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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边的铁匠铺

2020-09-27何卡林

四川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三炮铁器铁匠铺

何卡林

小屋内,炉火正旺,两把铁锤轮番地飞舞着,光亮的砧礅上,火花飞溅,通红的铁块像柔软的面团,宽了又窄,窄了又宽。两老头挥汗如雨,这雨飞溅开来,在灼烫的铁块上“啧啧”地跳了两下,就不见了踪影。斑驳的阳光斜斜地射入屋内,尘埃毫无秩序地飞舞着,主人专注的身影也变得朦胧起来。

我说:“三炮,威风不减当年,扎劲哟!”炉前师傅将铁块再次放进炉膛,抽出铁钳转过头来,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他先是一愣,随即说:“二哥,来了?好久没看到你哟。” 这声音有些沙哑,一句未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给中断了。

这才几年没见,我差点认不出他来了:他精瘦苍老,颧骨高高突起,瘦削黢黑的脸上布满了灰尘;上身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汗衫,胸前的皮质围腰上,布满了被飞溅的火花烙出的无数黑洞,其形象与白居易笔下“满面灰尘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有着几分相似,才六十挂零的人,看上去已年近古稀。我见他咳嗽得厉害,示意不要说话,转过身来,给炉侧拉风箱的“小炉匠”打了招呼。他惊异后回我一笑,便亲热地寒暄起来。

这“三炮”和“小炉匠”是我揪心揉肠的儿时伙伴,都姓郑。早年有部电影叫《林海雪原》,里面有两个土匪,一个叫“郑三炮”,一个叫“小炉匠”,儿时的绰号,这一开口就给叫了出来。三炮停止了咳嗽,端出一条矮板凳,拍了拍灰,放在门外的屋檐下,向我伸出手来。我赶快迎上握住,这手粗壮,很有力量,但粗糙得好似皲裂苍老的树皮。接着,他从水缸的石板上端起一个海大的茶缸递了过来,然后往身后的摇摇椅上一躺,这椅子调皮地摇晃着,多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我接过这乌黑的搪瓷大茶盅,见茶叶过半,汤色深褚,坐下喝了两口,又苦又涩,但回味悠长,往日的旧事便从这酽茶的味道中发酵开来。

干铁匠这一行的人下苦力,天天与炉火打交道,长期的烟熏火烤,许多人都患上了呼吸道疾病,看来三炮也未能幸免。他说,儿女劝他不要再干了,关了一段时间的门后,闲得无聊,这又干了起来,就赶场天开一个上午,生意也不好,混混时间而已。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我有些疑惑,接着又说,今天不是赶场天,本来是不开门的,但因为有一个在上海的大酒店里上班的厨师长回来了,要打两把菜刀带去上海,要得急,明天就走,事又偏不凑巧,碰上停电,电锤用不上,这才叫来兄弟帮帮忙。这时,小炉匠吸着烟低声对三哥支吾着什么,好像是没钢了,三炮随后站起,向我两拳一抱。我示意他忙去,便把目光转向了这个简陋的铁匠铺来。

说是铁匠铺,其实就是独立于南广河岸悬崖边的一间小屋。这小屋位于古街的场口处,人们要上街赶场,需要先过河,再沿石梯而上才能到达。不知何年何月起,居民在这里倒起垃圾来,越来越多后,自然就成了一个炭灰包。因为有损观瞻,后来灰包移了位置,这里就成了一块空地,三炮的铁匠铺就建在这崖壁上的小小空地上,从河边看去,悬吊吊的,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小屋有十来平方米,青砖砌成的墙,墙面的水泥已有些掉皮;屋顶盖着水泥瓦,瓦间已现破洞。小屋唯一的木架构是一方门框,上面残存着一副对联。上联是“风吹一炉火”,下聯是“铁打四方财”,横批已不知去向。门外,两棵小叶榕拖着长长的须根门神似地站着,洒下一片浓荫来,铁匠铺就蜷缩在这树荫虚构的花影之下。黑黑的小屋内,灰尘足有两铜钱厚,里面有一台炉子,一把电锤,一台鼓风机,靠墙处还躺着一个长长的大风箱。两个砧墩安放在分岔的树桩上,下面堆满铁屑。炉台上,摆放着一应的工具,有大小几把铁钳、钢錾,墙上挂着少许火钳、火钩、炉桥等打成的铁器;地上堆满烂铁,几乎没了更多下脚的地方。店铺前方门外安放着一口用整块青石抠成的水缸,缸壁三面都刻有浮雕,内容是太上老君祭祀图。在铁匠行业,太上老君被奉为祖师。我听三炮的父亲讲过,农历二月十五日是祖师的诞辰日,在早年,铁匠们要息工三天,为祖师爷做会庆寿。这一天他们要讲行规,论手艺,吃寿酒,有时还要在祭过祖师后支起炉子进行打铁比赛。浮雕有些风化,缸体上沿已被铁钳等磨出了几个大弯弯,像一道灰色波浪,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水缸里面装有一半的水,这水黑黑的,发出一股奇特的怪味,这是火与水长期亲吻的产物,说是含有多种矿物质,淬火最好。水缸台面上也摆放着几把打好的铁器,有锄头、镰刀、菜刀等,这些东西看来有些日子了,表面已长有斑斑锈迹。缸侧的一个土坑内,躺着一大坨由铁屑与黄泥揉成的鲜湿泥巴,这是备着用来糊炉膛用的。时间在嘀嗒溜走,但门前几乎没见几个人经过,更谈不上有什么生意。眼前的光景,与上次看到的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显得更加破旧,更加形单影只。想想当年这古驿四处冒烟,一片繁荣的样子,我不免生出一丝伤感来。

三炮从铁堆里终于找到了一块好钢,然后,由小炉匠自拉着风箱把这钢块烧红,准备把它打成很薄的片,以便安在刀口上去。他一边在砧礅上锤打着,一边和我聊天。三炮则在摇摇椅上眯着眼睛听着,偶尔应和一句,养起神来。看着眼前三炮憔悴的样子,我心中一阵酸楚,当年何等威武的小伙子,眼看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经时间磨损得只剩下一些碎片的记忆,又在我的心头波涌浪卷起来。

四十年前盛夏的一个下午,夕阳把南广河染得通红,晚风抚摸下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温顺得像一条轻轻摆动着的红绸。我和三炮下河洗澡,钻进河边那棵古老黄桷树的空洞中,脱掉衣服,不一会儿又赤条条地钻了出来,随着“扑通,扑通”响起,两朵浪花将红绸撕得粉碎。我俩游到了河心一阵扑腾后,累了,爬上岸边,用淤泥抹满全身,躺在沙滩上倾吐起心中的梦幻与希冀来。

那是一个本该读书的年代,我们却遭遇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到处一片混乱。后来,学校终于可以上课了,但区上的初中一个年级只招四个班一百二十人,不看成绩,只过政审。三炮家是工人阶级,他读上了;我因家里成分高,只得混沌家中,失学的痛苦时时撕扯着我那颗渴求读书的心。清凉的河滩上,我们身上淤泥干了又重新抹上,龙门阵没完没了。就要开学了,我谈到了读书是如何的安逸;天气很炎热,三炮谈的是打铁如何的辛苦。这读书与打铁本来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情,在此刻却发生了神奇联系,三炮居然为我圆了读书梦。说来有趣,这圆梦之法居然来自小小的菜刀。校长姓郑,不久前曾来铁匠铺打过一把菜刀,三炮死活没收他的钱。就这样,我们就成了同班同学,成了在来复这个古驿站上无话不说的铁哥们。

说起铁匠这门手艺,来复这个小地方是有名气的,这里早年是西南五尺道上一个重要的水码头,曾经商铺林立,光铁匠铺就有上十家。铁匠们除了给当地的农民打制农具和生活用具外,还要给过往的商队打制马掌,这里的菜刀钢火特好,有的还要带上几把沿途售卖。后来,古驿站退出了历史舞台,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铁匠们响应政府的号召,成立了铁器社。这铁器社属于集体性质,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就在我老家的对面。那年月,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成了我儿时每天必须欣赏的音乐。

记得当年的铁器社有六台炉子,三炮的父亲就是社里的老师傅,手艺最好,他和小炉匠从小就跟着当学徒,一家人全靠这个铁饭碗生活。后来三炮下乡当了知青,返城后没有出路,父业家传,就顺理成章地继续端起这个铁饭碗来。那时日,铁匠们打的多是农用的锄头、镰刀;家用的菜刀、锅铲、铁勺、弯刀;木匠用的斧头、刨铁、锉子;石匠用的钢钎、二锤、錾子之类。那时,庄稼人锄头用得最多,七八寸长的稍子一年就会磨去一半,打新的花钱多,农民们就将残锄送来背(bei)一下,这样就可以再用一年。铁器社由县上的二轻局管理,社里统一开票收费,要供养好多的闲人。这铁饭碗端起来很是沉重,师傅们的工资全靠计件,成天忍受着炫目炉火的灼烤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日子过得很艰难。

如今讲究环保,那时没有听说过这些,打铁声一响就是一天;打铁烧的是烟煤,每天五六根烟囱不停地冒着黑烟,早晨升火时更是烟雾弥漫,有时简直就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是,我们不但一点也不反感,反而觉得很亲切,因为家里没有多的衣服,冬天寒冷,我没事就往铁匠铺里跑,那里暖和。在打毛铁的时候,我们有时还要帮着甩上几锤。铁必须反复锤打才能成器,打的次数越多,去掉的杂质也就越多,铁器的质量就更好,古代的铁匠们就是采用这种笨办法,反复锤打,居然打制出了上好的铁器和兵器来。那时的集体企业,钢材按计划供应,很珍贵,一般用的是从铁道上换下来的废钢轨和汽修厂里报废的弹簧钢;特殊的铁器就要用锋钢才行,这种钢稀少,昂贵,用得不多。但不管是什么钢,师傅们都要通过无数次的先期加工,打成很薄的钢片,需要时就斩下一节来,安到刃口上去。

“嘣……嘣……”煤炭在炉膛内爆了两声,三炮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他望着我笑笑说:“见笑,见笑。”说完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站起身来走进铺子里,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茶,和小炉匠摆开架式继续打起刀来。兄弟俩配合非常默契,一会儿重几锤,电闪雷鸣;一会儿轻几锤,碎语低声,首锤打到哪里,二锤就打哪里。大热的天,一声叮当传出,就有几粒汗珠从他俩的额上掉落下来。刀口安钢了,铁匠将钢片安进宰开的刀坯缝中,添上精煤,放入炉膛,伴着阵阵鼾声迟笨的风箱声响起,火苗蹿得老高,烟雾被烟囱吸上屋顶,四处逃窜。铁已烧“发”,三炮用小铲浇了一些纯正的黄泥粉末放到刀口处,炉中顿时金星四溅。到时候了,他快速地把刀坯从炉膛中抽出来,两人速速几锤下去,这钢和铁就亲密地融合到一起了,就有了披荆斩棘、切肉砍骨的功夫。刀打成了,三炮从墙上的夹缝中取出一个钢制的印章来,小炉匠一锤下去,一个“郑”字就深深地嵌进了刀面,这是他家的商标,有些历史了。淬火最为关键,只见三炮把炉膛里的煤又清理了一下,添上精煤,待炉火最旺的时候,再把菜刀放进炉火深处,上千度的高温不一会儿便把这薄刀烧得通红,火候到了,他以极快的速度将刀口部分浸入水中,只听得“哧”的一声,这菜刀喘着急促的粗气,冒起一团白雾,把人全给罩了起来。还没等雾气散去,三炮又把刀从水里提了出来,近眼一看,只见一道线条从刀刃处慢慢收缩,由粉红变成灰白,如此经火与水的三次锤打,这物终于涅槃成了一把真正的钢刀,淬火大功告成。三炮轻轻地将刀面锤平后,开始打磨。他将刀把夹在板凳的铁箍上,人坐将上去,用一把二指宽特殊的工具向刀面削去,這东西削铁如泥,所到之处,铁屑纷纷卷着滚落下来,一上一下间,刀面变得十分平滑光亮;接下来,他又用钢锉在刀口上反复锉着,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以为这就完事了,没想到三炮偏不急,又从灶壁肚子里拿来一块极细的油石,浇上菜油,耐心地细磨起来,磨着磨着,还偶尔用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刮拭几下,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我在一旁静静地欣赏着,像在观看一场精彩的表演,渐渐地,人们常说的“工匠精神”,此时在我的眼中变得具体起来。一会儿,这刀已是寒光闪闪,三炮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捻起刀把,右食指轻轻弹向刀面,只听得这刀发出“当……当……”的声响,这声音清脆婉转,像美妙的打击乐。接着,三炮又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锋上,用嘴一吹,“呼”的一声,头发立刻断成了两节。三炮转过头来,朝我得意地一笑,意思是,你看我的刀快不快?!我伸出大拇指,说:“好手艺,功夫不减当年,难怪大师傅要把这刀带到大上海去。”三炮听到这里,先是一笑,随即又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叹了一口气,凄怆地笑着说:“手艺好有啥子用?又脏又累,还挣不了几个钱;人都去买机器打的家伙去了,还有啥子生意哟,没人愿意干!我也干不动了。” 这苦笑一晃而过,我好生酸楚。

黄昏了,晚霞演绎着各种奇妙的图案,慢慢地躲到山的那一边去了,天阴了下来。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风起,眼看一场大雨就要降临。我与三炮依依不舍告别,转角处,再次回望了一眼那浓荫掩映下的铁匠铺,炉火已经熄灭,房顶的袅袅青烟已经散去,我真的不知道,三炮的这坛炉火今天熄灭了,明天还会不会点燃!更为担忧的是,狂风暴雨下,那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小房子,会不会飞到天上去?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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