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生若只如初恋(短篇小说)

2020-09-22刘炳琪

湘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王老师老师

我说以多子为原型写一篇小说,多子很不赞成。多子说:“三十多年前的陈年老账,同学朋友笑话不说,怎么对得起儿子媳妇?”

我俩说话时,是在多子儿子婚礼的现场。多子早半个月给我打电话,说无论多忙,你都要找机会回来,有你光临会给我很大面子。儿子媳妇站在门口迎宾,多子夫妇在旁边和每个走来的客人握手。

袁乐笑着为我打气:“要写就写实写细一点,最好把和肖丽的糗事翻出来,就当我们一起回忆青春往事。”

多子肩膀一耸,侧眼瞧了瞧妻子,伸手做了个“嘘”的姿势:“要是写得不好,可别怪我和你恩断义绝。”

多子说的是笑话,我也真想写。

进宴会厅时,我还和多子儿子握了握手,小子英俊,比他父亲高出一个头,长相简直是多子脱的壳。

袁乐说:“要是多子年轻时也有这么高,估计历史得重写。”

多子睡我上床。在县一中大教室改成的寝室里,四十几名男生,像咸鱼一样规则又不太美观地摆在一起。

我报到时,袁乐帮我办手续,看她熟练的样子,开始以为是学姐。刚过初中男女间不说话的年龄,我像一个听话的学生。袁乐帮着办完报到手续,带我到了男生宿舍我的床位。我睡下床。上床贴的标签是“李多子”,袁乐说:“唉,这里的名字怎么还是李多子?” 原来她是我的新同学。她和多子是初中同学。多子并没在房间。

李多子?这名字有点意思,是不是有很多兄弟,或者父母希望他有很多兄弟?袁乐说:“李多子现在叫李多,他嫌名字俗气,报到时自作主张改了,应该是贴床签的老师没改过来。”

其实,多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名字是爷爷取的。李家三代单传,一直盼望多子多福,到他这一辈,还是只有他一个男丁。爷爷文化不高,干脆就把多子写在了名字里。父亲反对无效。

多子个头不高,有些瘦。袁乐叫他多子,熟悉以后,我跟着叫多子。看得出,多子的稳重内敛与袁乐的快乐阳光有着明显对比,但不妨碍他们,包括后来的我成为好朋友。多子说了,我的性格介于他们两个之间。真正了解多子是在几个月以后。

上世纪80年代,普遍较穷,我们这些农家孩子,除了交足每月四元钱的伙食费,口袋里连钢蹦儿也没剩下几个,加之食堂的饭菜少油,常是最后一节还没上课就幻想食堂开餐,刚出食堂又埋怨没有吃饱,偏偏校门还出不去,所以,食堂里有些能生吃的小菜,譬如黄瓜、豆角之类,都要看护得紧,稍不留意,就被学生顺走。没办法,又冷又饿,坐在教室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发现情况的是袁乐。她口渴了,晚自习时去食堂边的锅炉接水,看到几个职工从三轮车上卸东西。袁乐从前座回过头说,除了鸡鸭鱼肉,还有好多筐子麻袋,裝的都是吃的,放在小库房了。袁乐认为学校第二天会给学生们改善伙食,其实那是一个职工举办婚礼的食材。

多子建议:“赶紧去弄点,不然,要是别人先去了,丢得太多不好下手。”高一的学生相对比较老实,高年级的可不一样,不但经常去食堂弄,甚至老师凉在屋前竹杆上的咸菜,都要顺走几根。我们不过是学学师兄。多子和我同座,在袁乐的后一排。

袁乐一个女生,再淘气也不能干这样的事:“我就是一说。”

多子拉着我走进夜色:“罗琪辉,我们去看看不?”

我胆子不大,但师兄们干得无所顾忌,还风平浪静,就几乎没有考虑和多子到了锅炉房。

库房在食堂后门边上,不大的一个房间,窗子上安装着铁质栏杆,栏杆有些旧了,摸一摸明显感觉到有锈。职工们已经离开,食堂里黑漆漆的。我轻轻推了推玻璃窗,扣子没扣,窗子开了,那些东西靠里侧摆放,我们够不着。

多子在周围转了转,找到一根两米多长的小钢筋,伸进去,只够着墙边。

多子将钢筋递给我:“你来,手长一些,看能不能够到。”

直的钢筋能捅到。我用力把钢筋前部做了个小弯钩,再伸进去,更够不着,但正好够着了案板上放着的那堆猪肉,也算临时起意,拖出一块来。

多子将肉抓到手里:“这个也好,肚子里没油,回去煮了吃。”

借着锅炉里的热水洗了洗,回到宿舍摸到军用小刀割成很多小块,放进多子的热水壶里。多子来时,家里给他准备了一个用电的烧水壶,因为有开水供应,不需要烧水,而且学校不准用,烧水壶成了摆设,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们不敢开灯,摸着黑煮肉,怕查自习的教导主任文老师发现。老头是个非常严肃认真的人。

我到教室把袁乐喊了出来。

闻到了肉香,袁乐直夸我们能干,还去宿舍弄来两包榨菜解决没有盐的困难。

多子把熟了的肉,利索地分成了四份,放进我和他的饭碗以及洋瓷茶缸。我的缸子是给袁乐的。我们必须趁下自习之前处理完,不然同学们回来,影响不好,何况袁乐还待在男生宿舍。

多子吃了碗里的,把另一份用盖子盖好,拿着出门。

袁乐咽下一块肉:“这臭小子,这样拿去孝敬肖丽,老师看见就麻烦了。”我是团支部书记,袁乐是文娱委员,李多不是班委会成员。

肖丽和袁乐是同桌。肖丽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她父亲送她上学前说过,本想让女儿读到初中毕业就算了,没想到还能考上一中,响当当的省级重点中学。考取大学最好,考不取,以高中文化程度,在乡下也算个知识分子,当个民办老师不成问题。肖丽刚来学校时明显偏瘦,才几个月,长了个子,脸色也好看起来。可能她家更苦,学校这样的伙食,还能让她漂亮。

袁乐的意思,多子在追肖丽。

不过,我不相信他们两个会恋爱,或者说只是李多一厢情愿。肖丽高了多子足有四五公分,长相嘛,倒是还相配。只是,才十六岁呢,高考是目标。文老师说了,进了一中,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校门,以一中雄厚的师资力量再加上同学们的聪明睿智,只要专心学习,不想跳出农门都不行。我们当然相信,一中集合了全县的优秀教师,而我们是几千初中生里,真枪真刀从考场上杀出来的。

多子拿着缸子回来,被文老师堵在了寝室门口。

文老师经过宿舍时,闻到了肉香。以文老师的历练,显然知道了怎么回事。可惜多子兴冲冲回来,没注意到黑黑的柱子后站着一个人。文老师正准备进寝室查看,多子纯粹自投罗网。文老师拿过多子的茶缸,手一抹,有了厚厚的油渍:“怎么来的?”

多子没敢吭声。

“食堂偷的吗?”

“捡的,煮了煮。”

“还有谁?”

“没谁,就我。”

“行,你等着,我让王老师来处理。”

我和袁乐躲在寝室里大气都不敢出。还好,文老师没多问,多子也没多说。

结果是,班主任王老师找多子谈话。多子说自己去打水,碰巧看到路上掉了一块肉,刚开始以为是人家坏了丢掉的,捡起来闻闻没有气味后才拿回寝室。多子说:“主要是觉悟不高,忘了捡东西要交公。”

文老师王老师应该心知肚明,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个丢了肉的职工没有深究,办喜事呢,谁吃不是吃?图个喜庆,他不过问,老师就把这一页翻过去了,也没有管谁参与。

我还当团支部书记,袁乐还当着文娱委员,李多继续做他的人民群众。

说实话,一中虽然是重点中学,指的应该是教学水平,至于教学条件,感觉和初中的教舍没有什么差别。

田野中的那几栋老式二层楼房,对于我们这样住惯了土坯屋的农村学生来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老师们不也住着筒子楼吗?大家彼此彼此,学习好才是第一位。但是,到学校新盖了教师宿舍,接着又把办公的平房焕然一新后,我们才觉得住破房子就该被唾弃。这种想法源于寝室连续被偷。大寝室那一张乡下常见的老式破门,不说防小偷,就连我们这样上自习溜课没有钥匙的,只要輕轻一抬,便可随意进入。连续发生的失窃事件,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要知道,我们自己经常挨饿,可耻的小偷不但偷了压在枕头下的零花钱,连饭菜票都卷走。

开始,都认为是内部人员作案。外人谁要饭菜票呢?

转眼接近暑假。要进行分班考试,大家忙于备战。王老师说了,分班一方面按自己意愿,另一方面也得考虑成绩,文科理科不见得完全由自己挑选。王老师这么说,有推卸责任的嫌疑。两个班,一百个人,男生近六十,而且,满世界都在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男生希望学理科,有的女生也想学理科,万一都选择理科,文科班估计没几个人。虽然学校规定的作息制度没变,还是按时熄灯,但对于过去打手电加班之类都不允许的事,相对放松了些。好学的总是好孩子,老师不得不在心里承认。

多子是认真的人,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看书,搬个椅子坐在坡上十字路口的路灯下。那里有全校最亮的一盏灯,处于办公楼、教师宿舍、食堂和学生宿舍的交界点。因为风大,蚊子之类较别的地方少。

如果文老师不驱赶,他会学习一个半或者两个小时。当然,这是他自己说的,一般他回来,我们睡得像猪一样,雷都打不醒,鬼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偶尔也去凑凑热闹。

那天,我看了一个小时书,困了,说回吧。

多子说:“你赶紧回,别吵我,总在边上说话,害我今天没记几个单词。”

我懒得计较,一个人摸着黑进屋,轻手轻脚钻到了床上。

别看我们这些中学生,走出去表面上精致利索,其实,寝室里乱得很,只在学校检查时,才会把被子叠一叠,蚊帐拢一拢,然后把地上的鞋子、脸盆、水桶、暖瓶往床下挤一挤。检查过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但是,对于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已经习惯,不说没有灯,就是闭着眼,也能绕开山山水水而不会发生意外。

我并没有那么快睡着,虽然困了,脑袋里还装着单词,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碰到了通道上的铁桶,声音并不大,但很清晰。

我以为是多子:“回来了?”

却听到接连响起的碰撞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了跑出门的身影,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光着脚追出去,大喊:“抓小偷!”

这是长期练就的条件反射,假设他不跑,我甚至懒得抬头,他一跑,反倒暴露了身份,不是小偷也是小偷了。

说来也有意思,在上届学生毕业以后,为迎接新生,我们从大寝室搬到了对面毕业生住的小寝室,算是提高了待遇。虽然照样乱,毕竟只有十几个人住一间房了,不会再有那么吵。可惜楼下不够住,不知道学校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把我们成绩稍好一点的都安排在了二楼。二楼是女生。我们成了二楼的楼草,还是刚移栽的新草。

于是,宿舍瞬间炸锅,所有男生都往外跑。袁乐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声音特别刺耳:“多子,拦住他。”我没去过女生宿舍,不知道袁乐住在靠窗子的上床。她也拧着手电在看书,听到我的叫唤,侧头就把脑袋探出了窗户。

小偷没有选择从他进来的围墙方向逃走。因为,原地返回要穿过篮球场,篮球场那边是我们原来住的男生宿舍,没有搬过来的人都在吆喝和跑出来。他也不敢往大门跑,大门边有门卫。他选择了上坡。在办公楼和教师楼中间有一条不宽的水泥路,那里直通大操场,围墙不高,翻过去就安全了。但是,他太大意,不知道情况有变,早该安静的校园,还有多子在路灯下学习。

多子面对小偷,举起了四个脚的凳子:“再跑,砸死你。”多子有些紧张,声音都变了味,却把凳子握得紧紧的,举得高高的。

小偷停住了。

我们追了上去,将小偷按倒在地上。

小偷被文老师带到办公室时还满脸不服地看着多子:他比多子高了半个头。小偷说:“早知道…….”早知道什么呢?多子居高临下,还有举起的凳子,视觉里的多子显得有些高大,不得不放弃抵抗。

小偷自然被不懂事的学生们狠狠地收拾了一番。

文老师在总结会上的表扬最有说服力:“李多同学临危不惧,罗琪辉同学警惕性高,如果大家都像他们这样,我们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失窃案件了。”丢失的钱和饭菜票有了答案,他还供出了同伙。小偷这次来,不是偷钱,专为调戏女生。他以前晚上来过。女生睡觉一般锁了门,他通过门上打开的亮子用晒衣杆撩女生蚊帐。见女生害怕不敢喊叫,胆子越来越大。见我们的门一碰就开,还以为遇到了好事,干脆直接进来。可惜跑错了房间。

小偷太小看了多子。

这个从一公里外的看守所溜出来的小偷,本来因为表现好,放到食堂做饭,才稍微有点机会外出,现在又被重新限制了自由,而他的几个同犯,却在半个月以后受到重创。

那天晚饭前,我们正在打篮球,外面传来抓逃犯的喊声,站在高处看球的同学说:是真的,好多公安在追,朝我们这边来了。

这是劳动收工时,借着路途看守不太严密时逃跑出来的劳教人员。

没有谁下指示,打球的看球的学生像溃堤的洪水冲出大门,门卫挡也挡不住,多子跑在最前面。这个瘦猴,居然用一块砖头,镇住了逃犯。

多子本来手握两块砖头,跑得飞快,先是用一块砸中逃犯的后脑勺,等逃犯爬起来,他站到了前面,举起手里的另一块。逃犯估计也不想跑了,血从头上流了下来。

这一次,三个逃犯全部抓回。以多子的表现,在今天至少要得个什么奖励,可惜,那时候,别人没提,我们也没要求。但是,多子的本事再次得到肯定。王老师说:“这小子,楞头青,要是个子高一点,当解放军或警察都合适,人聪明,胆子大,不怕死。”

分班前,班主任王老师让我去办公室抄写一份资料。毕业生高考完离校了,初中部的学生也放了假,整个学校就我们两个班在上课。老师们处于半休状态,校园清静了许多。

王老师说:“材料有点多,你找两个同学帮忙,字要写得好一点的。”

我完成任务不是一次两次了。王老师对我放心。

我叫了多子和袁乐,谁让我们课间经常一起玩呢?袁乐字写得不错,说是当初中老师的妈妈从小培养的,多子和我差不多,除了工整,字另当别论。

可是多子没来,肖丽来了。肖丽说:“李多说有点事,得晚些时候来,我先帮你。”

多子这么做还算义气,至少人数上达到要求。

七月的天空似火,办公室又赶上停电。袁乐翻了翻王老师给的资料说:“罗琪辉,全部抄下来估计个把小时,你都代劳得了。我陪你说话。”

肖丽说:“你叫我抄什么吧?反正早抄早完工,只是,袁乐你应该抄,不要浪费了一手好字。”

袁乐拿着折扇给我摇风:“我爱出汗,这天气,弄湿了稿纸,还不白抄?”

肖丽不再说什么,在女生里,她们两人关系最铁,而在我看来,她们好的原因,主要是个头一般高,比起其他同学,在外形上更能体现姐妹们般的形象。

两个人抄,速度不慢,四十来分钟搞定。袁乐一直送着清凉,说是给我精神加物资鼓励。

这时多子来了,抱着一个西瓜,满身大汗:“外面太热了,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有西瓜的人家。”

袁乐说:“不是偷的吧?”

多子斜了袁乐一眼:“说话请注意方式,大白天的,谁敢?”

“专门送给肖丽?”

“就你话多,不想吃?”

多子也不是真生气,袁乐更不会,她了解多子。大家赶紧吃了收拾干净。

王老师来了,看了看,挺满意:“行了,回教室去吧。”

我们走出办公室,袁乐落在了后面喊着:“罗琪辉,你一个男生就不会帮我拿下东西?”

几本书而已。

我停下来。袁乐慢吞吞地走到我身边:“你看不懂啊,让他们先走。”

“你什么意思?”

“这都不知道?榆木脑袋。”

所有故事都有发生的原因。爱情也是一样,因为喜欢而有了故事的开端。

吃过酒宴,我和袁乐决定去一趟母校。袁乐说得好,老师是养身父母,好不容易回故乡,哪有不看父母的道理?我们的父母早已不在。

这么些年的飘泊,我们更像断了线的风筝。是多子给了我们機会。

我们在建校六十周年时回过一次学校,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们是北方某个研究所里的新人。结婚,生子,忙着工作和生活,后来再没去过。任过课的老师也大多退休离开了,好不容易回一次家里也有忙不完的应酬。

出门搭上的士,车子左弯右拐,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了一中。

一中再不是地处乡下的那所中学。城市的飞速发展,平整了山地农田,拉近了城乡的距离。

宿舍边的那棵古樟树还在,还是那样枝繁叶茂。老的宿舍和教室早已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体育馆,而女生宿舍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荷塘。

球场上,有一群学生在打蓝球,还有一些在跑道上跑步。如果还要说什么没变,沿着古樟树发散,是当年栽在道路两旁的樟树和玉兰。它们长大了,也站得更加规矩,十字路口被包围在一片荫凉之中,玉兰花白色的花朵,和平鸽一样停留在绿色的汪洋中。校办公室的前面阶梯也没变,还是麻石台阶。

在这里,我曾问过多子,为什么不追袁乐?

在我看来,袁乐比肖丽漂亮,还是城市户口,肖丽土气,也可以叫做质朴。最主要的,多子和袁乐是初中同学,容易培养感情。

这条从球场到办公室不太宽敞的阶梯上,晚风从低矮的围墙吹来。下了班,老师们回家做饭吃饭,办公室安静下来,学生们喜欢三三两两坐在前面聊天,看打球。

多子说,找对象和买东西一样,总要选择适合自己的。再说,人家会喜欢我吗?

肖丽未必就喜欢你?

至少他不反感我。多子说。从眼神里可以看出来,我们是有共同理想的人。真上大学了,还论什么出身?

我瞧了瞧多子。一中每年录取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班级前十名,想都不用想,不说上重点大学,上个中专一点也不用发愁。农村的孩子不就想跳出农门吗?中专毕业也当干部。两个干部的结合,完美。

多子认为,农村出来的人,找个农村出来的更靠谱。袁乐大大咧咧,男孩一样,说不定要等一个更厉害的男人才能收拾她。

多子比我成熟。可是,我还没想成熟。父亲说了,农村孩子的出路,一是读书,二是当兵,假设我想改变命运,就要好好读书。父亲能提供的,除了学费生活费,别的我想都不要想。

上大学再谈恋爱也不迟,但我不能阻止多子。他是他。用他的话说,真相爱了,肯定相互鼓励共同提高。

现在,我只能说,多子那么贬低袁乐,什么眼光?

开学了,分班结果也出来了,李多、袁乐和我分在理科班。肖丽到了文科班。

我们同样搬进了原来毕业生的教室。

教舍位处校园的西南角。一字形挨着围墙从东排到西,我们两个班在最西头的两间教室,是学校最偏僻的地方,中间隔着一间老师办公室。王老师说,把我们安置在那里,是为了避免学弟学妹们打扰。

上晚自习时,文老师在门外喊我。

文老师说,同学们的书籍课本都随意放在教室,万一有人晚上进来弄坏什么,会影响学习。文老师的意思,我是学生骨干,有责任搬到中间废弃的老师办公室去住。“有人在,总比没人好。”

这是多好的消息!只是,一个人住那太冷清了,有些怕。

文老师说:“你可以邀一个成绩好一点的同学一起住,就两人,这里远离宿舍,人多了不好管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假设不自觉,休息也成问题,最主要的是,得遵守规定。”

多子在文老师走了后马上凑过来:“我跟你一起住吧?”

估计这小子在文老师和我说话时一直竖着耳朵。也许由于我当团支部书记的原因,文老师对我特别关照,很多事情总是绕过王老师直接找我。

我说:“要不要跟班长商量一下?”

“我先提出来的,你要和他商量,说不定他自己来了。”

“怕王老师不高兴。”我这么说,是因为王老师提醒过我,他已经注意到多子和肖丽的变化。当老师的,别看只在讲台上讲课,眼睛明亮得跟探照灯似的。

“这个你不要管,我找他,就是生气,也只能生我的气。”

我还没来得及和王老师说,李多直接将铺盖搬到了房间。

房子也不是一直空着。在老师们搬到新办公楼以后,这房子给了刚调入的体育老师。几个月后体育老师结婚住到妻子单位,房子空了下来,公家配发的家具也留了下来。

袁乐说:“这下你有戏看了。”

我说:“不还是学习吗?两个人住一间,方便加个班什么的。文老师说了,这个房间晚上不停电。”

“罗琪辉啊,你一点也不关心朋友,除了上课,忙着所谓的公务,就是打球跑步,你看李多现在还干这些吗?”

“用功读书没错啊,我们做得没他好。”

我想了想,一段时间以来,多子真的很少和我们待在一起,到了最后一节课自习课,抱一本书,背个凳子去树林。那又说明什么呢?不少同学都这么干,树林里安静,空气好,适合读书。

“他假借读书,和肖丽躲在树林里眉来眼去。”

说实话,上次偷偷送肉,我就有过担心,但平常也没看出他们有什么,偶尔说说话,同学间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现在又不在一个班了,理论上还有了距离,应该没多大可能。至于非要说到恋爱,到了青春期,谁不会有那么点想法呢?也有低年级女生向我示好,但自己还没长大,穷到想买的东西买不起,顶多眉目传情来点幻想罢了,真要走出那一步,没有条件更没信心。

“你不信算了,等到哪天文老师找你,你就会知道的。”

袁乐没有说错,等我把东西搬到房间里时,肖丽已经在了,帮多子铺床呢。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实实地看到他们单独在一起。

肖丽说:“你们两个男生就挤一张大床啊?”

老式双人床,有点旧,桌子倒还可以,比较宽。

肖麗这样的问法我觉得有些奇怪:“在寝室里,那一米宽的床,我们还两人挤呢,这比那宽多了。”我说的是实话,被子有些薄,抗不住冬天的冷,好多同学就这样挤到一起,相互取暖。

肖丽笑:“也是,我家三个弟弟都睡一张床,大弟弟睡一头,两个小弟弟睡另一头。”

“唉,我说,都快熄灯了,你还在我们这干什么?”我明知故问。

“来看看你这个大书记啊,这么好的待遇,羡慕死我们了。”

“那行,我搬回去,你来住行不?”

肖丽红了脸,赶紧离开。

我说:“多子,恋爱了?”我把文老师的规定,特别是不准带女生进房间的要求给多子说了。

多子做了个“嘘”的手势:“隔墙有耳,文老师听到可不好。”难怪我一直只知道他们表面有些暧昧,背地里却是真的相好,可见保密工作做得不错。

可是,文老师不只是听到,而且看到了。

文老师查夜时,在树林边用手电照到他们靠着树干说话。文老师虽然年岁已高,但我总觉得像特务似的,捏着手电不打开,轻手轻脚地走路,遇到情况突然拧亮,蛮吓人的。当然,多年以后,我们无不觉得他是一个极为负责任的老师。夏天热,冬天冷,待在房子里多安逸?黑灯瞎火的,他老人家硬是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地查,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看,没有敬业精神和高度的责任感,谁能做到这一点?多子和肖丽自然否定,但文老师说,过了熄灯时间不回寝室,也是犯错误。不承认并不代表文老师不认为他们在谈恋爱,所以,才有文老师的第二次发现。

大哥结婚,我请假回老家。学校破例给了一天假,并允许我次日早晨回来。也就在那晚,熄灯好一阵子了,文老师查到教室,经过我们住的地方,虽然房间里没亮灯,但听到很小的说话声,文老师敏感的神经立即发挥作用:“李多,把门打开。”

多子并没有锁门,也不敢开。文老师推开门,用手电照到两张充满恐惧的脸。

文老师没有斥责,而是说:“肖丽,太晚了,赶紧回去睡觉。”

估计第二天多子和肖丽都不好过,上课时我看见多子坐立不安的样子。问他,也不说。

到了晚上,王老师通知我,让多子回大寝室。

袁乐对多子说:“东窗事发了吧?回去好,高考完了再谈。”

多子不理袁乐,求我再去找文老师。多子怕别人笑话,至少想撑到放寒假,这样可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文老师说:“罗琪辉,我相信你一回,但是,如果再看到他们在一起,你也不要住那里了,一起回去。”

倒是袁乐一下子变得和我近了起来,因为肖丽。

袁乐说:“姐妹的事,能帮就帮。”

袁乐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多子找我,我找她,她再找肖丽,反过来也是这样,悄悄地就把他们两个联系到了一起。

袁乐差不多成了我们房间的常客。

我说:“袁乐,不要有事没事往我这里跑,让人误会。”

袁乐说:“误会谁?误会多子吗?人家有肖丽,误会你吗?你这不开窍的脑子,我还没看上。”

“你总来也不是个事啊,文老师可不会这样想。”

文老师还真和我想到了一起,他抓了我和袁乐的现场。

到了冬天,袁乐手上长冻疮。校医是个女同志,爱人在外地工作,独自带着两个孩子,下自习的铃声一响,离开医务室的速度比我们离开教室还快。

校医给了袁乐一些药,让她自己涂抹和包扎。涂药不是问题,左手涂右手和右手涂左手,都还方便,包扎就不一样了,所以,袁乐干脆带到教室,课间让同学帮忙。教室里人多,换个药还让人瞧着,袁乐即使大方,毕竟还是女孩,面子放不下,常课间跑到我们房间来换,一般是女同学帮忙。

那天,袁乐课间忘了换药。下自习了,该死的多子也不知带肖丽钻到哪儿去了。袁乐不想把药带回寝室,只得找我。

就在我握着她的手帮着包扎的时候,文老师来检查。

文老师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王老师找我:“离开集体太久不好,周末你们搬回宿舍去吧。”

王老师不相信我会和袁乐谈恋爱,但他得听文老师的。

说实话,当初悄无声息地搬出寝室,已经很让有些同学嫉妒了,现在又静静地搬回来,那些嫉妒过的同学不是同情,而是笑话:“领导真的想跟群众打成一片啊,有福都不享了。”

最难受的是多子,既没有了可供藏身的场所,还因此牵连到我,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

我说:“怪就怪该死的袁乐,不是她,我们到寒假都没问题。”

离寒假还差一个月零五天。

袁乐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文老师和她妈妈以前是同事,文老师没有找她,王老师更没找她。她照样大大咧咧我行我素。

搬回大寝室,习惯了也没有什么可怕。最可怕的是,王老师在文老师的授意下,正儿八经与多子谈了话,勒令他中断与肖丽交往。

文老师这次是在教室外面的墙角里逮住了多子和肖丽。

文老师自习结束后夜查教室,本来警惕性高的多子和肖丽已经发现了,赶紧转移到教室西墙和围墙的角落。不知道文老师是不放心安全还是故意要抓他们,转身走了,然后再折回来,用手电照射到这块荒凉之地。

多子咬定在探讨问题。文科生和理科生讨论学习问题?王老师也不是硬要逼着他承认,而是从人生、理想、追求,给多子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告诉他,如果这么小谈恋爱,首先影响学业,有几个早恋的孩子学习成绩好?无心学习考不上大学就是恋爱的直接恶果,耽误前途是必然的,对其他同学来说,很可能造成心理影响,会让恋爱蔓延,致使学风败坏。王老师说:“父母把你送来学校,是为了让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业未成,先成家,你觉得好吗?”

多子并不赞同王老师的话,毕竟只是恋爱,没说成家,成家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是,没有恋爱,何以成家?多子不敢反驳王老师。

王老师说:“不管你怎么想,如果还想考大学,必须和肖丽断了来往,这是规定,就算同学间的正常交往也尽量少,不是要做给老师看,而是做给你自己,包括你的父母看,说明你在专心学习。”

多子只得向王老师保证,不再和肖丽联系。他连最后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肖丽的老师应该和肖丽说了同样的话。

多子和肖丽的恋爱以这样的形式宣告结束了。

多子课间对我和袁乐说,现在他决定了,要好好学习,让我们监督。

我看了看他,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态度很诚恳。

袁乐笑他:“我们能管住你的人,能管住你的心?老师都管不住你,不要为难我们了。”

多子说:“你还是不是我同学?”

袁乐说:“男子汉就要敢做敢为,换上我,早一脚把你踢了。”

遗憾的是,在随后到来的期末考试里,多子的成绩并不好,分手的结果并没有带给多子成绩的进步。

多子说:“我和肖丽好的时候,还想着学习,分开了,心里总想着她。”

多子这话是对我说的。他有点怕袁乐的伶牙俐齿。

我说:“要不再和好?”

多子沉默了很久:“我也這么想,哪怕不上大学,只要她愿意,一起当农民有什么不好?”

“那你再和她商量商量,如果不影响学习,正常交往应该可以,但最好还是争取考上大学,不然这书读得有什么意义?”

“难啊,文老师和王老师那嗅觉,比警犬还厉害,万一发现了,死无葬身之地。”

“你错了,没觉得他们是为你好吗?”

“还有,就是没有相处的时间。”

谁说不是呢?一天七节课,晚饭后自习,雷打不动,中午午休,晚上就寝,时间都被严格限制,唯一可以接触的机会是食堂和课前课后那一小会儿。还有,就是周日,也只能是周日,老师管理不太严格。可是,周日也不能都用来恋爱,一般情况,我们一个月要回家一到两次,拿钱,或者背米换餐票。多子和肖丽不在一个方向,没办法同路,家里也不一定随时有钱。处身学校严肃的环境,有时间还得有机会,他们无异于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工作者。

放假前一天,多子沉不住气了,逼着袁乐去找肖丽。也只有袁乐可以帮他,当然还有我。

他要再和肖丽好好谈一谈。

多子承认主动追的肖丽。肖丽开始不想恋爱,至少不想和多子恋爱,但架不住多子的攻势。还没有人对她好过,也没有人写过那么多肉麻的情书。肖丽曾经给我负责的广播站写过稿子,挺不错的文笔,有一次给我的是一篇《爱情尚早,我们需要学习》,肖丽交给我后又要了回去,说是修改,却没有了下文。后来想起应该是给错了,她是写给多子的,表明不想恋爱的决心。她们高一临近暑假才正式交往,而肖丽,真正恋爱了,比多子还认真。这点,袁乐最有发言权。袁乐说:“我妈说过,女人要么不动情,一动就是死心塌地,哪里会像男人,说变就变。”袁乐的意思,肖丽不愿意的时候,多子主动出击,肖丽愿意了,多子听老师的话离开了,真正痛苦的不是多子,而是肖丽。现在多子想重修旧好,以袁乐的性格,当然是两肋插刀。

多子表决心说:无论发生什么,这辈子都不变心。

袁乐打趣说:“才十几岁,说什么一辈子呢?一辈子太久了,老得像文老师那样,看你变不变?”袁乐说的是长相。文老师老夫老妻恩爱着呢。

多子說:“你不懂,我们是真爱,就算肖丽哪一天后悔,我也不会。”

从多子对肖丽的好,在我看来,真的不会。

“好,我信你一回。”袁乐这才帮多子去找肖丽。

趁袁乐走了,多子告诉我:“我们都亲过嘴了。”

“啊?”据我所知,能够亲嘴,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奇怪吗?唉,生不逢时啊,放在古代,都可以结婚了。”

“切,行了,别带坏我这个纯真少年。”

“我说的是真的,红袖添香多么美好?可惜啊,要到那一步,好难。”

“我说多子,难怪你不能安心学习。”

“我也想好好学习,可是,总不能在一起,有点乱。”

“你就不能克制克制,像袁乐所说,等到高考以后?”

“换你试试,哪有那么容易?情到深处人孤独啊!”

我只能叹气,多子,没药可救了。

肖丽来了,我和袁乐拿着书站在走廊上聊天,让他们去了教室西头的墙角。我们还得担负起放哨的责任。

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站在走廊里拿着书装模作样了一个多小时。

袁乐说:“弄得我们也恋爱似的,这风,好冷。”

我说:“忍忍吧,如果你也这样,我不说你。”

“就你?”袁乐一笑,但比平时温柔了许多。

好在,因为要放假了,老师们都没过来,我们才心安理得地海阔天空。

肖丽先离开,走的时候脸红红的。

多子好一会才过来,脸上流淌着幸福。

袁乐说:“讲好了?”

多子给了我们一个笑脸:“谢谢兄弟姐妹了,你们是我的亲人。”

那天晚上,多子破天荒地到校门口爆了一大袋爆米花。两个人坐在球场边的台阶上,硬把一袋干完了,弄得我舌头干裂,十几天后才完全恢复,好不容易过年有点好吃的,都显得无味。疼啊!

文老师在门口等我们。

文老师头发全白,面容清瘦。不过,我们还是老远就认出了他,就像多年以后的校园,尽管面目全非,还能找到当初的影子。

文老师住教师宿舍四楼。文老师一边扶着楼梯,一边往上爬,步子走得很慢,走一会停一下。文老师说,要是有个电梯就好了。

老师宿舍能装电梯吗?不可能,才五层。

文老师真的老了。

文老师其实是有钱的。以他的存款,足可以换套电梯楼大房子。他本是节俭的人,两口子拿工资,无儿无女,无负担。他在八十岁的时候,设立”文文奖励基金”,把毕生的积蓄用来资助寒门学子。

文老师说,当老师的有什么?只有学生,孩子们成才,是我最大的幸福。

文老师老伴说是溜弯去了。袁乐没有让文老师倒茶。袁乐给文老师的茶杯续上水,又把我的茶杯加了热的。这是她的习惯,不让我用外面的杯子,甚至一次性杯子,怕不干净。

坐下来,文老师说,李多有联系吗?你们关系那么好。

我说,有联系。这次回来就是参加他儿子的婚礼。

文老师叹了口气。可惜,他到现在还不能理解,一次也没回过学校。

我说,李多对肖丽当年没能过预考耿耿于怀。

袁乐踢了我一脚,但我话已出口了,好在文老师也没在意。

文老师看着我。我觉得文老师眼睛浑黄,不再炯炯有神,端茶杯的手也有些颤抖,怎么也不能对比当年那个走路静悄悄的小老头。文老师说,李多确实有理由这么想,全校一百人,预考刷掉十个,肖丽在班上考了四十四,属于可上可不上的。事实也证明,让她离开没错,不然考不上的不止是她,还有李多。你们想,李多成绩直线下滑,再那样下去,怎么能够考上?与其说两个都上不了,不如舍弃一个,这是当初老师们的共识。李多上了大学,对于没考上的肖丽,不也是一种促进么,复读考上了就是最好的证明。

文老师带我们到书房。书不太多,墙上挂满相片,全是学生毕业照,按毕业时间顺序排列。文老师说,眼睛不行了,基本看不了书,好多书都捐给了校图书馆,这些照片学校也想要,当然不行,这是我晚年的寄托,你们要去参观校史馆的话,也有,不过那是多出来的,或者翻拍的,当然也有学校保存的,没这么全。从调入到退休,干了十五年,这种感情没人能替代。

我和袁乐都没有保存。我的毕业照拿回去以后,挂在老屋的墙上,老屋拆迁时,父亲没当一回事废弃了,而袁乐,因为家里搬家,也弄丢了。

凭着记忆,我还是找到了自己,因为个子长得快,我站在最后一排中间。女生们蹲在第一排。多子站在第三排。

多子的眼睛居然没看镜头,而是斜着往下。那里蹲着袁乐,摄影师碰巧捕捉到了那一瞬。

几个意思?我可从来没有注意过。

照片是预考前照的。王老师曾经开玩笑说,现在照好,万一考完再照,怕哪个同学哭鼻子。

开学了,一切又回到书本中。多子说,回来一个星期,连个单独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我说,找袁乐呀。

袁乐说:“算了吧,马上要高考了,还谈那些?”不过,袁乐还是很够哥们。说是为了弥补,要请我和多子看电影。她说镇上有个礼堂,周六晚上放电影。随着父母的调动,她的家从乡下的学校,搬到离一中不远的镇上。

在一中闷了一年半,一场电影也没有看过,还不如小时候,虽然要跑七里八里路,一两个月还能看到一回。我们的生活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感觉人生没有一点意义。

袁乐的父亲当干部,母亲当老师,比我们有钱,所以,对于她的邀请,我和多子没有二话。

我找王老师请假回家拿钱,因为来时家里确实没钱。家离得不是太远,走路两个小时,我说下完课就走,争取晚上赶回来。王老师夸我懂得争分夺秒,让我路上注意安全。我说想请李多陪我。王老师也同意:“只要他愿意,正好去你家改善下伙食。”

到达袁乐指定的礼堂门口,袁乐和肖丽已经在等了。原来她叫了肖丽。多子眼睛放出光来。

这个袁乐,表面上爷们一样,心还挺细。

我们在礼堂旁的面店吃了碗面,当然也是袁乐请的。多子想掏钱,袁乐说:“别装了,等你上大学以后,自己挣了钱再请我。”

吃完面,时间还宽裕,我们去河边散步。

袁乐看看表:“多子,我带罗琪辉去我姑妈家一趟,一个小时后在礼堂门口会合。”

不是去她家,也不经过我同意就安排我去别人家?袁乐拉上我就走。

我还是明白了一点袁乐的意思。

我们哪儿也没去,就坐在不是很远的另一片草地上。

袁乐说:“我这人,看不得人家着急。看肖丽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能约会,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至于吗?”

“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懂女人?跟你也说不清,反正,今天安排他们有时间在一起,把想说的话都说了,看会不会好一些。”

倒是我無话可说了:“再转转吧。”

袁乐不动:“有什么好转的,天天听课做作业,快累死了。”

“就你那气壮山河的模样,还会累啊?”

袁乐瞪起了眼睛:“罗琪辉,你什么意思?告诉你,我是女生,不要败坏了我的名声。”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也就是一说,不喜欢就算了。

袁乐说:“每个女孩都有柔弱的神经,看谁拨得动。”

“除非医生。”

“懒得跟你说,说你是榆木脑袋还抬高了你,应该是石头,还是花冈岩的。”

袁乐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生不起气来。按说,她一个吃国家粮的,完全可以高人一等,我们辛苦读书,不就是为了一张粮票吗?相反,她却平常得跟家里人似的,我只能理解为刀子嘴豆腐心。

两个人东拉西扯到电影快开始才离开。

多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袁乐拿着票在手里扬了扬,肖丽从暗处出来。

座位依次是肖丽,多子,袁乐和我。

袁乐说,让多子享受一下众星捧月的感觉。

我没这样理解,袁乐也需要找个人说话,又不能拆散他们两个,所以,我只好镇守一边。

至于多子他们是否认真看了电影,我并不关心,我始终担心的是,会不会有某个老师坐在后边哪个位置,一切就完了。

我和多子在熄灯前回到学校,进门时碰到王老师,王老师再次表扬我用功,连周日都记得学习。多子站在边上没有发声。

袁乐带着肖丽晚上回了家。

后来每当多子想约肖丽的时候,就让我找袁乐,这样的活动接着开展了两次。看完电影我和多子还回学校,肖丽继续住在袁乐家里。

到了三月,天气开始暖和起来,校园里的桃花一树一树地开了,草青青叶绿绿,真的有了点心旷神怡的味道。

各大高校招生,老师也开始登门宣传,赋予学子们无穷的幻想,好像真如文老师所说的那样,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的校门,关键是另一脚进哪所大学。

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见到了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军人。王老师告诉我,他是军校招生的李政委。我赶紧伸出双手握住他伸过来的右手。

我一直崇拜军人,无论是看过的书还是电影,都感觉神圣,特别是自卫反击战打得那么干净利落,很多次都幻想自己穿上军装的样子。李政委是系政委,王老师说系政委是正师职军官,有市长那么高级别。我没有见过市长,连县长也没见过,但见过公社书记,很牛逼。有了老师这么形象的比较,明白了是个大官。

李政委很和蔼,对我似乎也满意,说一看就是聪明精干的样子,希望我带头报考,还动员热血青年的同学们投入部队建设当中去。

袁乐问我:“要女兵吗?”

“听说要,但很少。”

“你想去吗?”

“如果能够考取,我就去。”

“那我也去,还做同学。”

但是,多子不愿意。

多子的理由是:现在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上大学是多少人的梦想?穿军装,说得好听点是军官,说不好听还是一个兵。他还举例,隔壁有一个人在部队当兵,才初中毕业,现在当连长了,我们读了大学,还只能是排长。多子说:“你们看,有意思吗?十年苦读结果只当了一个兵,读不读有什么用?”

我把王老师和李政委的话重复了一遍:“那是过去,对文化程度要求不高,现在部队搞现代化建设,没有文化哪行?以后,没有文化的人不可能在部队提干。”

多子说:“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愿意去我不反对,不要拉上我。”

袁乐笑他:“拉你也没用,看你这个头,部队估计也不要你。”两年了,多子一点没长,怕是只长心眼和情商去了?

没想到王老师也对多子有同样的看法,甚至认为他可能考不取。

王老师为了多子找我,完全是出于班主任的责任心:“罗琪辉,你们几个长期泡在一起,难道没发现李多成绩降下去就回不来?是不是失恋后遗症?”

多子的成绩一直和我与袁乐不相上下。坦率地说,我们的成绩在班上不拔尖,但绝对是前八名,而且常常是连着的,最经常出现的是三到五名,偶尔落后一点也是六七八名。最近,连续几次模拟考试,多子都在十名以外,而且一次比一次差。

我说:“偶然吧?可能不重视,他应该在进行系统全面的复习。”

“少跟我来这一套,大家不都这样吗?你说,他和肖丽还有没有往来?”

“同学之间,往来应该是有的吧?”我怎么能出卖朋友?

“我说的这种往来不是那种往来,这往来是要耽误学习的。”

“应该没有您说的这种往来。”我的理由是现在积极备考,玩的时间少了,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

我再一次和多子认真谈了谈,虽然文老师和王老师都找过多子和肖丽,但多子听不听进去只有自己知道,有时候看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感觉再多说也没用。

这在预考时得到了充分验证。多子以班上中等成绩通过预考,而肖丽被淘汰。

要知道,肖丽的成绩在分班前虽不算很好,也是二十名左右的成绩,难道学文科不行?而多子,实实在在地下降了。

肖丽离开学校的那天,哭红了眼睛。多子没有送,趴在桌子上不出门,我在边上站了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满脸泪花。

多子发誓,一定要考取好的大学。

后来我在拿成绩单时和王老师聊到肖丽,我说可惜了,要是不恋爱,不说重点大学,读个大专绝对没问题。

王老师微笑着拨弄阳台上的花草问我:“现在回乡下还帮父母做农活吗?”

“做得少,都承包了,父母年事已高,下田这样的活,不说我,就连他们也不用亲自动手了。”

“是啊,种庄稼也是技术活,可惜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懂。”

高考结束了,成绩很快公布出来,很幸运,这次我们三个的成绩又连在了一起,占据四五六名三个位置。不过,这次多子排在前面,我殿后。多子成绩超过重点大学录取线五十九分。

多子说,被逼出来的。这两个月,没有了肖丽,玩了命地用功。文老师很满意,说多子这个成绩,上清华北大有困难,但是,上一般重点大学不成问题。

李政委又来了,他原来想要的几个学生,只有我和袁乐达到了录取标准。李政委说,如果还有愿意的,赶在自愿填写之前他来面试。

可惜上了重点线的,只有多子找了李政委,其他人早在分数公布之前就预定了方向,或者报考了其它军校。

李政委认为多子个子有点矮。没有比这更沮丧的事情。在别人欢天喜地选择学校的时候,多子坐在教室一言不发。王老师有些奇怪:“李多你为什么不填,是没有想好吗?”

多子回答:“我报军校,他们不要我。”

“你是铁心要像罗琪辉和袁乐一样上军校对不对?”

“是的。可李政委说我个子矮了。”

文老师带着他去找李政委,说这孩子个子矮是矮了点,年纪小还会长,再说,他铁心想到部队去,至少态度上是积极的,男兵个头一米六就可以了,部队需要这样的可造之才。

只有我和袁樂知道多子怎么想。他原来不想当兵,是认为部队不适合他,现在,他坚决要当兵,理由只有一个,肖丽没考上大学,他如果当军官了,到了副营职或者兵龄满了十五年,肖丽可以随军,同样脱离农村。他想对肖丽负责。

收到入学通知后,我们一起去了肖丽家。多子没有和我上同一所大学,李政委把他推荐到另外一所军校。

肖丽见到我们情绪非常复杂,一方面,我们即将是大学生了,她有理由为我们高兴,另一方面,她又回到了农村,从此就是大学生与农民的关系。

多子说:“你可以复读。”

肖丽叹了口气:“你看这家里,会让我复读吗?再说,我爸都说了,弟弟们更需要读书。”

四间破土坯房,住着全家六口,假设当时不是肖丽成绩还可以,按农村的做法,父母一定会把她留在家里干活。女孩呢,早晚是人家的人。肖丽父母能够这样真的不错了。肖丽父亲也说,不会再出一分钱给肖丽。他也拿不出钱来。

多子拍着胸部说:“叔叔,让她去读,学费生活费包在我身上。”

我和袁乐都吃了一惊,就算上大学,我们还是学生呢,到哪去找钱供别人读书?

那天,多子留了下来,睡在摆在池塘边的竹床上。后来告诉我,那天下午,在肖丽家的后山坡,他们躺在草地上,好好地接了场吻,还把肖丽全身摸了个遍。多子说,要是在床上,只怕都那个了,而且,是肖丽主动的。怎么可能?

多子说到做到。军校报到后领到津贴20元(八月报到,加上九月,一个月津贴十元),正好够肖丽复读缴纳的学费。多子全部寄了去。后来每月都寄九元,自己只留一元。肖丽的父亲守信用地把肖丽送去复读……

告别文老师。我接到了多子的电话。

文老师想留我们吃饭。袁乐说,哪有老师做饭给我们吃的?应该我们请老师才对。

虽然是在文老师家,但袁乐认为让八十多岁的老师给学生做饭太不合适,应该我们出去请老师。文老师说,过了八十,运动少,吃得少,晚饭基本是碗面,加放几片青菜,很少出门应酬,现在要大张旗鼓,对他来说不适应。

文老师说,真要请,三天后你们再来,我过生日,老伴说到了八十五,过一天算一天,我把一天当一年过,你们王老师比我还小两岁,走了十年了,还有什么想不通?学校领导每年安排,我都没答应,就想着搞这么个活动干嘛,不是提醒阎王爷吗?这次我答应了,有个条件,就是把李多带来。文老师在我们毕业后任校长,一直干到退休。

文老师执意带我们再转转校园。我们在原来是教室的地方停了很久。

那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文老师说,你们那届很长脸,录取率达到百分之六十四,入学率高过很多同类重点,如果有现在这样的条件,说不定更好。

我说,主要是老师教得好,抓得好。

文老师笑了笑说,当初你可没这么嘴甜,不过现在条件好了,你看教学楼、体育馆、计算机楼、实验楼、信息中心,还都装了空调,一点不比大学差,学生们却没那么用功了,老师也不那么敬业,课堂上随意而过,私下里补课挣讲课费,家长也乐意这么做。

假设当年也要补课,估计我和多子这样的人,永远只能站在门外。

多子电话里说,罗所长,肖丽回来了,她没赶上上午的火车,重新买票。晚上你们赶回酒店吃中饭。晚上也不要回亲戚家了,我在酒店安排了房子。我告诉他下午来一中的,他对一中只字不提。

多子特别补充,没叫别人,只有你和袁乐。

肖丽不是跟袁乐说不来吗?多子没请肖丽,袁乐告诉了多子家的喜事,还把地址以及多子的联系方式告诉了肖丽。肖丽先说没请她,后又说走不开。现在,不参加中午宴席,又回来干什么呢?

袁乐说,管她呢,他们的事,就你多心。

假设只看文老师的背影,不像八十五的老人,还像当年那个轻手轻脚查铺的小老头。我倒是希望文老师身体好好的。

和多子不在一起了,来往减少了许多,关于他与肖丽的消息更多的来自袁乐。因为袁乐和我同班。

不过多子还是经常写信汇报进展。特别是过春节时,因为没放寒假,多子天天给肖丽写信,也不管人家是否收到,回不回信。多子说:“早知道军校管理这么严,真不该来当兵。”

多子暑假返校后情绪不高,主要因为肖丽姑姑的女儿生了孩子,姑姑身体不好,找了高考后得闲的肖丽去帮忙。多子说:“他父亲真是掉钱眼里了,三十元,就叫一个准大学生做保姆,让我整个假期只见了肖丽两次,还只是在她姑姑楼下,连顿饭都没一起吃。”

肖丽在第二年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

…………

就在多子充满信心写信邀请肖丽寒假先来他的城市再一起回家过年时,意外地收到肖丽的汇款单,120元。比肖丽复读一年多子寄出的还多了些。

肖丽爱上了别人,一个万元户,大学城边上的一个老板。肖丽说,多子,对不起,是我变心了,没有资格再爱你。

天高地远,多子挽回无果。一个人哭得天昏地暗。

多子在给我的信中说,如果有痛,那是有生以来最痛的一次,我甚至想过退学,拿把刀去杀了那个男人。

多子终究没有那么做,没有我和袁乐,他是怎么度过的那段时光,我们无从知晓。

袁乐只是说了一句:“害我们白费功夫。”

本以为海誓山盟的爱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赶到酒店时,肖丽已经在包厢。

肖丽烫了头发,身宽体胖一副宝贵相,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大大的钻石戒指。我说:“肖丽,又结婚了啊?”

尽管袁乐和肖丽关系好,也有几年没见面了。不在一个城市,她们之间电话和微信多,见面还是不那么方便。肖丽毕业留校结婚,当着机关一名可有可无的工作人员,后来离婚结婚,又离婚,弄了好几次。

肖丽呵呵笑着说:“罗大所长,你认为我就该单身怎么的?”

我说:“这次你没请袁乐啊。”

前几次婚礼袁乐都去了,回来对我说,要再结,就不去了,过家家似的,没意思。我和袁乐军校毕业后顺理成章做了夫妻,虽然她还是风风火火,回到家绝对是老绵羊。袁乐喜欢我这样冥顽不化不懂风情的石头,她也不像多子猜想的那样,居家表现与高中时代截然不同。我现在是研究所所长,袁乐是高级工程师。

门口似乎有多子的声音。这小子,毕业分到部队当技术员,没弄几天去读研,毕业赶上部队整编,转业回到市直机关,接着下海开公司,现在主攻军民融合,业务做得风生水起。

我没去想毕业后没再见的他们会怎样面对。只是想,文老师生日寿宴多子会不会去,还有肖丽,要告诉吗?如果多子和肖丽单独在一起,心中的伤疤是不是已经愈合,肖丽会不会还有许多话要和多子说呢?

我打开门,形形色色的客人正在说笑着走在走廊上。

没有多子。

他还需要准备什么呢?

刘炳琪,解放军某部大校,1996年开始文学业余创作,2016年兼习诗歌。有作品散见《解放军文艺》《星星》《創世纪》《湖南文学》《火花》《青年作家》《文学港》《军事故事会》等。著有长篇小说《大梦无痕》《我们是亲人》《不幸遇见了你》。

责任编辑    袁姣素

猜你喜欢

王老师老师
奇妙的旅行
有趣的动物
王老师的体育课
老师,节日快乐!
难忘的“记者招待会”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追老师
请假
会“弹指神功”的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