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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与善的反讽中达成肉身不朽

2020-10-09付薇

北方文学 2020年15期
关键词:反讽

付薇

摘 要:纳博科夫常常被批评家诟病为繁复细节与华丽辞藻的堆积者,他的小说中也较多表现出对感性叙述的痴迷。本文认为,纳博科夫以感知体验为写作的内容与方式,通过写作获得肉身的救赎,以审美与艺术为载体寻获人生的意义。在纳博科夫看来,所谓存在的意义仅在于存在本身,仅在身体与世界肉身接触中。纳博科夫对庸俗与残酷的鄙夷、对永恒与不朽的追求造就了他独特的文风。他试图通过反讽书写将美与善的考量并存,借此达成肉身存在的不朽。

关键词:纳博科夫;不朽;美与善;反讽

一、恐惧:死亡的经验

超越死亡的话题出现在纳博科夫早期小说《斩首之邀》中,成为整本小说的点睛之笔,随后死亡与不朽成为贯穿其小说创作的重大主题。谢德深陷女儿之死的痛苦无法自拔,卡斯比姆理发师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儿子,黑兹太太无法忘怀小儿子夭折的伤痛,洛丽塔在母亲死后伴随痛苦骤然成长。对死亡主题的探索在谢德长诗《微暗的火》中有极大的反映。谢德经历了双亲过世、女儿的死、心脏病发作的濒死体验。他意识到在死亡介入之前,人的一生都是深奥而未完成的诗的注脚。死亡是通往不朽的必经之道,但不是任何死亡都会不朽,只有那些创造了个人语言体系的人才能获得永生。作家经营文字、雕刻意象,将生的能量附着在文字的魔法上,凭借美丽优雅的意象,人们相会于超越生死的境界彼方。

在对于死亡的探测中,纳博科夫以谢德之口展现他对艺术风格与技巧的无限探索、他对永恒与不朽的渴望、他将生命托付于美感的态度。关于文学核心,“不在于文本,而在于结构,不在于梦幻,而在于颠倒混乱的巧合,不在于肤浅的胡扯,而在于整套感性”;关于他的创作追求,“我要探索美”;关于艺术意义,“我觉得唯有通过我的艺术,结合欢悦心情,我才能理解生存,至少能理解我生存微小的一部分”[1]。

对纳博科夫来说,死亡是平庸之辈最可怕、最不可避免的事情,艺术家拥有获得不朽的天分与特权。一切行将就木之物在他看来都庸俗得不可饶恕。他因此将讨厌的事物与死亡相连,说女大学生是肉体的棺木,里面埋葬着曾经的性感少女。而性感少女是大自然的精灵,还未受到过多人为的破坏。艺术如同性感少女一样,一切细节都激荡着鲜活而感性的生命力。

二、感知:审美的不朽

纳博科夫认为作家集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术师三种身份,魔术师是三者中最引人兴趣的一项。在他看来审美世界可以避免常识的重复与庸俗,唯有做一个魔术师才能使作家永垂不朽,因为文学作品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的意象。《洛丽塔》结尾亨伯特庄严地说,审美意象是唯一可以共享的不朽之物,即使他对洛丽塔犯下条条罪状,他仍认为审美不朽足以超越一切。

随后在《微暗的火》中,纳博科夫通过谢徳与金波特继续进行审美不朽的探讨。就连粗鄙的金波特也知道,诸如“伟大的贊巴拉”“至高无上的信仰”这类陈述,无法让他心中的赞巴拉与国王事迹永垂不朽。他执着地将故事讲给谢德听,期望谢德对之进行艺术的重组,透过艺术作品的书写与流传,使末代国王与赞巴拉获得审美升华而最终成为永恒的意象。

审美感知,在时间上“是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在突然的闪光中结合在一起”,在空间上是“让整个宇宙进入你的身体,以及你自己在包围你的宇宙中彻底分解”[2]。唯有在时间意义上的记忆重叠和在空间意义上的物我融通才会产生审美意象。充满想象力的细节是贴近宇宙本真的方式,承认个体的偶然才能通往自由,在艺术的魔法构思中,纳博科夫开启了通往道德与美感的路径,那里没有对立的概念,没有虚无的死亡,只有永恒、美好与不朽。

三、善良:残酷的可能

在《洛丽塔》后记中纳博科夫郑重其事地说,本书丝毫不带有道德的讯息,声称自己只在乎“美感喜乐”(aesthetic bliss)。若读者对纳博科夫前半生稍做回想——他在“旧世界”俄、英、德、法等国的流亡,他年少时期那身为自由主义政治者的父亲被暗杀,再加上纳博科夫本人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就会知道他注定对道德善良不可能漠不关心。

纳博科夫的感知书写并非仅是美感意义上的铺陈蔓延。他提示读者注意卡斯比姆理发师。理发师在为亨伯特理发的过程中絮絮叨叨已逝儿子的琐事,亨伯特没有察觉他人情绪的能力,以至于在旧报纸上看到棒球手儿子已去世三十年时才会那样吃惊。亨伯特沉溺于自我,对他人痛苦残酷的不好奇,也埋藏于他与洛丽塔关系崩坏的蛛丝马迹中,并将洛丽塔一步步推向绝望与背叛。他忽视理发师失去儿子的痛苦,同样也忽略了洛丽塔对健康家庭、亲人陪伴与真正爱情的向往。所以他根本不会理解洛丽塔对当地一些新娘照片莫名其妙的着迷,因为这是洛丽塔内心对健康爱情关系的渴望。

亨伯特所展现的便是美感至上者的残酷倾向;注意到这种残酷,便是纳博科夫作为艺术家的善良。由此我们不会再轻信纳博科夫所声称的美学幸福即是艺术作品的全部意义,正如奥威尔所言,“你无法对那些使你生命垂危的疾病,采取一种纯粹美感的态度;你无法对持刀要隔割断你喉咙的人,感到漠不关心”[3]。一个艺术狂喜的追求者,如何从审美中获得个人的不朽,而又不至于造成对他人的残酷?

在《洛丽塔》中纳博科夫完成了美感主义者的塑造,并注意到他可能的残酷倾向。在《微暗的火》中,纳博科夫进一步设置了两个对位的写作者,金波特与谢德,来表现艺术的狂喜与温柔的抉择。一个是痴迷于普遍概念的幻想家,一个是沉溺于个人情感的老诗人,在同一文本中,金波特的狂喜与谢德的温柔合二为一,两者结合而成的意象便能不朽,因为它既美又善。即使浪漫主义之后,道德与美感成为对立的两极,美是私人领域的词汇,善是公共领域的词汇,但一个既美又善的人才是纳博科夫心中完美之人。作为人的纳博科夫无法做到既美又善,但是作为写作者的纳博科夫可以,他小说中的自我审视与他者审视,便是一种善的思考,达成这种善的武器就是“反讽”。

四、既美又善:反讽书写

(一)两全:温柔与狂喜的交响

一个审美的追求者也会造成对他人的残酷,这种残酷一方面是忽视他人的审美追求或者偶然幻想,另一方面是以他人生命为基础的感性审美。亨伯特兼具两者,最终导致了洛丽塔的受伤以及他与洛丽塔关系的崩溃。一次野合之后,洛丽塔伏在亨伯特怀中哭泣,亨伯特忽然感到恐惧。纵使他拥有美感的不朽与永不凋零的意象,仍无法忽视具体的人正在承受具体的痛苦,尤其当这种美感与意象建立在因之遭受苦难的人身上。除非他可以证明从长远观点来看,洛丽塔被剥夺的童贞相比起自己的美感来说根本不重要,然而“如果可能的话,那么生命就是个笑话”[4]。很显然纳博科夫清楚生命并非笑话,否则他不会认为艺术家的温柔与狂喜同等重要。

(二)书写:自我耽溺者的救赎

在《洛丽塔》中,纳博科夫借亨伯特之笔为审美的自我耽溺者提供了生命救赎之途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治愈他忘乎所以的美感追求所带来的恐惧与痛楚,除非抑郁终老并且寄情于清晰的文字艺术带来的慰藉。书写作为最终能够将感知享乐与温柔善良融为一体的载体,成为审美的自我耽溺者最后的救赎。

在寻找生存秘密与构建自我世界之途上,纳博科夫对写作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他本人笔耕不辍,他笔下的人物也几乎都是写作者,亨伯特在狱中书写“精神病历”,谢德创作生命的长诗,金波特创作流亡国王的蹩脚传奇。他们无一不是通过书写重组破碎的现实,以期躲避在文字象牙塔中永垂不朽。哲学家利用普遍概念将我们的道德与情感压缩成规则,而小说家则在叙述中重新描绘一个有血有肉的诗性世界。对于缺乏想象力的人,书写有助于提高我们对他人处境和苦难的想象力;对于自律的追求者,书写能够让我们看到被忽视的苦难与幻想。如此纳博科夫便拥有了艺术的善良。

(三)反讽:如何避免庸俗与残酷

然而光拥有善良是不够的,谢德的双亲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遗憾的是他俩/隐没在自身的美德之内,消逝远去”,在纳博科夫看来美德并不能使人永恒,因为“死去的是唇颚,活着的是歌曲”[5],唯有文学艺术所带来的审美能使肉身存在达成不朽。

人的好奇心必定是有选择性的,一个审美的自律追求者具有不可避免的残酷倾向。既进行自我救赎又尊重他人的自我救赎,唯一途径便是反讽——反讽书写容许了多义性共存:金波特执迷于个人幻想,却试图注解他人诗歌,谢德温柔地容纳他人的幻想,却在诗歌中专注于个人世界。纳博科夫的小说中少有正面主人公。即使承袭了作家温柔的谢德,也有身而为人的狭隘,对课堂上旁听的性感女学生难以忘怀。金波特与谢德,温柔与狂喜、卑劣与伟大、自私与宽容,镜像与反转之间恰好构成纳博科夫惯用的反讽境地。

在納博科夫看来,不追求美的人十分庸俗,而不追求善的人十分残酷。庸俗与残酷,这恰好是纳博科夫认为最坏、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格拉杜斯同时具备这两种特质),而作为它们对立面的美感与善良便是他认为最值得追求的事情。在自我意识与自我审视之间,纳博科夫寻觅着温柔与狂喜并存的永恒,通过反讽的多义性并置,既书写感知的审美也承认他人的偶然与幻想,同时对两者也进行嘲讽,由此在反讽书写中达到既善又美的不朽。

参考文献

[1]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M].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70.

[2]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428.

[3]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M].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205.

[4]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M].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454.

[5]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M].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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