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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和《范进中举》的讽刺艺术比较

2020-09-26张侯璐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吴敬梓白光鲁迅

张侯璐

内容摘要:《范进中举》以白描的手法还原了科考学子的众生百态,讽刺了科举考试的腐朽荒谬,不费多余笔墨,凸显了范进的懦弱、狼狈,增加了小说的喜剧色彩;而在《白光》中,鲁迅借鉴西方文学的笔法,以象征、心理描写等多种艺术手法展现陈士成病态视角下的世界,其笔法尖锐、语言犀利辛辣,白光蕴含的三层象征意义表现了陈士成“非人”的生存意义和虚无的生存希望,具有深刻悲剧意义。二者都以知识分子屡次落榜为背景,但吴敬梓“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鲁迅则忧广冷峻,直指知识分子麻木的灵魂。

关键词:《白光》;《范进中举》;鲁迅;吴敬梓;讽刺艺术

《范进中举》的故事出自《儒林外史》第三回,魯迅评价《儒林外史》:“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1]对其评价之高,可见一斑。鲁迅的《白光》和《范进中举》虽然都描绘了参加科举考试屡次落第的知识分子形象,但二者在讽刺艺术上走着不同的道路。

一.白描与象征

吴敬梓极擅用白描的手法,寥寥数笔为人物塑像。仅在《范进中举》这一章节中,前前后后旧出场了十几个人物,但不费多余的笔力,将人物嵌于情节之中。以试场这一情境为例,著者以周学道的视角描摹了考场众生相——“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2]这里虽是平实的语句,但已见讽刺意味,偌大的考场之中,鱼龙混杂,年龄跨越之广,家境悬殊之大,放在同一个画面之中,勾勒出追名逐利的考生群像,暗示了当时蔚然成风的科考热潮。同时,范进的形象也囊括其中。“面黄肌瘦”、“花白胡须”、“破毡帽”等都表明了范进生活清贫、年事已高,也为之后周学道动了恻隐之心埋下伏笔。

《范进中举》中,人物的个性和心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吴敬梓以真实、真切的笔法还原了人物的变化,“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3]范进中了乡试后,“正待锅烧饭,只见他的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4]胡屠户是市井之中地位低下的屠夫,庆贺的方式也不过是犒劳自己,范进作为知识分子,在胡屠户面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范进中了举人之后,“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前来贺喜。”[5]吴敬梓抓住两人最突出的特点,以对照的形式描摹,从言、行、心理表现了胡屠户的粗俗、势利以及范进的懦弱,这种对照直切要害,讽刺之深。

比起《范进中举》中真切的现实描写,《白光》则充满了象征的意味,“白光”既是贯穿全文的线索,也是具有多重意蕴的意象之一。首先,“白光”是陈士成对现实世界绝望之后萌生出的幻想,成了他暂时的精神寄托,那么,“白光”显然具有“绝望”的象征意义。全文三次出现了“这回又完了!”直接表露了陈士成的绝望、走投无路。“这回又完了”本来是他在落第后出现的幻听,但他默认了这样的宿命,开始自己在头脑中重复出来,在之后的幻听里,才有了驱使他寻找“白光”的声音——来自儿时祖母讲的谜语。最终,陈士成的死因虽然没有明说,但无论他是对自溺而死还是追寻“白光”不甚失足,都为“绝望”蒙上了死亡的悲剧色彩。

其次,“白光”是“希望”的象征,“光”本来就有着希望的意味,陈士成的直接行动更是说明“白光”象征了“希望”有理可依——

在追寻“白光”的过程中,他像狮子似的,这恰恰与陈士成的个人精神状态极其不符,狮子威风凛凛,具有雄性之风,追逐猎物时凶猛、敏捷,鲁迅制造这一矛盾冲突,意在突出陈士成对“白光”热切的渴望,以致于到了动物捕食时的贪婪、迫切。至于这“希望”是什么,与“白光”的其他象征意义有着密切的关联。“白光”从色泽上来说,与金银珠宝所发出的光芒想类似,可以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象征,另一方面,“白光”所发出的白是惨淡的白、是刺眼的白,也可以看做是一种解脱的归宿,总之,“白光”对于陈士成来说,是有着“希望”的象征意义的。

最后,“白光”也是“虚妄”的象征,“虚妄”在佛家语里,指虚像、幻想,既不真、也不实,不真实,不存在,陈士成在追寻“白光”的过程中,精神状态不清醒,那“白光”可能是他所出现的幻觉,是心之所象,无所根据存在,无所痕迹消亡,如同陈士成的死亡一样,是一个谜。鲁迅在《希望》中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白光”是绝望之中所萌生的希望的光火,是心之所向,但它是缥缈、虚妄的,源于“白光”虚无的本质,希望到底在哪里,这是陈士成在追寻的,也是鲁迅旁敲侧击的拷问。

二.婉曲与辛辣

在相似的人物背景上,同样是写主人公屡次落榜、年岁已高,范进的“中榜”和陈士成的“落榜”体现了两种不同的讽刺风格。在评判试卷之时,范进的年纪和家境已交代清楚,而在此基础上,考官周进再看范进的卷子,仍经历了三次心理波折。从“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写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到“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6]周进前后评价落差之大,令人匪夷所思。再看范进如何评价自己的文字水平?他说:“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爷不曾赏取。”此外,吴敬梓在周进阅卷的过程中安插了魏好古这样一个角色,他精通诗词歌赋,颇有自信,却因“当今天子重文章,何须讲汉唐”被剔除名次。这样安排情节,不费一语,用“皮里阳秋”手法将范进的学术不精但仍然热衷科考以及考官评判的随意、考试制度的不公委婉道出,有力地抨击了科举制度的弊端和史吏的腐败。

和吴敬梓不同的是,鲁迅在小说的一开始就点明了陈士成落榜的事实,然后借鉴了西方文学的笔法,展现了病态状态下陈士成的幻听,他看见高中之后的情景“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7]鲁迅的语言犀利冷峻,现实与幻想的差别,戳破了残酷的攀炎附势的社会现实。而陈士成落榜的原因,文中也没有明说,他回忆自己的过去,从自嘲到自怜自慰,最终想到考官的“有眼无珠”发出笑声,陈士成显然是沉溺于自己的“精神胜利法”中,而他能做七个学童的老师,自然不会是毫无墨水,他经历十六回的失败都没有清醒,更不说反抗,这是何等的悲哀。鲁迅透过陈士成的形象看到了腐朽的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的麻木、傀儡般的灵魂,他冷峻地撕破虚伪的现实,讽刺中带着辛辣的责问。

正如鲁迅所说:“他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8]知识分子落榜之后的失常本是常有的事,但在鲁迅以动人的方式“特别一提”,以尖銳的笔锋营造了讽刺的深广。

三.喜剧与悲剧

《范进中举》一篇中喜剧色彩浓厚,《白光》却是悲剧性质的,无论是从情节、还是意象或是语言上,都萦绕着悲剧的氛围。对比范进和陈士成的精神失常,吴敬梓描绘的是——

“噫!好!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

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跑……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9]

作者用夸张的笔墨,幽默的语言,将范进中举之后喜而发狂的狼狈、滑稽刻画出来,而范进的“疯”在被胡屠户打了一巴掌之后,竟然清醒了,情节上一波三折,且处处充满了矛盾。作者制造这种人物与情节之间的冲突、人物与人物的冲突,凸显喜剧因素。相比之下,陈士成的精神失常是落魄的、孤单的,甚至没有一个人发觉,在社会之中,陈士成个人的“存在状态”几乎为零,小说最后,陈士成似乎是死了,死于河中。结尾写道:“那是一个男尸,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白须,浑身也没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经县委员相验之后,便由地保埋了。”[10]陈士成连死亡都没有引起波澜,这便是最大的悲剧,范进虽是屡次失败,但已成家落户,母亲尚在,岳父胡屠户虽然对他呼来喝去,也曾在经济上支援过他。缺乏作为“个人”意义的存在,是陈士成的悲剧之一。

其次,没有希望的希望,是《白光》的悲剧性之二。陈士成到死前都还在寻找“白光”,寻找希望,他对封建科举考试已然是丧失了信心和绝望了,但转而又头向更虚无的希望中去了,去寻找祖上留下的金银财富,鲁迅在小说中暗示了这样的悲剧意义,无论是月光的清冷、阴森,还是寻找路上的种种意象,无一不衬托了恐惧的、无望的气氛。“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门关前的黎明中,战战兢兢的叫喊。”连希望都是恐怖的悲声,那根本称之不了希望,只能是悲声。

吴敬梓意在士林,更多的侧重于讽刺科举考试的腐朽,鲁迅则更为深广,将讽刺的笔锋指向个人,个人的灵魂,所以小说流露出压抑逼仄的氛围,连知识分子都是浑浑噩噩麻木不仁的,社会自然不会更好。这样的麻木荒谬并不是突然而起,有着历史劣根性,陈士成寻宝源自祖上的谜团,“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迹,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发了怔忡的举动。”[11]科考制度的腐朽是鲁迅笔力所及,但陈士成眼中病态的、扭曲的世界才是鲁迅真正的笔锋所向。

参考文献

[1][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55,158.

[2][4][5][6][9]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9:17,19,21,18,20.

[7][10][11]鲁迅.孤独者——鲁迅经典必读[M].吴义勤,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91,95,93.

[8]鲁迅.两地书.三二.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单位:南通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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