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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岛荣一郎藏“原本”《五方元音》论考

2020-09-27秦曰龙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元音

秦曰龙

(山东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100)

一、 永岛藏本《五方元音》概貌

(一) 永岛荣一郎藏《五方元音》自然面貌

本文所研究对象《五方元音》,今存日本东京市庆应义塾大学斯道文库,为永岛荣一郎先生旧藏,编号“语二-14-3”,金镶玉装,竹纸三册,计三卷,分别是卷首一卷、韵书分为上下两卷,不著版藏及著录、刊刻等信息。

全书按内容分为目录、图说、韵释、等韵略和韵书五部分,按卷次可分为卷首、韵书上卷和韵书下卷三部分。今按卷次依例说明如下:

第一部分为卷首。

卷首没有序言,目录页后是图说,包括河图、字学源流图、五声掌图、五声字母图、十二韵应十二律图、十二韵释、五方释、五声释、经纬释、十二韵目图、二十字母图、唇音水肾羽、舌音火心徵、齿音金肺商、牙音木肝角、喉音土脾宫、身备五音诗;其次为韵释,包括反切要法、取字法、俗讹字类、西江月三首,附平仄歌诀;再次为等韵略,即十二韵图,每韵一图,横以二十字母为序,下列四排即四大格为开齐合撮四呼,但各图内不注四呼名称且各呼间排列无序,亦即无论齐开合撮之大格,还是同一格内诸韵母亦存在开合混同之现象。

第二、第三部分即韵书,为全书的主体,分两卷,前六韵即一天、二人、三龙、四羊、五牛、六獒为上卷;后六韵,即七虎、八驼、九蛇、十马、十一豺、十二地为下卷。

该书目录首页、卷上首页、卷下首页题名为《新纂五方元音》,其余页均为《五方元音》,似为刊刻本,但刻工粗糙,字迹密仄、拥挤,笔划笔势缺乏美感。

(二) 永岛荣一郎藏《五方元音》研究现状

永岛荣一郎(Eiichiro Nagashima, 1909-1978),男,日本东京都立大学名誉教授,主要从事汉语近代音研究,著名汉学家。因国内知之甚少,故略述其行状如下:1909年9月生于东京,1932年学习院高等文科毕业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言语学科;1936年9月前往北京大学中文系旁听课程,1938年9月任北京女子师范学院讲师,1939年4月任伪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直至1941年辞职回国;1941年10月任庆应义塾外国语学校讲师,1948年3月任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员,1949年任庆应义塾大学文学部及经济学部讲师,6月任东洋大学文学部助教授;自1950年3月始,在东京都立大学(1)该校始建于1949年,2005年统合东京都立大学、东京都立科学技术大学、东京都立保健科学大学、东京都立短期大学成立首都大学东京,2020年4月1日始改回“东京都立大学”之名,是日本东京都唯一一所公立大学,由东京都政府投资建设。人文学部任讲师、助教授、教授,创建该校中国文学研究室;1973年3月退休,6月任荣誉教授,1978年4月去世。永岛氏主要代表性论著有《近代以来北方汉语系统音韵史研究资料介绍》(《日本言语学会《言语研究》1941年第7~9号)、《汉语声调问题》(《中国语学》1949年第26号)《〈诗经〉时代的汉语声调》(日本言语学会《言语研究》1950年第16号)、《北京话的音声学考察》(《东京都立大学人文学报》1957年第16号)、《基础汉语修订版》(东京都立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室1954年)、《〈诗经〉韵释——国风篇》(文京书院1950年)等。

1936~1941年留访北平期间,永岛氏与我国著名音韵学家赵荫棠先生相识、熟稔,在后者帮助下收购大量小学文献,包括为数众多、罕见的明清时期音韵学文献。这些小学文献,今天均保存在其生前任教的庆应义塾大学斯道文库和东京都立大学中文系资料室。虽然后者藏量较前者少得多,但是两厢书目基本互补,合而为一座明清等韵学文献宝库。前者是永岛旧藏的主要部分,已作为“永岛荣一郎文库”整体移入庆应义塾大学斯道文库,日本京都大学金文京和庆应义塾大学高桥智曾将“永岛旧藏中国小学书目”整理为音韵学、雅学、文字学三类共四部分,其中“语二之部”“语三之部”为音韵学文献,计90余种(2)[日]金文京、高桥智编制:《庆应义塾大学言语文化研究所藏永岛荣一郎氏旧藏中国语言学(小学)资料について―解说と目录―》,《庆应义塾大学言语文化研究所纪要》,2012年第34号:第248~254、272~277页。;后者为永岛荣一郎去世后东京都立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室所收藏,长期散乱,王曹杰和刘淼曾于2018年3月对其作了初步统计,所藏线装汉语韵学文献148种,其中见在永岛旧藏46种。(3)王曹杰、刘淼:《首都大学东京中文系所藏永岛荣一郎旧藏汉语音韵学文献见在书目》,《长江学术》2019年第1期。

永岛荣一郎发表于上世纪40年代的长文首先考察该藏本,他共论及音韵文献41种(等韵书40种),绝大多数是其留访北平时所购。该文主旨是尽量详细地将这些重要文献的大致特色介绍给学界,以推进汉语语言学研究的进程。(4)[日]永岛荣一郎:《近世支那语特に北方语系统に于ける音韵史研究资料に就いて》,《言语研究》1941年第7~9期。汉语译文参见董冰华、李无未译:《近代中国语音韵史研究资料介绍——以北方话音韵系统为核心》,载《 厦大中文学报》第5辑,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72~232页。论文第四节按照著作年代顺序列举《中原音韵》以后诸多韵书韵图资料,第十种是《五方元音》,排在《韵略易通》之后。他共收藏过十种版本的《五方元音》,(5)从永岛自述及金文京、王曹杰等旧藏目录整理来看,计有:1)本文关注本;2)《VOCABULARIUM SINICO-LATINUMJUXTA五方元音》,一册,1878年版,北京私藏所得,著作者、发行地不详;3)《剔弊广增分韵五方元音二卷首一卷(新增补剔弊五方元音)》,清樊腾凤撰,赵培梓编,清光绪二十四年善成堂刊,竹纸五册,以上三种为庆应义塾大学旧藏。4)《重校增补五方元音》,十二卷,无函四册,无韵法音论;5)《重校增补五方元音》,十卷,无函四册,光绪丁酉(1897) 源记书庄石印,无韵法音论;6)《蒙汉合璧五方元音》,海山,一函一册,民国六年;7)《五方元音》,二卷,樊腾凤原本,年希尧增补,无函二册,光绪壬午(1882)刊,上海扫叶山房藏板;8)《五方元音》,二卷,无函二册,嘉庆九年(1804)集锦堂刊,外书名作《(平仄六律字汇)五方元音》,内书名作《新纂五方元音》;9)《增补剔弊五方元音》,韵法一卷、韵书两卷、韵图两卷,樊腾凤撰,赵培梓改正新编,一函五册,嘉庆十五年(1810)序,藜光阁藏板,内书名作《剔弊广增分韵五方元音》《剔弊元音新编》;10)《增补剔弊五方元音》,二卷,樊腾凤撰,赵培梓改正新编,无函二册,嘉庆十五年(1810)序,扫叶山房藏板,以上七种为东京都立大学旧藏。但长文关注对象“比较接近原本”的本子“是从赵先生(按:赵荫棠)那里得来的”。简要介绍《五方元音》语音系统并构拟声韵母音值,他认为有声类二十个,与之前很多韵书不同之处是[v]母消失,标注了云、蛙两个[O]母;十二个韵目,比《韵略汇通》少四个,因为五先全、六山寒韵合并为一天韵,一东洪、四庚晴韵合流为三龙韵,七支辞、八灰微和九居鱼韵并合为十二地韵;声调分为上平、下平、上声、去声、入声,浊声母平声字绝大多数归入下平,入声独立,收在阴声韵中。他说,这“还算不上正式的研究,只是归纳并揭示题目意义”,要想真正深入地研究,应该具体到每一个字,寻绎其自《广韵》而来的演变轨迹,在大胆假设中给予充分的论证与理由。

虽然永岛荣一郎构拟音值并归纳了声韵调特点,但仍属通论性的介绍,不确定与欠讨论之处尚多,存有相当大的研究空间;而且他过于强调明清韵图与当时北方官话语音的一致性,忽略了韵图、韵书地域方音的特征,降低了某些具有独特意义文献的学术价值。考虑到该文“迄今仍然是日本研究清代韵图最为系统”的成果,李无未先生在《日本汉语音韵学史》第十三章《日本学者对〈中原音韵〉及相关韵书的研究》第五节“《中原音韵》与相关韵书的关系”评介了永岛对《五方元音》的构拟及研究,(6)李无未:《日本汉语音韵学史》第十三章第五节,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03、251、287页。不过,是将其置于《中原音韵》一系韵书中的。

此外,尚有三篇文献对永岛荣一郎所藏这部《五方元音》只言片语提及。日本学者金文京和高桥智整理永岛旧藏时将之著录为“语2~14,《新纂五方元音》二卷,首一卷,清樊腾凤撰。清初聚锦堂刊,赵荫棠手跋。金镶玉装,竹纸三册。”该条信息后来为中国学者王为民、王曹杰等的文章移录或节录。(7)王为民曾于2013年4月至5月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亚非语言研究所访问期间到访东京大学、首都大学东京。参见王为民:《日本藏书家永岛荣一郎及其旧藏音韵学书目探索》,《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王曹杰、刘淼则在《首都大学东京中文系所藏永岛荣一郎旧藏汉语音韵学文献见在书目》“附录”中节录了金、高文存目中的音韵学文献部分。详见上页注释。

可见,学界对永岛藏该部《五方元音》知之甚少。作为清代至民国时期一部在北方地区较为实用的韵书及常见读物,因其检索便捷、释义简明、通俗易懂、部头适中、成本低廉等优点,《五方元音》的传播与流布范围相当广泛,世传版本众多。然而,常见的版本多属年希尧增修本和赵培梓嘉庆十五年剔弊增改《五方元音》系列。作为《五方元音》之一新见版本,很有发掘整理、布告学界、梳理与其他版本之关系、考辨源流之必要。本文拟从韵图与韵书异同辨、与世传文秀堂本之关系入手探求其版本源流,考定其在《五方元音》诸多版本中的位置,阐发其汉语韵书史、汉语语音史等方面的价值。

二、 永岛藏本韵图与韵书异同辨

永岛藏本《五方元音》是一部韵图与韵书相配合的韵书,体例较为完备,但仍存某些疏忽或抵牾之处,编撰者的编纂思想并未能贯彻到底,约略可从以下方面来察考。

(一) 凡例、韵图、韵书相抵牾之处

卷首凡例与韵图、韵书不一致处颇多,恐怕不能仅以校勘不精的疏忽来解释。

首先是凡例中“取字法”平上去入四声列字次序的问题。

凡例按发音部位介绍二十个字母时所举例字次序按传统“平上去入”四声排列,而韵图与韵书次序均为“上平下平上去入”五声顺序。“取字法”例亦是如此。

取字法:“假如有人要一方字,以五声调之曰‘方房仿放’,与‘央羊养样’同韵,即知在羊字韵中矣。”声调排序以五声为准,可后文“归母为轻唇,叶之曰‘方仿放缚’,即知在风母下”,却又按四声顺序来排列了。

再看五声字母图:“天字在第一天韵内土字母下,子字在第十二地韵内剪字母下,圣字在第三龙韵内石字母下,哲字在第九蛇韵内竹字母下;上平内天为如字,余四声叶韵,上声内子为如字,余四声叶韵,去声内圣为如字,余四声叶韵,入声内哲为如字,余四声叶韵。”名曰“五声字母图”,实以“平上去入”四声来解释。两厢体例不一致,说明作者百密一疏。

其次,每韵中四呼的排列毫无秩序,与韵书内四呼顺序颇多不一致处,全书体例不够统一,相当不谨严。可分为两种情况:

先看关于四呼的排列次序,无论韵图还是韵书,都没有统一的安排,基本上是根据声母发音部位唇、舌、齿、牙、喉五类中每一小类里按照同一顺序排列,如天韵剪鹊系三母全依齐齿、合口、开口、撮口顺序。

再有韵图四呼与韵书不一致,如天韵鸟母“难赧难”小韵与“暖”小韵、雷母“兰揽滥”小韵与“栾卵乱”小韵,韵图里统一按齐齿、合口、开口、撮口顺序排列,而韵书里鸟雷两母合口、开口两呼位置是颠倒的,应按韵图调换位置。这类现象较为常见。在年希尧康熙本《五方元音》(8)年希尧康熙四十九年(1710)对樊氏原本增补删定2000余字,形式方面也作了调整,改正不少原本的错误,但语音系统基本一致。本文所参考为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收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经部》第二一九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第494~566页。中,径自调整了韵图中鸟雷两母合口、开口呼的位置,书图相谐,但是同一发音部位下斗土两母与鸟雷两母排列次序仍旧紊乱。再如天韵牙音金桥火三母韵图四呼顺序为齐开合撮,韵书为齐撮合开,年希尧康熙本统一为齐撮合开次序。

(二) 韵书正文内部体例不一之处

《五方元音》以十二韵为经、二十字母为纬、别以四呼五声,构成一幅完整的声韵调配合表,按位取声,所收字的具体读音,一目了然,取音识字相当便捷。由于该书入声配阴声,所以在某些没有相承阴声韵的入声字的小韵首字之上(前)加注切语。这些加注切语的入声字主要分布在虎、驼、蛇、马、地五韵中,如“域”在虎韵云母切语为“余寓”(按:文秀堂本切语为“余属”)、驼韵雷母“离灼”切“畧”、地韵桥母“康黑”切“刻”等。然而这一体例亦未能贯彻完全,如在地韵鸟母上平声“手摧物也”其前有切语“弩威”,是非入声字注了音切的;还有驼韵风母“缚符镬切,束也”切语字注在小韵首字下面,这都是体例未完全贯彻的例子。

另外,韵书人韵开口呼下平声“门”列行首夺声母“木”字,不合体例,当补出。

(三) 韵图代表字与韵书小韵首字异同辨

韵书是主体,韵图为辅,两者配合而成《五方元音》,但是韵图和韵书内容之间存在某些差异或者不一致之处,本节重点考察韵图所列代表字与韵书小韵首字的关系。二者间存在的差异,大略包含五种情况:

第一种,韵图列字与小韵首字不同,但属同音关系,包括三小类:

(1) 两者为纯粹同音字关系,例证较为普遍,如:骗/片天匏1去;线/羡天系1去;殡/膑人梆2去;顶/鼎龙斗2上;访/仿羊风1上;绉/骤牛竹2去;卯/昴獒木1上;努/弩虎鸟1上;剥/薄驼梆1入;噎/谒蛇云1入;怕/帕马匏1去;责/摘豺竹1入;蓖/篦地梆1下平。

需要说明的是,“/”前为韵图列字,“/”后为韵书内容。如“骗”为天韵匏母第一大格去声位置韵图列字,“片”为所在韵书相应位置小韵首字,该小韵内收“骗”字。韵图列字“骗”与小韵中“片”为同音字关系。“蓖”为地韵梆母第一大格下平声位置韵图例字,“篦”为韵书相应位置小韵首字,该小韵收有“蓖”字。下同,不赘。

(2) 韵图列字避免多音使用同音字,因某些韵图列字存在多音现象,而在韵书里须是固定到某一种读音的。如:认/任人日3去;控/空龙桥1去;绛/虹羊金2去;浩/好獒火4去等。单看小韵首字“任”有下平声、去声二音,作为韵图代表字可能会引起歧解,故韵图选用“任”小韵内同音字“认”,更能准确无异地表音,便于实用。

(3) 异体同音关系:面/靣天木1去;胆/膽天斗3上;/脪人火2去;丧/羊系1去;黨/党羊斗1上;袅/娜驼鸟1上等。这类现象相当普遍,与当时语言文字应用中没有严格、实质的规范要求有关。

第二种,韵图列字与小韵首字不同,包括两小类:

(1) 韵图列字与小韵首字属字形相近而导致错讹:刷/涮天石4去;于/干天金2上平;曰/臼牛金1去等。根据韵书释义及实际读音,韵图列字“刷”“于”“曰”与小韵首字“涮”“干”“臼”为形近而讹。再如天韵雷母合口呼上声处韵图列字与小韵首字之“卯”实为“卵”,因为韵书释义为“鸟子”,按位定音,明显为“卵”之讹。文秀堂本《五方元音》(9)[清]樊腾凤撰:《平仄六律字汇五方元音》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经部·小学类》第二六零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第1~60页。韵图列字为“卯”,小韵首字则为“卵”;年希尧康熙刻本韵图、韵书则均为“卵”,是正确的。再如人韵日母上声“调味”,据释义及文秀堂本、年康本可知当为“饪”字之讹。

(2) 两者了无关系,韵图所列字,在韵书相应位置不收。如:蝻/赧天鸟3上;耎/天日2去;僽/愁牛虫2去,韵书相应位置“赧”“”“愁”小韵中都不收“蝻”“耎”“僽”字。可能与因各种原因产生的异体现象有关,在古代较为常见。

第三种,韵书收字而韵图漏列代表字,韵图相应位置需据韵书首字补出。如:天鸟2去;苫天石1下平;船天石4上平;舛天虫4上;苫天石1下平。

第四种,韵图列字避讳书写,而韵书则常见不避讳处。如玄天火4下平、泫天火4上两字,韵图为常规的缺末笔讳“”,而韵书中没有完全避讳,如天韵火母第四格下平声中“弦”不避讳而“絃”则避讳,文秀堂本韵图与韵书皆避讳。“避讳不尽”,在古籍中有类似现象,因而该书正文中不避讳当为抄手疏漏或刻板粗劣之故,避讳为实,不避讳为表象。而“胤”字全书中不避讳,可知永岛本至迟成书于康熙年间。这为未经年希尧手改动原本之一证。

第五种,韵图列字与小韵位置不同:天韵风母“樊/藩”韵图列在上平声,韵书为上声,原来韵书里两出,头一个为下平声之误,当据韵图调改。

另有其他格式方面的疏漏,如天韵金母韵图第4格入声“角”,韵书不收,据前后图例,当为阴梓“”之误。

笔者研究日藏抄本《五音通韵》时曾就韵图与韵书配合而成的编纂形制提出了“图书相合度”(10)秦曰龙:《〈五音通韵〉编纂特点述论》,《古汉语研究》2012年第2期。的概念,通过考察韵图列字与小韵首字的异同情况来判断明清等韵文献图书配合的密切关系。这在明清时期等韵文献研究中较有针对性。永岛藏本《五方元音》的相关数据详见表1。

表1 韵图列字与小韵首字异同表

表1统计的是韵图列字与小韵首字异同情况,同音关系、异体关系、明显的误写都算相合,韵图列字位置与韵书小韵位置不一致的,算不合。数据显示,十二韵中天、地两韵所收小韵与韵字最多,图、书间差异处也最多,相异比分别是4.17%、4.76%。永岛本《五方元音》共收小韵1431个,图、书不一致处为68个,占4.72%,相合度为95.24%。永岛藏本《五方元音》韵图与韵书和谐相配,就编纂形制而言具有典型性,属于高度等韵化的韵书。

(四) 韵图与韵书之关系:主体不差,当互补

因为韵图与韵书配合在一起,所以可以将两者互为校勘对象,校证两者之间是非。

首先,韵图校正韵书之失,韵书的错误或失误可以勘对韵图来校正。如:

(2) 用韵图补正韵书夺字:挠獒鸟1上平;韵图列字为“铙”,但韵书中上平声处没有字,下平声“铙”小韵中亦不收此“挠”字。文秀堂本亦如此。年康本上平声处为“〇”,有音无字,韵书下平声“铙”小韵收“铙”“挠抓也搔也挠乱也”“呶”“猱”等十一字。当据年康本补永岛本韵图列字“挠”,入韵书下平声“铙”小韵中。

(3) 韵书声调标错:韵书中天韵风母上声处“藩蕃烦繁蘩樊矾凡帆”等十二字,声调标志错,当为阴梓“”,韵图正确。丹天斗下平,应在上平声;干天桥当为下平,等等,不一而足。文秀堂本韵书标识亦错,年希尧康熙刻本没问题。

其次,通过韵书补韵图之陋。

(1) 韵图错讹字,需据韵书收字来纠正。

五牛韵雷母去声韵图列字为“镏”,韵书仅收“霤”“馏”“飂”“”四字,不收“镏”字,据韵书释义“水垂下也”可知小韵首字脱夺,当为“溜”,该小韵实收五字,文秀堂本亦讹,年康本为证。

再如:老/考獒桥2上;五/玉虎云1入;狐/孤虎金1上平;哀/蓑驼系2上平;蜾/婐驼蛙2上;搨/塌马土1入;则/侧地剪4入等处韵图列字为韵书首字形近而讹,图非,书是。

(2) 韵图漏列,当据韵书正文来补出。

驼韵鹊母第2格韵图无字,而韵书入声处收“碏”小韵,据此韵图当补“〇〇〇〇碏”;蛙母第2格下平声韵图为“〇”,而韵书收“窝”小韵计六字,韵图当补出“窝”。

韵书地韵金母开口呼有入声小韵“忔”收“忔忔憎,心不平”“趷”““格”“隔”“鬲”“膈”“革”等十二字。韵图落字,当补为“〇〇〇〇忔”。文秀堂本韵图亦复如是。其他再如:苫天石1下平;船天石4上平;舛天虫4上;刻地桥4入;厄地蛙4入,等等。

永岛藏《五方元音》是韵图与韵书相配合来使用的,就实际情况来看虽说韵图更注重实用,似乎是后于韵书编制而成,却少了一番精心校核,留下来这么多的不一致或抵牾之处。如果能将韵图与韵书两厢补充查验使用的话,该书的实际使用效果会更好。

三、 永岛藏本与文秀堂本之关系

(一) 永岛藏本与文秀堂本之异同

学界一般将文秀堂本《五方元音》作为原本系列的代表来使用。今将永岛藏本与文秀堂本作全面比勘,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现象或线索。

首先,文秀堂本是永岛藏本精校、规范化的“修订”本。

无论从内容还是版式、刻工、印制等方面来看,文秀堂本都比永岛本更为精良、细致、美观,似乎是后者的精校、精刻本。诸如:

(1) 文秀堂本卷首有作者樊腾凤自序,而永岛本缺,文秀堂本在内容、形式上比永岛本更为完整。

(2) 文秀堂本韵图列字与韵书小韵首字的一致性更强,比永岛藏本更为规范、齐整。如崇/漴羊石2去;搊/牛竹2上;衰/蓑驼系1上等。永岛本韵图列字与小韵首字不一致,查韵书“漴”小韵只此一字,“崇”则收在三龙韵上声“重”小韵中;牛韵竹母上声“谨厚貌”小韵只此一字,“搊”收在上平声“邹”小韵中;文秀堂本韵图列字和韵书列字全部统一为“漴”“”,可证其是。“衰”则在豺韵石母合口呼下平声且小韵首字字形为“哀”,当为“衰”之误,该例文秀堂本同错。

(3) 文秀堂本订改异体别讹字,比永岛藏本更讲求实用,规范性更强。如:/陋牛雷1上、/搦驼鸟1入等等。牛韵雷母第一格1去声“镂”小韵收“瘘”“漏”“丑恶貌”等五字。据文秀堂韵图及韵书,该“”当为“陋”。驼韵鸟母第一格入声“诺”小韵收“诺”“搦”“蹃”三字,韵图列字“愵”当为“搦”形近而误,文秀堂本图、书均为“搦”。

(4) 文秀堂本所用字模规矩,刻字字迹清晰,字体工整清秀,笔势完整圆润。仅以三种版本《五方元音》的卷上首页试作对比,显而易见。

辽宁图书馆藏道光二十三年聚锦堂两卷本《五方元音》后出,刻工精细、版本上乘。图5~7很清晰地看出来三个版本间整体质量的连续与排列。

其次,由撰、刻者蠡测版本信息:有乡党名姓者在先。

(1) 樊腾凤、樊芳父子与赵渔、魏大来

樊腾凤,唐山(尧山县旧称)人,字凌虚,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生,清康熙三年(1664)殁。幼聪慧,通天文地理,精易学,19岁为邑庠生,后弃举业。满清入关后,顺治元年(1644)拥立同乡赵二社树旗反清,很快就被赵氏兄渔献官斩首,义举旋灭,樊腾凤遂务心撰写《五方元音》。或因“反清复明”污点之故,其事迹行状不见于《清史稿》《唐山县志》等文献,官私刻本对此更讳莫如深。永岛藏本径删樊腾凤《自叙》,即为此脱嫌之故。

协助刊刻者赵渔,字问源,明代崇祯癸未(1643)进士,顺治二年升任陕西按察使司佥事、督粮道,顺治四年任湖北提学道,“由兵部武库,历任秦楚粮学,所在皆有政声”,为赵二社之兄,其“协资剞劂”之事当在老年“优游林下,惟以诗酒陶情,匾其园曰‘鼾林’”之时。本邑太学生魏大来字运泰,崇祯十一年尚为生员,顺治十一年后为太学生。三人交往甚密,时常探学论道,魏大来参与该书考订,而生活窘迫的樊腾凤是在赵渔资助下才木刻成书的。赵荫棠据清初“太学生”例制及唐山县志等推断樊著《五方元音》成书于顺治十一年至康熙十二年之间(1654~1673)(11)赵荫棠:《康熙字典字母切韵要法考证》,《等韵源流》,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291页。,龙庄伟则认为成书于顺治十一年至康熙三年之间(1654~1664)(12)龙庄伟:《略说〈五方元音〉》,《河北师院学报》1988年第2期。,肯定是在樊腾凤去世前完成的。另有一说,顺治十一年(1654),樊腾凤自费将书稿交由南宫县积秀堂木刻初版问世(13)韩壮:《樊腾凤与〈五方元音〉(一)》《樊腾凤与〈五方元音〉(二)》,详见“尧乡子民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9a889dd1010138s2.html,2012年6月9日)。。

(2) 重刻者“南邑王桐庵、周纯礼”

南邑,即南宫县,今河北省邢台市南宫市,与隆尧县隔巨鹿县东西相望;刻坊为“积秀堂”;刻书人为王桐庵、周纯礼,重刻此书于南宫县积秀堂。卷下首页刻书人署名,是永岛本为樊氏原本的又一内证。

重刻者周纯礼的相关史料难觅,而王桐庵即王仕云,又名王望如,号桐庵老人,清初歙县人,有醉耕堂刊《王仕云评论五才子水浒传》(顺治十四年1657);《鉴略四字书》(自序于康熙五年1666),言:“余被逮西曹,日坐银铛汤火中,与甲士十余人嗷嘈杂沓,日拈古史集为四字,或取诸故本,或发自心裁。……长儿部白,此可为幼弟辈作句读。不谓传之坊客张子焕之,力请从梓”。许遯翁《韵史》末尾有钟文跋说:“江上王望如着有四字《鉴略》,家炫户诵,颇有益于童蒙,较《三字经》《千字文》启蒙诸书,层楼更上。”可知,王桐庵颇有启发民智、专心童蒙教育之志趣,而且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既然著有《鉴略四字书》能“家炫户诵”,那么他热心《五方元音》重刻一事,便不难意会了。

图8~10中,文秀堂本不著重刻者名姓,而其前或其后该系列版本之《五方元音》均著重刻者名姓。就其位置、空当而言,大约是人为抠掉了。

再次,若有“平仄六律字汇”字样,似经年氏手,故有此字样者其本为晚出。

年希尧增补本“年序”说:“字学一书……近世之所流传而人人奉为拱璧者莫如《字汇》……所谓《五方元音》者,其审音叶韵,一览了然,几几乎凌驾《字汇》而上之”。年希尧推崇《字汇》,所以对所见《五方元音》重加删削,使之“可与《字汇》并传”。汪银峰推断,标有“平仄六律字汇”字样的宝旭斋本、文宝堂本及文秀堂本,应属于一个版本体系(14)汪银峰:《明末以来内丘、尧山语音的演变研究》,沈阳:辽海出版社,2010年,第16~17页。,即樊腾凤原本。“平仄六律字汇”字样,成了原本的一个标识,故文秀堂本晚于永岛本。再如上图10、图12宋孟寅先生藏聚业堂重镌本《五方元音》即有“平仄六律字汇”“较(校)正无讹”字样,该书属于原本系列,梓刻于嘉庆戊辰年(1808)。

(二) 两书可互校补正

首先,可以据永岛本补文秀堂本缺页。如文秀堂本卷下十马二十一叶缺失,卷下十二地二十八叶空白,均可依据永岛本补齐。

其次,可据文秀堂本补永岛本缺页。如永岛本在卷上二人韵末叶、三龙韵末叶各缺半叶,分别是韵图所列蛙母第四格上平声“恩惠也爱也又清气也”、蛙母第三格上平声“譻小言也”,下平声、上声、去声均无字。当据文秀堂本补出。

再次,据内文和文秀堂本、年康本等可知,永岛本韵书三龙韵首叶之前半叶内容,当为三龙韵末页所载,当调之。

复次,永岛本和文秀堂本可以互为善本,校勘彼此模糊不清或缺失处。这类现象比较多,仅举两图例。

显然,文秀堂本六獒石母上声“少”小韵中漫漶处当为“少不多少年少”;同样,永岛本六獒韵末页第一行漫漶处文字为“鳌海中大鳖鳌大鱼戴地……翱翱翔飞貌廒仓屋贮粮”,等等。

此外,永岛本缺的序,亦可据文秀堂本补出。

可见,永岛本与文秀堂本行款格式、版刻形制,乃至某些错讹之处均有很大的相似性,应该共有一个祖本,然而时间又有先后之别,永岛本在前而文秀堂本为后出转精者。

就本文的综合考察而言,流传至日本的汉语韵学古籍永岛荣一郎旧藏《五方元音》,当属原本系列,在时代上早于文秀堂本,就内容来看更接近原本面貌,是珍贵的汉语北方话历史文献。这也与永岛荣一郎、赵荫棠两先生当年“比较接近原本”的认识相符合。(15)永岛藏本附有赵荫棠先生手迹为证:“此近原刻之五方元音也。现今流行者多为年希尧之增修本,与本来面目不大相符;又有别弊本,其支离更甚。唯此本尚存初刻规模,然不大易得。某月日与森鹿三及永岛两先生谈及。此后两日即得此本,因以赠永岛先生。装潢后求余题字做念,余觉其中若有神助也,故乐书数语。时在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十七日,韵略堂主人赵荫棠题于永岛之宅。”可见在赵先生心目中,《五方元音》是有原刻本、年希尧增修本、赵培梓别弊本三个系列存在的,而该永岛藏本更接近“原本”。

四、 结 语

首先,今见永岛荣一郎藏本《五方元音》,现存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斯道文库,属樊腾凤原本系列,但更接近初刻本面貌,因全书不避“胤”讳,而“玄”字避而未尽当为康熙时期早年间刻本。

其次,永岛藏本韵图与韵书抵牾处颇多,刻工粗糙,不过,韵图与韵书可互校,韵图用字更讲求实用性、规范性。

再次,永岛藏本与文秀堂本同属原本系列,具有同一祖本,可互参校,寻绎初刻本线索。因文秀堂本内容、形制更为完善,刻工、校核更为精良,有“平仄六律字汇”字样且多出《樊腾凤自叙》,似经年手调动,故文秀堂本当在永岛藏本后出。

最后,随着越来越多《五方元音》版本的发掘与研究,诚有提出“《五方元音》一系韵书说”、重顾其学术价值之必要。(16)不惟在汉语韵书史、语音史上具有较强的影响力与研究价值,《五方元音》在有清及民国时期童蒙教育、民族交往领域的贡献相当之大,甚至在对外汉语教科书编纂方面的影响更为深远,其世界汉语教育史、文化交流传播史上的价值更应该引起学界的重视。笔者另有《〈五方元音〉层累成书、流布考》《〈五方元音〉的东亚辐射模式研究》《〈五方元音〉“西传”文献研究》《〈五方元音〉价值重估》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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