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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易丝·格丽克,一个小众诗人的胜利

2020-10-27陈娟

环球人物 2020年20期
关键词:露易丝诺贝尔文学奖诗人

陈娟

露易丝·格丽克

诗人露易丝·格丽克独自生活在美国马萨诸塞州,接到瑞典学院打来的电话时正值凌晨。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第一反应是有些蒙,“感到惊讶和高兴”。

很多人都感到惊讶。“这可能是近年来最为冷门的诺奖得主了。”消息刚一发布,一位作家在微信群里感叹道。群里的其他作家和媒体记者紧随其后,发出一个个惊讶的表情,很多人在问:她是谁?露易丝·格丽克,对中国读者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这位77岁的女诗人,击败的是赔率榜上的大热选手,比如米兰·昆德拉、阿特伍德,还有万年陪跑选手村上春树。

尽管在意料之外,但另一方面,让诺奖重回美国可能迎合了舆论期待,也部分兑现了诺贝尔文学奖自身的承诺。就在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曾说:该奖项的评选将“面向全世界”寻找获奖者,逐渐淡化“以欧洲为中心,以男性为中心”的特征。

格丽克正好符合这一承诺,一位美国女作家。唯一让人意外的是,她是诗人,用诗人欧阳江河的话说,“一个略有点流行的学院派小众诗人”。

十多岁立志“成为一个诗人”

格丽克之所以成为诗人,与她充满文艺气息的家族分不开。

她的祖辈生活在匈牙利,祖父对家里的土地充满梦想,但不善料理,收成欠佳。后来,一家人搬到美国,开了一家杂货店。格丽克记得,祖父一直对故土怀有一种深沉的爱,祖母则喜欢读书,经常随身携带一本诗集。到了父母这一辈,文学依然是家族的主旋律。父亲有志于成为一名作家,只因难以“忍受各种形式的失败”,最终放弃理想,投身商界。母亲毕业于名媛辈出的卫斯理女子学院,是一个文艺爱好者。

“妹妹和我的每一种天赋都得到了鼓励。如果我们哼个不停,父母就带我们上音乐课;如果蹦蹦跳跳,就被送去学跳舞……母亲很早就开始教我们念书。”格丽克说。不到3岁,她已熟悉希腊神话;4岁时,她开始读莎士比亚戏剧选段,读威廉·布莱克的诗《黑人小男孩》。她不知道这首诗的历史背景,但年少的心已很敏感,“能听到从心里传到耳朵里的哭声”。

五六岁时,格丽克已经开始写诗。最早的诗作与童年记忆有关,比如:如果猫咪喜欢煎牛骨/而小狗把牛奶吸干净/如果大象在镇上散步/都披着精致的丝绸/如果知更鸟滑行/它们滑下,哇哇大叫/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么人们会在何处?

父母是她最忠实的读者,母亲还常常扮演“裁判”的角色,对她的诗给出中肯的评价和建议。曾经有一段时期,格丽克在写诗和绘画间徘徊。10多岁时,“认识到自己正处于對画布的想象的尽头……发现视觉艺术是一种不太亲切的语言”,她放弃绘画,最终立下了志向:成为一个诗人。

年幼写诗,格丽克变得敏感、忧郁。青春期时,她陷入迷茫,“我无法用任何日常的实用的方式,说出我是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能说的是‘不”。她试图寻找一种方式,建设一个可信的自我,但一直无解。高中时,她开始进行长期严格的节食,将精神与肉体隔离,后来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

格丽克目前仅有两本诗集被引进出版,分别为《月光的合金》和《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对我来说,厌食症的悲剧似乎在于:其目的并非自我摧残,但结果却经常是那样。”格丽克后来回忆说,她的体重一天天下降,慢慢地,她意识到“不是灵魂优越于肉体,而是灵魂依赖于肉体”。

临近高中毕业,格丽克不得已开始求助心理医生,甚至因此辍学。此后,近7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在与自己的心理问题作斗争。

根本上写的还是生、死、爱、性

格丽克没有再回高中读书,幸而她心中还有诗歌。1963年,她20岁,加入诗人莱奥妮·亚当斯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诗歌班,正式开始学习诗歌。两年后,她又遇到了著名诗人斯坦利·库尼茨,在库尼茨的影响下,她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恃才傲物转向谦逊克制,也学会了从人生经历中汲取灵感。

格丽克的早期作品,如处女作《头生子》,后来的《沼泽地上的房屋》《下降的形象》等,多从心理分析的角度,远远地审视个人生活体验。“她战胜了疾病,转而将心理治疗的经验转化为诗歌写作的方法。”格丽克诗集的译者柳向阳说。十几年前,他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格丽克的诗,刚读两行,就感到震惊——震惊于她的疼痛,“她的诗像锥子扎人,扎在心上”。

心理治疗过程中,格丽克曾不时责备心理医生:“你把我治得太好、太完整了,这样我会再也没法写作。”但是医生的回答却使她无言以对:“这个世界将会让你足够难过的。”格丽克此后的人生,果真如医生所说。死亡和丧失,一直伴随着她,也成为她创作的底料。

1980年,她在佛蒙特州的小屋遭遇了一场大火,被焚烧殆尽。1985年,她遭遇了死亡的打击——父亲去世。这一年,她在一篇随笔里说自己是一个“梦中人和观看者”,是一个“沉迷于丧失”的作者。父亲去世7年后,她创作《野鸢尾》,寄托对父亲的哀思。后来,这部作品获1993年普利策诗歌奖,很多人知晓了她的名字。

之后,格丽克的创作渐入佳境。2003年,美国国会图书馆授予她美国桂冠诗人称号,她成为第十二位获此殊荣的诗人。近年来,她一边在耶鲁大学教书,一边写诗。她的创作开始回到古典,将个人经历与生死、欲望、希腊神话、《圣经》等结合在一起。

1968年,格丽克在一次聚会上阅读她的作品。

在《草场》里,格丽克用《奥德赛》中俄狄浦斯和佩内洛浦的声音,书写当代婚姻的幻灭;在《塞壬》中,她写:“当我坠入爱,我就犯了罪……”在《传奇》中,她以在埃及的约瑟来比喻移民到美国的祖父,“我父亲的父亲/从迪路瓦来到纽约……”“神话、《圣经》只是面具,她根本上写的还是生、死、爱、性,写男人的负心、不想回家,写女人的怨恨、百无聊赖……”柳向阳说。

而这正好印证了今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对她诗作的评价:“她精准的诗意语言所营造的朴素之美,让个体的存在具有普遍性。”

“获奖对我来说具有破坏性”

格丽克获奖后,媒体报道中出现的最多的字眼之一是“safe(安全)”。

《纽约时报》说,“鉴于最近发生的争议,许多观察家都希望今年的奖项能够获得无争议的选择”。瑞典一家报纸也表示:“瑞典学院知道他们再也承受不起丑闻。”2018年,与瑞典文学院相关成员关系密切的克洛德·阿诺特的性侵丑闻曝光,后来,围绕该如何应对此事,文学院内部爆发了激烈争议,这直接导致文学院的18名成员中有6人宣布辞职,当年诺贝尔文学奖暂停颁奖。

为何颁给格丽克是安全的?首先,她是一位英语系、非欧洲大区的作家。自2017年开始,诺奖已连续3年颁给了欧洲作家,分别是日裔英国人石黑一雄、波兰人托卡尔丘克和奥地利人彼得·汉德克;其次,诺奖一向注重性别平衡,尤其是“性侵门”事件后;再次,对中国读者来说,格丽克有些陌生,但在美国她早已是宗师一代的诗人,诗歌成就被认为超过鲍勃·迪伦。

“不管怎樣,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捍卫了文学的荣誉。”有文学评论家指出。小说家赵松很早之前就读格丽克的诗,他认为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格丽克,是给予那种“低调绵延而又极具灵魂映射属性的诗歌”和“为一种使命而生,去见证那些伟大秘密的诗人”的高光认证。

喧嚣是短暂的,格丽克也向来不关心外界对她的关注。作为一个诗人,她总是喜欢把自己隐没在诗歌之后。诺贝尔文学奖消息公布后,记者们纷纷赶来,站在她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家外面的街道上。面对媒体,她什么都不想说,最后在诺贝尔奖团队的再三请求下,她才答应谈两三分钟。谈到诺奖对自己的改变时,她说:“我最关心的是与我所爱的人保持日常的关系。但获奖对我来说具有破坏性。”

经历过两次失败的婚姻后,如今格丽克在马萨诸塞州剑桥市过着独居的生活。她在耶鲁大学教授诗歌,深居简出,从不上网,连邮件也是由人代收,一直窝在家里埋头创作。不久前,她刚完成了一本新诗集,名为《冬季集体食谱》,计划明年出版。

对格丽克来说,写作并不算是一个愉快的过程,甚至有些残酷。在一次获奖后的采访中,她说,写作是一个折磨人的事情。你会经历挣扎、平静和焦虑。这种情绪组成一个轮回,一次次卷土重来。

后来,对方接着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写?

格丽克给出了一个温暖的答案:“是的。为什么?当我在做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活着的。我写作是为了发现意义……写作也是一种对环境的报复:厄运、损失、痛苦。如果你从中得到了一些东西,那么你就不会再被这些事情打败。”

露易丝·格丽克1943年生于纽约,诗人、耶鲁大学教授。美国当代著名女诗人、美国桂冠诗人(2003—2004),曾获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代表作《阿勒山》《野鸢尾》等。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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