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15年前，也就是2005年第二期的《当代工人》杂志，《有话直说》专栏唠过这个话题，梳理时间留给普通人的真实感受。4位被访者畅所欲言，各自表达了对时间与人生的深刻认识。15年后的今天，本专栏回访这4人，3位再次畅言，当年75岁的周阿姨，已经离世了。

家人好我就好

伍先生  35岁  媒体人

【诉说】15年前我的故事在贵刊发表后，还被《读者》杂志转载了。我说自己是“熬着过青春”，道出对时光的真实感受。我是农村人，家里唯一的男孩，还有两个妹妹。全家合力供我念大学，图的就是伍家的穷命能从我这改变。

4年大学总算熬下来，2007年秋，正值中国经济黄金期，也是纸媒的黄金时代。我学的是法律，听说媒体对法律专业毕业生很欢迎，一投简历，轻松就被一家晚报录用。那阵子，可以用亢奋来形容，时间快得嗖嗖的。我用半年时间就月入5位数，当然，不是靠写法律稿，而是做娱乐新闻。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当“狗仔”，偷窥偷拍明星。

当时，香港报纸有篇文章，给我的启发很大。陈奕迅参加一个宣传活动，服务人员不小心，把茶水倒在他的裤子上。第二天，娱乐版头条标题赫然写出——陈奕迅昨天被烫伤下体。我一下就悟了，做狗仔不就是不讲事实，沾边就演义、放大吗？这活儿没啥智力含量，能吃苦，学会做标题党就可入门。我和搭档小A一起摸爬滚打，上道极快，屡试不爽，成果斐然，两个月就坐上首席娱记的宝座。

收入跟日子一起提速，念书时，两个妹妹为我都早早辍学打工。现在，我有钱了，也有了一定的人脉，第一件事就是把在广东做工的大妹接过来，安排到一家影业公司，收入不错，还上三险。第二件事是送小妹到旅游学校念中专，所有费用都由我负担。回馈家人的责任，让我一刻都停不下来。发稿，发爆款头条，我牢牢占据首席之位，一度，月薪高达2万元。

一次，我和小A默契合作，拍到一位当红男明星出轨的清晰照片。我依旧亢奋，小A却坐在马路牙子上不吱声，半天才说：“跟踪、偷拍，想想也够损的。这组照片肯定轰动，估计得毁了他（指当红明星）的家庭和前程。这么做真的好吗？”我回答：“过错方不是我们，我们只是说出了真相。他要是爱惜自己的家庭和前程，就不该做这种事。”小A抬头看看我，幽幽地说：“如果我们是他呢？兴许会做得更差。别唱道德高调，别考验人性。”

不久，小A考上公务员，离开了报社，他的话对我触动很大，我开始反省。亢奋没了，对工作的兴趣也淡了。时间可不等你的思考结论，在竞争激烈的娱乐版，我稍打个盹儿，首席就易人，我只好做回法治报道记者。话说回来，我的文字能力一般，没有偷拍这种体力活儿，就失去了核心竞争力，法律记者做得很不成功。

读书时“熬”的感觉重新来袭，收入也从月入两万直线下跌。个人不顺，报社更不顺，订数和广告断崖式下滑，工资一降再降，最后延发。好在两个妹妹发展不错，大妹做了一家影院的业务副总，小妹当导游混得风生水起。

现在回首，15年真的是呼啸而过。前半部分快，因为青春得意，时间的马蹄自然疾驰;后半部分慢，因为失意，又找不到重拾得意的机会，只能守，守着单位的那点儿工资和社保，守着一个中年男人对家族的责任。照顾好老的，培养好小的，再关心好两个妹妹。我个人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伍家的穷命虽说没有彻底改变，但至少都过上有吃有喝的日子。家人好，就是我的好，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守护他们。

我没老，女儿却中年油腻

冯先生  53岁  商人

【诉说】15年前接受贵刊采访时，对时间的感受已经非常真切、透彻。那时的我，有病妻，女儿还小，38岁的中年男人，生活压力山大。现在已经53岁了，再次面对《当代工人》杂志的记者，再次回首往事，15年的日子看似飞快，但梳理起来又充满内容。

40岁时，我做销售有了一定的经验和人脉，加上有过从商经历，为了妻儿能过得更好，我开始办公司二次创业。妻子曾是肠癌患者，15年前采访时我已说过，现在痊愈了，但元气伤得厉害，需要好好保养。但她顾不得那么多，陪伴、帮助我挺过最难的两年。到了第三年，就是2008年，公司总算步入正轨，发展越来越顺。2011年，在妻子的提示下，我融资成功，将公司总资产扩大到数千万元，组建了5位合伙人的董事会，我出任董事长。

人一忙起来，时间被希望与失望、危机与时机、投入与收益填得满满的，还真没有想过快与慢的问题。我和妻子曾把人生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她喜欢弹钢琴，我们就全力投入，花了大把的钱和时间。二次创业开始后，我和妻子的生活一下涌进百般滋味，对女儿的要求不知不觉间竟然淡了。

对生活的感受和期许，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妻子患癌是在2000年，哎呀，距今已是20年了，可一幕幕就像在昨天。手术出院后，她多次跟我说，希望日子能过得快点儿，这意味着女儿能快点儿长大。女儿长大成人，她就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了。但她又希望时间慢点儿，因为，死神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呢，她的生命在倒计时，当然希望时针能慢一点儿了。

15年过去了，20年过去了，死神望而却步，妻子活得好好的，这是我最欣慰、最感恩的事了。但女儿的成长不理想，她没走艺术路，考上的大学是三批本，英文专业，毕业后在小學当教师。事业上就那么回事吧，有份收入，能上三险，仅此而已。

她让我和妻子烦心的是婚恋问题。女儿虽不貌美如花，但在同龄老师中，也算是出挑的。她不缺追求者，有教师圈里的，也有其他行业的。可她挑来挑去，居然和一个村干部的儿子好上了。这个村干部承包了村里的大理石厂，盖起别墅，显然是先富起来的那拨人。他的儿子是个白净胖子，面目清秀，脑子不太聪明，人却老实憨厚，中学毕业就在家无所事事。

女儿开始是拒绝的，说那小子一看便知是没出息的。可过了一段时间，她跟我和妻子说，想跟那个白胖子结婚，态度非常坚决，任我和妻子怎么劝、怎么逼都不动摇，也只能随她了。

婚礼倒是很排场，新郎憨憨地冲女儿说，我真高兴你跟我啦！那声音、那样子，显然脑子不够灵光。全场哄堂大笑，我和妻子的心却酸得能拧出水。婚后女儿性情大变，发胖，皮肤泛着红，穿着很讲究，但让我和妻子有压迫感。

有一天，她在课堂上发飙，揪着一个男孩子的衣领，大声斥责：“让你不写作业，说，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嘀咕几句，女儿带着夸张的表情把耳朵凑过去，你叫什么？姜子牙？同学们哈哈大笑，男孩僵着脖子咬着嘴唇不吭声，女儿就揪着他的耳朵去别的班“游行”了。

这事传到我和妻子耳朵里，我俩一个头两个大。15年前，我对贵刊说，看到女儿弹钢琴的样子，觉得糟糕的生活尚有一丝美好。可现在，转眼长大成人的女儿，却快速滑向了中年油腻，这让我和妻子的半生奋斗，变得像个笑话，甚至毫无意义。

就是个居家老太太了

吕女士  68岁  退休职工

【诉说】15年前，接受贵刊采访时，我沾沾自喜“赶点”，社会发展带来的种种好事，都让我遇上了，也享受到了。我还说不希望女儿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时我53岁，退休又被原单位返聘，因为女儿，3年后我还是退了。

女儿大学毕业后，入职一家大公司，适应得很快，以她做事从不吃亏的小机灵，看上去志得意满。老话讲吃亏是福，她从不吃亏，果然，一年后祸来了。于开（化名）是总公司派来的工程师，一个长得很帅的东北小伙子。他跟女儿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女儿很着迷于开的外表，但这还不足以让她倾心。她暗中调查，得知于开年薪四五十万元，远在东北的父母，一个是省直机关的厅局级干部，一个是科研机构的研究员，芳心这才暗动了，用各种手段制造跟于开独处的机会。

我不知女儿用的都是怎样的手法，总之两个月后，于开就住进我和丈夫早早就为她买下的两居室房子里。这房子离公司很近，女儿常住那，周末才回家一次。所以，她跟于开同居的事，我和丈夫一点儿也不知情。直到有一天，那个秋天的下午，女儿打来电话，说她怀孕了。

我犹如五雷轰顶，见到女儿，真相更让我目瞪口呆。于开跟女儿一起生活后，大男子主义和坏脾气统统展现出来。为了能跟他顺利结婚，女儿忍了，包揽下所有家务，累得精疲力尽。发现怀孕时，她很高兴，趁势提出结婚，于开却说，现在时机不成熟，再等等，忙过这阵子，让母亲陪你去医院做掉吧。

女儿极度失望，不甘心，拖了一段时间，希望看在越来越大的胎儿分上，于开能回心转意。可万没想到，趁女儿不在时，于开收拾带好自己的东西，把钥匙和三沓钱放在桌子上，留下“做掉孩子，对不起，再见”的字条，就换掉手机号，删掉互联网上的所有痕迹，人间蒸发了。

那时女儿肚子里的孩子，已经8个月大了，不能再去上班。我到公司打探，于开已经辞职，回了东北老家。按着女儿掌握的信息，丈夫专程去了那个寒冷的城市，像侦探一样调查了近一个月，结果是女儿提供的信息都是假的。

女儿只好走进手术室，做了引产手术。医生说胎儿过大，对子宫伤害不小，再怀孕的可能性很低。看著女儿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像一片落叶，我没敢把他爸的调查情况告诉她，但从那止也止不住的眼泪里，我知道她已心如刀割。

从那以后，我结束返聘，开始在家全程照顾她、陪伴她，这一陪就是12年。12年能改变许多人和事，在一起留下那么美好回忆的老同学、老同事，还能见见面、聊一聊的，也就三两个人了。有人因病已去世，有人患病辗转床榻，有两位早早就得了老年痴呆症，模样大变了。

跟15年前比，我现在属佛系，没那么多的想法，更没那么多的斗志，就是个居家老太太。女儿在那件事后消沉了一阵子，但很快满血复活。从那家公司离职，现在是某品牌化妆品的大区域经理。28岁时她结婚，女婿不帅，聪明能干，但因女儿不孕，又不去医院做检查，两人矛盾越来越大。我知道女儿有苦难言，她是怕去医院，曾经的引产经历就得说破。可这样回避着，人家能不怀疑？女婿暗中调查，很快真相大白，他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接受，两人便在2018年3月协议离婚了。

这就是2005年后的15年，感谢贵刊还想着我，给我一个回顾过去的机会。我会把这期杂志好好保存，因为，这里有我15年+15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