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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医

2020-10-20刘群华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0年10期
关键词:不值钱草药

刘群华

草医在杏林中的地位很低,但常有一味单方气死良医的轶事。他们亲近土地,对自己生活的地方长着什么药了如指掌,比如屋顶杉皮上长的石苇,溪流边的旱莲草,路边的车前草,田埂上的半边莲,高山上的七叶一枝花,等等;跟人说起来像在说菜园子里的萝卜白菜豆角茄子,什么时候出苗,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采摘最佳,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甚至夜里碰到急诊的病人,提灯出门,在房前屋后转一圈,就把所需的鲜药摸回来了。

这种摸药的神奇,與草医平常出门时的细心留意分不开,是草医所说的“谋药”,即平常观察到某地有某种药,一到用时马上就能找到。

在我们村里,原来也有个草医,六七十岁,是一个孤寡老头子。他嗜酒,一日三餐总斟杯小酒,添一碗凉飕飕的菜兀自地蹲在板凳上喝。他似乎善治慢性病,嚼一大口黏稠的绿汁碎叶,敷在病人的小腹上,马上暖暖的,如丝丝炭火热,缓缓地温熨着直达病所。

他是不讲究报酬的,求诊者知其好酒,就都带壶酒去。他躺在竹椅上,求诊的人喊他一句,他的眼睛倏地睁开了,瞟着桌子上的酒,不急也不慌,说:“拿么子酒哩!草药又不值钱,来就是了。”然后又说:“既然拿来了,就喝两口。”于是起身握盏,提起就喝。偶尔不小心倒在桌面上,就手慌脚乱了,忙俯身低头贴面吸着喝,边喝边叫:“好酒!好酒!太可惜了啊!”

他的那几口草药治好了不少人,也赚了不少好酒。在他陈旧破烂的三只脚的柜子上,横七竖八放了若干个酒瓶子。我有次去他家,他在旁防贼一样盯着我,说:“别乱翻,这是我治好的医案。”我顺手拿出一个瓶子,考他,他想都没想,随口道:“某某,女,1998年某月某日入诊,发病三年,夜口干舌燥,时有尿赤……”

我惊得目瞪口呆,暗暗感叹一番,虚心地说:“要人背背篓(收徒弟)吗?我闲散得身子没劲了,想去山里转一转。”他看着我哈哈大笑。我狡黠地瞄了瞄他。许久,他大手终于一挥,像放下一百斤重的担子,说:“带到土里也可惜,就教给你吧。”

我们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进山的。我跟在他的身后,他边走边说:“当阳坡地祛风多,利水草药去水沟。”他还说了很多,简单的顺口溜一串串,把草药的习性精准地概括、描绘了出来,也让我记住了一些草药的药性特征。

那一次我们攀爬了七八座高峰,蹚过几条清澈的小溪。走到一座山的坳口,有一棵古老遒劲的大树下,他指着树上寄生的一种盘曲如花的藤,说:“这药止血。”我爬上去摘下一蔸,问:“它没有根啊?”他笑了笑说:“这是一种鸟吃了籽,屙在树上生的。寄生于此树的粗干,沐日月星辰,饮晓风夜露,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了。”

哦,原来药也修行啊,难怪如此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我听着,近乎在听一个流传了很久的神话,勾起了我无穷的兴趣和求知欲。

以后的日子,我一有空就去找他,渐渐地认识了不少草药。有一次,他躺在那张旧椅子上说:“草医不值钱,用鲜草鲜叶治病,在乡村容易找,也不好收钱。草医忙,忙的是人情世故,是邻里之间的携扶。”我点了点头。然后他难过地长叹:“识天地之药,治人间之病,找延寿之方。可惜,草医的经验没人学,快濒临失传了。”他指着土坪边培育的一株草药,说:“牛苦胆,治肿瘤,散结活瘀,清火败毒,现在山上极其稀少了,很难找到。”

他担心草医消失的时候,一些珍贵的草药也随之消失。这种因果或许不会存在,也或许真实存在,他的忐忑和恐慌,犹如那株牛苦胆一样苦恼。

一种药俨然是一个人,通了灵性的。故乡的草医,是一味平凡的草药,在田野山冈捣鼓着七经八脉的仁爱,也感触了五色五味的生命。

(亚白摘自2016年4月11日《人民日报》,西米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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