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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诗王”非马,不甘只做原子物理学家

2020-10-27徐学

环球人物 2020年20期
关键词:黄永玉诗人

徐学

很早就听诗人牛汉说,非马是个笑嘻嘻的诗人,所以初见非马,就和大家一起讨论他这个笔名,这是个好玩又好记的笔名。

非马本姓马,也喜爱马,出版过诗集《白马集》《非马集》,还写过一首名诗叫《笃笃有声的马蹄》。那天,他笑着对我们说:“小弟本名为义,非常载道,毕业纪念册上,老师为我题字是‘为义不为利,才是大丈夫。”我问:“为义听起来像个侠客,有没有经常和同学打架?”他答:“小学五年级有过。”有人说女同学闲话,他上去打了那人一个耳光,换来了一个更大的耳光,现在耳朵仿佛还在嗡嗡响。非马用过许多笔名,都不满意,选中非马后,便从一而终。有人插话:“明明是马却说是——非马!”大家哄堂大笑,他却幽默带点狡黠地说:“明明是人,不是马!”他补充道,非马可以联想到中国“白马非马”的哲理,他想在诗里写出看起来是马却是非马的东西。但非马这个名字的缺点是容易混淆,有些老友信里永远叫他“飞马”。大家又笑了。

非马作品,诗歌集《白马集》《非马集》,画作《独饮》。

大诗人的“小诗 ”

非马的本职是研究能源提炼的科学家。如何从语言矿石中提炼出镭一样的句子,以期产生巨大的心灵能量,也是他乐此不疲的工作。让我们看看他诗歌的提炼功夫。比如《钟表店》,“什么时候了?/还各走/各”;还有《喜》,“气泡/追吻气泡/百事可乐。”明朗机智,阐述复杂的意义只用了十来个字,从平凡物象中突破僵固意义,一发中的,不是搔到痒处,就是顶到痛处。

我读非马的诗始于上世纪80年代,那时到海边散步会念:“不给海鸥一个歇脚的地方,海必定寂寞。于是冒险的船出发了,竖着高高的桅杆。”遇到挫折会念:“在一个发霉的黄昏。你对着发霉的相簿悲叹,唉,快乐的日子不再。”更好玩的是身边朋友都喜欢非马的一首《伞》,爱对女友朗诵:“共享一把伞,才发觉彼此的距离。我俯身吻你,因你努力踮起脚尖而倍感欣喜。”

非马的诗可爱单纯不装腔作势,冷峻里有热情,他让我们知道,生活的碎屑更需好好检视。他往往将语言像机械零件般组合排列,而后使它变成一个有色彩、有空间形态的画面,传达出现代人的感受和观念,平淡无奇中有严肃主题。比如这首《梯田》:“胼手胝足/在陡峭的山坡上/造绿毯的阶梯/给神踏脚/登/天”。他以绿毯阶梯比喻梯田,绿意耕耘如地毯编织还不奇,奇的是阶梯的打造,可以给神踏脚,写出耕作者工作的庄严和神圣。

非马

左图:1967年,非马在威斯康星大学电脑实验室。右图:1991年潮人作家研讨会上,本文作者(前左)与非马合影。

非马很少细致描绘物象,他常是对物象的某一特征进行正反两面开掘,用逆向思维、矛盾、反讽和幽默等手法,引出新的诗境。如《鸟笼》写道:“打开鸟笼的门,把自由还给谁呢?”一般回答都是还给鸟,但非马接着写“把自由还给鸟笼”。笼也被纳入获得自由的行列,让人悟出唯有松解禁锢,还他人自由,禁锢者才能走出自囚的牢笼。《鸟笼》因此成为名诗,前辈诗人纪弦读了说:“不只是万分的羡慕,而且还带点妒忌,恨不得据为己有那才好。”

非马的诗虽短取材却很广泛,政治、经济、宗教、文化、历史、民族都汇于笔端,视野遍及全球,艺术手法上结合现代和写实。他说,他最喜欢的数字是零,圆润,无中生有。他说,诗如零,最少的文字载无限意义。创作伊始,非马就相信小诗将成主流,果然经他提倡,“小诗”从此不“小”。非马说,老祖宗早就在五言七言中,营造出博大精深的宇宙,让千秋万代的读者随着诗情去飞翔,我深有同感。我对他说:“篮球有篮板王,扣篮王,而你是新诗中的短诗王。诗的得分高低与诗句长短无关,关键看它是否能够不断生长,突破固定的疆界,成为一个内涵丰富的神秘小宇宙。”他点头称是,但又笑着说:“我太太常常调侃我,你这个大诗人,诗这么短,稿酬不够买邮票。”

保持“在野”立场

和非马再次见面是在1991年。潮人作家研讨会在汕头召开,来到家乡,非马更是和蔼可亲,满面笑容。我打趣道:“你这一头黑发是染的吗?”他说:“没染,祖传黑发。”再一谈才知道我们都是潮州澄海人。非马的父亲从澄海到台湾做生意,抗战爆发后去南洋发展。童年的非马跟着母亲在菜园拔草捉虫,在稻草堆上躺着看云。母亲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如泥土般执着与淳朴的性情、脚踏实地的苦干精神、对子女无私的奉献与牺牲,深深地影响了非马。他对母亲的深情在《醉汉》一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把短短的巷子/走成一条/曲折回荡的/万里愁肠/左一脚/十年/右一脚/十年/母亲啊/我正努力/向您/走/来。”

家乡不仅是非马诗情的源泉,也是他与诗结缘之地。非马的伯父喜欢收藏书画,经商之余常常回乡度假,他总叫非马帮忙晾晒一箱箱字画和藏书。阳光下,他不是对非马解说字画,就是捧起藏书教非马跟他吟诵。伯父捐了几百册图书给非马的小学,非馬因此享有特权,同学只能借一本,他可以借三本。非马每天早晚蹲坐在家门口猛读,直到吃早饭或天黑才放手。10岁时,潮州大旱,祈雨拜佛的队伍络绎不绝,但依旧赤日当空稻禾枯死。一天,老师要求同学写一篇求雨作文,神情肃穆地交代要虔诚才会灵验。非马认真完成交卷。第二天,他的作文被贴在墙上,老师还为他分行,成了新诗。他现在还记得其中三行:“雨啊/快快下来/救救万万生灵!”伯父闻讯大加赞赏。在非马心中,伯父如同神明,诗人就此成为非马心中理想。非马说,那时,有客来访,伯父就一边撮吸鼻烟,一边背诵非马的“新诗”。

一个作家最好是保持“在野”的立场。一旦“在朝”或成了“主流”,可能会为了保有既得的利益瞻前顾后,失掉了说真话的勇气。

潮州、臺中和芝加哥是非马生命中的三个支点。它们不同的风物与文化,给了非马不同的创作题材。一生在世界上飞来飞去的非马并不否认全球意识,但他说:“即使这样,我的中国文化情结是无论如何解不开的。它篆刻在我的DNA上,在我的血液里循环,同我一道呼吸。”他多次表示,反对把中国文化连根拔除的极端,要在传统的基础上建立起造福人类的中国文化。

潮语属于泛闽南语系,所以在台湾,“外省籍”把非马看作本省籍人士,但“本省籍”诗人却把他归类为“外省籍”,他不能进入这两个圈子的核心。非马并不在意,他说,边缘人的身份让我不封闭也不偏激,能保持一种客观与超然。一个作家最好是保持“在野”的立场。一旦“在朝”或成了“主流”,可能会为了保有既得的利益瞻前顾后,失掉了说真话的勇气。

黄永玉为非马的诗《梯田》作的画。

一个充满怜悯心的“强人”

非马是科学家,他认为,科技给他观察事物领悟生命的智慧,科技训练使他的创作简练冷静。但科技只是谋生的职业,诗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非马一生全力以赴追求诗神。他最初致力于英诗中译,译有1000多首,许多人通过他的翻译了解了西方现代诗歌。后来,他也翻译自己的诗,先后出版了两本英文诗集,美国大报多有评价,美国书商协会称他为芝加哥最值得收藏的诗人之一。他多次当选伊利诺伊州诗人协会会长,多次担任全美英文诗歌大赛评审。1997年,他在网络上搞了个《非马的艺术世界》展览,收入数百篇对他诗歌的评论,还有他的诗歌和散文,画作和雕塑。

非马通乐理,能弹钢琴,上世纪80年代开始学习绘画和雕塑,后在芝加哥和北京等地举办了多场绘画雕塑展,好评如潮。黄永玉也非常喜欢这些作品,与非马成了忘年交。俩人时而会面于画展上,时而交谈于书信中。黄永玉还亲笔为非马作了多首短诗配图,他说非马不但是个“奇人”而且是个“强人”——身为原子物理学家,不但写诗写散文,还做雕塑绘画。黄永玉幽默地说:“这就似乎是企图抢掠多类行当饭碗的剪径强人了。”

美国有棵巨杉,脚下只有薄薄几寸土,土下是花岗石,却能历经风雨而不倒。因为它的根须蔓延宽广,范围覆盖好几个足球场,而且所有的根须都同周围树木的根须交缠在一起。非马看后深受启发,他的眼界更加宽广,题材更为广泛,民胞物与皆在笔下:他写美国“越战纪念碑”墙边,一个老妪,颤悠悠的手指在大理石上触摸爱子的名字;他写《罗湖车站》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手挽包袱的老太太,像极了母亲,拄着拐杖的老先生,像极了父亲……为写南京大屠杀而耗尽心力的张纯如、擦身而过的黄山挑夫都出现在他的诗中。所以,黄永玉总结道,非马是“文艺强人”,是“一个充满怜悯心的强人”。

非马原名马为义,美国华裔诗人,祖籍中国广东,威斯康星大学核工博士,从事核能发电安全的研究与发展工作,业余写诗。著有诗集《在风城》《非马诗选》《白马集》,他的诗被译成十多种语言,被收入台湾、大陆、英国及德国等地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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