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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会

2020-10-15苏子

都市 2020年9期
关键词:伯父玛丽

苏子

飞机抵达长沙机场,已经是傍晚时分,天又开始下雨,所以黑沉沉的。她在候机室给堂姐打电话,让她告诉具体的方位,堂姐说在贺龙体育馆,让她打的过去,她将在体育馆门口等她。她招停一辆的士坐了上去,的士便很快穿行在雨幕里。

就要見到病危中的伯父了,她的心情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反而因为到达了一座陌生的城市而感到兴奋。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远门,难免不有这样的心情。南方的雨司空见惯,据说这个地方一年里许多的时间都在下雨,如果在她逗留期间一直下雨就麻烦了,那她将错过许多旅游景点。她当然是过来探望病危中的伯父的,代表她,还代表她的父母,但也不排除借着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做一次旅游。七十岁的伯父得了肺部感染,前两天医院给家属下了病危通知,此刻他还在医院里做透析治疗。伯父家人把电话打给父亲,父亲已经哭了个稀里哗啦。父亲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身体又不好,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他当然无法过来,只能委托她过来探望。这样,她做了简单的准备,就来了。

雨幕中的她不辨东西南北,不过不久的士就到了贺龙体育馆。堂姐撑着一把伞站在那里,看去比前两年见到时略胖了一些,眼睛浮肿,显然是这些天忧伤劳累的结果。她跟堂姐先后见过好多次面,最后的那一次是两年前堂姐随伯父回故乡。伯父早年当兵出来,退伍后留在了长沙工作。老年后伯父有了落叶归根的想法,前两年回石市买了房子,当时就是堂姐陪伯父母一起过去的。伯父只在石市住了一年,最后又不得不卖了房子,回到了长沙,原因是伯母不习惯西北地区干燥的气候,况且又想念孙子。伯父离开石市的时候,身体还算硬朗,怎么这一年的时间就不行了。

她们握手、寒暄。堂姐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着伯父的病情:“起先是咳嗽,以为只是一般感冒,也没有当回事,谁知就给耽误了。等到后来去看,已经是肺部感染,转了两次院,现在在做透析治疗。”她安慰堂姐,毕竟伯父已经七十高龄,人生七十古来稀,让她不必过于难过。

“只是,病发得有些突然。”堂姐说。

很快来到了伯父的家里,见了伯母、堂哥堂嫂,还有堂姐夫。知道她要过来,家里早已给她准备了晚饭。在饭桌上,她谈起了父母的不便,不能前来。又转递上父母托她带来的三千块钱,让他们务必收下。伯母说她父母不能前来她也理解,委托她过来也是一样的,心意她领了,钱她不能收,因为他们不容易,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吃了饭,因为天色晚了,伯母劝她先休息,探望伯父的事情明天再说。她说这怎么行,千万不能留下遗憾了。正在这时院方打来电话,让他们过去两个人。这样,她就跟着堂哥和堂姐去了医院。

伯父在重症监护室,二十四小时监护。遵照医生的吩咐,她戴上一次性口罩,换上一次性拖鞋,穿上一件白大褂进了监护室,一见到伯父她眼泪就控制不住了。伯父躺在病床上呈昏迷状态,脸颊已经完全瘪陷下去了。她轻声呼唤着伯父,告诉他家乡来人了,侄女来看他了。她说了自己父母的情况,说他们都盼望着他早日好起来。她怀疑伯父还能不能听到她的呼唤,他还有没有意识?但是就在她要离开监护室的那一刻,她看到伯父眼里滚出了眼泪。

她刚出来,伯父就不行了。医生出来跟家属商量,需不需要给伯父电击抢救。堂哥和堂姐快速地商量了一下,说算了,不要再给病人增加痛苦了。这样,几分钟后,伯父过世了。第二天,按照回族的习俗,伯父葬在了离市区五十里路外的北郊回民公墓里。

稍后的这两天天气出奇的晴朗。知道她过来一次不容易,尽管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伯母还是让堂姐陪着她到一些旅游景点去转转,还亲自给她安排了线路图,她满心感激。堂姐带着她搭乘一辆旅游车出发,行一个多小时,到了刘少奇故居,她们便下了车,给铜像献花篮,参观了展览馆、荷花池、居室等;再行,到了毛主席故居,拜谒了伟人铜像,参观了故居、图书馆,照了许多相发朋友圈。然后又到了水滴洞……南方空气湿润,一路所见山地不高,碧绿如茵。往回返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快到长沙的时候,手机提示音响了,打开看,是爱人谢军给她发来一组图片,那是一辆越野车不同角度的几张照片。她打了几个问号发回去,谢军马上发语音过来:“在银川二手车市场呢,看的这辆车,感觉不错。”

她说:“你又发神经呢?”

“我只是过来看看,这车性能不错,价钱还可以。”

“看看就好了,不要想入非非,想买车,你有那个实力吗?”说完,她关闭了语音通话。

本来这次过来,她是想多待几天的,登临岳麓山,观瞻岳麓书院,游览橘子洲头。当然,长沙市区也是有看点的,比如贾谊故居,还有火宫殿等。湖南地界与广东相连,她还想到广州去玩玩,去看看大海。可是晚上她与堂哥产生了一点矛盾,心情就开始暗淡下去了。他们矛盾的起因,是她家买伯父的那套八十五平方米的房子,那房子地段稍微偏僻一点,伯父买的时候二十二万,加上装修及购买家具,大概花了二十七八万的样子。虽然只住了一年,但也是二手房了,况且房价继续在走低,最后她只掏了二十三万就买下了。伯父与他们交割房屋,却没有过户手续,原因是那家建筑开发公司已经破产了,房产局那边手续没有完善,房产证暂时无法办下来,他们与伯父双方只是签订了购房合同。半年前传出了消息,据说那边要建一座黄河大桥,那几栋楼都在被拆除的范围。在他们看来,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楼房一拆除,就可以得到比买房时高出许多的赔偿,何乐而不为?高兴之余,他们也开始筹划着美好的未来。有了这笔赔偿,他们可以在市中心买一套新房,面积还可以再大一点,比如一百平方米,估计钱不会差太多的。谢军却跟她的想法不同,谢军说,房子当然是要买的,但完全可以按揭付款。谢军有爱车的情结,他们结婚时没有房子,只有一辆DX7越野车,除了平日使用外,谢军还喜欢到沙漠去冲浪。前两年买房时,因为手头拮据,那辆车挺便宜的就卖了。为此谢军就像丢了魂一样,大概梦里都开着他的爱车在沙漠冲浪呢。对谢军的想法她当然是持异议的,车可以稍后几年再买。他们都是打工族,双方父母家都不殷实,谢军父亲早些年前查出了尿毒症,为了治病他们也拿了不少钱,却治愈未果,去年去世了。母亲平日跟着他哥过活。自己的娘家又在农村,一年的收入也只维持父母的生活。对她的提议谢军不置可否。不久前他们得到了消息,拆迁他们这样的房屋,将在原有购房合同的价格上,再上浮七十个百分点,也就是说,他们将能得到三十八万的拆迁赔偿款。他们买房的时候只花了二十三万,一年的时间就赚了十五万,这怎么能不让人心花怒放呢?当然,因为购房合同是伯父跟房产公司签订的,这笔款最终会打到伯父的存折上,他们再从那存折上取回属于自己的拆迁款。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这天看到谢军发过来的二手车的照片,她的心里就开始打鼓,她害怕谢军会先斩后奏,买下那车。

龃龉就发生在这拆迁款的事情上了。她没有想到堂哥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而且具体数字他都知道。堂哥说:“有件事情我正要跟你商量呢,那拆迁房赔付的三十八万,你们是大赚了一笔。可是,你们也不能让伯父这边赔进去那么多钱。”

她心里一惊:“哥,我听不明白,即便是赔付三十八万,那也是我们应该所得,毕竟我们跟伯父是签了购房合同的。”

堂哥说:“你们是签了同合,可是伯父那么便宜就把房子卖给你们,还不是看在亲情的份儿上。所以,你们应该补偿伯父买房和卖房之间的部分差额。”

“不明白。”她嘟着脸说。

“妹子,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伯母拉她到一边说:“不要听你哥在那里咧咧,这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他做主呢。”

她最终没能达成所愿,不要说到广州,去海边游玩,就是在长沙,也只是待到第二天。去岳麓山、橘子洲头游玩,也是看在伯母的面子上,但早已索然无味了。她买了当天夜里的返程火车票,因为卧铺票早已售罄,只能是硬座了。咨询工作人员,从长沙到银川得三十个小时,她心里暗暗叫苦,没想到此番出门会如此闹心。伯母一个劲地挽留,堂姐也是真心想让她留下来多玩几天。但是她的心里已经黯然。她打的,堂姐一直把她送到了火车站。晚上十点,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灯火阑珊的城市,火车就启动了。

车厢里人满为患,她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许多都是站票乘客,吵闹声压过了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当声,空气中散发着一些难闻的臭味。她发现许多人的脸面都是抑郁的,仿佛他们也和她一样,遭遇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她现在只是想着这难耐的三十个小时该怎样打发,三十个小时的煎熬,在她看来就是三十天、三个月、三年那么漫长。快到午夜时,邻座的乘客相继打起了呼噜,其中一个湘妹子把一条袋子铺在了她的座位下面,然后一缩身钻了进去,在里面躺下了。不久,座位下面就传出了打鼾声。来到长沙后,闷热潮湿的环境,加之挪了地方,使得她根本就没有休息好。此刻困意泛上来,她也想睡一觉,可是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那些烦心的事情。后来实在无法,她掏出手机来,玩起了一款叫作《英雄杀》的游戏,以打发寂寥的时间。这一夜她顶多眯瞪了一个小时,次日哈欠连连。窗外,重峦叠嶂的山峦、碧绿葱茏的原野、优美的村庄和繁华的城市,一幕幕风景扑面而来,她却已经没有多少观赏的心情了。

两天以后,她总算熬到了终点站。太阳还没有出来,车站外面,一辆通往石市的大巴车停在那里。她的家住在石市二区,坐大巴还得走近三个小时。她一上大巴车,就趴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回到石市后她给乡下的父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平安地回到了家中。父親问询了她一些有关伯父丧事的经过,声音中充满了哽咽,他因为没能参加自己哥哥的葬礼而感到遗憾。她知道父亲跟伯父的感情深,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去过长沙,他木讷,不喜欢热闹的场面,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去过银川。她安慰父亲:“爸,伯父去了也就去了,您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养好自己的身体。”

小区楼前花圃里种的秋葵花已经开出了花朵,秋日暖暖。她在火车上曾经给谢军发过短信,告诉他她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谢军回信说:“怎么不多玩两天?”之后就没有音信了,好像对她此次的出门漠不关心。她回到家里,没想到屋子竟是如此的凌乱。谢军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也是在玩那款《英雄杀》的游戏,手机里传来她熟悉的音效声。看见她,谢军只是说了一声:“回来啦!”就又低头迷恋到手机上了。她有些懊恼,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收拾屋子。她嫁到这个家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里,谢军基本就是一个甩手掌柜。她当初跟了他,是因为经不住他殷勤的诱惑,那时候谢军可是个好好男,嘴甜手脚勤快,对她百依百顺,可是结婚之后就开始变了。结婚的时候,考虑到他家的情况,他父亲常年有病,也就没有提在城里买房子的事情,看着她身边的那些靓男俊女们有房有车,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甭提多后悔了。只怪自己当初太傻,听不进别人的劝说。她后来买房,是两个人几年打工攒下来的钱。好在总算有了房,可以松一口气了,尽管以后还面临着孩子上学,老人的赡养等问题,但至少眼下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他们都做临时工,谢军也换了好几个厂子,如今在一家铁合金厂上班。这两个月,因为环境整治,厂子停产了。好像是有了就要拆迁这个指盼,工厂停产之后,谢军也就心安理得地闲待在家里。她已经不想再说他什么了,虽然感觉他不上进。前些年因为鸡毛蒜皮也吵过,感觉一结婚,爱情的风帆就被残酷的现实给碾压了,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买房子的压力,结婚前的浪漫全淡了。可是吵的结果呢,还不是搞得两人都不高兴,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她并不奢求多么轰轰烈烈,只想着平平安安就好。如今她在一家文化产业公司上班,工资不高,但是比较清闲,离家近,可以照顾孩子。她这次长沙之行,老板也是特准了她的假期的,知道她出去要游玩,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军玩得专心致志,她拖地的时候,故意用拖把在他的脚上狠狠地碰了一下,谢军对她翻翻眼睛,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手机上了。一趟出行回来,她没有听到谢军一句关心的话,他没有问她累不累啊,吃了没有,这让她伤心透顶。七年之痒,夫妻间最大的问题都暴露出来了,虽然没有了房贷的压力,但是她感觉他们夫妻像是两匹往不同方向拉车的马。她只想着安心过日子,谢军却还好高骛远。她觉得他往往不切实际,就像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比如,前一段时间,他们公司推出了首个“华彩人生”体验计划,除了发广告,公司还派出两辆车进行宣传。公司门口的电子屏上不停地滚动着:“华彩人生、十月黄金周沙漠野营篝火音乐联谊会活动指南”。公司在毛乌素沙漠深处一个叫拉巴湖的地方有一处产业,在那里建了庄园,供人们前去游玩。此次活动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英雄会”。作为文字工作者之一,她还能记住活动的主要五项内容:沙漠车冲浪激情体验、沙漠野外啤酒节、沙漠歌手大比拼、沙漠摇滚乐队音乐现场、沙漠“露营”户外浪漫体验。特别是第一项,也就是沙漠车冲浪激情体验,每年那都是最吸引眼球的,今年公司还为此设了重奖,一等奖金额达到了十万。这一创意取得了突出的效果,许多外地的选手纷至沓来,在她临行长沙的时候做过统计,当时报名的车辆就达到一千两百辆之多,这还不包括摩托车。估计到了举办活动的那一天,前来参赛的车辆会达到一万辆。有了这么多车,光选手的报名费公司都会大赚一笔,其他的收入呢?自从推出这个计划以来,谢军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种跃跃欲试的猴急样子,让她看了哭笑不得。作为他的妻子,她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热衷于那项运动,当初他们家还有那辆DX7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约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去沙漠里冲浪。好在他们现在没有车了,有车她也不赞成他再去搞那个幺蛾子,费时费力费钱不讨好。

谢军终于放下了手机。她做完家务之后,还在考虑怎么跟他说起她那闹心的事情,没想到谢军的一句话让她像噎着个什么东西一样张嘴呆在那里了:

“老婆,我报名参加了你们公司的那个联谊活动。”

她狐疑地看着谢军:“你报那个做啥?你想去参加比赛,可是车呢?”

“你还记得我给你发的那些有关车的图片吧?对,就是那辆车,我把它买下了。”

她几乎是跌坐在沙发上了:“你把它买下了?你……哪来的钱呢?”

一辆七成新的银灰色帕杰罗越野车,豪华七座,全时四驱,就停在楼前的车位上。谢军那天发图片的时候,她还心生疑虑,如今果然生米煮成熟饭了。她七窍生烟,没想到谢军竟然先斩后奏了。二十万,家里没有供他买车的钱,他却拆借了三万,加上家里仅有的两万元交了首付,其余就得靠车贷了。对于她的异议,谢军更是不置可否,车要买,新房也要换,什么叫诗意的生活,没房没车狗屁不是。

“你这是作死!”她气得要哭,不由跟他吵了起来。

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他竟然没有跟她商量,自作主张。当然,如果经济宽裕也就罢了,公爹以前因病没少花钱,他们的条件并不好。如今为了他的爱好,他们居然又举债了,这是过日子吗?气头上的她,本来想着就要离家出走,到娘家去躲躲,但她又怕给体弱而又忙碌的父亲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最后她选择了提前上班,到單位去,躲开那个烦心的人、躲开那些烦心的事情,或许心里会好受一点。从她家出去,坐公交车两站的路途就到了上班的地点。在那繁华的商业地段,华彩文化产业发展有限公司也算醒目,它的办公地点是二层小楼,门面招牌蓝白相间,除了公司全称,服务宗旨用小一号的字体写在下方:文化传媒、音乐教育、承接工程、广告策划、灯光音响设计、开业庆典、文艺演出。两年前,她经朋友介绍来到了这里,她完全是个门外汉,没有学历,没有经验,没有技术,不过老板在试用了一个月后还是留下了她,就是因为她踏实、勤快。如今她负责一般的文字工作,不过,遇到什么活动,老板也会另行安排她过去帮忙。她这天走进公司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对她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们肯定不会想到她这么快就会回来。其实这办公室总共才七个人,有两个出去跑业务去了。她在这里工作的一年时间,确实感到了压力,原因是他们之间的收入无法形成比例。特别是跑业务的,每单下来都有不菲的提成。比如有人要上KTV,这边就有完整的工程规划和服务规划,能够提供很好的设备,拿出最好的策划方案。还有庆典展演之类的,搞策划的员工很是吃香;当然还有承包其他工程的。这个团队里藏龙卧虎,和谐的背后也充满了竞争。在他们团队中数丁玛丽跟她好了。丁玛丽口才好,性格外向,是他们的部门主任。丁玛丽有一股让她无法抗拒的亲和力,她觉得是值得交心的。

看见她,丁玛丽就开玩笑说:“还是华姐思想觉悟高,心系公司,这么快就回来了。”

“想你们了。”她脸上挤出惨淡的笑容,然后从包里掏出买的湖南特产槟榔,每人一包递到他们手里。

“华姐,不过你回来得正好,你先处理一下这几个文案,完了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丁玛丽说着给她递上一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是一份企划书,还有一些分类广告。她坐下开始打字,脑子里还不时地冒出那辆七成新的帕杰罗越野车。因为谢军一时的冲动,他们家里又背上了十八万的欠款。本来想着那拆迁的事情如果能成,他们应该最大限度地改变住房环境,现在一切又不得不重新计划了。打完那些文字,她泡上一杯茶,然后从网上调出了有关帕杰罗车的信息,特别是跟自家那个款式一样的,细心地浏览起来,空间、配置、动力油耗,上面全是溢美之词。看见丁玛丽走过来了,她赶紧屏蔽了屏幕上的图像,但是丁玛丽已经看到了,笑着说:“华姐,研究车呢?”

她苦笑了一下:“只是随便看看。”

“对了,你家那车的牌子就是帕杰罗,那天谢军开着车来报名的时候我看到了。”

她压着心里的火气,说:“丁主任,想必你也知道了,那车二十万呢。这么大的一笔开销,谢军竟自作主张,根本没有跟我商量。”

“啊!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呢。”

“如果我们能像你那么有钱也就算了。”

“我能有什么钱。”

“谢军这么做,还把我看成是她的妻子吗?”

“我们都知道谢军特喜欢车,不过他这么做确实不对,你先消消气……对了,我忘了正事了,这次十月黄金周沙漠联谊活动,规模肯定不会小,如今光沙漠车冲浪的报名人员都过千了,这还不包括摩托车冲浪和其他活动项目,估计到时候人数会接近十万。所以,那边的前期准备工作也是相当重要的。公司想派你到拉巴湖去一趟,主要是协助那边的人员把准备工作做好,免得到时候出岔子。”

她想了想说:“行吧。”

丁玛丽取走了她打印出来的文案,可是跟着她又回来了:“华姐,今天你真是心不在焉了,你瞧这上面的文字,出现了这么多错误。”

文案摆在面前,她果然看到了几处错误的地方,被丁玛丽用笔标了出来。她一向以工作严谨著称,这么低级的失误还是第一次出现。她脸一红说:“我改。”

距离她去拉巴湖的日子还有几天的时间,她不知道这几天该怎样打发。跟谢军的事情,也不能就这么完,毕竟买车这件事儿不是一件小事情,撂下那二十万不说,这还关乎尊严地位的问题,她在这个家里,总不能像空气那样存在着。下班的时候,谢军开着那辆帕杰罗过来了。车在公司门口一停,从车上跑下来了女儿萍萍,她冲进公司来,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几天不见,如同分别很久了那样让她满是思念,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女儿说:“妈妈,咱们回家。”她放下萍萍说:“去,跟你爸先回去,妈妈还有事情。”女儿悻悻地回到了车上,谢军却并没有发动汽车,隔着车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她嘟着脸往前走,正好这时候丁玛丽也走出来了,一看这阵势她就明白了几分,她先是劝她说:“华姐,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矛盾,回家后再说。”又对谢军说:“要不你先回去,我这里劝劝华姐。”

她被丁玛丽拉着,往她家走去。虽然是同事,但上她家这还是第一次。丁玛丽的男人当然也是打工族,他跟一家建筑公司签订了两年的合同,一年前随着公司到新加坡搞建筑去了,那边的工资高,除去吃喝,每个月能开到一万块。丁玛丽比她小一岁,但是哪方面都比她混得好。她家的房子也在繁华地段的一栋小高层里,住在十二楼,一百二十平方米,装修得富丽堂皇,站在窗前,眼前的城市就尽收眼底了。这套房子,连装修下来花了五十多万,她听了以后有一种幻灭感。自家的楼房还没有拆迁,谢军就提前预支了二十万,堂兄那边也在闻风而动,自己那美好的梦想仿若成了空中楼阁。

“让他作吧。”她越想越气,眼泪不由流了下来。

“喏,”丁玛丽把一张纸巾递给了她,“华姐,木已成舟,你也就不要太往心上去了。我知道谢军任性,有大男子主义,但他是爱你的。再说,你们还有孩子,闹腾下去还不是孩子受罪。好了,反正我也一个人,今夜你就住这里,咱姐妹唠唠话。”

当天夜里,谢军竟然再也没有给她来过电话。好在有丁玛丽陪着她聊天,她们在一张床上躺了很久,这种跟闺蜜单独在一张床上躺着的事情,自从她结婚之后从来就没有过,让她一时有些不习惯。好在丁玛丽随和,像是姐妹。丁玛丽有厚厚的两大本相册,她翻看那相册,里面多是丁玛丽旅游时的风景照。她没有想到丁玛丽去过那么多地方,北京、上海、新疆、西藏、港澳、新马泰,至少不下二十座城市。而自己去了一趟长沙也没有玩好。“好好干,文化公司還是很有发展前途的,这次派你到拉巴湖去,其实也是对你的锻炼,等到你能独当一面了,公司肯定会委以重任的,到时候不但工资高,还有出差的机会。有了钱,想去哪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丁玛丽是在安慰她,也是在鼓励她。后来她翻到丁玛丽弟弟的照片时,就有些躺不住了。丁玛丽有个弟弟,早年学了钣金技术,如今在省城的一家汽修厂当工人。曾经有一次,丁玛丽给她看过她弟弟发来的视频,他们正在把两辆出过交通事故几近报废的车进行重新组合。“这也行吗?”当时她心里充满了疑惑。“或许能行吧。”对此丁玛丽也是一知半解。此刻,照片上的小伙子穿着工作服,站在一辆红色的轿车前面冲着她发笑,车上贴着那么多报纸,就像一个女人脸上贴满了面膜一样,遮挡了真实的面目。

丁玛丽见她发呆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好像猜中了她的心思,说:“你放心好了,你家那车就是我弟弟帮忙给买的,有没有出过事故,有没有淹过水,他都能看出来。”

“他买车的事情,你一开始就知道?”她一脸的狐疑。

“是谢军过来求我的,让我弟弟帮忙给他看车,我当时还以为你也知道这事呢。”

原来蒙在鼓里的,一直是自己,她不知道谢军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后来丁玛丽回了自己的卧室,她的心早就乱了,一关灯,那些琐碎的往事就一股脑儿地都蹿上来。她想起当初刚结婚时,为了能早日实现有房子的梦想,在孩子出生几个月之后她就到一家餐馆去帮厨。为了挣钱,孩子一岁就早早地断了奶,她随谢军一块儿到那家微粉厂里去上班,吃住在厂里。在别人利用闲暇时间逛逛商场、看看电影、跳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待在厂里,下班后顶多换一身干净的工作服,吃饭也是自己做,省了许多的开销。那时候虽然苦,却觉得有奔头。这几年是怎么了,难道谢军把那些苦日子忘了?

她跟谢军僵持着,两天都没有回去。她懊恼的是,谢军只给她发过两次微信,并没有过来找她。他如果来找她,给她赔赔礼,说不定她的气也消下去了。她最后得到家里的消息,还是丁玛丽告诉她的,他们的孩子病了,在医院里输液。丁玛丽说,赶快去吧,这时候孩子最需要母亲。她放下手头正在处理的材料,匆匆就往医院里赶。原来头一天孩子就有些发烧,以为只是一般的感冒,谢军也没有在意,只是给她吃了一些感冒药和退烧药。孩子症状消失后,傍晚他又带她去吃了火锅,到夜里孩子病情就加重了,除了发烧,还呕吐。后来到医院里检查,显示是肠淋巴结发炎,要输液治疗。她到医院后,看到躺在输液床上的女儿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都碎了。女儿对她笑了一下,说:“妈妈,你来了。”

她的心里是深深的自责,当天下午就回家去了,她不能再丢下孩子了。不过家里的冷战还在继续,她晚上搂着孩子睡在一间屋里,把谢军晾在了一边。

过了几天,公司正式下了通知,让她第二天就到拉巴湖去报到。那个下午公司就给她放了假,让她回去做准备。她回来后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几件衣服、化妆品、洗漱用具等,装进了一个拉杆箱里。下午谢军接孩子回来,看见摆在地上的拉杆箱愣住了,终于憋不住问了她一句:“你要走?”女儿一听抱住了她的腿:“妈妈我不让你走。”她有些心酸,女儿病刚刚好,她怕离开她谢军照顾不好孩子。但是公司的决定她不能不执行,况且她离开家,也是为了躲避眼下的烦恼。她摸着孩子的头说:“妈妈不走,妈妈只是到拉巴湖那边出差,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又对谢军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把孩子照顾好,孩子病刚好,不该吃的千万不要给吃。”

她没有想到,夜里孩子刚刚睡着,谢军就摸索到她身边来了,要跟她亲热。她知道谢军这是要跟她和解,但是她心头的怨气一时怎么能消下去呢?于是故意背对着他。谢军迟疑了一下,还是强行钻进她被窝里了。谢军说:“老婆,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动那么大的肝火,不就是十八万块钱嘛!你看,咱们这房子就要被拆迁了,咱们拿出一半的钱来,就算交首付,也一定要买上档次的房子。咱俩都还年轻,就算再过两年苦日子又有啥了不起?”

她不想跟他说话。不想说,但有些事情,又不能不现在就说,比如拆迁的事情,堂兄那边也在打着这拆迁款的算盘,她应该尽早告诉谢军才是。她考虑了半天,终于开口说:“我也是给你提一下醒,长沙那边,我堂兄对拆迁款的事情提出了异议,他认为那笔钱,我们应该补偿伯父买卖房时的差额。”

谢军一下子从床上翻起身来:“什么狗屁话,他有什么资格要分我们的钱?”

“你也不要激动。他的理由是,伯父卖给我们房子的时候是照顾了我们的。”

“他要是不卖,就是赔付一百万我们也不会眼红。为什么他不等?这件事情你不要管了,看他怎么把钱从我手里拿走,实在不行就走法律!咱们手里有合同。”

她不便此时再发表意见,她怕火上浇油。这位堂兄,以前伯父在的时候她也听到数落过他,上班吊儿郎当,没有上进心,跟堂嫂关系也不怎么和睦,还好赌,败光了家里的积蓄。但她不想贬损他,毕竟是伯父的儿子,她的堂兄。而且,伯父卖给他们房子的时候确实做出了很大的让步,况且早年间伯父对他们家的帮助也不小,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她还是铭记的。

“狗屁堂兄,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她听到谢军还在一边骂骂咧咧着,抽出身回到了另一个房间。

她去拉巴湖的时候是搭乘公司的配货车,车上还拉着送往那边的货物。拉巴湖离石市有二百五十里的路程,她一直没有到过那个地方。早年也有几个朋友约她一同去玩耍,顺便还可以挖一些锁阳回来。但是她知道,玩耍肯定是要花钱的,他们刚刚买了房子,手头吃紧,就推脱掉了。此刻,载着她的车辆已经在通往那里的路上了。九月的大地飘着瓜果的清香,进入乡村后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车窗里透进来阵阵清凉。过了黄河大桥,一直往东,又过了一个叫陶乐的镇子,一望无际的毛乌素沙漠就展现在眼前了。

拉巴湖在毛乌素沙漠的深处,是一个天然的湖泊,面积不过十来亩大小,像一块翡翠一样镶嵌在那里,湖水常年不干。因为有了水,四下长了一些怪柳,也让这里有了一些神秘的传说。从陶乐出发,有一条公路穿越沙漠,直通内蒙古鄂托克前旗。这条路正好离拉巴湖不远。有了路,有了这么一个美丽的湖泊,就有人想到了在这里搞开发,这人当然是华彩文化产业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于是,就开始筹建拉巴湖庄园。因为是沙漠地带,不适宜搞大型建筑,只在拉巴湖附近建了几栋漂亮的平房和一些凉亭。最有特色的,是那一座座蒙古包了,像是在沙漠里长出的一朵朵蘑菇。通往拉巴湖的道路上,用松木做了一个阔达的庄园大门,上端一块牌子上,用红漆写着斗大的几个字:拉巴湖庄园欢迎您。这两年这里的开发主要是沙漠车冲浪、野钓等。配货车来到这里卸下货物,她也在一间屋子安了身。

她走出来,在沙漠里徜徉,最后来到一座很高的沙坝上。秋日的沙坝透着一种安详,天气炎热的时候,她曾经看到一些诸如蜥蜴、甲壳虫之类的小动物,随着气温的转凉,这些小动物也不见了。晚景中的拉巴湖,更像是一个秀美的处子,掩映在树丛中的那些房屋让人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多么恬静、多么优雅呀!她在心里感叹。曾有一刻她想,能在这里生活也是一种享受,远离了尘世的喧嚣,远离了名利的烦恼,自由自在,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不过,很快也就从幻想中抽身了,她知道此次前来的任务。在沙坝的前方,也就是拉巴湖的前面,有一段比较平缓的延伸地带,将是此次活动的主要场地,而她脚下,则是“英雄会”沙漠车冲浪的地方。国庆黄金周,不下十万人聚会,那盛况肯定空前。她此次前来,主要是帮助其他工作人员对这里的现场进行规划部署。要说拉巴湖庄园服务也是一流的,商店、餐厅、舞厅样样齐全,但面对这样大规模的聚会,光这些肯定不够。她转了一圈后,脑海里闪现出一些独特的想法。晚上她趴在电脑前,打出了一份对此次活动的补充方案,比如在那块空地上搭两个可供人们休息的彩钢棚子(而这彩钢棚子,也会为今后举办更多这样的聚会打下基础),增加更多的摊点出租;另外,准备大量的旅游帐篷,增加更多的临时住宿环境,以便为那些需要在沙漠里过夜的人提供方便。她连夜把这份补充方案发送到丁玛丽的邮箱里,丁玛丽很快给她回复过来,说感觉不错,她将尽快把补充方案递交到老板那里。

她的补充方案果然得到了公司老总的重视,也给出了回复,告诉她建议很有价值。过了一天,来了一个施工队拉来了建材,只用了两天,那个彩钢棚子就搭起来了,沙地上多了许多的帐篷。那两天,她也没有闲着,她和同事们在赛道上拉出隔离带,搭建了一个演出台,还在围绕拉巴湖的树上挂上迷幻灯,在进入庄园的路上安装充气拱门、挂上象征着节日的大红灯笼。包括她在内,他们一共十个人,每天的工作量都不算大,累了就在沙地上席地而坐,天空是那么湛藍,空气是那么清新,她的心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舒畅了一些。这天一辆蓝色的奥迪轿车驶过来,在平房那边停下了,车上走出了丁玛丽,还有一个微胖的男人,那是部门经理。原来他们是来检查工作的。她和庄园的负责人陪着他们在四下转悠了一番,部门经理满意地对她露出了笑脸,夸她的工作很到位,特别是那些设想很得老总的赏识,看来公司这次派她来确实是派对人了,她这个月,肯定能拿不少的奖金。她赶忙说:“谢谢经理。”

随着国庆节的到来,庄园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客人,很快那些蒙古包就被租了出去,晚上歌声不断。这时候,拉巴湖四周迷幻彩灯闪闪烁烁,把幽蓝的湖水装点得美轮美奂。黄金周开始的第一天,确实如大家预想的那样,从早晨开始,参加“英雄会”的游客们纷至沓来,私家车、大巴车、摩托车,很快在那边的场子停了个满满当当。一大早她就忙活上了,帮着厨房分装盒饭、帮着游客寻找停车位置、为开幕仪式做着准备。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谢军打来的。她出来这么些日子,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她这几天一直挂念着孩子,但她不想打电话过去,得到家里的消息,还是从丁玛丽那里。那天丁玛丽来到拉巴湖后,给她带来了女儿的消息,说头一天谢军和几个朋友外出,让她帮他把萍萍从学校接回来。结果那个晚上女儿一直在她那里待到半夜。她听了长出一口气,知道孩子痊愈之后一切安好,却也有点心酸,觉得谢军就是一个不合格的爸爸。此刻她心里满是怒火,没有去接谢军的电话。电话响了几次之后,谢军却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说:“老婆,我把孩子带过来了。”看见孩子,她心软了,丢下手里的活计抱起她来,又在她脸颊上吻了两下。女儿说:“妈妈我想你。”

这天拉巴湖真是人山人海,彩钢棚下面,也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棚子就近辟出的销售摊点,兜售水果的、叫卖炸糕的、面食摊子、肉食摊子,以及卖衣服的、卖杂货的,琳琅满目;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们的欢笑声、吵闹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炒豆子。一个卖糖葫芦的汉子走过来,她给女儿买了一串糖葫芦。到了十点,摆在戏台前边的礼炮发出一阵震天的轰鸣,一串串气球飞上天空,“英雄会”拉开了帷幕。礼炮声之后,公司老总走上台,那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声音洪亮地宣布“英雄会”正式开始,然后是地区文化旅游局局长做了重要讲话;接下来,让人瞩目的文艺汇演开始了。这次汇演请的是省里有名的歌舞团,独唱、合唱、相声、小品、舞蹈、魔术,一波比一波热烈。舞台前黑压压的满是人头,空气仿佛被点燃了。她台前台后地忙碌,调音、倒茶、接待贵宾、安排饭食、准备下午的活动———下午还有一场精彩的斗羊比赛。她感觉自己在忙碌中得到了充实,那些烦恼,也就暂时放到了一边。

要说沙漠车冲浪,确实是这次活动的高潮,许多人都为之癫狂。从清晨开始,人们就簇拥在比赛场地的周围,有些忠实的粉丝脸上还涂了彩绘,手里挥舞着小彩旗。她也被丁玛丽拉到了现场。她没有想到丁玛丽就是个狂热的沙漠车冲浪膜拜者,比赛还没有开始,她的脸就激动得绯红,像是打了鸡血,兴趣一点儿也不亚于男人。她背着一只坤包,里面除了水,还有一只望远镜。跟丁玛丽相比,她就显得冷静了许多。她早年也参加过沙漠车冲浪,那时谢军开着家里的那辆DX7拉着她,场面远远没有这么壮观。在沙漠冲浪中,她并没有感到有多么刺激,或许和精神压力有关吧。此刻,看着前方的车阵,她就又想到了自家的那辆帕杰罗,想到了那二十万的外债。正在这时喇叭里传来了开始比赛的消息,一位挥舞着彩旗的裁判员做了个出发的手势,第一拨冲浪车就轰鸣着冲过来了,飞速从他们面前驶过,冲上了一座沙山。她看到那些车逐渐地变小,变成了一只只在沙漠里爬行的甲壳虫。丁玛丽举着望远镜,兴奋地忘情地喊着:“加油!加油!那辆长城H9,还有那辆霸道……哎呀,快看,猛禽150、陆巡、奔驰G63,一辆不逊一辆。”

她往后看过去,后面等待出发的车还有很多。一直到第五拨车过来的时候,她才看到了自家的那辆帕杰罗。在那些豪车中,自家的那辆七成新的车就像个丑小鸭。当然,车辆不分新旧和贵贱,选手不分年龄和贫富,只要玩得开心就行———重在参与嘛!当初他们宣传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宣传策划的时候,包括她在内的公司员工,可是没少动脑筋、下功夫。谢军戴着一副太阳镜,在驶过她面前的一瞬间,她还看到了他神气十足的面孔。她想起当年谢军载着她沙漠冲浪的情景,他似乎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信心满满。当然,他的驾驶技术还是不错的,尽管那时是一辆DX7,每次冲浪,却也一点儿不落下风,有一次还夺得了冠军。当时的冠军可没有什么奖金,毕竟那只是一些冲浪爱好者的自娱自乐罢了,是在沙漠里来一次狂欢……此刻,她望着自家那辆车,不免勾起一些回忆,情绪也产生了一丝波动。她看到那辆帕杰罗在冲刺沙坝的时候先后超越了两辆豪车,这时她身边的丁玛丽手舞足蹈起来,高声喊着:“华姐,你家的男人了不得。哎呀,超越了几辆豪车。谢军加油啊!”嗯,她的心也怦怦直跳。谢军驾驶着那辆银灰色的帕杰罗,一会儿冲刺到了高坡,一会儿行走在沙脊上,一会儿又驶下了沙谷。是的,他在炫技,那些开豪车的,未必有他这样高超的技巧。最后那道沙坡,是挡在赛车面前的一堵墙,那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较量。帕杰罗一路怒吼着冲去,它的身后是车轮飞溅起来的沙尘……可是,那辆车没有冲到终点,冲到半坡的时候,不知为何它竟然熄火了。

她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等到谢军再次打着火,其他的车辆早已把他甩在了后面……

沙漠车冲浪的颁奖典礼,是在两天之后。这么多的高手,这么多的豪车,谢军当然没有取得名次。那天参加完比赛之后,他心情很颓废,仿佛也对不住妻子,垂着头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当天就回去了。事后丁玛丽说,如果他那天驾驶的是一辆新车,即便是帕杰罗,应该也能力克对手,起码拿到前三名没有问题。这显然是在安慰他,也是说给她听,她却再次陷入了苦闷。颁奖典礼依然精彩纷呈,公司请来的安塞腰鼓队,颁奖之前举行了腰鼓表演,把氛围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之后,获奖选手们被几个花枝招展的礼仪小姐簇拥着走上了颁奖台。拿到冠军的那个人,比谢军精瘦许多,他从公司老总手里接过了奖牌,高高举起,脸上放着异彩。突然人们开始鼓掌欢呼起来:“我们的英雄!我们的英雄!”一片排山倒海的声音,从颁奖台这边,一直响彻沙漠深处。颁奖台上方的彩旗在招展着,猎猎有声,两串气球也在摇曳晃动,好像是在向英雄颔首致敬。

此次活动,不论是喜欢垂钓的,还是喜歡篝火晚会的,各有收获。五天后活动圆满收官,人们意犹未尽,总感觉时光匆匆;华彩公司赚得钵满盆满。整个活动过程中,不论是开幕式还是闭幕式,包括期间的活动,地方电视台都进行了跟踪报道,让更多的人知道了拉巴湖,知道了“英雄会”,增加了庄园的影响力,也为这项活动今后长期的举办做了很好的铺垫。她又在拉巴湖待了两天,完成了收尾工作,之后就回去了。没想到回去以后,公司就对她的创意给予了奖励,奖金是一千块钱。

但是生活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丁玛丽建议她用这一千块钱好好添置两件衣裳,毕竟这笔钱是薪水之外的来财。“买两身衣裳,再去歌厅里K歌。”丁玛丽的话富有鼓动性。可是她那天进到商场里,在衣服柜台浏览了一会儿,还是走掉了。都说女人的衣橱里永远都缺一件衣服,但她的衣橱里衣服真的不多,早年间艰苦的日子磨炼出了她省吃俭用的脾性,平日里很少逛商场,如果朋友聚会,她也会考虑一番该不该去,毕竟还有回请的事情。而自从谢军买下了那辆帕杰罗之后,她知道家里又得过一段苦日子了。

他们的生活仿佛凝滞了,陷入了寒冬。他们现在正陷入车贷的困境当中,除了车贷,还有保险费、油耗、维修保养费。购车本来就是个消费品,永远不会增值。他们都是打工族,属于不稳定收入人群,孩子要花费,老人要供养,平日的生活也不能过得太差。还有呢,谁也不敢保证哪一天不会得一场大病,就是平常的小病,一年累计下来,也是不小的数字。为了还贷,他们今后至少两年将不得不勒紧裤带。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谢军送丁玛丽上省城,半道上出了车祸:一个醉鬼突然从一辆车后面鬼探头蹿出来,被他们的车撞了。虽然在医院里做了检查,没有造成什么伤残,但是对方一直嚷嚷着头疼。为了息事宁人,丁玛丽给他掏了五千块钱。这件事情很快在单位里传开了。丁玛丽是有车族,难免不让人想入非非。谢军跟丁玛丽早就认识,有一年丁玛丽在乡下的父亲种了五亩西瓜,结果那年西瓜滞销,为此他找到了女儿。丁玛丽大展手脚,活动了许多朋友来帮忙,谢军也动员了自己的朋友来为她分忧。不但如此,谢军的车随叫随到,为她拉瓜都是免费的。丁玛丽瓜卖完后,宴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作为答谢,那一次,她也在被邀请之列。她就是那时候认识丁玛丽的,对她很佩服,觉得这是个不凡的女人。她没有怀疑过他们的友谊。当初她能顺利来华彩公司上班,丁玛丽也是暗中帮过她的忙的,为此她还对她充满了感激。她们成为同事后,丁玛丽跟谢军更多的来往,她也觉着正常。只是自那件事情之后,她的心里也难免不有疑惑。

有了车,谢军就有更多的离开家庭的机会和理由。一次深夜,他和几个爱车族去飙车,赢了五千块钱,但是没几天就挥霍掉了。他所在的那家铁合金厂一直没有恢复生产,他也一直没有再去找一份临时的工作,一直在等着楼房拆迁后的赔偿款。她失望透顶,家里完全陷入冷战。直到有一天夜里,是的,那天夜已经很深了,丁玛丽突然打电话过来,谢军看了她一眼,跑到卫生间去接,然后走出来,穿上衣服就要出去。她终于控制不住了,没好气地看着他说:“又要去会你的迷妹了吧?”

谢军看了他一眼:“你不要疑神疑鬼好不好?丁玛丽父亲病了要往医院送,她今天晚上正好加班……”

她越加来气了:“是我疑神疑鬼,还是你心里有鬼?”

“我有什么鬼?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打个电话都鬼鬼祟祟的,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真是不可理喻!”谢军一摔门出去了。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坐在那里哭了很长时间。

丁玛丽成了她心中解不开的一个心结。关键是丁玛丽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她整天都和她在一个办公室待着,对她的指示不折不扣地服从。这样尴尬的局面下,有一度她产生了离开公司的念头。没什么,离开了这家公司,再到别处去求职,反正都是去打工。天气冷下来了,那天刮着毛毛风,干冷干冷的,她穿好了外套准备去上班,父亲却打电话过来,告诉她母亲昨晚煤气中毒,现在正在医院救治。她听了心里一紧,忙问厉害吗?父亲说没事,已经缓过来了,只是头晕,还恶心得厉害。她抱怨父亲没有把母亲照顾好。可是说完就后悔了,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又要种地,家里还饲养着二十多只羊。再说,自己也有责任呀,这些年对他们的帮助照顾简直是少得可怜。如果自己有钱,何苦让他们住在老房子呢?如果他们不住在老房子,也就不会有母亲煤气中毒这样的事情了。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辞职报告,撕碎后丢进了垃圾桶。这份辞职报告是她前几天写的,一直装在口袋里没有勇气递上去。虽然说赌气,虽然对丁玛丽有了看法,但是现在找一份理想点的工作真的不容易,她这份工作,还是托关系进来的,离家近,还轻松,方便照顾孩子。还有,那次拉巴湖之行之后,她得到了老总的赏识,如果她努力,今后还是有比较好的发展空间的。

她到公司,告诉了丁玛丽自己母亲的情况,要请假回娘家去看看。丁玛丽关心地说:“厉害吗?你就回去多陪陪老人吧,这边的事情我给担待着。”

她给谢军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回乡下的理由。谢军回信说:“要不要我送你?”她说不用了,这边孩子你照顾好。

她的娘家在一个叫红崖子的山村里,从石市出发,过黄河后还要换乘班车,前后得走近三个小时。那是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西靠黄河,东靠鄂尔多斯台地。一进入村里的道路,她心里就充满了亲切。她小的时候因为家庭条件差,基本上没出过远门,高中的时候到县城去上学,算是走了最远的地方。父母都是传统的老人,她那年高考落榜,父亲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回家来找个合适人家嫁了。她不愿意像父母那样再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就跟两个姐妹跑出去打工了。也就是在那时候她认识了谢军。谢军长得挺帅气,他们一见之下都产生了情愫,逐渐就发展成了恋人。那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浪漫时光,他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说不尽对彼此的爱恋。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简直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因为谢军的家庭条件并不比她家强到哪里。她身边的许多姐妹找对象时都在攀比,多数都是在城里买了楼房的。她却毅然选择了降低自己的条件,没有房子,没有像样的金银首饰,就连车,她也是不主张要的,是谢军的家人心里过意不去,才给他们买的。就这,等到操持完了他们的婚事,他家已经举债了。在亲戚朋友看来,她这是犯傻。但是,她那时候就是义无反顾、飞蛾扑火。

太阳偏西之后,她回到了山村。父母的老屋显得低矮、狭小、寒碜,跟邻里的房屋根本没有可比性。虽然也是砖房,却有三十年的时间,基础都腐朽了,外墙的底部附着一层碱渍。她推门进去,看到母亲躺在炕上,看见她,吃力地往起翻身,她赶忙过去把母亲按住。母亲的白发又增加了许多,蜡黄的脸上满是褶子,她看了,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小时候家里用水都是到村庄东边那口井里去抬。她还记得那个井台子,记得跟母亲去抬水的日子。那一年政府实行“村村通”工程,安装了自来水,结束了抬水吃的日子,后来还实行了许多惠民工程,家乡有了改变。但父母毕竟都是六十岁的人了,种地收入不稳定,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所以家里的状况一直没有起色。她想对父母多尽一点孝道,但她的实际情况并不乐观。她后悔自己的不争气,当年她读书的时候,父亲就是靠着养羊供她上学的,可是她没有很好地去努力,最后没有考上大学,辜负了父母对她的期望。如果她考上大学,那前途肯定是另一番景象吧。

因为照顾母亲,父亲的羊这天出圈很晚,他回来的时候,暮色已经很浓了。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旧棉衣,手里拿一根牧羊鞭,脸膛冻得通红。她赶快给父亲打水洗脸,盛上晚饭。晚上一家人坐着聊天,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依偎在父母怀里的情景,温馨无比。

父亲依然对没能参加伯父的葬礼感到很内疚:“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到那里去……”

“爸,这怨不得您。”她安慰父亲。

父亲还问到了伯父葬礼上的那些细节,她很认真地给父亲叙说了。罢了父亲叹口气说:“再过半个月,就是你伯父的百日了。”

伯父对父亲、对这个家的帮助,许多她也是知道的。以往她也没觉得什么,毕竟伯父和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人。伯父一走,如今父亲再提起伯父的好来,她的心就沉重起来。父亲说,那一年正赶上麦收时节,连着下了六天的连阴雨,生产队的麦子在地里发芽了,北边的那条苦水河还发了山洪,把好几个生产队都给淹了。那一年过得真是凄惨,许多粮食都没有收到场院,每户分到的粮食都不多,长了芽的麦子又没有多少养分。才到冬天,好多人家都断了顿。政府急调救济粮来援助,救济粮多是粗粮,以高粱米面为主。父亲的身体不好,那高粱面结在肠子里排不下来,差点没要了命去。正在关鍵时候伯父给家里寄来了二十斤粮票,还有二十块钱,父亲说如果不是伯父的接济,估计那一年他就活不过来了;还有,那年建砖房,伯父又给家里寄来了二百块钱,那时候,二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正是有了伯父的帮助,他们许多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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