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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而立

2020-10-27鬼金

野草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江舅舅轮椅

鬼金

恐惧是未来的一种记忆。

——埃米尔·齐奥朗

傅东推着在轮椅上的傅北,跟随参加舅舅葬礼的人群,从墓地回来。

路边的树上飘落下一片近乎枯黄的叶子,落在傅北头上,傅东轻轻地把树叶捏下来,扔到地上。傅北感觉到了傅东的手触动了一下他的头发,问,什么?傅东说,树叶。傅北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我以为是蝴蝶呢。傅东又说了一次,是树叶。傅北没吭声。

他们兄弟和舅妈、表弟一起简单吃了顿饭,要回望城了。亲戚们都送出院子。路过门口的小河的时候,傅东让人帮忙把傅北抬过河,但傅北拒绝了,他说,不用,我能行的。傅北不想麻烦别人,只见他从轮椅上拿下拐杖,拄在腋下,对那些人说,麻烦帮我把轮椅抬过去,谢谢。傅北拄着拐杖过河。之前这河上是有桥的,被洪水给冲走了,剩下几个残破的桥墩一直没修,洪水过后,水少了,河瘦成了溪。村人在桥墩旁边随便搭了几块木板,就当桥了。这几天,舅舅的葬礼,来来回回,走的人多,木板塌腰了,部分浸到了水里,湿漉漉的。有一块木板旁边竟然滋生出一个绿色的叶芽。

傅东还是搀扶着傅北,过了临时搭的所谓的桥。

轮椅被人抬着来到对岸,放到路边,傅北放好拐杖,坐上去。舅妈和表弟在后面送着,眉眼间已不见了悲伤,不时跟傅东寒暄着,全是对傅东的仰望和夸赞。傅北呆坐在一边,感到陷入了那种人世的凄凉。舅舅刚刚入土,他们就像没发生什么似的。再者他们明显也冷落了傅北。他们和傅东寒暄过后,转身过来和傅北说话,让他注意身体什么的。傅北点头答应着。必须承认,傅东在亲属里面是一个很有面子、说话好使的人,因为他有钱或者说曾经有钱。最近几年经济不景气,傅东的情况,傅北也不知道。舅妈和傅北说了两句话,和傅东挥了挥手,就回去了。傅东递给傅北一支烟,两人抽着烟,望着河对岸舅舅的院子。傅北还为舅妈和表弟的势利眼而生闷气。

那些在舅舅葬礼上帮忙的村里人都坐在院子里吃喝着,甚是热闹和喧嚣。傅北坐在电动轮椅上,轮椅旁边插着一对拐杖,看上去像一双翅膀。傅北望着远山,早上下过一场雨,远山戴着一个大大的白帽子。新鲜的空气呼吸进肺部,凉凉的。

这院子是舅舅退休后,来上河村里买下来的,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舅舅在这里种些蔬菜,还养了几只鹅。没什么事,也不回望城。舅妈在城里照顾孙子,很少过来。没想到舅舅突然发病,去世了。六十三岁。据表弟说,还是邻居发现的,舅舅早起到园子里干活,一出门,就倒在地上。那几只鹅围在舅舅身边,发出异常的叫声,惊扰了邻居。邻居给表弟打了电话。

柴禾围成的园子里,辣椒、茄子、西红柿都果实累累的,挂着。在十几棵辣椒秧的旁边是一小畦韭菜。两天来,人们都在忙着舅舅的葬礼,已没有人伺弄。失去主人的园子,杂草们也开始肆意疯长,已高过那些辣椒、茄子。韭菜们都开花了,顶着一个个白色的气泡似的。又像一群白色的幽灵排队在那里等待着冥冥中存在的指令,好寻找属于它们的世界。那几只鹅一定是感知到舅舅的离世,它们安静地趴在院子的角落里,沉浸在主人逝去的悲伤和恐惧之中。现在,舅舅不在了,它们要面对的只能是被人卖掉或宰杀……

傅北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它们被宰杀的场面,斩落的头,还有沾染了鲜血的羽毛……

一年前的夏天,傅北来过一次,住了一个多月,写完一个中篇小说。那次,轮椅上的傅北成了村里风景。那些因父母出外打工留在村里的孩子好奇地围着他,像观看一只动物。刚开始傅北还不能适应那些老人和孩子的目光。几天后,彼此熟悉了一些,才偶尔有点头和搭讪。傅北还常常在村道上和那些孩子们玩赛跑的游戏。电动轮椅上的他总是赢得冠军。有个聪明的孩子发现了问题,说,不是你在跑,是你的椅子,得冠军的是你的椅子,也不对,反正不是你。傅北盯着那个叫小江的男孩,笑了笑,說,我就关了电,手动和你跑一次。这次,傅北还是赢了。小江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说,还是不能算。傅北说,咋的?小江说,轮子,是轮子和我们跑,而不是你。傅北问,你到底想咋样?你知道我的腿不行,你让我爬吗?小江转动着黑眼珠想了想,说,你可以用拐杖。傅北说,那不就是拐杖和你们赛跑了吗?如果胜了,你们又要不承认了。小江说,这次,如果你胜了,我们就认你是冠军。傅北心里知道拄着拐杖他是一定不会赢的,但他还是答应了和小江比试一下。小江说,试试,我让你一半的距离,你走到一半,我再追你。傅北说,好吧。小江嘴里咬着根草棍儿,胸有成竹地盯着傅北。旁边的小伙伴们,都撸胳膊挽袖子的,为他们加油。傅北拄着拐杖,半个身子是悬空的,没走出几步,拐杖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下,他摔倒了,脸戗到地上,破皮了,鼻子也摔出血了。双拐也扔了出去。小江连忙跑过来,蹲在地上问傅北,你没事吧?还比不比了?傅北趴在地上,手捂着流血的鼻子,说,不比了,算你赢。小江摇了摇头说,真没意思。小江脱下背心,给傅北擦着鼻子上的血,从路边把傅北的拐杖捡回来,然后扶着傅北,把拐杖给他架在腋下。小江喊着其他孩子把轮椅推过来。那些孩子推着轮椅,像神话里的一群小妖精嘴里发出雀跃的声音来迎接他们的“大王”。轮椅对于他们来讲还是新鲜的。小江对傅北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腿坏得这么严重……你坐上去吧。傅北笑着说,没事儿,平时老坐着,我活动活动。小江跑到稻田的水渠里,洗了带血的背心,让傅北再擦擦脸上的血。傅北望着小江说,谢谢。

道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孩子们推着轮椅,簇拥在拄着拐杖的傅北身后,看着他艰难地靠双拐带动着一条腿,向前挪动着身体。小江眼神忧伤地盯着拐杖下面两个贴着地面的深红色皮套。因为傅北身体的重量,那皮套都变形了,像从拐杖上流淌出来的血,凝固在那里。隔着稻田是一条废弃的长满荒草的土路,在土路下面有一个涵洞,像一张透着阴森的大嘴。傅北说,我们到那废路上看看吧。小江站住了,表情僵硬地说,不去,不许去。傅北问,为什么?小江沉默了一会儿,表情缓和了些,说,你的腿不行,拄着拐杖再摔倒了,栽倒在这水田里,我们可扶不起来,你这么大块头的,像个熊瞎子。你真摔进水田里,一身稀泥的,也……傅北想想,也是,说,那就算啦!小江提出来要坐坐傅北的轮椅,被傅北拒绝了。小江说,小气鬼。傅北说,不是,是我忌讳。我从来也不让别人坐上去的。小江噘着嘴,生气地说,小气鬼,你就是小气鬼。小伙伴们也跟着起哄,喊着傅北,小气鬼,小气鬼。傅北不知道怎么跟小江解释,他心里明白自己忌讳的是坐上轮椅的人会像他一样,但瞅着小江,傅北又不想吓唬他。傅北说,我累了,把轮椅给我吧。小伙伴们看了看小江,轮椅推到了小江面前,小江跳上去。小伙伴们推着轮椅上的小江飞快地在马路上跑着。傅北生气了,大声喊着,把轮椅还给我,把轮椅还给我。傅北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束手无策。过了一会儿,小伙伴们才推着小江回来。傅北非常生气,大声呵斥着小江。小江从轮椅上下来,对小伙伴们说,把轮椅还给他吧。小伙伴们把轮椅推到傅北跟前,他坐到轮椅上,把双拐放好。坐在轮椅上的傅北感觉踏实很多。他看到小江有些失落的。傅北安慰着小江说,等你长大你会明白的。小江问,明白什么?傅北说,这轮椅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你好胳膊好腿的,坐上去不吉利……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回去了。

傅北驱动着轮椅往舅舅的院子而去。刚刚那一下摔得很重,他觉得脸和胸部还有些疼,破皮的地方火烧火燎的。孩子们跟着跑了一会儿,追不上,就都停下来站在路边。有一个孩子还转过身去,往草丛里撒了泡尿,光线下,那尿液成呈抛物线落到草叶上。

这时候,一辆从城里来的蓝色垃圾车快速开过去,带着风了。孩子们兴奋起来,像一群饥饿的看到食物的小兽,拼命追赶着垃圾车。他们将在倾倒出来的垃圾堆中,找到他们的“宝贝”。

傅北回头看了一眼,小江没有跟着垃圾车跑,他羸弱瘦小的身影正穿过稻田,向那废弃的土路走去。傅北想,这孩子不让我过去,他过去干什么呢?

傅北没再多想,驱动着轮椅回舅舅的院子。那几只大白鹅在院子里欢迎着他……犹如童话里的场面,几只大白鹅在牵引着神的战车。舅舅看到他脸上还残留的鼻血,问,咋啦?傅北说,不小心摔了一下。舅舅说,这么大岁数,咋还像孩子似的。傅北笑了笑。舅舅打了盆水,拿过毛巾,给他清洗着。那几只鹅趴在地上,安静下来。舅舅给他清洗完,去了园子里。傅北进屋拿了本带在身邊的《西西弗神话》坐在院子里翻看着。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局外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傅北突然听到院墙外面有咕咕的模仿鸟的叫声,他抬头看到小江从墙上露着半个脑袋,盯着他看。傅北说,进来啊!小江。小江挺直了腰问,你没事吧?傅北说,没事了。小江说,那就好。我回去了。傅北问,你咋一个人去了废弃的土路那边呢?小江没回答,转身跑了。傅北觉得小江怪怪的,但他没多想,继续看书。

这次回来参加舅舅的葬礼,傅北以为可以看到小江,却连个影子都没瞅见。问了几个孩子,有知道的说小江跟人进城了。傅北哦了一声,有些失落,这失落很快被舅舅去世的悲伤淹没。

在给舅舅守灵的间隙,傅北驱动着轮椅在村里转了转,看到那段废弃土路下面的涵洞……他停在对面,看了很长时间,竟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气从涵洞那边吹过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放羊人拿着棍子,赶着一群山羊,走过来。傅北把轮椅停到路边,让羊群过去。放羊人问,瞅啥呢?傅北说,没瞅啥。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凉快一些,有冷气从涵洞那边飘过来。放羊人说,你还不知道吧,那涵洞里死过人的。傅北一怔,说,是吗?放羊人停下来,说,就是这村里小江的姐姐,那年他姐姐在城里打工回来,被人杀死在涵洞里了。警察来查过,现在也没破案。傅北说,哦。放羊人说,他妈的,不知道谁举报了我,我被当做嫌疑人,被叫去审问了一个下午,口干舌燥的,连口水都没给喝。也不知道放羊的得罪了谁?那天回家看了个电视剧,也把放羊的当成了嫌疑人。傅北想笑,但没笑,说了句,哦。放羊人说,也有人说是自杀,说小江的姐姐在城里干那活的,染了脏病,回来喝了农药,但没找到农药的瓶子……谁他妈的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傅北说,哦。放羊人说,我的羊跑远了,不和你扯了。你是前面办丧事那家的亲戚吧?傅北说,是的。放羊人说,哦。现在的城里人也不知道咋想的,喜欢到这偏僻的农村生活,医疗什么的都跟不上,要是在城里也许不会死。这农村就有一样是好的。傅北问,什么?放羊人说,空气。傅北说,那就够了。放羊人说,但这空气也保不准哪天,也不行了,看电视里说城里都雾什么霾了,满大街的人都像医院里的大夫似的,戴着口罩。说不定哪天,那雾什么霾就跑到这里乡下来。以前这田里的秸秆什么的都烧在地里,变成灰,变成肥,现在上面通知了,不让了,说烟大,怕把那雾什么霾的引来,好像那雾什么霾的是什么大兽似的。你是城里人儿,那雾什么霾吃人吗?傅北没吭声。他盯着放羊人朝羊群追赶过去。傅北又呆了一会儿,眼睛注视着那个涵洞,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隐藏着。

傅北悚然了一下,驱动着轮椅回到那些给舅舅守灵的人群之中。刚刚听放羊人说的旧死和舅舅的新死在傅北的脑海里留下痕迹。傅北望着挂在灵棚里舅舅的遗像,突然想,那个叫小江的男孩此刻在哪儿,他那不明真相死亡的姐姐长什么样的呢?傅北知道在给舅舅守灵的时候想这些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他愧疚地望着舅舅的遗像,心里说了句,对不起。

傅东站在灵棚旁边的纸马后面接电话。他脸色苍白,声音很小,听不清说什么。从他的表情来看,脸上的霜色浓重。傅东看上去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但皮肤看上去要比傅北好很多。傅东比傅北小两岁。傅东四十六岁,傅北四十八岁。傅北看在眼里,有些心疼这个弟弟,相对于傅东的复杂生活,傅北的生活相对单纯了很多。傅北自从工厂里的一场车祸,失去了一条右腿,成了“独腿先生”之后,他辞职开始写小说。微薄的稿费让他可以勉强维持生存并在心里获得自由和尊严。成为“独腿先生”之后,傅北的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他没有太悲伤,活下去,并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像他还存在的左腿。写作支撑着他,让他的内心世界变得辽阔,并深邃起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支撑着他……

灵棚中坐在轮椅上的傅北看上去格外突兀,他也感觉到了,所以他驱动着轮椅躲在一边。或在舅舅的园子旁边,倾听着那些来自秋虫近乎悲鸣的叫声。他恍惚看见舅舅还在菜园子里忙碌着,拔草、松土、施肥、浇水……

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情。邻居家的一头大黑猪从圈里跑出来,闯进舅舅的灵棚,被守灵的人们驱赶出灵棚。大黑猪搅乱了人们守灵时的安静和肃穆,他们威胁着大黑猪,再不走的话,就把它杀了,吃肉。大黑猪在守灵的人群中横冲直撞,从一个人的胯下钻过去,把那人顶起来。那人骑在大黑猪身上,被带出去几米远,摔倒在地上,仰面朝天的。因为那些守灵人的驱赶,横冲直撞的大黑猪跑出院子,又回头看了看悬挂在墙上的舅舅,它仿佛是来吊唁舅舅的。

傅北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颤若刃光的泪滴。这还是他得知舅舅去世后,第一次落泪。整个院子让灵棚占去大半,让院子变得狭窄,拥挤了很多。现在,舅舅没了,这院子也将荒下去。墙角旮旯的野草已冒出头来,还有几朵小野花开放了,像是在窥看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即将荒废的院子舅妈不能来,表弟也不会来。当初舅舅来村里买下这个房子,舅妈和表弟都不同意。舅舅不在了,卖出去吗?村子里已经有很多闲置的老屋,被疯长的野草封住了门和窗户。谁还会要舅舅留下的这处房子呢?

傅北脑子里浮现的已是这院子即将荒芜的场景:

房屋在风吹雨淋中变得颜色暗淡,尤其是屋顶的红色瓦片会变成灰白,会被风化。至于院子里嘛,各种杂草终于没有人去拔掉或铲除它们,它们自由疯狂地生长起来高过栅栏。也许还会有飞鸟落下的粪便,粪便里会有树的种子,在这里发芽生根……还会有刺猬或蛇路过这里,在这里休息……

杂草们庞大的根系开始伸展进墙壁……包裹着那些砖和石头,腐蚀着它们,让曾经坚实的墙壁开始松动,弱不禁风。某一天风或者雨的到访,墙壁也会伏地欢迎……

傅北在城里白天都要睡个午觉的,可是,来这里为舅舅守灵,他就没睡,生物钟多少有些紊乱。晚上九点多钟,他驱动着轮椅从灵棚里出来,坐在舅舅的菜园子旁边,打起盹来。睡眠带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他看到了舅舅。舅舅穿着黑色粗布衣服和一群跟他同样穿着的人,在一个桃花源般的山谷里。他们在稻田里劳作着。那些人的嘴里还唱着傅北听不懂的歌……舅舅突然抬起头来,看到了傅北,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劳作。那些人甜美的歌声清泉般在山谷里流淌着……稻田的不远处,站立的稻草人戴着一个伏羲傩面,随时要起舞似的。随着太阳落山,舅舅和那些人干完了地里的农活,收工了。舅舅走在人群里回頭看了看傅北,扭过头去。令傅北诧异的是,那戴着伏羲傩面的稻草人竟然奔跑在那群人后面……

傅北是被走过来的傅东惊醒的。他看到灵棚里面灯火通明的,烧纸和香烛的气味缭绕着,悬挂在墙上的舅舅遗像在盯着他看。傅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眼泪再次涟涟地在脸颊滑落。模糊泪眼中的星空,也是模糊的……那些星星失去了秩序和形状……漫漶在黑暗的天空上。宇宙不再深邃,而是给人一种归于混沌的朦胧幻觉。

两人抽完烟,傅东说,我带你回去吧?傅东的越野吉普车停在路边。傅北说,不了,你忙你的,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来的时候我就自己来的。他拍了拍自己的电动轮椅说,它的性能很不错的,是我的“宝马”。傅东知道傅北的性格,只要他说不的事情,几乎就是不。傅东说,你最近的写作怎么样?我看你微信上说出了本小说集,哪天送我一本。傅北说,我不送书给人的,除非你买。傅东笑笑说,我买。傅北说,这就对了,买书才是对一个写作者的尊重。傅东问,写的啥啊?以前我生意好的时候,老有人找我,要给我写传记,我都拒绝了。有的人还拿着各种证书骗我说他多么多么有名气。我没上那个当。傅北说,哦,我也是瞎写!活着,总要找个出口。傅东问,挣钱吗?傅北说,出书没几个稿费的,也就七、八千块钱。傅东说,哦。缺钱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傅北说,还够吃饭。傅东说,没想过再找一个女人结婚吗?哪怕是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也行。傅北说,我这样,还是别连累别人了。傅东说,欲望上还行吗?怎么解决?傅北说,还行,男人总有办法解决的。他看到傅东脸上坏笑了一下。傅东说,我偶尔看你微信,别乱说话,活好你自己得了。傅北说,哦。傅东说,你以为你写几篇小说,还真把自己当成知识分子啦!我这些年,也认识很多人,各行各业的都有,还不是为了钱和利益。你别以为你……那些人在利益面前都他妈的像狗似的……所以我顶看不上,你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你写作,就当消遣吧。尽管我的工厂效益越来越不好,随时可能面临倒闭破产,但我还是可以给你一口饭吃的,毕竟我们是兄弟,你是我哥,我是你弟,一个妈生下来的。我总不能看着你不管,再说,爸妈都去世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你都这样了。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傅北说,可怜我吗?不需要。虽然我没了条腿,但也不可能跪着。以前,有双腿的时候,我跪过天跪过地,跪过咱爹咱妈,再没跪过别的……

说完这些,傅北哈哈大笑起来。傅东说,我们是兄弟,我没让你跪着,我不想和你吵,比你能的人多得是……傅北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叫你这么说,像我这种人就是社会的累赘,还别活了。我也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就像一个寄生虫……刚没了右腿的那段时间,我认为死才是我唯一的方向,整夜整夜失眠,睡不着觉,我好像生病一样在狰狞的现实与可怕的噩梦之间辗转反侧,整个人都快抑郁了。阅读和写作让我从浑浑噩梦中走出来,我开始渐渐认识到活下去才是方向……活下去……才是唯一的道路……我开始拒绝那狰狞现实和噩梦中的召唤……

傅东说,你那天在微信上的说的那些是我们能改变的吗?

傅北说,即使不能,但我们可以尝试。

傅东脸色铁青地说,尝试个屁,你就别跟着瞎起哄了,你说的就是真相吗?你以为你孙悟空,火眼金睛啊!你也说过我这种人是在半空中的,我看得应该比你远,但我更需要根,只有我和你在一起,才是这个世界……你看到的,还有我看到的都是局部,必须合在一起……哥,先救自己吧……

傅东说着,突然两手揉着太阳穴,龇牙咧嘴的,现出痛苦的表情。傅北看见了,问,你咋啦?傅东说,头疼,最近常常这样,就像里面有一把斧子,要从里面劈开。傅北说,没去医院检查一下吗?傅东说,没去。每次都疼一会儿就好了,疼起来的时候生不如死,但不疼了,也就什么都忘了,该干嘛干嘛。傅北说,有时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傅东说,我厌恶医院。我有个朋友就是医生,他跟我讲了很多,让我更觉得医院就是一个肮脏之地。前不久,路过一家医院的时候,我还看到他们挂着条幅庆祝接受住院病人几万人。你说,有这样的医院吗?还他妈的庆祝,是不是十几亿人都去住院,那么这个医院就发达了……傅北叹息着说,荒诞啊,无处不在的荒诞和无知让很多人变得盲目自大……连基本的常识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傅东说,你比我敏锐,但这些现象又何尝是我们能左右的呢?傅北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建议你去看看。不行就去北京、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看。我相信,总有好的医院和医生的。傅东说,再等等看,如果还疼的话……傅北说,看看你对医院的看法,你也是矛盾的,如果是你劝我那样,你就不会发脾气,甚至……就像我看到的一句话,说,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你……

傅东没辩解。

头疼过后,傅东蹲在地上抽烟,很长时间没吭声,他盯着地上坐在轮椅上的傅北的影子,像一头猛兽。傅东确实被傅北的话刺激到了,刀子般攮到他了,刀尖刺破皮肤,刀刃切开肌肉直抵内部。这几年,他已明显感觉到某种东西在他的体内腐烂……是什么?他也不确定,只是影影绰绰觉察到那种东西是存在的,而且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且细菌般繁殖着。那种东西是黑暗的一部分,他认为。傅东望着轮椅上的傅北,以前好像没这么近距离看过,也没这样交流过,现在的傅北让他感到陌生。端坐在轮椅上的傅北老了很多。傅东也感到这些年,他们兄弟除了身体里都流淌着父母身上的血液之外,好像还真的是陌生人,彼此疏离着,像活在两个平行的宇宙之中。如果没有血脉上的联系,两人在现实生活中也很难有交集。其实,傅北所说,他何尝不懂呢?他置身在现实生活中的神经同样敏感,但敏感只会让他痛苦,让他无能为力,他还有那么一大摊子生意,还有那么多工人等着他养家糊口。为了这些,他只能委曲求全,甚至在偶尔的堕落中找到一丝慰藉……他也在矛盾中寻找自己的道路……

这些傅北并没看出来。他对傅东这种人还是以点带面去看待了。这也让傅东感到失落和沮丧。活了这么多年,没遇到一两个懂自己的人,失败啊!现在想想,这么多年都像活在幻觉中似的。看清了一些人和事,置身在漩涡之中,却没看清自己。

那天下午,在给舅舅守灵的时候,傅东从灵棚里走出来,蹲在墙根下抽烟,看到几只蚂蚁从一块石头下面爬出来。他揭开石头看到下面是一些羸弱的嫩黄的弯弯曲曲的错综复杂盘绕在一起的草芽,还有一窝蚂蚁蛋……他没有把石头放回去。如果石头不揭开的话,那些蚂蚁蛋,还有羸弱的草芽,还可能继续它们的存在,现在再放回去,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那些草芽和蚂蚁蛋都可能会死掉。他随手抓了几把泥土,撒在草芽和蚂蚁蛋上,簌簌的……傅东仿佛听见那些嫩白扭结的草芽长时间见不到阳光,突然被阳光灼伤的呻吟……至于那些蚂蚁蛋,是否还会孕育出更多蚂蚁,他也不知道……当看到那些惊慌的蚂蚁不顾及那些蛋,四处逃散,让他心生懊悔……

傅东没有生傅北的气,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举起的双手仿佛要撑破什么似的。

傅东问,真累啊!对了,你没事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啊?

傅北说,什么地方?

傅东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听了你这一番话,我想我们哥俩真的好久没在一起说说话了。找个地方,我们好好说说话吧。其实,这么多年,我连个能说到一起去的人都没有。是不是有点儿可怜?我平时说话要么跟利益有关,要么就是谎言。傅东苦笑着,嘴角的皱纹,像皮肤被撕裂了似的。傅北说,我出来几天,也没带电脑,写了一半的小说,还放着呢,再说你有时间吗?你那么一大摊子事儿。你的时间就是金钱。傅东说,都去他妈的……这几年,我都不知道我忙什么……每天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心里也苦啊!哥……你在嘲笑我啊!以前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好像很时髦,现在好像没人说了,现在人们好像更关注个人的命,沉迷在所谓的岁月静好之中……是他们对金钱的意识淡化了吗?是他们不需要金钱了吗?我想不是,是什么?我也没想明白……也许是空虚,冷漠,他们只想活好他们的行尸走肉。钱是越来越难挣啦,但干什么又都需要錢,没钱寸步难行,你说这是不是出了问题?哥……你是作家,你有答案吗?我想,你也没有,你们只是提出问题,你们并不能解决问题……哥……不要以为你们写作者呈现的就是真相,真相只在真理手中。

傅东的这一声“哥”叫得傅北心里面阵阵发热,作为哥哥,傅北也觉得这些年只顾着自己,对弟弟的了解是那么欠缺。

傅北说,那好吧,我和你去,就今晚上,明天必须回去,时间长了,我那小说接不上了。

傅东说,好,就一晚上。

傅北拿过拐杖,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傅东说,别麻烦了,让我抱你一次吧。傅北说,这样好吗?傅东说,你是我哥啊!傅北说,那好吧,我就享受一下,让大老板抱我一次。傅东说,又来了。不要提那些,现在,我只是你弟弟。傅北说,好。傅东把傅北抱在怀里,说,真轻啊!傅北笑着说,少了截小腿呢,能不轻吗?傅北说得很轻松,但傅东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傅东把傅北抱上越野吉普副驾驶的座位上,又把电动轮椅和双拐放到后备箱里。电动轮椅有些大,后备箱关不上,只好开着,伸出来的双拐看上去像一对透明的翅膀。

傅东上车,递给傅北一支烟,两人坐在车里抽着,又望了望舅舅的院子。傅北说,真挺心疼这个院子的,舅舅没了,这院子也就荒废了。傅东说,有比这还好的院子,你要喜欢,我给你整一个。在这农村,这样荒着的院子多了,有的常年没人住,都塌了。傅北说,院子和院子不一样啊,这毕竟是舅舅呆过的院子。傅东说,也是。你要真喜欢的话,我可以跟舅妈说说……傅北说,我再想想。傅东说,好的,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我担心的是,你一个人在这农村能行吗?再说,你的腿……傅北说,我咋能一个人来呢?傅东说,咋的,你有人啦?傅北说,还不确定,是有那么一个人,但……人家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傅东说,哦。傅北说,你可能还不知道舅舅退休后要来这里生活的时候,把他的藏书都给了我,我最喜欢他送我的一套《鲁迅全集》和《莎士比亚全集》……舅舅其实是我写作的启蒙人……傅东说,我倒觉得舅舅没怎么影响到我,倒是有一次我碰倒一个水杯,里面的水淌到书上,他打了我,让我记忆深刻。傅北说,你还记得那次你干了什么?傅东说,想不起来了。傅北说,你和几个小伙伴用石头砸了舅舅家的玻璃,我还给你求情了呢。傅东说,哦,真记不起来了。傅北说,你不喜欢看书啊!舅舅稀罕看书的孩子,书是舅舅生命的一部分。傅东就笑,说,下辈子我一定要托生为一个喜欢看书的孩子……你下辈子想托生成什么?傅北说,一种植物,还没想好是什么植物,也许就是路边的野草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傅东说,看来作家的想法就是不一样。傅北说,你嘲笑我。傅东说,你要真喜欢舅舅的这个院子,我给舅妈点儿钱,买下来。傅北说,等我决定下来吧。傅东问,那个女的叫啥?干什么的?你别被骗了。傅北说,我这样的,有什么可骗的呢?等你见到你就知道了。傅东说,好,哪天见见。她能帮你解决欲望的问题吗?傅北笑了笑,说,不止欲望的问题……傅东伸手在傅北的肩上拍了拍说,没看出来啊!傅北说,哪能什么都让你看出来呢?我们虽是兄弟,但这么多年,你也让我感到陌生啊!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总觉得你在天上,而我在地上……

傅东笑了,傅北也跟着笑了。

傅北陷入绵延的忧伤之中。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也许就是我还不能决定是否要到舅舅的这个院子来的原因,虽然我向往那种平静的,隐居的生活,我想过避世,可我……既然我决定靠写作来维持我的生存,我觉得城里的那种火热的滚烫的生活才是我的根据地,给我创作的激情……傅东说,如果我解决了你的生存问题呢?傅北说,我更想依靠我自己。傅东说,哦。你不觉得,如果你真的到这乡下来,你的写作也许会是另一个方向。傅北说,一定会的,但那种还不是我目前想要的。傅东说,现在信息这么发达,坐在家里就可以知天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到了乡下,你的性情里会少了些戾气和焦灼呢?你的作品也许会更大气……我偶尔好奇,还是看了几眼你在微信里转的杂志公号发你的小说,你的作品是真实和真诚的,这是我喜欢的……傅北说,你说的也许对,但我还要继续磨练,找到属于我的生活方式和写作方式来呈现我看到的世界,也许那时候我会到这乡下来……

傅东还有话要说,但他咽回去了。

傅北说了这么多,让傅东觉得有些空洞,细想,又不那么空洞,那可能是更高层次的一种生活吧。不是傅东不关心现实的世界,而是他有更多杂乱的事情,在困扰着他,绳子般捆绑和牵扯着他,让他喘不上气来。可以说,傅北在精神上要比他强大,但也仅仅是强大而已。他这么认为。如果傅北不是他的哥哥,他不会听傅北说那么多话,他会觉得傅北说的话都是放屁,但傅北是他哥哥,傅北的那种理想主义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在多年前就已经死掉了。他还是很羡慕傅北,能活在自我的世界之中,还能对身处的世界和芸芸众生进行体恤,而他已经没有了自我,更别说……在某种惯性中,傅东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鞭子驱赶的陀螺……这对于傅东来说,是可悲的。那么多人依赖着他,要从他身上拿去他们需要的……傅东常常会感觉到筋疲力尽。

徐燕在傅东给舅舅守灵的时候,来电话说了女儿的事情,问他怎么办?他还没有答案。徐燕在电话里急眼了,对他一顿狂骂,还拿女儿威胁他……他怕守灵的人听见,从纸马后面走出来,不小心碰倒了一对童男童女,他连忙弯腰扶起来。傅东挂断了电话,徐燕又打过来,他气呼呼地把电话掐了。徐燕是傅东的前妻,已经再婚。

傅东从灵棚走出来看到傅北坐在园子边上,他没有走过去打扰傅北,而是蹲在那几只鹅旁边。他突然很羡慕舅舅的死,死可以了结与这个世界的千丝万缕。他恍惚觉得挂在灵棚里的遗像变成了自己,而蹲在那几只鹅旁边的是自己还没走远的灵魂……

傅东的脆弱让他很想此刻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或者枕着女人的大腿,让女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这么想的时候,他觉得下身竟然邪恶地坚硬起来。他看到自己戴着一个面具,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彼此镶嵌在一起。女人问,把面具摘了好吗?傅东说,不,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任何人。女人说,我的身体知道你是谁。傅东直到结束,也没有摘下面具。女人细长的手指在面具的眼窝处摩挲着,说,你的眼睛很好看。你眼睛里的火苗儿熄灭了。女人说,把面具借我戴会儿呗。傅东说,不借。女人伸手就要摘傅东的面具,被傅东制止了。女人说,那你离开后,可以把面具留给我吗?傅东说,好吧,就放在你这里寄存着,我下次再来。女人用舌尖再次开始在他身上巡游着……

……傅东的幻觉消失了,那粉色的房间,还有那个陌生的女人也消失了。灵棚外面让傅东感到有些冷。他从地上站起来,向傅北走去。被惊动的傅北吓了一跳,他正看见那个戴着伏羲傩面的稻草人跟随在舅舅身后跳舞,突然转身摘下傩面,那张脸竟然是傅东……傅北啊地叫了一声,差点儿从轮椅上摔下来。傅东连忙扶住傅北的轮椅,问,哥咋啦?傅北看了看傅东苍白的脸,说,没啥,我梦到了舅舅。

傅北从梦中惊醒,说,小时候,妈妈说,这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死了后就会变成一颗星星,你能看到哪一颗是舅舅吗?傅东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说,这么多,找不到……傅北说,我刚才梦见舅舅没变成星星,而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傅东说,哦,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也像我们的世界吗?傅北说,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桃花源……像一个仙境……傅东说,你啊!傅北说,我咋啦?傅东说,有一个憧憬的世界。傅北说,这样不好吗?傅东说,好。还有憧憬就好。傅北问,你没有憧憬了吗?傅东说,可以说,没有了。傅北说,我不信。憧憬就是存在這个世界的理由,你一定有这样的理由,只是你没发现而已。傅东说,哦。也许吧。不说了,明天舅舅就要出殡了,我们回屋睡会儿吧……

傅东推着傅北回屋的时候,突然,傅东的电话又响了,他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是宋东亮。他说,东亮,我在给我舅舅守灵,回去再说。宋东亮说,你不会跑了吧?我听说你已经开始办理出国手续了。傅东说,你听谁说的,都他妈的在嚼我舌头。要是被我抓到了,我非割了他们的舌头不可。宋东亮说,那我就再信你一回,如果你不……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傅东把手机关机了。

傅北问,没事儿吧?

傅东说,没事儿,有事也要等我们送走舅舅再说。我们进屋睡觉吧!傅北没吭声,但他能感觉到傅东有一个嘈杂喧嚣躁动污秽的世界在舅舅的葬礼之外左右着傅东。这么想,傅北很想再安慰傅东几句,但他没说。两人躺在炕上,他听到傅东辗转反侧的,不时发出一声声的叹息,砸在黑暗中。

傅北侧身打开手机上的手电,从枕头下面拿出带来的那本埃米尔·齐奥朗的《思想的黄昏》,翻了几页,他看到怜悯的冲动,其前提乃是心灵的普遍脆弱状态。你害怕身陷一切事物,融入其中。怜悯是直觉认识的一种病态形式。尽管如此,不能将它归入疾病之列,它是一种极度虚弱……急转直下的衰弱。你正沿着自己的孤独方向坠落。

傅北关了手机的手电筒,周围瞬间黑下来,黑变得有了重量,沉下来。他身边响起了傅东的呼噜声。他想给柯雨洛发个信息,说,我想你了。但傅北没发,来参加舅舅的葬礼的那天,他就告诉柯雨洛了。柯雨洛说节哀,还安慰了他几句,说什么命运如黑暗深渊……中年了,已经开始面对身边的亲人渐渐离去的年龄了。你还有我啊,你不孤单。此刻,想想柯雨洛,让他心里面散发着棉花糖般的甜。傅北的脑子里又想起那篇还没有完成的小说《山丘》,还差一个结尾。也许就几句话,但那几句话是什么?这些天一直困扰着他。

傅东开车来到一个铁道路口的时候,正好赶上火车要来,栏杆放下来了。前面堵了两辆等着通过的车辆。傅东的头又疼了,觉得眼前恍惚。傅北看出傅东痛苦的表情,问,又头疼了吗?傅东说,嗯。傅北说,要不要靠边停下,歇一会儿。傅东说,不用。傅北问,你说的地方还有多远?傅东说,快了,再有半个小时,应该到了。傅北说,哦。傅东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一列绿皮火车从他们前面通过,有乘客从窗户探出头来……绿皮火车缓慢地通过后,栏杆抬起来。傅东紧随着前面的两辆车通过。公路两旁看上去有些空旷,远远可以看到一座破败的塑料大棚子,仿若来自远古时代的恐龙骨骼置身在野草荒芜的大地上。一辆灰色的轿车停在距离塑料大棚七、八米的地方。大棚上被风撕扯的塑料布猎猎作响,犹如灵幡般,在风中。望着这大片的荒芜让傅北的心情很不好,有一种悲恸在心里面隐隐翻涌着。傅北说,前面路边,快到那大棚的地方停一下吧,我想拍张照片。傅东说,好的。傅北问,你的头疼咋样了?傅东说,好了一点儿。傅北说,回去后,还是去查查吧。傅东说,也许是这几天没睡好觉吧。傅北说,那我们回城吧,不去你说的那个地方了。回去你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傅东说,没事儿。我们到了那个地方,我可以洗澡,睡觉的。傅北叹息了一声说,好吧。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啊?傅东说,比舅舅的院子还好的地方,如果你将来真想在乡下呆着,那应该是你喜欢的地方。傅北说,哦。在靠近那个塑料大棚不远的距离,傅东把车停下来。公路距离塑料大棚有三十多米。傅北摇下车窗,拿出手机对着那个大棚拍了一下。傅东说,我下去下泡尿。你要方便吗?我抱你下去。傅北说,我没有。傅东下车对着路基浇了泡尿,可以闻到透过车门飘过来的尿骚味儿。傅北盯着那破败的塑料大棚子,把手机录制的功能打开,对着大棚子。突然看到大棚子着火了,一个裸体的男人从大棚子里跑出来,钻进一辆灰色的轿车里,发动汽车开走了。从燃烧的大棚子旁边的路驶过去,从另一边驶上公路。傅北喊着,着火啦。傅东连忙转过身来。这时候那着火的塑料大棚子已经火焰熊熊,火焰和烟雾直抵天空了都。傅北说,报警吧。傅东说,报警有意义吗?傅北说,那么就让它烧着吗?直到这大棚子旁边的大地都……傅东说,又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烧吧。傅北说,你撒尿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从刚刚着起来的大棚子里跑出来,上车,开走了。我怀疑就是他放的火。傅东说,哦。也许是一个喜欢放火烧东西的纵火犯吧。傅东望着那腾起的火焰和火光,以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他的眼睛里闪着兴奋和愉悦。他翕动着鼻子说,这烧着的草的味儿还挺好闻,好久没闻到了。多么像一场火的舞蹈演出啊!你看那些火像不像一群人从里面向外突围……多么振奋人心的舞蹈啊!傅北停止了对着那些跃动的火焰录像,把手机攥在手里,他想看看录下的视频,但手机已显示电量不足,他只好放弃,等充了电,再看。傅东上车,说,走吧,时间长了,会有麻烦,再美的演出总会落幕的。傅北没吭声,他注视着那火蔓延在荒芜的地上,火苗由小到大,在荒草上踮着脚尖,腾起,又落下、旋转、侧身、伏地……傅北脑子里还存留着那个裸体男人的形象。裸体男人像是一个从火焰里逃离的领舞者……傅北还是担心地说,什么时候这火才会灭呢?傅东说,会灭的,到了该灭的时候,就灭了。傅东的这句话等于没说。傅北又把头伸出车窗,扭头往后望着,那燃烧的地方已经变小,看不清晰,只有一抹火焰的颜色,犹如落日时分,从山峦和地面溢出的红,但傅北知道那不是落日,而是燃烧的塑料大棚和草地……一场火焰的舞蹈演出即将落幕。傅东说,我多么想也纵一把火啊!这么多年,我都有纵火的冲动,但我没有那个胆量。这样免费看一场火焰的表演,也是注定的吧……如果我们不来参加舅舅的葬礼,如果你不说喜欢舅舅的院子……我也不会想起要带你去那个地方,那我们就不会开车走这条路,就不会看到这么壮美的演出……傅北问,你真的认为这是一场偶然碰见的演出吗?嗯,傅东说。傅北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有一种罪恶感。傅东说,就是因为我们没报警吗?傅北说,是的。傅东说,你就忍心看到一场如此美丽的舞蹈演出被破坏掉吗?再说,这又何尝不是一场凤凰涅槃呢?哥,面对这美好的事物,你怎么回到现实主义的思维中了呢?这不像是你啊!傅北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傅东的话。傅东的描述确实很文学化,在现实之外。傅北不知道该为傅东难过还是高兴。但傅东说得也对,自己的思维确实回到了现实主义,回到了有人纵火,就要报警抓到罪犯……

这么想的时候,傅北恍惚觉得刚刚看到的那场大火不是真实的,而是来自彼此的虚幻。他打开手机想找出那张照片确定一下,还没等他点开相册,手机又黑屏了。他突然很希望那是一场来自他们幻觉的大火……

傅北的脑子里一闪,突然想到了《山丘》可以这样结尾:

西山梦见了墓地,梦见火。火从荒野烧到他的身体。他置身在火焰中和那些野草一起……攀上那山丘般的坟。

傅北看上去有些兴奋,竟然吹起了口哨。

傅东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傅北说,我想到了一个困扰我很长时间的一个小说的结尾。

傅东说,你啊!时刻都不忘你的小说。

傅北说,怎么敢忘啊,那可是我赖以生存的根本。

傅东说,生存真的那么难吗?我倒觉得生活更难。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我倒觉得你像一个作家了。

傅北说,你嘲笑我吗?

傅东说,哪里啊,我羡慕哥哥啊!我想问个问题,你那些小说都是编的吗?

傅北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命啊,是从我命里面淌出来的。

傅北的话说得让傅东心里面沉甸甸的,如果这话是别人说出来的,傅东会感觉是虚假的,但是从傅北嘴里说出来的,他信。他仿佛看到那些文字是傅北的血、精液、汗液……包裹在他们身处这个世界的情绪之中,被赋予了人形……傅北仍是一个对这个世界保持着火热激情的人,而不是万念俱灰。他在小说里面凿壁偷光……傅东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傅北在一道幽暗的走廊内,面对着一扇窗的画面。从窗子透过来的光,慢慢地,近乎匍匐地蔓延到傅北的身上和轮椅上……插在轮椅两侧的双拐像一对翅膀,要带着他和轮椅飞起来似的……

傅东走神了,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车前的路面上,他猛地转动方向盘,差点儿撞到路基的栏杆上。傅北也吓了一跳,问,怎么了?傅东说,好像是一条蛇。傅北问,压到了吗?傅东说,没。傅北盯着后视镜,只见一条金黄色的蛇从马路中间爬到马路的一侧。傅北说,开车技术不错。傅东说,那是,怎么说也是开了二十多年车的老司机啦!傅北说,歇一会儿吧,抽支烟。也不知道那火灭了没有?傅东问,什么火?傅北说,我们看到的啊!你还说那是火焰的舞蹈演出。傅东说,哦,我们真的看到了吗?傅北看了傅东一眼,摇下车窗,点了支烟。他僵梗着,木木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大片割过的玉米地,成千上万的玉米茬子,直指天空。傅北还在想那场火真的是来自虚幻吗?他甚至犹豫着,要不要让傅东把车开回去,确认一下,但他没说。傅东开着车继续向前走,山道两旁的树木是密集的,像一道道屏障,一闪而过。傅北觉得眩晕,闭上眼睛,他想到了柯雨洛,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道路两边茂密的树林让他感觉到瘆得慌。傅东到底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呢?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让傅东可以关掉手机避开他在望城的一切事务决绝地要去的地方。傅北甚至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他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残疾人被绑架后,割了肾……但傅北相信这些不好的事情只是来自他的敏感,他还是相信他弟弟的。再怎么说都是手足。或者说,现在,傅东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为自己的多疑惭愧,汗颜。

在汽车挡风玻璃前面摆放着一个相框,可以看到上面的灰尘,里面是傅东现在的全家福。照片上是傅东现在的妻子小倪和儿子泽泽。看上去这照片有些年头了,那时候的傅东还那么年轻,一副性欲过度的样子。全家福就该欢欢喜喜,给人一种幸福的感觉,但傅北看出傅东的眼神是冷的。小倪比傅东小十几岁,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透着精明和干练。眉眼间的风情给人一种妩媚的感觉。傅北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傅北还记得,她和傅东结婚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

傅北想就着全家福和傅东闲聊两句,但他没说。他想起泽泽养过一只乌鸦的宠物。

傅北问,那只乌鸦还好吗?

傅东问,什么乌鸦?

傅北说,我记得你家泽泽养过一只乌鸦。

傅东说,只养了一年,就被小倪送人了,说家里养只乌鸦不吉利。

傅北说,哦。

傅东说,其实,我很喜欢那只乌鸦。送人后,有一次还飞回来了,落在阳台上,当我和泽泽听到它的叫声后,去往阳台的时候,它就飞走了。泽泽那天在阳台上哭得很伤心。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该听小倪的话,把那只乌鸦送人的。那只乌鸦送人后,我生意上就出现了一次意外,让我损失了几百万……

傅北说,也可能是巧合吧。

傅东说,也许吧,但从那次开始,我的生意就开始不死不活的,再没翻过身来……

傅东说,也许真的是在剃刀边缘……以前我车里老放一首赵传的歌叫《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里面就有这么一句。现在泽泽已经上初中了,小倪在想着要移民,我现在多少也开始动了移民的心思……但我……

傅北说,尽管我不在你那个阶层,但相信我是能理解的。那就是存在于我们内心的恐惧是相同的……

傅东说,我又弄了一只乌鸦,你马上就可以看到的。

傅北说,哦。在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吗?

傅东说,嗯。

傅北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傅东说,你害怕了吗?如果我说带你去的是地狱,你还会跟我去吗?

傅北说,会,但要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完之后,总有些事情要放下。

傅东笑着说,别怕,我不会带你去地狱的。

傅北说,你还整得挺神秘的。

傅东说,必须神秘。

傅东突然又来一句说,哥,我很喜欢你给我朗读你读的书。

傅北说,哦,那以后有时间,我给你读。

傅东说,经过你的朗读,是另一种味道。

傅北说,哦。那你可要给我开工资啊!

傅東笑着说,不就是钱那点事儿嘛。

傅北说,跟有钱人谈钱,没什么羞耻的。

傅东说,哥,如果有一天我们相依为命,你是否能接受我……

傅北问,什么意思?

傅东说,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如果有一天,我钱也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哥是否会……

傅北说,你愿意跟一个残疾人相依为命吗?再说,小倪不是要移民吗?你说的相依为命又怎么可能呢?咋的,你也要带我移民吗?还是你不想走……能走还是走吧,我这样的残疾人,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你们都好,哥也就放心了……

傅东说,哥,我说的是我一无所有的时候……

傅北说,怎么会呢?再说,什么叫一无所有啊?你什么意思吗?

傅东说,我是说假如……

傅北说,现实中是没有假如的……现实就是现实,如果你信了假如的,就说明你对现实恐惧了,你恐惧什么呢?

傅东说,你知道我恐惧什么,还明知故问。

傅北说,我总觉得你说话有些怪怪的,话里有话,是不是你对我隐瞒了什么?这样的话,你可就生分了,如果你还把我当你哥的话,你就说说,好端端的你突然扯到相依为命,你一定有事儿瞒着我……

傅东顿了顿说,没……就是想考验一下你……

傅北说,哦,咋还考验起你哥来啦!考验出什么啦?

傅东说,你会和我相依为命。

傅北说,这话扯得有些悲壮了吧?

傅东说,一点儿都不。

傅北嘴里嘟囔着,你一定有事儿。

傅东表情严肃地开着车在盘山路上行驶,道路两边的树木和植被是那么茂密,随时合拢起来,把道路包裹起来似的,但清新的空气和植物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傅北很受用。那被树木包裹的道路,让傅北看不到尽头,他不想再问了。傅东神神秘秘自有他神秘的道理,但总会带他到达那个地方的。从盘山路上下来,一条笔直的路通向前方,光线下的道路给傅北一种河流的幻觉……他们的车像一艘船行驶在漾动的水波中……

又开了四十多分钟,隐约可以看见两栋二层小楼,在二楼有一个空中走廊把两栋楼连在一起。

傅东说,到了。傅北问,这是哪儿啊?傅东说,半山农场。傅北问,你投资的吗?傅东说,是的。傅北说,不错啊,你还藏着这么一个好地方。傅东说,比舅舅那个院子好吧?傅北说,嗯。傅东说,还在建设中,将来这里开发出来,变成一个农场。你觉得半山农场这个名字怎么样?傅北说,不错。傅东说,到这里也算到家了。傅北在车上看着周围的环境,没听清傅东说什么,他问了句,你说什么?傅东说,到这里,就算到家了。傅北笑着说,你一定在这里还藏着什么吧?

傅东没吭声,把车停在树荫下的一块空地上,下车,望了一眼那两栋小楼。傅北看见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从小楼门口走过来。傅北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发现不是幻觉。女人的头发在头上挽了个髻,脖子细长。她直奔傅东而去,说,你来啦!她还张开了双臂,但看到傅东车上的还有个人,她羞涩地放下双臂。傅东说,我哥傅北。女人看了眼车内的傅北,声音清脆地叫了声,你好。傅东说,叫哥啊,我哥就是你哥,这个是我亲哥,一奶同胞的。女人看着车内的傅北,目光里多了亲切,叫了声,哥。傅北盯着女人,自己反倒害羞了,只觉得脸上一热。女人三十多岁,皮肤细嫩白皙,一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从女人身上飘过一阵香气,她的眼睛让傅北感到一种澄澈。傅东说了声,哥,人家叫你哥呢。傅北答应了一声哎。这个时候傅北发现女人和傅东已经手拉着手了,让傅北想到了柯雨洛。柯雨洛虽然看上去比这个女人岁数大,却有着一股别样的风韵,但柯雨洛在某些方面又很神秘,让他看不懂。比如,柯雨洛看上去像是离婚了,但前夫又会回到她那里去住。柯雨洛不说,傅北也没问,他也是在和柯雨洛在一起的时候,从柯雨洛打电话,顺便听到的。作为男人,他是嫉妒的。傅北瞅着傅东和女人亲密的样子,有些尴尬,他说,别光亲密啦,把我的拐杖和轮椅给我拿来啊!女人怔了一下,傅东连忙说,不好意思啊,哥,看我把你腿的事儿给忘了。傅东说着,连忙绕到车后,把轮椅和拐杖拿下来,他还说,要不我背哥哥进去吧。傅北说,不用,把拐杖安置在轮椅上,把轮椅给我推过来。傅东说,好的。傅东把轮椅推过来,把傅北从车上抱到轮椅上,他推着傅北,女人在前面领路。傅北还是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这更像是他写小说的时候的虚构,是对美好的向往,像蒲松龄小说里的那些树精、花妖之类的女性。再想想傅东的身份,这一切又都很正常。傅北说,只介绍我是你哥,你还没介绍她叫什么呢?傅东说,她叫向莉。方向的向,茉莉的莉。向莉回头看着傅北笑了笑。向莉说,东,你的头还疼吗?傅东说,来的路上疼了两次,看到你就好了。向莉说,你可得去查查。傅东说,等忙过这阵的。向莉说,你可要听话。傅东说,嗯,我听话。对了,最近有人来吗?向莉说,那个陈局长带了个女人过来,住了两宿,走了。傅东说,哦。从今天起,我这农场不接待任何外人了。你弄个牌子,挂在门口。向莉诧异了一下,问,那写什么呢?傅东说,私家重地,闲人勿进。向莉说,这样好吗?那些人可都是你生意上的朋友啊!傅东说,不管那么多了,今天带我哥来的路上,我还想,这么个地方,我不想再让那些人踏入半步,他们让这里变成了污秽之地。我要让这地儿干干净净的,清清静静的……向莉满脸疑虑地问,那他们以后在生意上找你麻烦可怎么办?傅东说,不管了。他们就是一群硕鼠,吃完了……又来吃我的,即使我知道他们吃骨头连骨头渣子都不吐,但我还得点头哈腰的捧着,伺候着他们,以后没这好事儿了。向莉问,出了什么事儿吗?傅东说,没。听我的,按我说的办。向莉说,好。我听你的。如果他们要找你呢?傅东说,就说我死了。向莉的脸一下子煞白了,说,你咋能说这话呢?傅东说,我咋就不能说这话,谁知道谁哪天就死翘翘了呢?向莉说,东,咱不瞎说好吗?你别让我担心行不?给我省省心行不?我在这世上可就你一个人儿……

傅北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但他又不好说什么。

傅东说,不说这些了,赶快给我们弄些吃的,都饿了。向莉说,想吃点儿啥?傅东说,随便弄些。向莉说,好。我最近都吃素,你们来了,要不要杀只鸡?傅东说,炖起来,太慢了,要吃,晚上吃吧,这晌午的弄一口就行。向莉說,光听你说了,也不征求一下哥的意见,哥可是第一次来。傅北说,听傅东的。

向莉答应了一声,快步走进楼内张罗晌午饭去了。

透过两楼之间,空中走廊的下面的空隙可以看到楼后面的山坡,有潺潺的水流从山上落下来,形成小的瀑布,溅落进空中走廊下面的游泳池里。游泳池看上去有五十多平米。

傅东说,这水是温泉,等我们吃完饭后,泡泡温泉。这几天忙舅舅的葬礼,连个澡都没洗,觉得这身上老不舒服了。

傅北说,我倒没觉得,平时一个人惯了,老不洗澡。

两人进了屋子,客厅很宽敞,布置简单。有个长沙发和茶几,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酒柜。傅北自己移动到沙发上,说,帮忙把我的手机和轮椅充充电吧。傅东说,好。傅东忙着给傅北的手机和轮椅插到插座上,回来的时候说,你喝点儿什么?傅北说,有咖啡吗?近年来,喜欢在写作的时候喝咖啡了。傅东说,那东西还是少喝,混沌。我这有各种各样的好茶,尝尝吧。傅北坚定地说,还是咖啡吧,一天不喝,这身上总觉得没劲儿。傅东说,你上瘾了,以后还是戒了吧,喝茶,我供你。傅北说,嗯。傅东烧水,给傅北冲了杯速溶的咖啡端过来。傅北连忙端过来,用小匙搅了搅,喝了两口,整个人顿时觉得精神很多。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他都有些累了。傅东给自己泡了壶茶端过来,坐在傅北的身边。傅东说,这地方咋样?你来吧!傅北看过外面的环境,何尝不想来呢?近年来,他归隐的念头常常滋生,要不是城里还有那个柯雨洛,他也许早就找个乡下的房子住下来了。傅北说,看时机吧,其实一个人做出的每一步决定都是有其因缘的,是被命牵着走的,你说呢?傅东说,完全同意。向莉端着一盘菜进来,傅北闻到了菜香味儿。向莉说,吃饭啦,简单做了四菜一汤,哥,你别挑理儿啊!都怪傅东,带你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也好准备些食材。傅北说,这已经很给你添麻烦了。向莉出去的时候,傅北想问傅东,向莉是怎么回事?但傅北没问,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有些事情混沌着存在,就让它混沌存在吧,太清楚,太清晰了,反倒逆了命了。这样的事情不能问,如果对方说是另一回事。傅东说,饿了吧,我去帮忙。傅东出去了,傅北仰躺在沙发上,整个人沉到柔软的沙发里似的。傅东拿着碗筷进来,看到傅北躺在沙发上,像个半截人,让他的心疼了一下,他说,累了吧,吃过饭,你睡一觉。傅北说,是有点儿累了。麻烦你把手机给我拿来好吗?傅东说,咋的,比我还忙呢?还是有什么惦记着,放不下。傅北笑着说,最近一直关注着南方的一个事件,我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傅东说,哦,我还以为是那个心里摞不下的人呢。傅北说,我可没你能耐。傅东把手机递给傅北,又去了厨房和向莉端着菜一起进来。傅北看手机上没有柯雨洛的消息,连忙把手机放下,说,丰盛啊!桌子上摆好了四菜一汤。韭菜炒鸡蛋,肉炒红蘑,干豆腐炒青椒,西红柿炒土豆片,汤是土豆丝汤,上面有一层绿色的碎末,傅北闻出来是芹菜。向莉说,吃饭吧,哥,我也不会做什么,都是家常菜。这些青菜可都是外面地里长的,没有化肥和农药。傅北说,我一个人在城里每天都是对付一口的,有时候自己做一口,有时候去外面吃一口,这对于我来说,就是丰盛了。傅东听着心疼,连忙说,来,吃吧。也怪我,这些年也没……傅北说,说这些干啥?我不是好好的吗?傅东说,是我对不住哥哥,你看我平时在外面,人五人六,风风光光的,可……傅东说得自己都眼泪汪汪了。傅北说,不是不说这些了吗?好像我落魄潦倒,流落街头似的。向莉看了眼傅东,连忙给傅北夹菜说,哥,多吃点儿。傅北说,谢谢。向莉边吃边说,听傅东说,哥是作家。傅北说,别听他瞎说,就是喜欢写作,靠写作谋几个稿费糊口而已。向莉说,那也是本事啊,很多人想靠写作挣稿费,还挣不来呢!傅北说,不说这事儿,恓惶着呢。你这菜做得真香。向莉说,不嫌我的手艺,就多吃点儿。傅北说,嗯。向莉突然站起来说,我都忘了,要不要喝点儿酒啊?啤酒、白酒、红酒咱这儿都有。傅东看了看傅北说,喝点儿?傅北说,从这腿出事后,好像就再没沾过酒,你们这么一说还真把我的酒虫儿勾上来了,我再忍忍,晚上那顿喝吧。

傅东和向莉异口同声说,好嘞!

傅东说完,拿在手里的筷子掉在桌子上,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差点儿把头磕在桌子上。向莉和傅北连忙问,咋啦?向莉问,又头疼了吗?傅东点了点头,说,这疼起来,真他妈的想撞墙。向莉连忙放下碗筷,说,我给你按按吧,你以前吃的美国带回来的治头疼的药没带在身上吗?傅东说,出来的急,忘带了。向莉起来,站在傅东身后捋了捋傅东的头发,用手指在傅东的太阳穴上轻轻按着,按了一会儿,问傅东,咋样?好些没?傅东说,好多了。继续吃饭吧。向莉说,你这样咋还有心思吃啊!我劝过你几次了,让你去大医院查查,你咋就不听呢?傅东说,这不是忙吗?向莉说,再忙还能有命重要吗?等没命了,你还忙个屁。傅东说,你咒我。向莉说,要咒你,这几年我窝在这里干啥?傅东说,好了,不疼了,吃饭吧。每次到这里来,还不是图个清静吗?你就少说两句吧。向莉说,图清静,到哪儿都能图,你干嘛到这儿来啊?傅东说,你说呢?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向莉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懒得理你。傅北说,向莉说的也对,你头老这么疼,也不是个事儿不是。傅东说,我心里有数。向莉眼泪汪汪地接过话说,你有什么数?有数,你还不去治啊?傅东说,你这嘴啊!长着刀子啊!向莉说,咋的?嫌弃我这嘴啦?你早说啊!傅东说,你就是说出个刀山来,我也接着。向莉说,这还差不离儿。傅北在旁边笑了笑。向莉又说,这次回去,你要是还不去看看,你就别来这儿了,你要来也行,那我就走。我可不想看你疼起来龇牙咧嘴的样子,像鬼似的。傅东说,你还真说对了,就是像鬼似的缠着你。向莉说,咋的,这还赖上我啦!傅东说,嗯。害怕啦?向莉说,什么样的兽我没见过,别说你。傅东说,我这兽已经被生活给拔了牙……只剩一身兽皮和骨头架子啦!傅东的话让傅北伤感起来,是啊,谁又不是被生活拔了牙呢?但傅北在小说中把“牙齿”又找回来了……即使都遍体鳞伤了,还要用那“牙齿”去战斗……此刻,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傅东。他说,我吃完了,我得休息一会儿。向莉说,去房间睡会儿吧。傅北拿过拐杖,站起来,傅东扶着他去了房间,把傅北安顿下来,他从房间出来,关上门。向莉在收拾桌子,傅东从后来把她抱在怀里,嘴在她的脖颈上拱着,轻声说,你在我哥面前,就给我留点面子吧。向莉说,你哥又不是外人,再说,在外人面前哪次我没给你码牌了。看你哥这个样子,我也挺心疼的。你这个做弟弟的,以后要多关心关心你哥。傅东说,嗯,以前都忙,也不知道都忙啥了,连最亲近的人都淡漠了。他说着,手在向莉的胸前抚摸着。向莉说,人家还有活呢?把你的手拿开,拿开。傅东把向莉的身体轉过来,抱在怀里,亲吻着她。向莉踮着脚尖,像被傅东吸起来似的。傅东把她抱起来,进了另一个房间。

傅北躺在床上,给柯雨洛发了个信息说,明天回去。他等了一会儿,柯雨洛没有回信。他翻看着手机相册,他看到了那个视频,那个燃烧的塑料大棚,还有那个赤裸着身体钻进轿车的男人……他张大着嘴,啊了一声。他怀疑的虚幻其实是真实的,是真的发生过的。他关了视频,心想,那大火也不知道灭了没有。他又想了想傅东,这次舅舅的葬礼确实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兄弟了,手足了,但傅东好像又对他隐瞒着什么。傅东会把底牌一一亮出来吗?傅北不知道。傅北知道自己也没能力帮助傅东,不给傅东拖累就不错了。此刻,傅北既渴望那种兄弟的情义,又怕这种情义拖累了傅东,自己毕竟是个残疾人,是个在生存边缘挣扎的人。柯雨洛还没回信,疲惫把他拽进睡眠之中,犹如沉入黑暗的河流。

另一个房间内,傅东和向莉做完爱躺在床上。傅东说,我想让我哥到这农场来,有你照顾着,我也放心。我问过他,他说还不想离开城里,还说他有个惦记的女人……

向莉说,如果他能来,我照顾没问题。

傅东说,先谢谢你。

向莉说,谢啥,我都是你的,为了你,我可以把脑袋拧下来摔响听……要不是你,我还在监狱里……

傅东把她搂在怀里说,别说得这么吓人的。这些年,要不是心里有你支撑着,我可能早就垮了……也苦了你……

向莉说,别扯这些,你尽快去医院看看你的头疼。我这朵鲜花可不想插在冷冰冰的牛粪上,我要插在热气腾腾的牛粪上。

傅东说,冷的牛粪才是肥料。

向莉说,偏不,我就要插在热气腾腾的牛粪上,陪着它一起慢慢变凉……

傅东想笑,但没笑出来,他把向莉搂得更紧了。

晚饭的时候,他们喝了酒。白酒。傅北一直都没等到柯雨洛的回信,心里郁闷,多喝了几杯。傅东也喝了不少,但两人说起话来都不走板。向莉劝他们少喝点儿,兄弟两人傻笑着。向莉扶着傅东去卫生间的时候,傅北等来了柯雨洛的信息,很长的一段。柯雨洛说,对不起了,傅北。我本来是离了婚的,现在我要送儿子出国,我找他爸,他爸答应给钱让儿子出国,但条件是复婚……为了儿子……对不起。傅北盯着那条信息,又读了一遍,很怕自己读错了。他丢了魂似的怔在那里。傅东和向莉回来,看到傅北的样子都吓坏了。傅东问,哥,咋啦?傅北说,没事儿。来,喝酒。傅东看了向莉一眼,坐下来,说,喝酒。向莉说,你们不能再喝啦?傅东说,你别管,我们兄弟几年没在一起喝酒了,菜都凉了,你再给热热。傅北说,酒好,来,喝酒。向莉不情愿地去给热菜。傅北在那一刻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身体都随着心空了而塌陷着。他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他突然想哭,但他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两人又喝了一会儿,结束了晚饭。兄弟两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傅东说,歇一会儿,泡个温泉吧。傅北说,好。坐在那里,傅北觉得整个身体变成了液体似的,流淌着。消失不见了。向莉泡了茶水端过来,说,喝点儿茶水,醒醒酒吧。傅北喝了杯茶水,拿过拐杖站起来说,我去趟卫生间。傅东说,要我帮忙吗?你的腿要是不方便,就去外面吧。傅北说,我能行。傅北进了卫生间从里面把门锁上,放好拐杖坐在马桶盖上,突然大哭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哭泣让他的身体都近乎枯萎了。傅东过来敲门,他连忙止住哭声。傅东问,没事儿吧?傅北说,没事儿,马上就好。傅东说,马桶还适应吗?傅北说,行的。傅东离开后,傅北拿过拐杖慢慢地站起来,在洗手池洗了洗脸,看着自己哭过的脸,他嘲笑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没出息。傅北从卫生间里面出来。刚刚的哭泣让他活过来了似的。如果不哭那么一下子,会要了他的命的。释放了,缓解了。他还活着,尽管活得行尸走肉,但还活着。从他失去一条腿后,他认为自己的下半生完了,是一出悲剧,没想到遇到了柯雨洛,在那几年里给他甜蜜和温暖……现在,柯雨洛离开了,对于他这个中年人来说,不亚于晴天的一个霹雳。中年的爱就是这样,爱了就是如火如荼的,现在火熄了。他心里没有恨,没有,他反倒在心里感谢柯雨洛在这几年里给他的……虽然不是那种彼此厮守,过日子的生活,但彼此偶尔撞身取暖……对于他这样的一个残疾人,也是老天的恩赐和眷顾了。

傅北回到沙发上,傅东看了看他问,没事儿吧?傅北说,没事儿啊,再歇一会儿,泡温泉吧。傅东说,好。傅东开了电视,正是新闻联播,只听见播音员正义正辞严地充满火药味地说着什么。傅北说,我家的电视都几年没缴费了。傅北听见傅东发出一声叹息。向莉端着一盘洗好的小西红柿过来,说,刚摘下来的,尝尝。傅北拿了一个小西红柿吃起来。很甜,他说。傅北又拿了一个,红莹莹的西红柿捏在手指间,像咳出来的血,晃眼了都,他连忙扔进嘴里,劲儿大了,正好扔到嗓子眼了,卡住了,呛得差点儿没上来气儿,连咳了几下,才把那个小西红柿咳出来,又放到嘴里,嚼了嚼,才咽下去。傅东说,哥,你慢点儿。傅北看着傅东关心自己的样子,心里面有了热乎劲儿了。他说,帮我收拾一下,去泡温泉。好多年,没泡温泉了。傅东说,好,好好泡泡,以后,你想咋泡就咋泡,这再咋说都是自家的温泉。

向莉准备了两条浴巾过来,递给傅東。傅东问,你不泡吗?向莉说,你们哥俩泡吧,我还有活儿。傅东说,一起泡吧。向莉说,那活儿都你干啊!前两天雇的工人家里有事儿,回去了,这地里的活儿撂了一大摊子,草都荒了,欺苗了。傅东说,这天都黑了,你咋拔草啊?向莉说,月亮地儿,亮着呢。傅东说,别把苗儿当草拔了。向莉说,放心吧,苗儿和草,我还是认得清的。再说,我比你心疼苗儿。傅东笑了笑,说,好吧,我和我哥泡。向莉说,前几天,我看到一条蛇爬进了池子,被我请走了,我在池子边撒了些雄黄,怕再有蛇。向莉说着,出屋去了。傅北脱了衣服,只穿了个短裤。傅东说,我抱你去吧。傅北说,不用,我有拐杖,可以的。看到傅北那个光秃秃的肉柱,傅东心里面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鼻子一酸,眼泪在眼圈里直打晃。傅北拄着拐杖,出了屋,直奔池子而去。傅东连忙脱好,端着茶具,跟在后面,他时刻担心傅北摔倒了。只见傅北在池子边上,放下一只拐杖,又放下另一只拐杖,缓慢地坐下来,两手撑着身子,滑到池子里,沉了下去。傅东连忙喊着,哥,你没事儿吧?傅北整个人都沉在水中,被热乎乎的温泉包裹着,像是在羊水中。他憋着气,沉在水底,过了一会儿,才从水中露出头来。两手在水中爬着,移动到水池里面的台阶上,坐下。傅北喊了声,真舒坦啊!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傅东坐在水里,看着傅北,沉默着。他又觉得头疼,疼在脑袋里面撕扯着。从这里可以看到前面的菜地,向莉弯着腰,在月光下,弯腰拔草,嘴里还哼着听不清歌词的小曲儿。傅东移动着坐在傅北身边,从旁边拿过烟,两人点了一支。傅东说,这地方还行吧?傅北说,相当行啦,像个桃花源啦!傅东说,那你考虑考虑到这儿来吧,有向莉照顾你,我也放心。傅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活了这么多年,最怕给人添麻烦,拖累别人。傅东说,我是别人吗?傅北说,我看出来了,你和向莉,但她毕竟是外人。傅东说,放心吧。傅北还是摇了摇头。傅东说,哥,你就听我的不行吗?傅北说,不是我不听你的,是我这些年自个呆惯了,冷不丁儿有人照顾,过这么好的生活,可能还不适应……傅东说,你也该享享福了。傅北说,我才多大啊,还不到五十,哪有那个享福的命啊!傅东说,有我在,哥就应该享这个福。傅北说,你的心意我领啦!将来有那么一天的时候,你能给我找个地方刨个坑,埋了,我也就心满满足了。傅东说,哥这话说得悲观啊!傅北说,你不悲观吗?我独个儿的时候,瞎寻思,真怕死无葬身之地啊!傅东说,哥,我们不提这事儿好吗?有我在呢。傅北说,好,不提了,扫兴的话不说了,好好泡温泉,明天回城,我还要继续我的写作。对了,我们来这里的路上看到那场大火不是虚幻的,是真的,我看了手机里的视频。傅东说,哦。我宁愿相信那是虚幻的。傅北说,也好。也不知道那大火熄了没?傅东说,还是那句话,该熄的时候,自然会熄的……即使是天火……下场雨也就……更别说是有人纵火了……别关心那事儿啦!不就是一个废弃的塑料大棚子吗?你太敏感啦!哥。傅北想反驳几句,还是放弃了。他想说,如果那火烧得是你的大棚子呢?傅东又说,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是我实在……我现在都火烧眉毛啦!我还是先灭灭自己的火……

傅北问,咋回事儿?

傅东又点了支烟。

傅东叹了口气说,你侄女傅芯蕊还记得吗?傅北说,记得啊,你和徐燕的孩子,她小时候,我去你家的时候,老让我给她讲故事,可招人稀罕了。芯蕊咋啦?傅东说,其实,也怪我。傅北说,到底咋啦?你说。傅东说,离婚后,这孩子先是跟着她妈,后来上大学,毕业后在沈阳找了工作。徐燕又找了个男的。没想到这孩子跟坏人学坏了,染上了毒品,精神总是恍惚的,连班也不能上了,现在在她妈那儿,养病呢。徐燕都给我打好几次电话了,问我咋办?毕竟她还有个男人。傅北说,先戒毒,治病啊!傅东说,毒几乎戒了,但精神还不太好,常常发呆,眼神儿不对劲儿,有时候发呆一会儿,就又哭又笑的。傅北问,大夫咋说啊?傅东说,大夫也没看出什么,说是什么抑郁症,开了些药,养着吧。徐燕已经放狠话了,我再不把芯蕊接过来,她就要把芯蕊扔到大街上了。傅北叹气说,这当娘的咋能这么狠心呢?傅东说,我理解徐燕,毕竟她又走了一家,她也难。傅北说,那你就接过来啊?傅东说,你也知道小倪,还有泽泽。这几年,小倪一直要移民,眼下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你说,我把芯蕊接过来,我也把她带出国吗?那么小倪怎么看?傅北说,小倪能同意吗?你跟她说过吗?傅东说,还没说,我也不想和她说,我了解小倪的,说了,她也不会同意,还得跟我又哭又闹的。傅北问,那咋办?你就忍心让徐燕把芯蕊扔到大街上,你们一家三口出国躲清静去吗?傅东说,我这不是也挠头吗。都是我造的孽,我有罪,我自己来偿还吧。傅北问,你咋偿还?你可不能凉了芯蕊的心,再咋说你也是她爹。傅东说,本来我想和你说,让你搬到这里来,再把芯蕊接过来,有你和向莉,我会放心,但看到你这样,我也……傅北说,我没问题,但向莉那儿你问了吗?傅东说,没,我不知道咋开这个口啊!她被我从监狱里捞出来,在这里守着这个农场几年了,也不容易,我不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拖累她。什么时候,她想离开,我就让她离开……我不在国内的话,我想她也不会守在这里的……你说你城里不是有个人吗?咋样?傅北怔了一下,说,断了。傅东说,咋就断了呢?傅北说,今天刚给我发了信息,为了她儿子出国,缺钱,她丈夫拿钱送儿子出国,但条件是两人复婚,她也难……傅东说,哦。傅北说,不知道你们都咋想的啊,都要把孩子送出去呢?傅东说,你说呢?都是为了活……你该比我明白啊!傅北叹了口气,拿过身边的茶水喝了一口。傅北说,你多给徐燕些钱呢?傅东说,不是钱的事儿。再说,我也不想芯蕊在那个家里受委屈,看继父的脸色。傅北说,那咋办?再说你的厂子呢?傅东说,两年前,我就开始慢慢撤资了,为了移民做准备。没想到芯蕊出了这事儿……再说,我也……傅北问,你咋啦?傅东叹了口气,喝了口茶水。傅东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芯蕊还是要拜托你啦!傅北说,这话咋说的?说这话什么意思?你们一家三口真的要一走了之吗?你也看到,我是个废人,把芯蕊留给我,行,但我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如果芯蕊没病还好说,但……我知道你有钱,你花钱雇人照顾我们……可我毕竟是一个废人啊!芯蕊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没法向你交代……

傅东把自己沉入水底,过了一会儿,从水里露出头来。

傅东说,能问你个事吗?

傅北说,你说。

傅东说,你的腿是咋弄的?

傅北说,不想说。

傅东说,哦,不想说就算了。

下雨了。向莉从地里跑回来。雨滴落在水面上形成一个个涟漪。向莉问,还要茶水吗?傅东说,不要了,淋湿了吧?要不来一起泡吧?向莉说,你们泡吧,我回去换件衣服。

傅北看着向莉,对傅东说,说说她吧。

傅东说,有一年中秋节,我们厂子给监狱送慰问礼品,正趕上犯人表演节目,我看到那些女犯们在表演舞蹈。那女犯里就有向莉,我动了怜悯之心。我问了向莉的情况,她原来是一家酒店的服务员,因为客人对她动手动脚,她一冲动把犯人给砸伤了,那被砸伤的人不依不饶的,非要向莉进监狱。从监狱回来,向莉舞蹈的身影总是在我脑子里晃悠,我决定提前把她弄出来……使了钱,还有我找到那个被她砸伤的人……她出来后,就跟着我。正好,我物色到这个地方,就把她弄到这儿来了……一晃都五年了……

傅北的手在破坏着那些雨滴在水面上造成的涟漪,他的手又造成了更大的涟漪。他说,哦。那小倪知道吗?傅东说,小倪是个聪明人,睁一眼闭一眼。傅北说,那么小倪要移民是不是也想……傅东说,不清楚,可能有这个原因吧,但更大的原因还是……但人这东西也说不好,也许小倪和孩子移民后……我也许只是一个跳板……乱啊,你写小说的,能编出来这样的故事吗?

傅北问,那你到底咋想的啊?还有芯蕊你想咋安排?

傅东低头,没吭声,手在水面上搅动着,把水搅出来一个漩涡,随着他的用力,水流形成的漩涡也越来越大,要把他吞噬了似的。

向莉端着晚饭后剩下的半盘西红柿出来,看到傅东在搅动着水,问,干嘛呢?傅东停下来,只见漩涡包裹了他,要把他拦腰折断似的。向莉说,把剩下的都吃了吧,要不放坏了。向莉把西红柿放在池边上,转身回屋了。傅东有些累了,张开双臂,任水的浮力托着他,把他浮起来。这让傅北想起电影《迷墙》里的一个画面……但那个画面里好像池子里的水都被血染红了,而且那个演员水中的身姿更像是上帝。傅北害怕了,喊着,傅东,傅东。傅东苍白的身体漂浮在池子里,像一具尸体从池子里升起来,上升的影子,摇晃着,摔倒在地上。傅北心里一惊,从池边滑入水中,抓了几下,终于抓到了傅东的手。傅东的手也紧紧地抓着傅北的手,傅东的身体从漂浮状态,下潜到水中,把傅北抱在怀里,缺了截小腿的傅北就像一个巨婴,被他抱着送到池边,坐下来。傅北坐在池边,胸脯以上露出水面,他抓过浴巾擦了把脸,拿过烟,点了一支。傅东说,也给来一支。傅北拿过烟,递到傅东的嘴里。傅东叼着,傅北给点着了。傅东伸出一只右手,在浴巾上擦了擦,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

雨大起来。他们嘴里的烟被打湿了。

傅东说,你要是冬天来,那才好呢,下着大雪,泡在池子里,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着,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身子泡在温泉里热乎乎的,周围树木和大地开始白起来,雪和白色都变得有了重量似的,尤其是夜晚,你会看到夜晚都仿佛被雪逼着开始撤退了,白色慢慢占据了夜晚,真的像童话世界。

傅东的描述让傅北都向往了。

两个人沉默着,各怀心事地置身在那落雪的童话世界之中,不能自拔。

湿漉漉的夜深了,能闻到四周那些植物散发出来的气息。傅北翕动着鼻子,要把那植物的气息吸到身体里,然后,成为那些植物的一部分,跨越生和虚无的界线……把身体里的污秽经过光合作用,化成新的植物气息,再吐出来……

傅北仿佛看到一群大白鹅拉着一辆装饰华丽的木头车,车上坐着舅舅,向天空飞去。

傅东在水里面游着,不大的泳池限制了他。他只好在池子里绕圈游着。他游动的姿势让傅北心里面羡慕,心里面叹息着,自己再也不可能这样。也许是游累了,傅东回到傅北身邊,说,这池子小了点儿,我要把这这池子扩大或延长到大门口那里……

向莉拿着水壶出来说,茶凉了吧?我给你续些热水。续完水,向莉转身要回屋,傅东喊了声,向莉……向莉扭过头来问,有事儿吗?傅东摇了摇头说,没事儿。

傅北看向莉回屋了,说,你想跟她说啥,就说呗。

傅东说,开不了口啊!总觉得我这半辈子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

傅北说,你的问号,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回答。答案在风中飘荡,是系在命上的,只要你能抓住它……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近年来,我又何尝不是抱冰而行,没有答案……即使在虚构的文字之中……抱着冰,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我同样不知道来临的白昼是否会融化我怀里的冰……那冰融化后,是否会变成水,变成文字……舅舅的死,对我也是一场教育,人啊!也许在化为灰烬的那一刻,怀抱着的冰才跟着化了吧,变成了水,之后,蒸发殆尽……回到宇宙中,再次加入轮回的队伍之中,把之前的疯狂和恐惧,还有沉积在身体里的罪,都遗忘掉……再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也许就变成了崭新的……变成了肉身和灵魂的栖息之地,没有不安,没有恐惧,没有明争暗斗,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囚禁和束缚……

傅东说,哥,你说得我都想哭了。

傅北说,哭吧,如果哭出来你能找到你的答案,就哭吧,即使找不到答案,哭出来,你也会好受一些。

傅东说,哭不出来。

傅北说,用舅舅的死做你哭泣的药引子……

过了一会儿,傅东真的哭了,眼泪在脸上噼里啪啦的。傅北没有安慰他,而是做一个在场者。此刻一道道闪电横空出世般从黑暗中劈将开来,白色的闪电引领着炸响的雷声,在天空中滚动着……落在远处的一棵树上……只听“咔嚓”一声,那棵树被劈开,散落的树冠披头散发地燃烧起来。傅北没有喊叫,也没告诉低头哭泣的傅东,但傅东还是抬起头,看见了,但他也没吭声。

两人静静地注视着那火,犹如暗夜里血的舞蹈,他们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仿佛它们已是世界的一部分,直到那火被更加急促的雨熄灭……被雷电袭击过的树干,光秃秃地矗立在那里,犹如从地底长出来的枪筒。

雨渐渐止歇了,夜空变得高拔,阔远,无数隐没的星星蹦了出来,在天空上注视着下面的世界。没有人知道它们看到了什么。雨后的世界开始变得澄明起来,澄明让世界变得空旷,也释然了那种封闭空间里的仇恨,让人变得清醒,不拘泥于一种逻辑的制约。傅北想起柯雨洛,想到了她的身不由己,想到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和宇宙的囚徒,想到他和柯雨洛失败的爱,又何尝不是一笔财富,只有经历了,才知道再见意味着什么。再见是把坛子封口了,坛子里的琼浆也许日久就有了时间的味道和弥久的香味。那么,再见又不是再见。这中年的丛林中,遇到爱,对于他仍是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即使,失败了。

傅东突然说,哥,我想好了,我不出国了,让小倪和泽泽去吧,只要他们能在那边活得好就行,我也不想泽泽像我这样活着。我这头疼是因为脑子里长了东西,我之前就偷偷去医院查过了,我对谁都没说过。我不想,客死他乡。明天回城后,我就去医院,如果我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么芯蕊就不得不交给你了……向莉愿走愿留也都随她……到时候,这农场就留给你和向莉,即使经济环境再不好,也可以自给自足……我会给你和芯蕊留一些过河钱……

傅北的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着,低沉地叫了一声,傅东……

傅东说,没事的,也许把脑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我就好了。泡了这么长时间,有些累了,这温泉水把身上的力气都拿走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傅北心情沉重地说,好。

傅东帮着傅北出了池子,把拐杖递给傅北。傅东也从池子里出来,把浴巾给傅北披上,自己也披上,他说,雨后,凉,别让凉抢走了这温泉留在身上的热乎气儿。

两人回到屋内,向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他们进屋了,连忙站起来问,不泡啦?

傅东说,泡到舒坦,正好。

向莉说,再冲冲吧,这温泉水里有矿物质,沾在皮肤不舒服,热水我都给你们烧好了。

傅东扶着傅北,两人进了浴室。傅北拄着拐杖站在淋浴下面,用清水又冲了冲,两人从里面出来。

傅东说,今晚,我要和哥哥睡。

向莉诧异了一下,说,哦,你们哥俩也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

傅北说,我习惯一个人睡。

傅东叫了声,哥……求你啦!

傅北说,好吧,你还像小时候一样,赖皮。

两人一同沉默地躺在床上,时睡时醒。傅北只觉得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很快枕巾都湿了。傅东在他身边打起了呼噜,让他安心很多,过了很久,傅北才沉入到睡眠之中。

早上七点多钟,一缕神气活现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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