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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信物描写的传统因袭与个性彰显

2020-10-26李丽霞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9期
关键词:信物红楼梦个性化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河南省高等学校人文社科项目“《红楼梦》信物研究”(项目批准号:2016-GH-090)阶段性成果。

摘  要:《红楼梦》中的信物种类繁多,各具特色。《红楼梦》中的信物描写既有对才子佳人小说中信物描写的继承,同时又能推陈出新,妙义环生,彰显了其独特的个性色彩和高超的叙事才能。

关键词:《红楼梦》;信物;个性化

作者简介:李丽霞,博士,河南艺术职业学院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9-0-03

引言:

“信”作为儒家五常之一,历来为国人所重。许慎《说文解字》云:“信者,诚也。从人从言。会意。”[1]信之本意为真心诚意。信物则为信之凭证,承载着男女之间的深情厚谊。信物用以传情的历史可追溯到中国抒情文学的源头《诗经》,发展到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已蔚为大观。古典文学巅峰之作《红楼梦》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创作的传统,精心设计了形式多样的信物,诸如指甲、头发、绢帕、九龙佩、汗巾、香囊、香珠、鸳鸯剑、通灵宝玉、金锁等等,不一而足。在《红楼梦》信物设计中,曹雪芹秉承了重“信”轻“物”的传统,以其生花妙笔,将信物巧妙化用。

一、《红楼梦》中的信物及其类别

《红楼梦》作为长篇小说,除“通灵宝玉”外,鲜有如短篇小说贯穿全篇的信物出现。纵观《红楼梦》中的信物描写,才子佳人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信物如手帕、香囊、汗巾、玉佩等在《红楼梦》中均有出现,出现的方式各具特色。为了解《红楼梦》信物描写的整体状况,笔者以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红楼梦》为据,对《红楼梦》中的信物及其出现回目、相关情节、涉及人物进行较为详细的梳理统计,统计结果如下:

1.《红楼梦》中涉及到的信物种类繁多:其中金石类信物除了汉玉九龙佩、玉玦扇坠、同心如意;还有极具神秘色彩的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谜之存在的金锁;偶然得来的金麒麟,亦有非同寻常的祖传宝物鸳鸯剑,占信物总数的41.1%;丝织布类信物如罗帕、汗巾、贴身小袄、鞋袜、香袋,占比29.4%。其他类的如头发、指甲、香珠、字帖,占比29.5%。《红楼梦》中林林总总的信物或隐或显于作者的灵心巧撰中,浑然天成。

2.《红楼梦》120回中,其中涉及到信物的共30回(其中通灵宝玉涉及到的回目主要着眼于其充当金玉姻缘中的信物这一角度而言)。其中前八十回中涉及到信物描写的共21回,占比26.25%;后四十回涉及到信物描写的共9回,占比22.5%。《红楼梦》因是长篇巨制,加之非出自曹雪芹一人之手,所以其中涉及的信物除通灵宝玉外,鲜少出现才子佳人小说中以信物绾系全篇之现状。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红楼梦》中将信物艺术化的努力方向:赋予信物在故事中以特定涵义,从而超越才子佳人中的信物书写的特定情节套路,而成为《红楼梦》情节系统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红楼梦》信物设计中,既体现了对信物描写传统的继承,又极具个性色彩。

二、《红楼梦》信物书写的传统因袭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爱情故事中,信物作为男女双方情感交流的媒介,在明清小说特别是才子佳人小说中大行其道。在《红楼梦》中,作者曾借贾母之口,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弊端进行批判。作者也曾借黛玉之口,对信物在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作用进行肯定。从以上对《红楼梦》中的信物种类统计来看,从信物的类别来看,《红楼梦》中出现过的绝大多数信物如手帕、玉佩、香囊、香珠、头发、鞋子等信物,在之前的才子佳人小说中都曾经出现;从传递的方式来看,也是分为通过第三人传递或者男女之间私自传递。由此看来,《红楼梦》中的对信物描写传统的继承毋庸讳言。

以手帕为例,约作于清初,题为“古吴素庵主人编”的《锦香亭》(又名《锦香亭绫帕记》)中,才子钟景期和葛明霞的爱情与婚姻正是缘于一方白绫帕儿。钟景期不满于父母择亲,一心想“东寻西觅”,靠天缘,觅佳人。钟景期误入葛御史府后园,机缘巧合,见到了“绝世佳人”的葛明霞。待葛明霞和丫鬟离去后,钟景期在台阶上拣得一方葛明霞题“感春”诗的绫帕。明霞在丢失的帕上题了诗,落了款,怕传到外面影响声誉,因此急于找寻。钟景期在书旧时书僮冯元的帮助下,带着和诗的绫帕再入葛府后园。钟景期遇见明霞的丫鬟红于,将绫帕借助红于转交明霞,并求一见。但葛明霞背着红于读了和诗后,慕于才子钟景期的才华,又另取一方绫帕题诗,谎称是假帕,想要瞒过丫鬟红于,不想被红于看在眼里。后红于建议钟景期将计就计,再和诗一首。最终在红于的帮助下,葛、钟二人私定终身。后因葛御史冲撞安禄山,被安禄山与李林甫报复,谪授范阳郡佥判,葛明霞和父亲一同离开。新科状元钟景期也因参奏李林甫而被将外任。历经波折后,最终葛明霞保存的二人和诗的两方手帕,成为钟景期和葛明霞的最终团聚的重要凭证。

《红楼梦》中也同样出现了信物手帕,并靠手帕手帕引出了小說中两组人物的情感世界,但作者的书写却又大异其趣。

首先是贾芸和红玉的故事。这一故事和钟葛爱情故事有诸多相似之处:单从这两个故事而言,二者相似之处有:其一,同样是男子无意间捡到了女方的手帕,女方寻找。其二,在交还手帕的过程中,有一方偷梁换柱。《锦香亭》中葛明霞为了制造和钟景期交往的机会,故意说手帕是假的,企图瞒过丫鬟红于给钟景期一方新题诗的手帕。《红楼梦》中贾芸捡到了一方手帕,得知是红玉的,托坠儿将自己的手帕交给红玉。其三,两个故事中的手帕均由第三人传递,而传递者有意无意都有帮助男方的倾向。

贾芸和红玉传手帕是如此,宝玉和黛玉间传递的手帕、晴雯送宝玉指甲和贴身小袄、贾琏送尤二姐汉玉九龙佩、司棋和潘又安之间传递的信札、香珠等,均可看到才子佳人小说中信物传递的影子。

三、推陈出新——《红楼梦》信物书写的个性化凸显

继承非单纯的模仿和重復。《红楼梦》的作者通过小物件的巧妙穿插,虽继承传统,但在信物的运用中,却又能推陈出新,从而凸显其个性化特色。

(一)虚实相映——《红楼梦》信物的“言外之意”

在《红楼梦》中,作者以才子佳人式的信物传递为名,深入挖掘人物内心世界,借此改变人物关系。我们依然手帕为例,细究起来,无论是贾芸和红玉的手帕传递,抑或宝玉和黛玉传递的手帕,曹雪芹依然写出了新意。

其一,红玉之梦,折射了红玉隐秘的内心。

红玉对贾芸的好感,在《红楼梦》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中借由红玉之梦写出。白天见过贾芸的红玉,曾经“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想必对贾芸的印象是比较深刻的。在宝钗眼里,“眼空心大”,“最是刁钻古怪”丫头的红玉,实际上是心里非常有算计的人。凭着有几分姿色,红玉也曾经痴心妄想向上高攀,“想在宝玉面前现弄”。但经过给宝玉倒茶,遭遇秋纹等的恶意后,红玉从梦中醒来,渐渐开始认清了现实。对红玉而言,如果宝玉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贾芸无疑会给他带来触手可及的爱情。这样的期盼,首先在梦中实现了。现实的拾帕人无处可寻,而红玉之梦在冥冥之中为她指引了方向。接下来作者却荡开笔,写宝玉被贾环故意烫伤,姐弟逢五鬼。而宝玉之病,给了贾芸和红玉再次相见的机会,让红玉看见了自己丢失的手帕在贾芸手中。而丫头坠儿,无意间则成为了贾芸和红玉的信使。

其二,“隔墙有耳”——坠儿传递手帕的特殊时空设置

在小说创作中,同样的题材或情节类型与特定时空紧密相连。在才子佳人小说中,信物的私向传递因其私密性,一般空间的安排均为较为私密的空间。如《锦香亭》中钟景期通过丫鬟红于传递绫帕的空间是葛家有专人看守,外人很难进入的后园,钟景期通过冯元支开葛家看门的毛老儿,得以进入葛家后园。《麟儿报》中廉清和幸韶华传递信物玉环亦在幸府,当时丫鬟秋萼还交代廉清“勿使外人看见”,而韶华解下自己腰间所佩玉环交于廉清“以征诚信”。可见在才子佳人小说中,“私定终身后花园”依然成为信物传递时空设置的惯例。在《红楼梦》信物传递中,有对传统的因袭,如贾琏在宁府趁私下无人,解下随身佩戴的汉玉九龙佩系在尤二姐的槟榔荷包上进行传递。但贾芸和红玉间的信物传递的时空设置上,打破了才子佳人小说信物传递的惯例。

在时间选择上,坠儿给红玉传递手帕的时间是芒种节。

芒种节,在《红楼梦》中是重头戏。芒种节有饯花神的习俗,因此这天大观园内热闹非凡,在人来人往的大观园内传递信物,具有极大的风险性。更何况作者让红玉因“怕人猜疑”,“犹豫不决”,错失了当面索要的机会。

在空间上,坠儿给红玉传递手帕的地点是大观园的滴翠亭。

坠儿和红玉为何选在滴翠亭呢?相对而言,滴翠亭也算是一个封闭的较为私密的空间,“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在滴翠亭,不明就里的坠儿把原本是贾芸的手帕交给了红玉,还口口声声为贾芸讨要谢礼。但要命的是,它是大观园内的公共空间,加之“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而坠儿和红玉谈话时,槅子是关着的。这样的设计无疑加大了坠儿和红玉暴露的风险。如果是平常的日子也就罢了,但千不该万不该选在芒种节这天。大观园的众儿女几乎全部参加了这次祭奠花神的狂欢节,黛玉的缺席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宝钗自告奋勇去找黛玉,产生了《红楼梦》中经典场景:宝钗扑蝶。宝钗因此有机会听到了坠儿和红玉的一番关于手帕的谈论。等到坠儿和红玉意识到“隔墙有耳”时,已晚矣。

其三,同为题诗帕,含义大不同

贾芸和红玉以帕传情作者写出了新意,宝黛之间的手帕传递也同样写出了个性色彩。

钟葛感情见证的信物是题诗手帕,而宝黛之间传递的手帕也被黛玉题了诗。同为诗帕,但二者的意义却有显著区别。

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信物,如钟景期和葛明霞他们之间传递的手帕是属于女方的,是男方偶然捡到的。这里的葛明霞的题诗手帕是明霞才貌双全的证明,同时钟景期通过和诗也展现了自己的才华。诗帕是素昧平生的二人相互了解的渠道。

在宝黛爱情中,手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宝玉和黛玉两小无猜,而宝玉也充分体现了和黛玉之间的分享精神。在宝玉那里,凭它再金贵的东西,只要黛玉要,他都会倾尽所有。北静王赏赐的鹡鸰香串他想送给黛玉,黛玉却嫌弃臭男人用过的,拒绝接受。元妃赏赐的端午节礼,宝玉一听说黛玉的和他的不一样,让人拿去任凭黛玉挑拣,黛玉拒绝。但为何宝玉派晴雯送给黛玉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子,却使黛玉可惊、可喜、可悲、可叹呢?宝玉送手帕给黛玉,发生在宝玉挨打之后。黛玉去看宝玉时,“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未及多言,凤姐到来,黛玉怕被嘲笑而从后门匆匆离开。记挂黛玉的宝玉,满心打发人去。宝玉派晴雯送半新不旧的手帕子给黛玉,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晴雯要求的结果。宝玉因错把袭人看成黛玉,诉说了自己肺腑之言,对袭人是防备的,因此看望黛玉他首先借故支开了袭人,派晴雯过去探望。在晴雯的提醒下,用手帕来传情。宝玉随手拿“两条”而非一条,颇让人深思。

对于黛玉而言,深知宝玉熟读才子佳人小说。她担心宝玉因这些小巧玩意和史湘云。可见黛玉明白信物对爱情双方的重要作用。即便如此,她还是“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接到手帕可喜可悲可惧的黛玉挥笔题诗,这两条手帕从此就成为了宝黛爱情的有力见证。宝黛的心有灵犀,也成为二人爱情生根发芽的重要前提。姚燮认为宝玉所传的手帕使黛玉“心安意稳,以为此事定矣,故自此以后与宝玉更无口角,是乃大交关处。”[2]因对宝玉不放心而猜忌痛苦的黛玉,经历送帕事件后,打消了顾虑。洪秋番对宝玉遗帕一事评论到:

“前番黛玉以手帕掷宝玉,此番宝玉以手帕遗黛玉,于是黛玉帕中有宝玉泪痕,宝玉帕中有黛玉泪痕。自有手帕以来,未有如此之深情密意者,鲛绡不足数矣。黛玉降世,原为还泪而来,宝玉遗以手帕,只算持券索负。惟一遗两幅,未免索之过急耳。异日泪尽焚帕,犹之债楚焚券。”[3]

由此可見,因“还泪”之说,更因为宝黛钗之间的爱情纠葛,使黛玉和手帕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宝玉之传帕,因是宝玉所用之物,黛玉却无“臭男人用过”之嫌。相反,这两方手帕,陪伴了黛玉一生中最流光溢彩的岁月,见证了她和宝玉的心心相印。可惜的是,诗帕并未等到宝黛缔结连理的那一天。

(二)烟云模糊,神来之笔——《红楼梦》信物描写的个性化彰显

《红楼梦》中的信物,有对信物描写传统的继承,更有对传统信物描写的突破与创新。

以金玉姻缘为例,宝玉的通灵宝玉已经足够传奇了,而宝钗的金项圈也同样是谜一样的存在。有意思的是,无论是通灵宝玉抑或是宝玉的金项圈,都和癞头和尚有关。在《红楼梦》中,癞头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存在。对于宝钗金项圈的来源,宝钗和薛姨妈有不同的说法,薛姨妈说是和尚送的,非但如此,这个项圈还和宝钗的姻缘有关,“有玉的才能嫁”。想必薛姨妈口中的“玉”,并非如贾琏随身佩戴的“汉王九龙佩”式的玉,应是非同一般的玉,无疑直指向宝玉。项圈在宝钗的口中,“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虽然宝钗对金项圈的来历轻描淡写,但从她认真配“冷香丸”可知,宝钗母女对“这个人”是深信不疑的。因此,从一开始,金玉姻缘似乎就在冥冥之中具有了不可抗力的神秘力量。而宝黛钗三人的爱情纠葛,似乎一直被这种神秘力量所牵引。而“通灵宝玉”和“金锁”成为了命定姻缘的重要信物。对于宝玉而言,他心心念念的却是木石前盟,天命与人为以金玉姻缘和木石前盟的不可调和而形成了巨大的叙事张力,使之超越了才子佳人小说的大团圆结局的俗套。

金玉姻缘如此,大观园内傻大姐拣到的绣春囊,何尝不是如此?在人来人往的大观园内,偏是傻大姐拣到了绣春囊,有碰巧撞见邢夫人。而绣春囊的主人到底是谁?作者并未明言,但因绣春囊,却将大观园闹得个天翻地覆,拣抄大观园、逐晴雯,撵司棋,从此贾府迅速衰败。

通灵宝玉和金锁是如此,《红楼梦》中信物描写绝大多数均与才子佳人中信物象征的是“务使团圆,以征诚信”背道而驰。信则信矣,而“团圆”则成为永远的水中月与镜中花。

由此可见,《红楼梦》作者对信物的描写更多体现在创新中。简言之,在《红楼梦》中,每一个对爱情有所期盼的人,均挣扎在对爱情的渴望与失望之中。《红楼梦》的作者更以其过人的智慧证明了在小说创作中,哪怕一个不为人注意的细小之物,若沉下心来,深层挖掘,也能承载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巨大的叙事张力。

注释:

[1][汉]许慎, [宋]徐铉校.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02.52.

[2]冯其庸.冯其庸集校集 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卷二)[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1:912.

[3]冯其庸.冯其庸集校集 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卷二)[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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