大家都没有意见和看法的情况下,金米的意见就显得她是个有脑子的人。

金米说:“这三种款的瓶口是不是都太小了?”

玻璃制品厂那边的人看看章厂长,然后才问金米:“请问什么意思?”

章厂长也不知道金米是什么意思,看着金米。

金米拿起一个瓶子,又拿起一个瓶子,说:“应该有那种广口的才好,不要三种都是这么小的口。”金米又说:“那种广口的瓶子其实才最实用,人们用完了里边的化妆品还可以拿上瓶子去百货公司打零。”金米就说起那种曾经在市面上特别流行的葡萄瓶,她这么一说人们就马上想起了那种放化妆品的瓶子,圆圆的一堆葡萄,有盖子,拧上盖子后这个瓶子是要倒扣着放在那里,瓶子上就是一粒一粒的葡萄,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工艺品,瓶口又很大,既好往出取化妆品又好拿着它去百货公司打零。

“好的好的,这个主意好。”章厂长马上拍拍手,“瓶子也是工人们的劳动果实,用完一个扔一个也怪可惜的。”

“可以打零最好,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玻璃制品厂那边的人茅塞初开的样子。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日化厂定制的瓶子是,两种瓶子是小口的,一种瓶子是广口的,玻璃的颜色选了那种粉紫色,如果是白色和无色的瓶子倒显不出增白乳的那种细腻白洁。定完货,大家去吃饭,原说去静安寺那边,章厂长说就到附近吧,金门大饭店后边有一家小店很好,我来请大家。这就是章厂长的客气话,怎么会让他请呢,这一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金米也喝了一点酒,章厂长喝得多一点,但思路清晰,说话一点都不乱。

玻璃制品厂的人把章厂长和金米一直送回了宾馆。

“好了好了,大家都累了,都回去歇着吧,早点睡。”章厂长对那些人说。

上海人个个聪明透顶,把人送到饭店门口他们就告辞了。

有一点点雨飘下来,像是有,又像是没有。

章厂长和金米是先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一会儿,章厂长过来敲金米的房门。

“睡不着,喝一会儿茶再说。”章厂长在门外对金米说。

金米心怦怦跳,她把门打开,请章厂长进来,然后把屋里的灯也都打开。金门大饭店因为是近百年的老饭店,房间的格局都要小那么一点,但设计得真是精致高级,写字台是有的,老橡木的,上边有雕花,化妆台也有的,上边也有雕花。衣橱在靠窗子那边,打开,可以把衣服挂进去,关上,衣橱门和墙壁是一个平面,只不过衣橱门上也有古典风格的橡木雕花,让人知道那是衣橱,靠着衣橱旁边凹进去的那一块是放行李箱的地方,里边有很考究的衣服架子,可以把西服款款搭在上边,不是挂,是搭。窗子在南边,小而窄,但光线足够。窗下是一个茶几、两只沙发,沙发后边是一个地灯。写字台那边又是一个绿玻璃壳子台灯,整个屋子里,灯光是这边一簇那边一簇,显得特别玲珑。床是那种老式的,床头上各有一个橡木雕的大花球,橡树籽形状的那种,结实硕大好看,特别地洋味,又特别地让人想入非非。

章厂长抬起手,用手摸摸床头柱子上的橡树籽大花球,说:“这个花球是有故事的。”

金米问:“什么故事?”

章厂长又不说了,笑着:“待会儿再讲给你。”

金米说:“现在就讲嘛,我要你现在讲。”

“刚分手我就又来了。”章厂长像是有点晃,转过身,在靠衣橱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来。

“我以为你还要出去跟他们看夜景。”金米也坐下来,坐在靠这边的床上。

“咱们说话,比看什么夜景都好。”章厂长说。

“好的,好。”金米能感觉出自己的声音在抖,起码是有那么一点抖。

章厂长看着金米,两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再说外面下雨呢。”章厂长说。

“对,下雨呢。”金米说。

“我先抽支烟吧。”章厂长说,他把打火机从衣服口袋里取出来,那是个铜壳子打火机,亮闪闪的。金米看着章厂长,看他把打火机放手里甩了几甩,大拇指往上一跷再轻轻往下一按,“噗”的一声蓝色的火苗就冒了出来,章厂长把脸凑过去。这一切在金米看了真是很好看。

“灯不要这么亮,关一个吧。”章厂长抽着烟,像是随口说。

金米想了想,把自己这边的灯关了,屋子里就暗了下来,金米心里又开始怦怦跳,她知道要发生的一定会发生了,这么一想呢,金米觉得自己浑身软到了没一点力气,好像被施了魔法。在金米的眼里,章厂长是有魔法的男人,面对“琵琶郭”她可以拒绝,但面对章厂长这样的男人金米明白自己是碰到了天敌,是连一点挣扎都不会有,是连一点反抗都不会有。金米看着坐在那里的章廠长,因为她这边的灯已经关了,所以只有章厂长那边亮着,章厂长就坐在那一束亮光里,这真好像是一种陈列艺术,在这样的灯光下,章厂长显得特别有看头,那张脸是有棱有角,嘴唇的线条特别有味道。他吸一口烟,脸就会随着朦胧一下,当烟散开,章厂长那张脸便会渐次清晰。金米此刻像是已被施了魔法,她的两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章厂长,这倒让章厂长有点不好意思。

“我有点害羞了。”章厂长毕竟是过来的老手,来了这么一句。

“害羞什么?”金米其实是被章厂长引导着。

“我真有点害羞了。”章厂长笑了一下,又把这话说了一句。

金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在心里想自己该说什么,但嘴上的话已经说了出来。

“那你就不要害羞。”金米说。

“好的,我争取让自己别害羞。”章厂长说,他已经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拧了,轻轻放在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章厂长的两眼一直看着金米。

金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其实她已经不会动了,浑身已经没了一点点知觉,好像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在哪里,又好像是一场梦魇,心里明明白白,但身子却一点都不听使唤。金米还是处女,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想要,章厂长在她的心目中是太不一般了。

金米看着那一束灯光里的章厂长,章厂长看着暗中的金米。

“关了这个灯我就可以让自己不害羞了。”章厂长来了这一句,这一句真是精彩华章,虽然只是一句,但这一句真正顶一万句,戏要开幕了。

窗帘,在金米进来的时候已经拉严了,外面的光不会打进来。

“我真要关了啊。”章厂长又说了一句,像是在征求金米的意见。

金米看着章厂长把身子往旁边探过去探过去,他找着开关了,在把开关关掉的那一瞬间,章厂长又看了一眼金米,金米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这让章厂长觉得有点奇怪,奇怪金米一直一动不动,但他根本就不会知道金米是动不了,是被他施了魔法。

“我关了啊。”章厂长又说。

“你关嘛,你关嘛。”金米说,声音是气若游丝,虽然是说话,虽然只是几个字,但她使不上劲了,说话原来也是要使劲的。金米软到没一点点劲了。此刻的金米就像是一座城池,等待着侵犯者的长驱直入。

“关了灯我就不害羞了。”章厂长又来了一句,其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势不可挡,男人的身体里原是有洪水猛兽的,到了一定时候谁都管不住它们。章厂长把灯关掉了,“啪”的一声,很微弱。屋子里马上黑到伸手不见五指。这种黑,是什么也看不到,章厂长在黑暗中站了起来,他开始迫不及待地脱他的衣服。手有点抖,脚也有点抖,是手忙脚乱的那个意思,屋子里实在是太黑了,章厂长想,是不是待会应该把卫生间的灯开一下,把卫生间的灯开了,然后再把门掩一下,让灯光出来一点,既不那么亮又什么都能看到。

灯被关掉后,金米忽然觉得魔法一下子就消失了,她知道自己想了好久的那个就要来了,这让她又激动又有那么点害怕,是说不出的那种害怕。但她又不知道自己接下去应该做什么,脱还是不脱?因为屋子里一片漆黑,金米刚才从身体里飞出去的三魂七魄现在又各归各位飞了回来。金米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明白自己应该把前期工作做好,她开始慢慢慢慢解自己的上衣扣子,解一个,停一停,解一个,停一停。而章厂长那边却忽然一下子没了一点点声音,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声音忽然又响起来却变成了“踢踏踢踏”,章厂长的脚步声分明不是冲着她这边过来,可以听得出章厂长是跌跌撞撞,门忽然被打开了,外边走廊里的灯光一下子照了进来。

“你歇着吧,你歇着吧。”这是章厂长的话,然后是人一闪。

章厂长已经一步迈了出去,走廊里一阵脚步声,章厂长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金米愣在那里。刚才,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焕发着活力,都在呼喊尖叫,现在,突然一下子,一下子都停了下来,这让她有点受不了,她不明白,怎么回事?金米在想,是不是刚才自己应该冲上去,是不是自己错了?

金米没开灯,整个人木在那里,是一段木头。

金米就那么一直坐着,她甚至想,自己此刻是不是应该去敲章厂长的门?

“怎么回事?”金米问自己。

“怎么回事?”金米问自己。

“怎么回事?”金米问自己。

一直到天快亮,金米才轻轻站起来,轻轻走过去,让自己轻轻地坐在章厂长坐过的那张沙发上,她摸到了烟灰缸里的那个烟头,她先是把烟头放在鼻子边闻,后来她便把烟头放在了嘴里,就那么含着,烟头可以放在嘴里吗?章厂长抽过的烟头此刻就是金米的糖果,被金米含在嘴里。

金米此刻的嘴里全都是烟的味道,全都是章厂长这个大男人的味道。

“怎么回事?”金米问自己。

“怎么回事?”金米问自己。

“怎么回事?”金米问自己。

金米摸进了卫生间,没开灯,就那么坐在马桶上。

章厂长是被吓坏了,他可真是被吓坏了,他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胸口那地方紧得厉害,心也跳得那么厉害。他问自己,是不是真喝多了?他问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金米的屋子那么黑,是漆黑,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金米的屋子里突然浮动着一张绿色的脸。章厂长从小是在山村里长大的,山村里有许多鬼怪的传说或者是干脆有许多鬼怪在那里跟人们一起生活着,章厂长是相信这些的。章厂长知道金门大饭店是百年老店,每间屋子不知道曾经住过多少死鬼。在章厂长脱衣服的那一刹间,怎么说呢,他可真是要被吓死了,他看到金米坐的那地方突然有一张绿色的脸浮着,眼睛的地方是两个黑洞。这可把章厂长吓坏了。

章厂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惊魂甫定,他捂着胸口。

章厂长不信佛,但他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章厂长把屋子里的所有灯都打開了,他检查了一下卫生间,又检查了一下壁橱和床两边,一边检查一边在嘴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章厂长躺在被子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章厂长坐了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早上起来,怎么说呢,其实章厂长一直就没有睡,只不过是,脱了衣服钻到了被窝里,屋子里的灯大亮着,然后再穿了衣服从被窝里爬出来,外面,天已亮了。章厂长一直在想,金米在那边会不会有什么事?金米在那边会不会有什么事?这可真是老宾馆住不得!昨晚他和金米说好了的,一早要去后边的饭店吃早餐,一早就要吃上海的葱油面,他太喜欢上海的葱油面了,还要每人再加一颗茶叶蛋。但章厂长现在哪里会有胃口?他放水给自己洗了一个澡,水很热,他喜欢洗热水澡,他的身体被烫红了,洗澡的时候,章厂长的心里其实还是在想着金米。那间屋子,那个东西,怕死人了,那个东西和金米待在一个屋子里金米会不会有事?章厂长把那个浮在那里的绿脸叫“那个东西”。此刻天还没有大亮,上海却已经醒过来了,如果城市也会睡觉的话,上海这个城市的觉可真是睡得太少了,只睡一会儿,只一会儿,所以上海虽然看上去欣欣向荣的,但骨子里却是特别地疲惫。市声,上海的市声早早响了起来,有人走,车在响,有人说话,什么地方的卷闸门“哗啦啦啦”一路响到底,肯定是哪家小店要出早点了,油条呢还是豆浆呢?面条呢还是小笼包子或者是冒着热气的茶叶蛋?这些声音一声一声都传到章厂长的耳朵里,他的心里却在想着金米。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章厂长在心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

穿好衣服,章厂长去敲金米的门了,轻轻两下,里边马上就有了声音。

“你醒来了?”章厂长在外面低低问了一声,他很怕自己的话被别人听到。其实这真正是多虑,在宾馆,是不分白天黑夜的,虽然服务员看不到你在做什么,但她们可以从你的一个眼神里就知道你在做什么或者是已经做了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能做什么呢?她们对这个事太不感兴趣了,没什么意思。

金米在里边答应了一声,好像是,走过来了。

“你没事吧?你快开开门。”章厂长在外边说。

门从里边打开了,屋子里是亮的,金米已经把窗帘拉开了。

章厂长不管那么多,他一步跨进去,随手就把门关了,因为此刻太早了,这么早,让人看到实在是不好,而实际上,谁看呢?没人认识他们,也没人会注意他们。章厂长进到金米的房间里了,他朝金米的床那边看了一眼,那边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床单、被子、金米脱下来的衣服,还有,一本书,还有,一个小圆镜子。

让章厂长想不到的是,金米一下子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没事吧?”章厂长听见自己说。

“我以为你喝多了。”这是金米的话。

“我是喝多了。”章厂长说。

“现在没事了吧?”金米说。

“你没事就好。”章厂长说,又朝床那边看了一眼,那边什么也没有。

金米在章厂长的怀里,闻到了烟味,还有别的什么味。她一夜没睡,此刻章厂长又来了,但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她还没有经历过。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有些想哭,她忽然想让章厂长马上进到自己的身体里来,让自己不要再空空落落。

金米把章厂长抱紧了,章厂长又把金米的房间环视了一下,屋子里明明亮亮,他的眼睛一亮,是那件水红的衣服,搭在床头。

“你没看到什么吗?”章厂长问了一声金米,但他没有多说,他怕把金米吓着。

金米把章厂长越抱越紧,两个人就那么紧紧抱在一起挪到了床边,是在走,又不像是在走,好像是,演员在舞台上练习新舞步,然后,两个人同时倒在床上。

“来吧。”章廠长说。

“来吧。”金米说。

章厂长迫不及待但小心翼翼,他马上就知道了金米还是个处女,所以他更加小心,那是很慢的,像是一辆车在出车库,从车库出来的时候很慢很慢,怕碰着什么,一旦出了库,马上飞快起来。金米叫了一声,又叫一声,不知道她是疼还是怎么。第一次很快,像是试车,只开了一截短程,试车是不能开太远的,马上就结束了。紧接着章厂长又来了一次,这一次才是正式开车行驶。两个人有了刚才的经验,默契了一些。这一次,用行车来做比可以说是不对了,而更像是两个人在一起唱歌,说唱歌也不对,更应该说是两个人在一起合奏一支曲子。金米的声音,就说她的声音吧,太像是小提琴,而且加了弱音器,而章厂长的声音,却是浑厚的大提琴,一声一声,下足了力气,一拉一个满弓,一拉一个满弓,嗡嗡然。就这样,在这家金门大饭店里,金米的小提琴和章厂长的大提琴合奏着,窗外边的上海大亮了起来,多么好的阳光,是真正的真金白银,满地的真金白银。

演奏终是要有结束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不再响了,演奏的最后几个音符是章厂长从喉部发出的无法遏止的“唔唔唔唔”声。然后他一翻身,人马上就睡着了,他一夜没睡,太累了。

睡不着的是金米,她坐起来,看着章厂长。

金米慢慢慢慢伸出手轻轻轻轻地摸章厂长。

躺在那里的章厂长是一个巨大的婴儿,肌肉婴儿。

“你已经不是了,你已经不是了。”金米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的心里说,忽然,有眼泪从金米的眼里流出来,但不是伤心,也不是难过,这个泪的内容是相当复杂,连金米自己也说不清这泪的内容,又好像是,没一点内容。

金米坐着,章厂长躺着。

章厂长是累了,实实在在睡着了,而他也只睡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醒了。章厂长突然醒来了,他觉得自己的一个手指不知被插在哪里了,感觉是热热的,是这么一种感觉,让他吓了一跳。章厂长睁开眼,自己的一根手指被金米含着。章厂长想把手指从金米的嘴里拉出来,轻轻这么一拉呢,把金米又给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了。

“该吃饭了。”章厂长说。

是该吃早饭的时候了,金米和章厂长出了金门大饭店的门。

金门大饭店的大厅真是香,那种百合的香,花瓶里的百合在这个早上又换上了新的,粉色的百合,颜色很热烈,热烈到有几分淫荡。金门大饭店的外面,路面上刚刚洒过水,清爽得很,清爽到有几分肮脏。

吃饭的时候,章厂长没说什么,笑着,看着金米。

金米也没说什么,也笑着,看着章厂长。

章厂长是怕吓着金米,他没说昨晚的事,他吃了两颗茶叶蛋,一碗半葱油面。

金米此刻完全成为了一个女人了,她把自己碗里的葱油面又给章厂长拨了一少半,其实她自己也能吃完,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做。章厂长其实已经吃不下去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金米给他的面条再乖乖吃掉。

吃完饭他们又都回了金米的屋子,又马上开始。

“我觉得我才二十多。”章厂长小声在金米耳朵旁边说。

“小哥哥。”金米说,“我的小哥哥。”

“小妹妹。”章厂长说,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多少有点别扭。

金米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你已经不是了,你已经不是了。”

“我是不是很疯狂?”金米突然问了章厂长一句。

“一切都很好。”章厂长说。

“我一点都不后悔。”金米说。

“厂里缺个业务副厂长,干脆你过来好了。”

金米看着章厂长,不知说什么好了,心怦怦跳。

“当业务副厂长出去也好做事。”章厂长跳下地,把鞋子也穿好。

这天晚上,章厂长让金米住到自己的房间里来。他还是没把看到一张大绿脸的事对金米说,他怕吓着了金米。他们又接着来了几次。章厂长对金米说:“住这种老宾馆,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灯开着。”章厂长让屋子里的灯都开着,房灯、写字台灯,还有落地灯,还有廊灯,都开着,屋子里亮堂堂的,章厂长心里才不那么紧张了。

“我什么都敢,我有时候很疯狂。”金米对章厂长说。

“这就对,我喜欢你疯狂。”章厂长说。

“哪有喜欢疯狂的?”金米笑着说。

“不过你不要乱疯狂,别对我疯狂。”章厂长也笑了起来,是话里有话。

第二天,他们离开了上海,在火车卧铺上,章厂长竟然又马上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他可是出了大力流了大汗,车窗外的光亮一闪一闪照在他的脸上,他那张脸真是有棱有角地好看,是男人的那种好看。他的手搭在那里,手也是很好看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金米看看旁边没人,慢慢把章厂长的手拿起来。

“你也睡会儿,你也累了。”章厂长忽然睁开了眼说。

“我不累,我要看你睡。”金米说。

“能看到我睡觉的人并不多。”章厂长闭着眼说。

金米心里很甜蜜。

“只有我自己的人才能看到我睡觉的样子。”章厂长又说。

金米心花怒放了,她站起来,去给章厂长打了一杯水,想了想,又把水倒掉,去餐车那边要了两杯咖啡。这一次,她走得很稳,咖啡没有洒出来。

虽然金米不是日化厂的正式职工,但很快,日化厂宣布了一个任命,任命金米为日化厂的业务副厂长。章厂长在会上对人们说:“这跟工作调动没什么关系,这跟推销咱们的产品打开更多的市场有十分重要的关系。”

章厂长让金米也讲几句话。“你是业务副厂长了,你讲几句话。”

金米什么时候对着这么多人讲过话?但金米必须讲,不讲不行,金米说:“日化厂的产品是中国最好的,日化厂的产品会让石头变成白玉,我争取好好工作,争取让全国人民都用上咱们日化厂的增白产品,争取让中国人都变得白白净净,比美国人都白都净。”再想接着说什么,金米就想不出来了,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金米此刻的兴奋简直是深不见底的,这让她好像是浮在了水中,上边是水下边也是水,上边,她摸不着什么,下边,她又蹬不到什么,有些舒服,更多的是不适应,飘飘忽忽的。

“想不到我现在是日化厂的业务副厂长了。”

这天晚上,金米兴冲冲地对母亲齐秀珍说。

齐秀珍像是吃了一惊,用那种眼神看着金米,说不清是什么意思,是复杂?很复杂?说不出的复杂?

“好笑不好笑?”金米对母亲齐秀珍说。

“这有什么好笑,这很正常,说明我姑娘有这个能力。”齐秀珍说。

“人们都说我像你。”金米说。

“当然你像我。”齐秀珍说。

金米对她母亲齐秀珍说日化厂的那个厂门也重新开了,南边上了坡才能进去的厂门被堵死了,新厂门开在东边,这一下子不用上坡了,一进大门是个很大的照壁,照壁上漆着红漆,正面是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为人民服务”,背面是章厂长写的那篇《日化厂赋》。

“章厂长的赋是请文化館老柴亲自过来写的。”金米对母亲说,“字写得真好。”

“你们厂长还会写文章?”齐秀珍马上就想到于主任了,于主任会打枪,一打一个准,啪啪啪啪啪,五枪五个烟头。

“就这个老柴,现在一般人还请不动。”金米说。

“有什么了不起,他以前是个理发的。”齐秀珍不烫衣服了,把熨斗立好。

“理发的?”金米想不到老柴会是个理发的。

“不过人家的名气可是靠自己一笔一笔写出来的。”齐秀珍说。

“是挺有才的。”金米说。

“我们年轻的时候还在一起跳过舞,在文化馆,他个子就是有点低。”齐秀珍笑起来,说那时候也就是跳跳“慢三”“慢四”,再快一点的就是“步步高”。

“什么‘步步高?”金米的眼睛瞪大了,说,“真想不到你们那时候还跳舞?”

“我们也是从年轻时候过过,想不到他现在是个书法家了。”齐秀珍说。

“写一手好字不容易。”金米说。

“现在连省里有什么事都请他去写。”齐秀珍说。

“晚上去不去看马戏?”金米问。

“我不去,到时候又是一脸土一身土。”齐秀珍说蛋厂老李给搞了一个内供票,可以去取五斤蛋黄,“明天咱们吃鸡蛋韭菜馅儿包子,庆祝庆祝。”

金米一直搞不清楚蛋厂怎么只要蛋清不要蛋黄,那么多的蛋清都拿去做了什么?蛋黄韭菜馅儿金米倒是很喜欢吃,颜色也好看,碧绿金黄。

“我不喜欢吃包子。”金米说。

“这还不好说,那咱们就吃饺子。”齐秀珍说。

“是庆祝我吗?”金米说。

“明天吃饺子。”齐秀珍的心情很振奋。

4

晚上,金米约了“琵琶郭”,其实不能说是金米约,是金米答应了“琵琶郭”去公园看马戏。晚上去公园是多少有那么点浪漫气息,而且,也容易那个那个那个。

武汉的马戏团又来了,在公园里搭了棚子演出,很热闹,人们拖家带口去了,这时的公园牡丹开过了,芍药正在开,玫瑰也跟着开了,公园里现在可真是香。许多人去看马戏实际上只是想看看那头五条腿的牛,那牛长了五条腿,它也不表演,就站在那里让人们看。人们看这样一头牛有什么意思呢?是没一点点意思,有人说了,其实人们吃饭睡觉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就别吃别睡了?日子其实就是这样很没意思地一天一天过下去,但人们还是要过。人们看那头牛,牛被牵到场子里来,从它被牵到场子上来,它就一直在那里吃草,地上有草的时候它低着头吃,地上没草的时候它把肚子里的草从胃里吐出来在嘴里慢慢嚼着吃。它活着有草吃就是因为它长了五条腿,第五条腿是长在后边两条腿之间,不好好看还会以为那是它的巨大生殖器,其实它是头母牛。马戏团几乎每年都有一些新鲜的东西给人们看,比如那一年是生了三只眼的狗,两只眼之间又长着一只。那条三只眼的狗也不会表演什么,只是被人拉着在场子上转圈儿给人们看。人们这次是看牛,看完牛再接着看那些老节目。马戏团是每年都会来一次,哪有那么多新节目。人们都奇怪表演空中飞人的那个男的牙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他只用牙齿,就把那个女的叼着在空中打转。看马戏是没人鼓掌的,再热闹也没人鼓,人们都是吹口哨,口哨声是此起彼伏,更热闹。今年人们又来看空中飞人了,都想看看那男的牙掉了没?怎么就那么结实?怎么就不掉?

“琵琶郭”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找的两张马戏票,马戏团每到一个地方一般都是一天演两场,白天一场晚上一场,晚上的那场要比白天的好看,因为有灯,各种的灯,大灯、小灯、彩灯、追光灯和不停旋转的灯,特别地华丽琳琅。跑马的时候有灯,空中飞人的时候也有灯,所以晚场要比白天的那场好看。可金米和“琵琶郭”也没怎么看,只在里边坐了一会儿,马跑的时候尘土飞起来,真是呛人。金米就和“琵琶郭”忙从里边出来了,不看了。公园到了晚上,这里那里的灯也都亮了,“琵琶郭”忽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颗很大的牙齿在灯下给金米看,牙齿的根部是黑褐色的,牙的牙尖是黄色的。金米不知道这是什么牙?怎么会这么大?“琵琶郭”告诉金米这是公园那头狮子的牙,那头狮子不叫了,前不久死了,公园想把它拿去做标本,做动物标本的说毛不行了,都脱成这样了还做什么标本?是饿的?还是太老了?总之不能做了。那头狮子死了,“琵琶郭”得到了一颗狮子的牙,他想把它镶一下戴在脖子上。

“琵琶郭”比划着,问金米怎么样。

“哪来的?”金米说。

“我姐夫给的。”“琵琶郭”说。

金米知道“琵琶郭”的姐夫在园林处当主任。

“那你怎么还不去园林处工作?”金米忽然又想起了这事,问“琵琶郭”,以她的主意,她想让“琵琶郭”去园林处工作,人们都很羡慕园林处的工作。

“不去。”“琵琶郭”说自己其实也不喜欢弹琵琶,是没办法,从小家里让学的。

“你还说我,你怎么不去宾馆上班?”“琵琶郭”反过来问金米。

“不是倒马桶就是刷马桶!”金米说。

“漂亮女孩子都去宾馆了。”“琵琶郭”说。

“我不漂亮啊。”金米说。只有漂亮的女孩子敢说自己不漂亮。

“那你说谁漂亮?还有谁漂亮?”“琵琶郭”说。

“谁去宾馆工作谁漂亮。”金米说,“但我不想要那种漂亮。”

“宾馆其实最不干净。”“琵琶郭”说,“有人用宾馆的枕巾擦皮鞋,你说脏不脏?”

“琵琶郭”搂了金米朝没有灯的地方走,他和金米要躲开灯,躲开亮,到黑的地方去,越黑越没人看到才好。金米被“琵琶郭”搂着,还是忍不住把前不久发生的那件事告诉了“琵琶郭”,这件事她早就想对“琵琶郭”说了。就是她的那个同学,过年把她叫到宾馆洗澡的王丽华,也没结婚,也没个男朋友,春节后突然生了,但让谁都想不到的是生下的小孩居然是个混血儿,白不白黄不黄那么一个,这种事是既藏不住也捂不住,为了这事,听说公安局都介入了,要让王丽华交待那个男的是哪个国家的,还要王丽华交待,是不是把国家秘密都泄漏出去了。

“这是八十年代,要是在七十年代,人们说都够上枪毙了。”金米说。

“哪会那么厉害?”“琵琶郭”说。

“跟外国人生孩子,最起码也是流氓罪,女流氓。”金米说。

“她知道个什么?她能知道国家秘密?我就不信。”“琵琶郭”说。

“听说从她家里搜出了好多好多宾馆里用的那种卫生纸,还搜出了好多好多宾馆里用的那种洗浴液,听人们说那些东西多得十几年都用不完。”金米又对“琵琶郭”说,“听说她爸这回也当不成自来水的主任了。”

“太傻了!”“琵琶郭”说,“洗浴液时间长了就不能用了。”

“是偷?”金米说。

“可以这么说。”“琵琶郭”说。

“肚子肯定是被哪个外国人搞的。”金米说。

“我姐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琵琶郭”忽然想起什么了,站住。

“怎么了?”金米看着“琵琶郭”,借着公园散漫的灯光。

“我姐就是早早被他把肚子搞大了才嫁给他的。”“琵琶郭”说。

“这话你也说。”金米说,“小心点,这边没灯了,小心踩到什么。”到了黑处,金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琵琶郭”和金米走到林子那边去了,那边很黑,林子里有那种漆成绿色的长条木凳子,可以坐三个人的那种,但就是不知道那椅子此刻是不是已经被人占了。到了晚上,搞对象的都特别喜欢到这种很黑很暗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来,他们做什么没人知道,但他们会留下一团一团的卫生纸,有时候还会丢下条花手绢什么的。走到了这么暗的地方,金米却突然想起问“琵琶郭”:“我穿的这件水红的上衣配着下边这条黑裤子好看吗?”这是傻问,是没话找话,金米觉得今天晚上也许会发生什么,她是既害怕发生什么,又渴望着发生什么。金米已经不是去上海之前的金米了。“当然好看,特别醒目。”“琵琶郭”是随口说,这你让他怎么说,他什么都看不着,再往里边走就更黑了,他想看看那里边的长条椅上会不会有人。“这条裤子配什么都好看。”金米说她还有一件橘黄的上衣。“这种黑裤子配什么上衣都不错。”“琵琶郭”的心哪会在这上边,又随口答道。“你们怎么都这么说?”金米又说,她手拉着“琵琶郭”。“还有谁?”琵琶郭说。“章厂长也这么说。”金米说。“你怎么总说这个章厂长?”“琵琶郭”看清了,虽然很黑,可他还是看清了,树下边的那个长条椅子上好像没有人。金米还在说,说章厂长去德国了,是瓶厂请他一起去的。瓶厂知道了上海玻璃制品厂那边的事,想把生意搞过来,他们趁着去德国的机会把章厂长也请去了。金米不知道章厂长会不会答应,上海那边的合同已经签了,再跟这边怎么签?金米在这边说,“琵琶郭”那边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其实他们的心现在都不在这上边。也是“琵琶郭”的眼神不好,走近了,那个椅子上居然有人,两个,在一起摞着,还在动,那男的喘息声都让人能听到了。“琵琶郭”马上拉了金米又退了回来,再去另一个地方,“琵琶郭”和金米知道公园都哪里有那种可以躺人的长条椅子。“琵琶郭”拉着金米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一边摸着走,“琵琶郭”一边说:“你知道不知道就那个刘桂芬,人都昏迷了,你猜她躺在那里还在说什么?”“说什么?”金米问,手拉着“琵琶郭”。“她能说什么?她躺在那里不停地说‘X你个妈的,人还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顿下顿都是肉。X你个妈的,人还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顿下顿时都是肉。”“琵琶郭”说就这个刘桂芬谁也认不出来了,嘴里还说这句话,是一遍一遍不停地说。“琵琶郭”又问金米,“你相信不相信真是有鬼?人们说那头狮子一咽气,刘桂芬就大叫了一声,说狮子死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她怎么知道的,她又不在公园?”“琵琶郭”说。

金米紧紧拉着“琵琶郭”,他们走到另一个地方的长条木椅边上了,这里可真黑,太黑了,干什么人们都看不到,他们就是希望这里这么黑。如果说有光,也只有依稀的星光,从遥远的天际上照下来,是似有似无,你眼睛再好,在这地方也需要停上好半天才会看到一点点什么。

他們站住了,这真是个好地方,谁也看不到。

“琵琶郭”把身子转过来,他要抱住金米。

而金米,我们的金米,却忽然听到了“琵琶郭”的一声大叫。

“琵琶郭”的这声大叫真是太怕人了。

“琵琶郭”一屁股坐在了那黑暗之中的长条椅子上。

金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琵琶郭”看到了什么,“琵琶郭”的叫声让她害怕,金米想抱住“琵琶郭”。

“琵琶郭”却一下子跳起来,从树丛里跑了出去。

“琵琶郭”跑了两步,停下,朝这边看了一下,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一张绿脸,一张大绿脸,在那里一动不动浮着,上边是两个黑洞。“琵琶郭”什么都不顾地跑起来,从树林这边跑到了有灯光的地方才停下来,他用手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在狂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

“琵琶郭”又跑了起来,因为那张大绿脸正朝這边浮动过来,只一张脸,在空中浮着,直到此刻,“琵琶郭”还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那张浮动的大绿脸正是金米。

“郭胜利。”金米喊。

“琵琶郭”跑得更远了。

“郭胜利。”金米又喊了一声,在后边。

“琵琶郭”这才知道那张大绿脸是谁了,是金米。

“郭胜利。”金米又喊。

“你别过来,别跟着我。”“琵琶郭”大声说,他是吓坏了。

那些日子,电影院里正在上映香港电影《画皮》。

这好像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琵琶郭”把金米远远甩在了后边,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跑了,他一直跑出了公园。马戏团那边的洋号吹得真是响,“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嘀嘀嘀嘀嗒”,还有洋鼓,打得“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琵琶郭”跑出了公园,往左拐,再一直朝北跑,他一直在跑,如果一直跑下去的话就到了火车站了,“琵琶郭”的家就在那边,照相馆的小王师傅的家也在那边,过了医院就是。

“吓死我了。”“琵琶郭”对小王师傅说。

小王师傅说出什么事了?“琵琶郭”又不说。

“真吓死我了。”“琵琶郭”说。

小王师傅说:“你怕什么?”

这天晚上,“琵琶郭”住在小王师傅家,他和小王师傅钻在一个被窝里,他什么也没对小王师傅说。小王师傅的屋子里是两张床,这边是小王师傅的床,床头是个很小的写字台,上边都是书,床的另一头靠着窗子那边的墙。另一边是小王师傅弟弟的床,小王师傅的弟弟是个残废,不会走路,床边放着一个黑漆马桶,还有一个很高很高的细钢管焊的下大上小的高凳子,小王师傅的弟弟靠着这个凳子走路。和小王师傅睡在一个被子里,“琵琶郭”才不那么害怕了,拉灭灯后,他紧紧抱着小王师傅。

后半夜,他听到对面屋子小王师傅的母亲去洗手间,窸窸窣窣。

小王师傅睡着了,“琵琶郭”却一夜没睡,他一直在想金米。

“金米是个什么?是人吗?”“琵琶郭”问自己。

此刻天在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外面的公鸡叫了起来。

小王师傅的母亲在笼子里养了一只公鸡,这只公鸡都六年了,两只鸡爪后边的距趾都快有两寸多长了,据说要是那两个距趾长到三寸,这鸡就成仙了。

金米一个人从公园回到了自己的家,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知道“琵琶郭”是怎么了。齐秀珍又去邻居家看电视去了,《射雕英雄传》还没演完。金米早早睡了,一开始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地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她不再想,因为她把自己给想累了,也困极了,很快就睡着了。晚上,是后半夜,金米起来了,去洗手间。金米的家是一进门就是一个细长的走廊,依次是厨房、洗手间,洗手间过去是一南一北的两间房。从洗手间出来往屋里走,迎面就是一面挂在走廊尽头的长方形大镜子,这面镜子还是金米的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朋友们送的,镜子上有艘大轮船,上边是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下边是海波,很汹涌。金米的那间屋就在镜子旁边,朝北的那间,她母亲齐秀珍的屋子在南边,能多晒到点太阳。因为是半夜,屋里都黑着,金米从洗手间出来往屋里走的时候,突然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是一张绿脸。这可把她自己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就把她吓醒了。她站住,那张绿脸也就停下来不动,她往前走,那张脸也开始动,她一步一步走向镜子,那张绿脸也一点一点变大,靠近了靠近了,金米终于在镜子里看清楚了那张大绿脸,再离近,她明白了,那两个洞其实就是自己的眼睛。这回是轮到金米叫了,一声尖叫,这声尖叫怕人极了,齐秀珍一下子就被惊醒了,她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慌忙从她那屋里出来,她已经睡了一会儿了,迷迷糊糊的,头发上上着发卷,她总是晚上在头发上把发卷上好,到了早上再取下去,头发就做好了。七七四十九,齐秀珍今年整整四十九岁了,她穿着一条红短裤,上身是一件黄色的半截袖背心,背心上印着一颗很大的红五角星,这件背心还是当年她在宣传队里排演《颗颗红心向太阳》这个节目时穿的,都多少年了,她还留着它。因为今年逢九,她又把这件背心找了出来。她这个样子,真是怪怪的,红短裤,红五角星,头发上打着卷儿。她被金米的尖叫惊醒了,她屋里的灯已经打开了,灯光从她的身后漫过来,她站在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灯光里,她问金米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齐秀珍说。

金米的一只手哆哆嗦嗦抬起来,让她母亲看她的脸。

因为齐秀珍屋里的灯亮着,正好照在金米的脸上,齐秀珍看不出什么。

“怎么啦?”齐秀珍说,“半夜三更的,你要吓死人。”

金米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哆哆嗦嗦指点着,说不明白话了。

“快睡觉,半夜三更的。”齐秀珍又说。

金米突然冲进了母亲的那间屋把灯关了,这下子,屋子里一下全黑了,齐秀珍这才看清楚了,朦朦胧胧的一张绿脸,在她眼前渐渐浮现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看得更清楚了,是一张大绿脸,从暗中浮现出来的是一张大绿脸,太怕人了,但这个害怕是有前提的,因为她知道眼前这张大绿脸就是她的女儿金米。因为屋子里没有光亮,别的什么也看不清,齐秀珍只看到这一张脸,半空浮着一张绿脸,脸上有两个黑洞。

“金米。”齐秀珍的声音颤抖了。

“怎么了金米?”齐秀珍把手伸过去,放在金米的大绿脸上了。

“我怎么办?”金米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跟上什么鬼了?”这句话,齐秀珍只是在心里说,这句话她还不敢说出来。夜真是很静,远处的火车叫声此刻又传了过来,一声一声像是在喘气,喘过来,再喘过去,越来越远了。

齐秀珍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啊呀,分明不是梦。

5

金米几乎是失踪了,人们现在很难看到金米。

齐秀珍说金米现在很忙,以至于一年两年三年,时光过得真是快,三年很快就过去了,金米几乎连一面都没露,人们说她一直在外边搞业务,一直在外边跑。白玉日化厂的业务也真是一年比一年好,用日化厂的产品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说这功劳与金米的努力分不开。日化厂这边的人见不到金米,都说她又出差了,搞回了多少订单。二店那边呢,更是见不到金米,金米给二店这边也带来了很好的效益。日化厂给别的地方的利润是八点,但给二店的利润是十一点。人们只知道这些。没人知道二店的劳模齐秀珍有一阵子也忽然不见了,她是陪她的女儿金米去了北京,她们去北京做什么呢?去看病,这当然没人知道。金米去北京了,找遍了北京的各大医院,金米只要一出现在医院的皮肤科里,马上就会引起一阵不小的兴奋,那些医生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症,一张会闪闪发光的大绿脸。把诊室门关上,再把窗帘拉严,灯当然不能开,简直是像看电影一样。金米的脸便从暗处慢慢慢慢清晰起来,那么大一张脸,脸上有两个黑洞,绿闪闪的,说朦胧不那么朦胧,说不朦胧又很朦胧,这样的脸,别说是一般的大夫,老专家都没见过。医生们认真询问金米,他们面对这样的美人儿,心里真是有说不尽的兴奋和惋惜,他们知道了金米绿脸的来龙去脉,但医生们也没什么办法,因为他们没见过,也从来都没听说过,更没治疗过这种病症,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好建议金米不要再用那种增白乳和增白霜,看看过几年能不能自己恢复。金米早就不用增白乳了,但她那张脸,一到了晚上,一到了没有亮光的地方照样是一团绿两个黑洞。齐秀珍又陪着女儿去了上海,那几天上海在下雨,是不停地下,娘俩儿打着伞在上海跑来跑去。章厂长给她们早早订好了房间,还是那家金门大饭店。章厂长现在明白了,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既不是鬼也不是怪,而是金米。金门大饭店还是那样好气派,里边光线不是多么亮但处处显得金碧辉煌,总台上一左一右两个大理石花瓶,里边还是插着粉色的百合花,而且天天换,真是香。这次来,金米没有戴那个胸针,那个好看的粉粉的钻石小鸟胸针,金米把它放了起来。“琵琶郭”和他的母亲已经回了西安,金米和“琵琶郭”这一生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但金米的心里一点也不恨“琵琶郭”,甚至还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齐秀珍陪着女儿金米跑上海医院,上海那么多医院,金米抱着多么大的期望,几乎是一家一家都去过了,但是每一家医院都是既吃惊又没有办法,因为他们一是没见过这种病例,二是不知道应该怎么下手。上海医院给金米做了一个切样检查,结果发现那切片像活了一样在显微镜下闪闪发光。医院建议金米再做一下深层切片检查,被金米拒绝了。

金米现在是白天不愿意出去,齐秀珍对人们说金米出去搞推销去了,忙着呢。金米晚上就更不能出去,什么地方都不能去,晚上睡觉,金米怕把自己吓着,屋里的灯总是彻夜地亮着。齐秀珍现在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她不用去邻居家看电视了,但她也不请邻居们到她家来看。到了晚上,无论是什么人,都敲不开金米家的门。其实,金米有时候也会露面的,那仅限于白天,她还是那么漂亮,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嫩细腻。在穿衣服上,金米像是给自己定了格,总是穿着那条挺短的黑色窄腿裤,上衣是水红色的玻璃绸,这种玻璃绸面料是特别地薄,也特别地松软,特别地好看。这一身打扮是说不出的醒目而又打眼,有时候金米会换一下上衣,裤子当然还是那种黑色的窄腿,上衣却换了橘黄色的,但还是玻璃绸。这颜色也够醒目也够漂亮。只要她一出现,人们的眼前就一亮。

金米现在很少露面,金米有时候还会去小马那里做头发,因为是白天,金米没有什么顾忌,但到了晚上,金米是绝对不会再露面。

日化厂那边,章厂长给金米的工作又重新做了安排,除了让她继续做业务副厂长,又让她兼了几个地方的代理站站长。

“牌子既然打出去了,咱们就不能收回来是不是?”章厂长对金米说。

金米看着章厂长,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咱们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章厂长伸出手指摸了摸金米的脸。

金米也摸了一下自己,然后放下。

“知名度就是金钱。”章厂长说金米的名字现在还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继续做吧。”章厂长对金米说,“疯狂地去做,白石头才会变成白玉。”

金米看着章厂长,还是没说话。

“疯狂地去做,白石头才能变成白玉。”章厂长又说了一句。

章厂长让金米继续做她的业务副厂长继续做她的推销,因为金米是太漂亮了,除了她还找不到别人。只不过,章厂长给金米用来示范的化妆品换了内容,金米用的化妆品现在是普通的那种润肤露,里边没有了增白的成分。

“这个你放心用,只是瓶子是一样的,别的都不一样。”章厂长说。

“你知道我知道就行。”章厂长对金米说。

“这些你可以放心用,里边什么也没有。”章厂长又对金米说。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章厂长说。

“这是害人。”金米突然开了口。

“不怕害人,就怕你害了人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章厂长说。

“那会有多少人和我一样。”金米说。

“让她们陪着你。”章厂长笑了起来,这天他刚刚刮过胡子,人显得特别年轻,但章厂长马上不笑了,看着金米,说,“再过几年,你的脸就会好了,里邊的增白物质褪光了就好了。”

这天,金米是步行回的家,回家之前金米又去小马那里做了一次头发。小马说:“咦,你不是前几天才做的吗?怎么又做?”金米家离理发店不远,从书院街穿过来往西一拐就到,书院街之所以叫书院街是因为师范小学就在这条街上,金米从书院街走过的时候听到了学校里的读书声,声音真是清亮好听。金米是慢慢慢慢走回的家。回到家,金米先对着镜子照了照,把身子转一下再转一下,看前边,再看后边,又找了一面小镜子,镜子对着镜子看,金米对小马给理的头发真是很满意,然后,金米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黑色的窄腿裤子和水红色的玻璃绸上衣,都脱了下来。她开始给自己找衣服,挑了几件衣服,但都不怎么满意,她对着镜子把衣服试了又试,最终还是挑了那件上海碎花布的尖领衬衫,这样的领子可以让人的脖子显得修长一点,人就显得特别挺拔。裤子还是那条军绿色的的确良裤,和王丽华穿的那条一模一样。金米想起了王丽华,现在是,人们谁都不知道王丽华在什么地方,有人说她嫁到了河南,有人说她嫁到了陕西,到底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据人们说,王丽华抱走了那个黄不黄白不白的孩子,据人们说,王丽华说不管孩子是什么颜色那都是她的孩子。还是那次,她看见王丽华穿了这么条裤子,就在心里暗暗记住了,裤腿窄一点,而且短,穿在身上就显得特别地洋气,她就请二店的裁缝老师傅给自己做了一条,这条裤子和那件上衣金米有好长时间没穿了。

换好衣服,金米收拾好了自己,再照照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前照照,后照照,然后,金米把自己挂在了那里。金米的屋子里有一根横着的暖气管,金米就把自己挂在了暖气管上。

挂在那里的金米依然是光彩照人。

金米的胸前,是一只闪闪发光的粉色钻石小鸟。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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