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立芹

1

北方的冬天冷得厉害，地也冻得硬邦邦的，眼前所见的树、房子、天空，都是灰白色的，给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此刻，唐小花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灰白，没有生气。她可不是受环境影响，而是心里真的有事。

妈妈正蹲在锅台前烧火，边添柴边喊道：“小花，别玩了，去抱点儿柴来！”

“好！”小花答应着，就往院子外面走。

又听见身后妈妈说：“这么大了就想着玩，也不知道帮我干点儿活！”

小花已经习惯妈妈的埋怨了。妈妈总是嫌她不干活，但她真干了又嫌她毛手毛脚的。

走出院子，外面的天开始暗下来，各家的烟囱里都冒起了烟，这些灰白的烟很快就和这灰白的天空融为了一体，那些从院墙透出来的昏暗的灯光，像灰白的世界里开出的一朵花，虽不鲜艳但很显眼。

同桌王小芳的话在小花的心里又冒了出来。放学经过村里大队部的时候，王小芳得意地指着里面说：“我报名跑落子了，下周就要领衣服排练。你也报名吧，晚上排练可热闹了！”

唐小花快速地抱了些柴火往院子里走，怀里的柴边走边掉。

妈妈正打开窗户，好让屋里的烟快点儿散掉，见小花掉在身后的柴就开始说：“唉呀，你就不能干活利索点儿？掉的比拿进来的都多！”

唐小花赌气地把柴火扔到厨房里，上里屋去了。

黑暗中，她仰面躺在炕头上，身底下传来一股温热，很快这股温热穿过身体，以眼泪的形式从眼睛里冒了出来。小花心想：我不敢上台讲话，不敢干这干那，就是因为妈妈总是说自己这不行那不好，弄得一点儿自信也没有。人家王小芳就不一样，六一儿童节上台当主持人，本应该说老师们、同学们上午好，愣是说成下午好。就这样，王小芳呵呵地笑了笑，接着主持，一点儿都没妨碍她。

啪，屋里的灯亮了，爸爸从外面回来，拉开了电灯。唐小花“嗖”的一下坐起来，溜下了炕，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妈妈掀开了冒着热气的大锅，弯着腰往外拾着热腾腾的馒头，又把饭都盛了出来。红薯粥热乎乎地冒着气，小花用筷子熟练地剥着红薯皮，同时偷瞄了一眼爸爸。

爸爸正大口嚼着馒头，左手正拿筷子夹起一块大白菜。

妈妈喝了口粥说：“马上进腊月了，喂牛的豆秸子不多。”

爸爸回应道：“不要紧，场里还有麦秸子，能顶上一段时间。”

妈妈挑出一块红薯说：“天气真冷，红薯都冻坏了，吃完饭得把红薯盖厚点儿。”

在爸爸妈妈眼里，这些牛啊，柴火呀，萝卜红薯啦，才是最重要的，小花有吃有喝没啥需要操心的。

一直低着头的唐小花在心里无数次对自己说：快说啊，要不然又没机会了。

小花问爸爸要不要再喝一碗粥，爸爸挥了挥手说：“不要了，剩的话加点儿水再烧烧喂牛就行啦。”

唐小花咬了咬嘴唇，小声说：“爸爸，放寒假我想去跑落子，王小芳已经报名了。”

话音刚落，爸爸啪的一下把筷子摔在桌子上，瞪着眼说：“不行！一个姑娘家，天天晚上出去跑落子成何体统，不准去！”

唐小花红着脸说：“为什么不让我去？王小芳爸爸都同意王小芳去。”

爸爸哼了一声说：“他是他，我是我，放假在家好好预习功课，别光想着玩。”

唐小花噘着嘴说：“跑落子不是玩，它是一门艺术，能锻炼人的……”

爸爸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不好好讀书，啥都没用！”

唐小花还想说些什么，妈妈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唐小花端起粥碗，默默地把已经凉了的粥全部灌进肚子里，冰凉的粥浇灭了她心中的热情，像烧红的烙铁被放进凉水里一样。

2

第二天早上，火红的太阳从东边光秃秃的榆树尖上升起来，天空总算有了点儿血色。

今天是返校日，要公布成绩，评三好学生。

唐小花早早起床，收拾好书包，穿了一件粉红色双排扣外套，这是城里的表姐穿过的，但在村里也算很新潮的。今天她连洗脸都很认真，洗完脸还抹了儿童霜，因为她觉得自己会上台领奖，对于学习成绩她还是比较自信的。

妈妈一边刷碗一边嘱咐：“小花，放了学就回家，别在外面玩了！现在天短了，黑得早。”

唐小花应了一声就去学校了。

不出所料，唐小花考了全班第二，得了三张奖状和一个笔记本。可是她一上午都提不起精神，甚至看见王小芳一直看她，也没有给她回应。她一直在想怎么说服爸爸让她跑落子。

颁奖仪式终于结束了，老师宣布从今天起学校正式放寒假了。

王小芳按捺不住兴奋，来到唐小花桌前，问她：“嗨，放假啦，咱们下午玩什么？上我家跳房子或者玩拍四角，怎么样？”

唐小花心不在焉地说：“不想玩。”

王小芳拿起一本语文书扣在自己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故意严肃地说：“小花同学，考了第二就不理人了可不好，骄傲得太明显啊！”

王小芳模仿语文张老师的语调，一下子把唐小花逗乐了。

唐小花叹了口气说：“我想去跑落子，练练胆子，可是我爸就是不同意，烦死了。”

王小芳摸着自己的下巴，思考了起来。

唐小花一边把书往书包里收，一边说：“你的鬼点子多，倒是帮我想个办法啊！”

王小芳拍了拍胸脯，大声说：“这好办，包在我身上了！你就把你那小眉头松开吧，多大点事儿，真是的！”

一听这，唐小花心情大好，抓着王小芳的胳膊非让她告诉自己用什么办法，恨不得现在就知道。

王小芳翻了个白眼，笑着说：“心急可吃不到热豆腐，等着看吧！”

没办法，唐小花只能等着了。

晚上，唐小花心不在焉地吃着饭。电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照着屋子里的每件物品，静静的，没有声响。唐小花想：小芳会用什么办法呢？爸爸能听她的吗？……

3

突然，院子里的狗汪汪叫了起来，紧接着传来开大门的声音，一束光从门洞里照进院子来，很快到了外屋门前。“是小芳啊！”爸爸起身开了门，笑着请她进来。

“叔，吃饭呢？外面真冷啊，快冻掉耳朵了！”

“小芳，今天吃饭这么早啊？”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扫了唐小花一眼，示意她快点儿吃。

唐小花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她不时用眼瞟着王小芳，想看看她到底用什么招儿来帮助自己说服爸爸。

王小芳随手抱起正在饭桌下面找食儿的猫，用手捋着猫身上的毛。那猫也不反抗，蜷着腿，眯着眼，静静地趴在王小芳的怀里。

唐小花心想：嘿，怎么逗起猫来了！？

爸爸放下筷子，对王小芳说：“小芳，你爸爸在家干啥呢？又看书呢？”

王小芳用手轻轻托着小猫的前爪儿，笑呵呵地说：“没有，我爸正对着镜子练习演讲呢，他要参加全县的比赛。”

爸爸一脸惊讶地说：“你爸是老师，还会怯场吗？”

王小芳赶紧说：“胆量是需要锻炼的，即使是像我爸这样天天上课的人也一样，尤其是腼腆内向的人，更需要锻炼。”

唐小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我就是那种内向的，也需要锻炼。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有时候明明会，一紧张就满脑子空白啦！”

爸爸有点儿不自然地说：“说小芳爸爸呢，怎么扯上你了呢？”

王小芳轻轻地把猫放在地上，认真地说：“叔，小花学习好，可就是胆子太小，不自信。这会影响她考重点中学的，我爸说重点中学都要面试的，万一到时候小花一紧张啥也说不上来可就坏了。”

爸爸听到这儿，眉头皱了一下，“影响考重点中学”这几个字就像今天吃的葱头一样，味道持久。

看着爸爸的样子，唐小花在心里默默地为王小芳竖起了大拇指，她是真有办法！

唐小花看了看爸爸，央求地说：“爸爸，您就让我去吧！您看我去跑落子，得先跟着师傅学打竹板、唱曲子，还得合着鼓点学舞步，歪头、拧腰、曲腿，样样都得学，等练好了再跟着落子队到处去演出，那么多观众，绝对练胆儿啊！”

王小芳紧跟着说：“就是啊！叔，去年正月十五，咱村落子队受邀去县里演出，看的人可多啦！当时演员们光打场子就用了半个小时呢，真是人山人海呀！您说，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能演出，平时还怕上台，怕发言吗？”

见爸爸没吭声，唐小花脑子里又冒出老师课上说过的一段话，她感觉用到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爸爸，您可别小看跑落子啊，它是一种重要的民间舞蹈，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是宝贵的民间艺术遗产，我们学跑落子也是在传承民间艺术啊，如果我们这辈没人学，落子很可能失传呢！再说啦，您不是也挺喜欢落子的热闹和欢快嘛！”

唐小花看了看爸爸，继续说：“爸爸，您让我去跑落子吧！我保证不落下学习。”

王小芳紧跟着说：“叔，您就让她和我一起去吧！我们俩每天一起去，一起回，您就放心吧！”

爸爸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还小，体会不到学习的重要。只有学习好才有机会出去，不再和土疙瘩打交道啊！”这句话像埋藏在爸爸心里很久，今天才说了出来。

王小芳搓了搓手，好像很冷的样子。

“我现在这个年纪，再學习已经来不及啦！天天下地干活，要是有知识哪儿至于这样啊！”爸爸说着话，像错过车的人一样，一脸灰心丧气。

唐小花的心一下子疼了起来，此刻，她不想跑落子了，只想让爸爸快点儿高兴起来。

王小芳转身从斜挎的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叔，这是我爸让我给您的。他说什么时候学习也不晚，您看完这本书就能自己剪桃树枝了。”

爸爸还没反应过来，唐小花就兴奋地说：“爸爸，您学好啦，还可以给别人家剪枝去啊，到时候您就是师傅啦，还可以挣钱呢！”

“哟！哟！看不出来啊，两个黄毛丫头还真有一套！嗯，书没白读。”爸爸一边翻开书，一边笑眯眯地说。

看到爸爸笑了，唐小花也跟着笑了。

王小芳瞥了一眼唐小花，心里想别光傻笑啊，咱们还没达成目标！她又说：“叔，就让小花和我一起去跑落子吧？”

唐小花一听也赶紧说：“爸爸，这个冬天我们都学习一样新东西。您学桃树剪枝，我们学跑落子，看谁学得好，怎么样？”

这时候，爸爸好像也没有理由不答应了，而且他似乎也顾不上再去反驳她们了，手里的书就像魔法石一样把他的眼睛和心思都吸引过去了。

“好吧，去学吧！但学校的作业可得按时写完，晚上排练完就回家，千万别玩儿疯啦！”

“哇哇！”唐小花和王小芳同时跳起来，她俩拉着手，蹦了好几下，简直就是两只开心的小鸟。

4

“唐小花，你的竹板怎么老是跟不上节奏啊？”领队冲着唐小花喊。

眼泪在唐小花的眼眶里打转。自从开始学跑落子，眼泪就成了常客，有时因为竹板打得不齐，有时因为步子迈得不对，有时因为鼓点踩得不好。

终于，排练结束了，唐小花哭丧着脸，长舒一口气，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小芳，你说我是不是身体协调性很差啊，根本不适合跑落子。”

“别瞎想了，多练习就好了，谁能一上来就跑得很好呢！”

“可是，你跑得就很好呀！”

“你学习还比我好呢！别瞎比较，多练习一下就好了，放心吧！”

为了帮助唐小花练竹板，王小芳和唐小花天天在一起，寸步不离。

唐小花哭的时候，王小芳负责递纸，还给她讲笑话，直到把唐小花逗乐为止。

王小芳写作文愁眉苦脸的时候，唐小花则使出浑身本事启迪她的思路。“你就写咱们上次摘桑葚吃，多有意思啊！”不管怎么样，唐小花一说，王小芳的笔就开始动起来了。要不然，写作文时候的王小芳就像冬眠的动物一样，一动不动。

这个冬天两个女孩天天忙得不亦乐乎，日子就像小河慢慢地流淌着，排练和写作业是这条河上的两条小船，它们风雨无阻，每天认真航行。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月亮格外圆格外亮，就像落子队里的铜锣一样，圆且泛着青铜色的光。

大队院子里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外圈是看热闹的，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不时地伸脖子往圈里面张望，生怕错过精彩的开场。

今天是村里的落子队第一次公开演出，村里的人都来看了。王小芳和唐小花的爸爸也在人群里。

锵锵锵，锣已经敲上了，演出马上开始。

唐小花在最后一排，随着鼓点，听着指挥，她仰起手中的竹板，快速地打着。她满脸通红，精神专注地望着前面的王小花，生怕动作出了差错。竹板的声响汇在一起，像一条小河流进了唐小花的耳朵里，又经过她的胸膛流进了心里，干涸的心变得滋润饱满。

“小花爸，小花跑得真好呀！”小芳爸爸对小花爸爸说。

小花爸爸说：“是啊，这孩子真是长大了，多让她参与活动还真不错！”

“多谢你送我的剪桃树的书，今年开春我真能自己剪桃树枝了。”

小芳爸爸笑着说：“学完这本啊，我再送你几本。加上你这几年种桃树的经验，你就成了种桃树专家喽！”

“嗯嗯，可不敢，专家都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当的，我们可不行。”

“这你就不知道了，种植能手也是专家啊！还有这跑落子，跑得好了也能成为民间艺术家呢！”

小花爸爸顿时感觉自己的思想真是太封闭了，只知道下地干活，要不是孩子要跑落子还想不到这些事儿呢！

这时，锣鼓喧天，演出到了高潮。男演员们依次翻着跟头，掌声伴着尘土扑面而来;所有女演员围成一个圈，齐刷刷地打着竹板，像是给男演员在助威。

小花看见爸爸在人群里，她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小芳看。两个人笑着对看一眼，就继续跟着节奏跑了起来，活像两条小鱼，游进了岁月这条绵长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