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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简三则(散文)

2020-10-28靳朗

作品 2020年10期
关键词:黑发空洞头发

推荐语:田原(日本城西国际大学)

散文是中国传统悠久的文学形式,在整个文学中占有一定分量。一篇好的散文不仅要有脉络可循,情真意切,形散神不散;又要具备立意新颖和强烈的趣味性,并在有限的文字中凸显出作者的思想与情感。现代汉语中传统意义上的带有一定抒情性的散文在其他语言中很少见,国外也很少有散文家这一名称,尽管英语中有强调带有抒情性散文的prose这一单词。一般称为随笔家essayist。偶尔会看到国内的译本会把外国作者的隨笔essay(英语)和Essaia(法语)译为散文,随笔其实跟汉语中的散文相去甚远。汉语之所以至今仍保留散文这个体裁,也许跟汉语的语言性格有关吧。

偶然读到靳朗的散文,被她的文字深深触动。她的语言亲切自然,又不乏犀利尖锐和诗性十足的灵动性。行文简约,抒情节制,在“真实”“情趣”“新颖”中保持着良好的平衡,为自己独特的语感奠定下基础,同时也为艺术本身营造鲜活的氛围和情调、以及为深度和广度寻找着有力的支撑。她的叙述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生命记忆,展现出自我升华的本领。词语引领情绪,情绪驾驭词语,使“辞情”与“声情”在表现中接近统一。为读者留下巨大的思考和回味空间,期待今后能读到她更多更美更发人深省的散文。

空洞的房子

最近几日,我独自住在一个空洞的房子里,一开始厌倦孤独,后来习惯了这种孤独。我想,我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吧,在空寂的房子中孤独地写作,一直到死,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有关空洞的房子,我最初的记忆是,我们刚刚从兰州回来的时候住的那个房子,那个房子很大,很空洞,四壁上没有任何书画,桌案上没有任何摆件,那个时候时兴一种叫作多宝格的东西,我们并没有多少宝物可放,只是一个用弹壳铸的鹰,一个绿色的荧光海豚,它用嘴巴顶着一个透明的珠子,夜里突然间睡醒的时候,这颗珠子就是这间空洞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我曾真的以为这是一颗夜明珠。我很小就自己一个人睡,一人睡一张大床,在一个空荡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只有一扇窗户、一挂窗帘、一个床、一个柜子、一个小孩。在午夜时分,这个小孩总是突然惊醒,她总是梦到母亲突然离开了她,离开了她和爸爸,在梦醒的时刻,她总是自私地祈求她不要走,不要离开她。就是这些自私的祈求使得母亲留了下来,在这所房子里坐牢,让这所房子囚禁了她的半生。黑夜,空荡,虚无,她在中间恐惧、哭泣,直到对这些习以为常,不再恐惧,但还是哭泣。而今,她在另一所空寂的房子里想起这一所房子曾经的空寂,仍旧不可忍受来自黑夜最中心的虚无,黑暗快要把人吞噬,她哭泣,像往常一样,声音划破了黑绸似的夜。

“那个时候有什么呢?一个黄背包,一点抚恤金,傻乎乎地背着包就回来了……”

是啊,那个时候有什么呢?一无所有,家徒四壁。这个空洞的房子里当时有什么?那些在部队背回来的文件、旧书,爸爸上学时攒津贴买的几部老式相机、几套穿得破旧的军服、几枚孤零零的勋章和那些在绿皮火车上托运来的乱七八糟的零碎物什,以及一些破碎的琴音、几张乐谱、呜咽的琴和一支在爷爷的抽屉里搜罗来的毛笔。如果有人想看看未来女作家的故居的话,他一定会失望,怎么会在这样的空无之中,诞生了一个女作家?是的,就是这样,正是这种空无,这种清贫,这种孤独,这种一无所有,孕育了一个作家。后来她也照样一无所有,漂泊在一些无法名之的地方,海、浪、风声和原始的沙滩,她所拥有的就是这些。就是这种一无所有,这种贫瘠,这种自由,写作在其中升起,没有这个,她不会走上写作的路途,也不会写作。

失掉的黑发

这个发型,我曾经留过的。这个发型,我留过很久。从小学六年级剪掉长而漆黑的直发开始,到高中三年级,我都在留这种发型。那个时候,我的头发好长,散下来像漆黑的瀑布一样垂到儿童的腰际。我从一二年级就在蓄留这些头发,一直留到五六年级,我不断地呵护它们,用梳子柔顺地梳理它们,用时间去养护它们,等待着它们变长,像等待成长。那个时候,谁都会说我的头发好黑,又黑又亮,摸上去如此绵滑柔顺,像漆黑的绸缎。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不会放弃这些黑发,永远不会剪掉它们,永远都会珍爱它们,但这都是为了一次堕落,为了咔嚓一剪子把它剪掉。那是我一生中头发最长的时期,后来我一直是短发,就算头发长长了,长到齐肩的长度,我一般都会把它剪掉。我忘记了当时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放弃我的长发,大概是受到这种发型的诱惑,这种齐刘海、齐下巴的短发,让我觉得很简单,不需要每天顶着一头的烦恼起来,再顶着一头的烦恼睡去。那是我一生中头发最漆黑的时期,后来我的头发就变了色,变得泛红,在阳光的照射下会呈现出红棕色。

我不知道这种变化何时而起,或许是从我剪掉那一头漆黑的长发开始的。时至今日,我都记得那天,在某个下午,我坐在理发店里,等候着一把剪刀的到来。它锋利而冰冷,无情、麻利地剪掉了我那孩童的漆黑的长发。这种时刻像仪式,我从此失去了那童真的黑发,头发开始变红,失色。我不知道这变化发生在哪一天,我的头发曾经如此乌黑,是典型的亚洲人头发的颜色,典型的中国女人的头发,像夜色里涌动着星辰的河流。可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变化开始了,变化开始发生了,我的头发开始泛红,颜色不再纯粹,它呈现出微微泛红的褐色,每当夕阳照射,每一个头发丝都泛出了红色。我不知道在哪一天的傍晚,我在夕阳的照耀下发现了我的头发变了色,它不再乌黑而发亮,变得泛红而干涩。我告诉妈妈我的头发变了色,告诉她我的黑头发没有了,没了,再也没有了,并且永远不会再长回来……我抱着被子在床上哭泣,沉浸在我少女时期那神经质的发泄之中,我那漆黑的童真的头发哪里去了?我永远都不知道。在那个理发店,鲁故城某个街道上不起眼的理发店里,我那蓄留了半个童年的漆黑的长发被剪掉了,我再也没有那样一头孩童的长发了,失去就是这样简单地发生了。我呆坐在那里,听着剪刀咔嚓的声音和头发堕落的声音,既期待我的新发型,又恐惧头发的堕落。或许变化就发生在那里,发生在那一刻,也许在我剪下我童真的黑发的那一刻,我的头发就开始变色,这是个仪式。也许吧,也许就是这样,在那个理发店里我完成了一个仪式。从此以后,我的头发不再是黑色,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孩童了,我的童年不再回,从此以后,我不再有童年那空洞而童真的心……啊!鲁故城的小女孩呀,幻想一个人度过一生,去全世界流浪,对于人世间的情爱一无所知,从此以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盲目地爱上一个人,在人世间的情欲之网中苦苦挣扎着,不复再有那颗童真而空洞的心……

我童年的黑发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母亲将我剪下的那头童真的黑发收藏了起来。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走街串巷叫卖收购头发,母亲便将我那孩童的黑发出售了,我目睹它被放在秤上称重,我目睹他们在讨价还价,我听到那收头发的人说我的头发太细、太软,发量太少……我童年的黑发就这样消失了,我不知道我那童真的头发被人们拿去做了什么,它变成了什么?是变成了刺绣里的青丝,还是商场里等待着出售的假发?当我再次遇到我那头童真的黑发我还能认出它们吗?我只记得,它们最后只卖了三四十块钱。三四十块钱,我童年的黑发就这样消失了,它们去了哪里,我至今也不知道。随之而去的,还有我的童年、我的童真、我空洞的心,我不知道它去哪儿了……从此以后,我就一直保留着这个发型,一直是这副模样,直到我中学终结的时刻,那时我的头发又长长了,我再次蓄留,但它不复拥有那漆黑的颜色、孩童的光泽、柔顺的手感,变得凌乱、干燥,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射出令人发狂的红色……啊!癫狂的红色,疯狂的气息,红色是美丽,红色是诱惑,红色是疯狂……

后来有一天,在某一个失意、绝望的时刻,某一个人离我远去了,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在学校图书馆里读到《情人》中那个贫穷的白人小女孩后来断掉了那头长发。在那一刻,我似乎受到一种驱使,疯狂的念头席卷了我,我合上那一页,立刻跑下楼到图书馆对面的理发店,我说我要剪头发,我告诉他们要把这些头发都剪去,我要剪短发,是过去那种齐肩的齐短发。我要剪掉,我要忘记,我要终结。我又恢复了我过去的这种发型。

后来有一天,我們又重见了。我说,从那天回来我就剪掉了头发,他说,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剪头发。那天,那天是快乐的一天,也是绝望的一天,更是诀别的一天。头发会记得,头发有记忆,头发会记得这一切。头发后来慢慢长起来了,头发会变色,头发会遗忘,头发有一天会忘掉是谁在那时抚摸过它,头发会忘记那手,那温柔,那气息。头发有一天会再次被剪掉,头发会彻彻底底忘记这一切,头发无情,头发善变……

独自的照片

这样的照片,我童年拍过好多张。一个人在西北稀疏的草原上,一个人在西北荒芜的山丘上,或者一个人在家里的沙发上,在照相馆里空洞而虚伪的布景上……我一个人,作为一个婴孩或者幼童的形象,有时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襁褓里,有时穿着春天的单衣孤零零地站在荒芜的背景中,有时穿着夏天的背心和短裤茫然地坐在人们布置好的背景里,好像我是一个玩偶,被人们放在哪里就要在哪里配合人们完成一张相片。我的表情麻木,眼神空洞,有时眼眶里挂着泪水,不知道那时候拍摄这些照片的大人们是否能够从取景框里看到我的尚未落下的泪水和眼珠里面几根淡淡的血丝。如果他们能够看到,那悲哀一定会摄去他们的心魄,人在这种悲哀中,注定一生都要跟这种悲哀产生关联,无法驱散,一直带到坟墓里。

这些相片,大多只有我一个人,旁边没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我童年的照片中,我真的很难寻觅到几张合影,似乎我跟爷爷、奶奶还有爸爸从来没有照过合影。后来我长大,变成了大人,我也很少与人照合影,我总是一个人出现在照片里,在海边,在平原,在炮场,在校园,在博物馆,在家乡的城市……无数次,我翻弄这些照片只是加深对于孤独,以及由之带来的永远无法驱散的悲哀与绝望的领悟。我似乎被抛掷到这些照片中,被抛掷到这种孤独,这种绝望中,被封闭在这些照片中,总是以孤独、茫然的形象出现。我被封闭在背景中,空旷的草原,无际的海边,灯火辉煌的旧殖民地剧院前。那些背景越是空旷、璀璨、硕大,我就越是微渺、孤独,越是无所归依。在照片里,在无数个时刻,我被封闭在这种孤独中,被定格在无数个瞬间,但是没有一次我可以从那些照片中走出来,可以逃离那种孤独。无数张照片不过是在重演一件事情,我被孤零零地抛入这个世界,我无法选择是否存在于此,我只能接受我存在这件事情,并接受由之而来的孤独,并被封印在这种孤独中。正如我不能选择照片的布景,被拍摄照片的时刻,我也不能选择我在何时何地生存,我像大人们被摆在某时某刻某个照相馆里被摆到这个世界上,这一切我无法选择。我在我的那些独照中读到这种悲哀,我在我的照片中撞上了自己,悲哀束缚住了我,我无法挣脱,只能带着这种悲哀走下去。只不过,以后,我将处于一个我从未料想过的地方,过着我的生活,那时可能不一样,那时也会有孤独有悲哀,但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时我的悲哀和孤独也会延续下去,但那时我或许会珍视并且享受那种孤独。

在我童年的时候,我有一个爱好,我喜欢翻看家里的影集,虽然这通常会引起我的悲哀。我总是看到一个小孩孤零零地处于照片的中心,她的旁边没有爸爸妈妈,甚至连个行人都没有。那些背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浩大而空洞,令观看它的小孩觉得莫大的孤独扑面而来,像海水,快要淹没我。我有一张照片,大概是坐在游乐园里的粉色旋转摇摇车上,画面是温馨的,我也记得当时玩乐的时候我是快乐的,但当我看到那照片时,我觉得恐惧,那温馨的粉红色和游乐园的欢乐气息是冰冷的,恐惧的气泡在我的身体内部升起,然后爆炸,敦促我哭泣,我不能自已。时至今日,我都记得我那种害怕,我恐惧爸爸妈妈像将那个小孩丢弃在游乐园一样丢弃我,其实照片里那个小孩就是我自己。这种看照片随后大哭一场的事情在我的童年发生过无数次,直到二三年级的时候我也一向如此。我总是在无事的时候翻起那些照片,看到照片中的我自己,总是徒增悲伤,于是大哭:“妈妈,这个小孩怎么一个人?她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是不是没人要她了?”有时候会得到母亲及时的安抚,更多的时候是厌烦。后来我长大,学会将这种多愁善感埋藏,做出了很多奇怪的举动。在生命最初的日子里,在那些照片里,我看到了孤独,我意识到人不过是彼此疏离的个体。照片,使我意识到我与母亲也会有母子分离的时刻,我们变成了两个疏离的个体,我不再待在母亲的子宫里,我们的情绪并不是一体的,我的恐惧与孤独母亲并不能感受到,她也不愿意或者没有意识在我的悲哀上花费时间。巨大的孤独击中了我,我们曾经合为一体,此刻却像两个瓶子一样,谁也不知道谁的身体里装着的悲哀是什么滋味,我们曾经离得如此相近,可最终是如此陌生。那时我绝望、大哭,后来我习惯了。最后有一天,我把这些照片都偷偷从爸爸的相簿里拿了出来,偷偷装在一个信封里,预备有一天远走的时刻带在身上,永远离开这里。就像照片上那样,这下,我真的要一个人,身边没有爸爸妈妈了,却没有大哭,恐惧也已消失。但那孤独却封存在我的内心。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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