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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

2020-09-26童年

中学生天地(B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老屋祖父外婆

轮明月正从天宇洒播着亘古的清辉。

岸边,几个农妇拉扯着永远也说不尽的话。木棒一下一下地拍打在刚被河水浸润过的衣服上,在黑暗中,声音清晰地传到她的耳畔。

偶尔有夜风拂过。

那是她对莱河最初的记忆了。

(一)

莱河,只是傍山而流的一条普通的小河。

落日衔山时分,她每每站在村口远远观望,莱河一如既往地平静,像在酣睡,许是太累,睡得那样安详、静谧。

岸边,零零散散的几间老屋,也包括她家的,土墙青瓦,杉木门窗。靠西头的几间,至今还盖着稻草,山风吹过,弥散着一股亲切的草屑味,淡淡的。岁月的磨蚀无情,老屋的鱼鳞瓦沟里长满青苔,黄泥墙壁粉尘脱落,略显笨重的大门也是油漆斑驳,绽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缝,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鱼尾纹。

老屋是她祖父耗尽心血的杰作。小时候,她常听祖父说起,他和一家人是在赤日炎炎的酷暑下挥锄破土,头顶昏暗晨光和满天繁星赶运木料、砖块、沙石,直至北风呼啸的严冬圆垛上梁。像春燕衔泥般,几经周折,终于盖起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窝。那时候,每当亲友上门,祖父总会喜形于色地拍拍门窗,或者指指屋上的横梁,夸他这房子坚固耐用。一个秋日,村里来了位摄影师,平日不爱照相的祖父,突然换上他仅有的一件中山装,拉着一家人在老屋前照了张相。还一再叮嘱她记住,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从此,老屋在莱河边扎根,人们傍河而居,世代人解渴、做饭、洗衣都与莱河密不可分。莱河,是他们的亲人。

(二)

她叫阿莱,莱河的“莱”。

据外婆说,她出生的那年,莱河发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江边的老屋却奇迹般地屹立不倒。老一辈认为,这是自然的恩赐,于是叫她“阿莱”。

阿莱很爱莱河,也爱老屋,她固执地认定自己是莱河孕育的孩子。

幼时的她,无数次走上外婆家的长垣,站在莱河边,看着过往的船只一条接着一条从这条河流上经过。船只经过时,河水像是在向两边分岔,为它们让路。它们踏着浪,曾从她的早晨,渡到她的夜晚。

还有许多次过年,河对岸的烟火布满了新春的夜空,也映红了流淌的河。她站在河边,像是站在夜与昼的交界,看着莱河载着人间的火红流向前方。当前方的黑夜被照亮时,天际便洒下最初的晨光,那是一年的晨光。

(三)

那次,她怀着满心的好奇,来到了最初记忆中农妇浣衣的地方。那是长垣之下的一片低地,莱河正裹挟着亘古的轻柔浮向两岸,也浮向了她的脚边。当她的脚第一次触到那条承载了许多条船、许多个梦、许多个年头的莱河时,竟感到出奇的清凉。它或许就是以这种清凉蹚过了她幼时的心田,蹚过了她的童年,使她的童年永远打上了它的烙印。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极凄厉的叫聲,竟是外婆。外婆眼睛里含着惊恐大步奔来,多年因干农活而有力的臂膀一把夹起了她,径直往回走。“绝对不能来这种地方,险着呐,一个不小心跌进去,就再也找不到了。”外婆瞪大着眼,以恐吓的语气训斥着她。一回到家,外婆就抽出那根捣衣的木棍,对着她的屁股打了三下。

她再不敢偷偷跑到洼地玩,但莱河带给她的清凉的触感留了下来。

(四)

她是村里唯一的学生,多年后,考入县城的高中念书。

放学后同学们成群结队地离开,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教室,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莱河边儿时的自己。

晚上,在寝室昏黄的灯光下,她期待地打开了年迈的外婆寄来的家书,却惊闻现代化城市化的号角吹响,老屋要拆了,莱河要建堤美化。白纸黑字,裹挟着惊心动魄的滚滚洪流,冲刷走了她回忆里明亮的色彩。

窗外的上弦月,瘦瘦的。也许是她与它相隔太久,彼此之间已经陌生。它刚刚露出半张脸,一转身,又躲进了薄薄的云层。她突然想起,儿时莱河边的月亮似乎不是这样。那时,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夏夜,外婆把在外纳凉的她抱上床,月亮也悄悄地从窗口跟进来轻抚她的脸。她记得外婆一直坐在床沿,边给她打扇边哼童谣:月光光,夜光光,伴随我家乖乖郎……她迷迷糊糊入睡了,外婆的歌声还在继续,像温婉的明月,落在她的枕上,她的梦里。

而这一夜,她久久无法入睡。

(五)

接下来就是周末,天还未亮,她就仓皇地逃回了最初的起点。

她到达时,太阳刚刚露头,温煦的阳光投射在莱河河面、老屋屋顶,染成一片熟悉的金黄。她在莱河边、老屋外转来转去,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弯腰拾起儿时的一段记忆。门槛上,父亲抚膝而坐,眉飞色舞地讲三国;不远处,母亲和外婆筛糠剁菜喂猪崽;河边小道上,她与儿时伙伴追追闹闹捉迷藏……在她眼里,莱河和老屋是一本贮满情与爱的大书,翻开任何一页,都会找到生命之源的温暖。

她默默走近莱河,心中呼唤:阿莱!轻柔的风摩挲着路边的草木,没有声响;鸟儿慵倦地栖落在树上,伸出尖尖小嘴巴梳理自己的羽毛,没有鸣唱。也许,它们此刻有如她的心情——深深地凝望莱河,却不敢出声,怕惊扰了莱河,惊碎了它的梦。

梦里有她的童年。每到太阳渐渐沉落,屋檐下就飘来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催她回家的呼唤。她,还有鸡们、鸭们、牛羊们,朝同一个方向——炊烟轻笼的家的方向,踏碎了一路余晖。

屋顶的炊烟仿佛还在,柴火饭的香味仿佛还在,飘飘拂拂,又落到了她的鼻尖上。此刻,她真想再像孩提时那样,沿着莱河,一路飞跑进屋,猴急火急拈起一块香喷喷的白米锅巴塞进嘴里,再听母亲骂她一声“馋嘴猫”……

(六)

她记忆中的莱河和老屋,消失了。

好像一眨眼,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人们熟悉的河道也改头换面。她幼时的玩伴——亲切朴素的莱河,因为冰冷的护栏,与她遥遥相隔。傍河而居的生活愈行愈远。没了莱河和老屋,失去了过去心灵的纯净之地,在日益喧嚣的城市中,她的灵魂只能浪迹天涯。她追忆童年无羁的快乐,追忆简朴的老屋,追忆没有华丽装饰的莱河。

夏末的一天,正值晌午,阳光洒在粼粼的江面上,不远处是长江大桥,车水马龙距离这儿已经有点远了。母亲曾对她说过,外婆家门前的莱河隶属长江的一条支流。此刻,江水正缓缓流向东方,就像是连接着她和她的过去,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牵引。忽然间,远处依稀现出了浣衣的堤岸,现出了她家的老屋,现出了半朽的捣衣棒,现出了那轮洒下亘古清辉的明月,现出了她对莱河最初的记忆,也像是现出了莱河的全部隐秘。

原来,莱河的隐秘,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简单生活,是人们心中与河最深的牵绊。

将手慢慢伸进了汩汩的江水,这样她便又和它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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