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软卧包厢(短篇小说)

2020-09-22石野

湘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太婆包厢茶几

车子尚未停稳,他就啪地拉开了车门,将怀里的双肩背包往背后一甩,从后备箱里拎起沉重的拉杆箱,急匆匆往前面人行过道钻进去,连向滴滴车司机道声谢的时间都没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这场相亲的不愉快抛开。

那段长长的人行通道,其实也是火车站的地下涵洞。虽然阻截了电动车和自行车路过,但里头总是人头攒动,阴暗潮湿。他边走边掏出手机,瞅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已经七点半了,距离开车时间只有二十多分钟。时间很紧了,根本来不及吃饭,哪怕是快餐。路过一排快餐店时,他原本想打包一份肯德基或麦当劳什么的,但还是身不由己地跟着人流,踏上二楼电梯。出门往左拐,就是进站口。幸好提前取了票,否则此时又得去排队。检票进站,在安检处排了七八分钟的队,他一手攥着手机,不停地盯着屏幕上的时间,一边拉着行李箱,鸭子似的慢慢前行。

过了安检,抬头一看,本次列车已经开始进站了。前面原本两列长长的队伍已经缩短一半,倒不用排队等候,他轻轻松松扬着票进了站。此趟从武昌始发的直达列车,平时人特多,如果不提前两三天订票,很难买到票。想买到软卧更不容易。他庆幸自己是软卧,而且是下铺。

他平时最爱乘此趟车,不仅是为了节省一百多元钱,不仅是能充分利用晚上的时间,上车还能睡一晚,天一亮就到终点站,还因为他奢望能在旅途中邂逅一场艳遇。在软卧车厢里,如果真能邂逅到美女当然更好。要知道,在平时,他坐这趟车看到北上的女生还真不少。

他的铺位在第12节车厢。拎着行李找到15号软卧时,看到里头正坐着两个客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坐在他对面的下铺,用一张纸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一个瘦个子老头正吃力地帮她放箱子。那金黄色箱子又高又大,下铺底下根本塞不进去,顶端也放不下。太婆见老头子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叫你不要费力了你偏要弄来弄去,就放在这里吧。反正这里是软卧,又没几个人,挤挤不就行了!说罢,她直起腰,将箱子直接放倒在脚底下。这样一来,其他人根本就无立足之处。

刚开始,他还以为那个在太婆面前唯唯诺诺的老头是上铺的,后来才知是送站的。他瞧了瞧上铺,那上头都空着。也许在临开车前,客人才会出现。但愿那上头没有人,人少自然安静。他平时常失眠,长期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如果不是朋友非得安排他下午要去与一位女亲戚见一面,他也许下午就坐高铁回京了。见那一面,坐在汉口的一家咖啡厅里,耽搁了三个多小时。

看到他拎着行李进来,老头欠起身来,略为尴尬地瞟了他一眼。他缩着脚,朝他们点了下头,将双肩包扔到床上,道了一声不好意思,只得将地板上如笨拙狗熊般横躺着的箱子先竖起,再将手中的拉杆箱推到自己的下铺底下。

还是小箱子好拿好放。太婆瞧着自己脚下的箱子,不知是对老头子说,还是对他说。太婆往嘴巴里塞了一粒糖果什么的,直接将脱了鞋的双脚踩在箱子上,仿佛那是一条大鱼,随时要跃起来似的。

老头子瞟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自己得下去了,然后不停叮嘱老伴要按时服药。两边铺位床头中间紧贴着车窗子是一只塑料小茶几,上头摆着一小瓶塑料花,一只铁皮水壶,一个装杂物的铁盘子。靠太婆那头,摆着两瓶药,一盒已经打开,一盒密封着,有降血压的,有治风湿关节炎的。没有拆开的那盒印满了蚂蚁般的英文说明。

太婆透过玻璃窗朝外瞅了瞅,似乎看到车子真的要启动了,赶紧催促老头说,就将箱子倒放在我床边。反正是塞不进去的。他瞧了瞧面前这横放着的笨重家伙,像堵墙横在本就很狭窄的空间。他本来是个热心人。他指指靠车窗的茶几,以商量的口吻试探着说:阿姨,箱子放地下太不方便,主要是您夜里起来时碍着您。是否可以放到茶几的底下?

老太婆低着脑袋瞅了瞅,箱子是我外甥特意从英国带给我的,我担心磕磕碰碰损坏了,修都没处修。他笑呵呵地说:我们试试吧。他说罢低头弯腰,将下面的那只铁皮垃圾桶拉出来,轻轻地扶起沉重的箱子,竖起,像推婴儿车那样试着往里头推进,正好可以塞进去一大半,另一半紧抵着她的铺位。如此一来,空间大多了,至少其他人出行方便多了。还有十多分钟开车,上铺的两位旅客还没有进来。

太婆展开满是皱褶的脸,向他道了声谢,正要说什么,广播通知送行的亲友尽快离开,本次列车很快就要开车了。老头子一听,赶紧扬起头发稀薄的脑袋对太婆说:那我下车了。晚上早些休息,明早女儿女婿会去站台接你的。

太婆头也不抬,朝两个上铺瞟了一眼说,哟,都快开车了,两个上铺都没有人上来呀。老头边往外走边接老伴的话茬说:那样多好呀,一个包厢就你们两人休息。

太婆朝老头撇撇干瘪的嘴巴,催促道:还不赶紧下车?记得进站口拿上身份证呀。老头答应着,笑嘻嘻地冲他说了声:老伴身体不大好,还请一路多照顧……说罢,很放心似的下了车。

他还以为老头子也是一起去北京的呢,原来是特意赶来送太婆的,他不由朝那笨拙的英国制的箱子瞟了眼。他有些奇怪地问:现在送站不用站台票了?要押身份证吗?

太婆看着他说:是呀。现在都管得严呢。不但要买站台票,还要扣押身份证。你这是去北京出差?

他说:我是到S城出差,现在回北京去。阿姨是去北京走亲戚吧?

对的对的。我去北京看望女儿。他们一家在那儿定居二十多年了。她把后一句咬得很重,仿佛担心他听不清似的。

听口音,你老家也是湖北的吧?我是S城的。

是的阿姨,我老家离S城不远。是邻市的。

你也在北京工作呀?

他笑脸相迎,连连点头。他瞟到茶几上的水壶,又瞅瞅摆在上头的药瓶,拎起摇了摇,空的。他颇有礼貌地冲老太婆说:老人家在服药呀?我去帮您打壶开水吧。太婆正在嚼着口香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拎起空壶跑到前面接了开水,轻轻地放到茶几上。

老太婆早将嘴里的东西吐到了纸巾上,没有明确道谢,但两眼笑成了一条缝,问道:在北京工作多少年了?收入一定不错吧?对了,你今年多大了?

没错,他是从贫困乡村走出来的穷孩子。当年高中都没毕业,接替在村小学当了大半辈子老师的父亲,成为了一名民办老师。他本来有好几次转正的机会,但最终不是被人顶替,就是没有请客送礼而被人拉下,当了十多年孩子王,还是一名民办老师。郁闷之余,他有空就读诗写诗。随着发表的作品四面开花,终于成为那个小县城颇有名气的诗人。他当时最大的渴望是能进入县文化馆,成为一名创作员。可现在文化馆已成为清贫的地方,再说,创作员的工资,比民办老师的收入多不了多少。他心向太阳,满腹理想,从每一滴血液到每一块骨头,都浸透着记者作家梦。十五年前,他北上寻梦,在几名热心的文朋诗友帮助下,先是进一家出版公司做编辑。后来凭着那张自考本科文凭,进了一家报社,成为一名记者。东跳西跳中,他现在又成为了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对外,冠冕堂皇,他还算是编辑记者,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一名北漂。他的真实身份是农民。

见他半天不吭声,太婆似乎有些失望。她喝了一口水。尽管她早将所有的灯打开,而且还将靠枕头顶上的小灯也捺亮,但她的视力依然昏花。她瞧他的眼光都是眯缝着的,投过来的眼光比头顶上的灯光还要晕眩。

太婆又问了声:你在哪家报社做记者呀?

哦,我现在转行了,刚从一家杂志社出来,在写剧本。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硬要将记者变成编剧。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做编剧比搞新闻有面子,也比做记者要有钱一些。

那你也是不稳定呀。还是得找个固定的工作?跳来跳去的可不好,收入少,到老了退休金也少……

太婆真是一个太婆,说到退休金、养老金时,有些嚅嚅的。

北漂么,哪能考虑那么多。能生存下去就不错了。

对对,你们这种生活就叫北漂。刚开始我还不大理解,后来才明白。我女儿的大学里,有不少保安呀清洁工呀保姆呀的,他们都是外地人,电视里都称为北漂……

太婆说到这儿,似乎又兴奋起来:我女儿家有一个保姆,是四川的。我女儿女婿每月给她开八千多元呢,吃住全免,后来她得送儿子回老家高考,就离开了。她也是北漂。

我说你呢,要么早点找个有北京户口的媳妇,要么呢,考个博士之类的,否则,一辈子都只能做北漂。太婆似乎为他感到可惜。一个在北京做记者编辑的,混了十几年,居然什么都不是。不过,你幸好有房子,否则可真是流浪汉了。

自己本来就是流浪汉。流浪汉与北漂其实就是同义词。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他一边喏喏地嗯嗯,一边慢吞吞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小说选刊》,又掏出一本短篇小说集《近距离:怀俄明故事》,借此掩饰他的尴尬,以及他内心的隐疼。车厢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倚靠在铺位墙头上的老太婆慌忙伸出双手,将茶几上的玻璃杯紧紧握住,生怕掉下来。

他们这趟车是七点五十五从武昌站出发的。上车后东拉西扯的,时间随着车轮的哐啷声,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听太婆说女儿在北京高校当老师,而且还是博士导师,心想当老师的一定会认识很多人,如果能成为朋友,说不定到時会帮他牵线做红娘。有些缘分,不就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么。他就与太婆聊起来,像小学生般好奇,故意流露出羡慕的样子。

看到他问这问那,太婆果然表现得很兴奋。说起女儿女婿头头是道。说完女儿女婿,她又说起外甥来。她说她的外甥更优秀。龙生龙凤生凤。那孩子从小就遗传了父母的优良基因,对,应当是音乐基因。他高中时就从北京考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去了,那可是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学府呢。这孩子从没有花钱去上什么培训班,我们S话就是培优。他全凭自己的聪明才智。

她说着说着,还掏出手机,让他看看外甥的演唱会。还称,只要上百度搜索“歌唱家刘坤”就可以看到他在英国的专场演唱会。她鼓捣了几下手机,叹息着说:哟,我都忘记这不是高铁,车厢里根本没有网的。看到他手里正攥着手机,她赶紧问:你手机可以上网吧?唉,人老了,眼花。平时除了视频说说话,一般不怎么上网的。不像你们年轻人。这会儿,他又在她那嘴里变成“年轻人”了。

见他没有呈现出太多的好奇,她笑眯眯地收起了手机。随后,又端起了放在茶几上的茶杯。这时他才看清,她端在手里的只不过是一只糖水罐头瓶。铁皮盖子上的标签都完好如初。她杯子里头根本没有茶叶,只是半杯能映出灯光的白开水。她退休后都有好几千块,条件那么优渥,为何连一只像样的杯子都没有呢?

她是中学退休老师,刚才还说每月都有五六千元退休金,儿女都是大学老师,日子安稳而幸福,为何连一只像样的茶杯都舍不得买呢?不用说,他们这个年龄的老人,都是从艰苦年代过来的,过惯了艰苦朴素的生活,哪怕儿女再有钱,哪怕自己口袋里钱再多,依然会省吃俭用。

瞅见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翻书,太婆似乎有些索然无味。正在这时,一个高瘦如竹竿的女列车员推开了半掩着的包厢门。开始查验车票了。她瞧到两个上铺都空着,不由问:这上头的旅客都没有来吧?

两个人这才意识到,那上头真的没有人上来。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也许是空铺太多,也许是人家没赶上车。反正人少安静。我们休息更踏实。他说这话时,听到太婆打了个饱嗝,瞅见太婆朝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

女列车员查验两人的身份证和车票后,以职业性的微笑,问:请问有谁还需要高级软卧?都是独立的包间,一个人睡觉最安静。里头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请问二位需要吗?

他摇了摇头。太婆见对方的目光从竖立的豪华箱子,又移向自己,赶紧摆了摆手说:不要不要,我在这里很好。

女列车员笑眯眯地离开,将包厢的推门关上。

太婆将一块巧克力的包装纸重重地扔到茶几上,朝门外瞪了一眼,小声地咕嘟道:软卧就够贵的了,谁还会换贵好几百块的高级软卧呀。除非是钱多得没处花了。

说罢,她又兀自玩着手机来。

他不再与她说话。就在几分钟前,当太婆再次问他为何不找一个北京女孩时,他窘得半天没有回答。末了,她竟然嘟嚷了一声: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好多机会你没有把握好,人生很失败……

不知是自己四十多岁尚未成家,还是自己目前这种漂泊的状态与她那对在大学当教授的儿女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总之那“失败”两个字,像两块被颠簸的车厢弹起的石头,击得他后背一阵发凉。他自然能感受到对方那不屑一顾的神情。

从那一瞬间开始,他就打消了主动与她说话的念头。

平时乘坐这趟列车的软卧,上下四个铺位总是会满,自己还真是头回遇到只有两人的。如果与一位美女做伴,哪怕就是不说一句话,就是闻闻对方身上的青春气息,也许都是一种享受。可现在,自己面对的,偏偏是一位年已八十二岁的老太婆,一个说话刻薄的老太婆。看来,今晚又得依赖看书才能度过这漫长的夜晚了。如果太婆也像男人那样打呼噜的话,那就更要命了。坐这种关在一个小门里头的软卧,无论是上铺还是下铺,他最担心有人打呼噜。他原本就神经衰弱。如果遇到呼噜声大的,他根本就无法入眠,只能整晚地看书,借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他忍不住又瞟了眼正倚在床头想什么的太婆,暗自思忖,她不算太胖,但愿她夜里不会打鼾,即使鼾声响起,也只是小声的。

他又看一会儿书,终于将《近距离》读完。没错,就是那部十几年前被一位华人导演改为同名电影、且荣获过奥斯卡大奖的那篇小说。作者是美国女作家安妮·普鲁,一位笔调粗犷狂暴,爱描写蛮荒严酷、凶险孤寂、爱与失的作家。

太婆见他只顾埋头看书,也不再找话。空旷的车厢里只有摇曳的灯光发出丝丝声,以及外面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哐啷哐啷声。那么单调,那么令人无趣。

他揉了下干涩的眼睛,瞅了下时间,发现都快十点了。他决定先去洗漱,然后打开被子,躺床上看书。哪怕是顶上的大灯关上,至少还可以打开床头灯。

见他半天不想搭话,太婆似乎感到很无趣。他瞟见她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佝偻着干枯的腰身,推开门出去了。她也许跟自己一样,想在临睡前上下卫生间吧。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从箱子里翻出牙膏牙刷,想去前头漱洗间洗漱,再回来看会儿书休息。

他刚走出包厢,迎头碰到那瘦高的列车员走过来。看到他要出去,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他也微笑着回了声,以为她要过那头去,就侧起身让她先行。谁知,她职业性地笑笑,小声地招呼道:先生,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有些纳闷,刚上车那会儿不是已经查过票了吗?怎么现在还要查验。他刚想问,但看到对方直往前走,身不由己地跟了过去。走到两节车厢的交接处,对方这才压抑着嗓音儿说:先生,真不好意思。你能否与别人对换下车厢?

换车厢?和谁换呀?

您可以和别人换,也可以让别人换过来。她说到这儿,抬起眼皮朝那头瞟了眼。他也跟着掉过头,正看到那老太婆低着脑袋,佝偻着腰身从那边尽头走过来,眼睛根本不朝他们这头瞟,直接钻入了包厢里。

列车员直瞅见她进去了,这才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那太婆特意找到她,称,里头就他们一男一女,实在不方便,要求帮忙调换下车厢,或是换其他人进来……见他满脸惊异,对方又颇难为情地说:人家称,她原来以为里头有四个人,没想到就你们两个,她单独与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感觉到不安全……

此时列车又剧烈地颠簸了下,颠得他的身子一歪,心也跟着一沉。他感觉到两面脸颊像被人抽了一下,火辣辣地难受。他从小就生活在闭塞的乡村,高中尚未毕业就进村小学做孩子王,后来因为写诗才进了县城,继而北上,成为一名北漂文人,一名打工记者。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与人红过脸,更没有想到去害人,不管在哪里,他从来与人为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竟然会如此防备自己,竟用有色眼镜盯着自己。

骤然间,不解、惊愕、愤慨、失败,各种复杂的情绪,犹如一群涌动的蚊子,吞噬着他的神经。他仿佛一个青春少女,倏然遭到暴徒的践踏蹂躏,令他健康的心灵处处磨损,伤痕累累。

他按捺住满肚火气,目光随着前行的车厢跳动了几下,不动声色地对列车员说:你是想将我调走呢,还是将她调开呢?

这个像根竹竿样竖在自己面前的女列车员,显然是见多不怪的人,她陪着小心说:真对不起,我还是先帮你调调吧,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只能将她调到女性车厢里。说罢,她带着他,敲开了靠卫生间的那个包厢。包厢没有反锁,她敲了两下见没有动静,就直接推开了门。里头黑乎乎的,从快速闪过的车窗外折射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瞟见里头左侧下铺上,蒙着被子睡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发出巨大的呼噜声。听到推门声,他马上惊醒过来,瞧见是女列车员,也不吭聲,又翻身继续睡去。

女列车员赶紧将门轻轻带上,问他:你看这里行吗?

不行。你没听到人家鼾声如雷吗?我神经衰弱,根本无法睡。

这个外表清秀、身材瘦高的女孩还真是善解人意,也许跟自己一样,对那个太婆的要求有些腻烦吧,顿了下脚尖说:男性包厢只有这一个了……要不,我还是先去看看女性包厢吧。说罢朝前头那节车厢走去。

对方的体贴入微的话,如一副安静药,陡然令他浮燥的心安静下来。狭窄的走廊里空无一人。都十点了,一般的旅客此时都缩在各自的包厢里。他转身折回15号包厢,推拉门半掩着,那太婆正在收拾着茶几上的药瓶。她佝偻着腰身,低着头,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进来。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直接靠在床头,啪地拉亮床头灯,然后随手抓起那本《近距离》,心不在焉地翻起来。他故意将书页翻得哗哗啦。

他乜斜眼睛,瞅到太婆一副冷漠的样子,她时而倚着床头假寐,时而掀开枕头查看是否落下有东西。她又上床斜靠着,用眼角不时瞟着他,时而瞟向半掩着的推拉门。她将穿着皮鞋的双脚伸在外面,随着车身的晃动,一荡一悠的,像两只随波逐流的老鸭子。

她就是只字不提自己要调铺位的事。如果真的提及了,他也许心里好受一些。不过,重返包厢,他的怨气如列车刚启动时的噪音,渐渐消散,此时有的是可笑。瞧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居然生出一堆少女的心事来。如果真的是个美女,对包厢里的陌生男人有警惕,提出调换铺位的要求,倒也能理解。那才真的是叫孤男寡女。即使人家不提出,为了避嫌,也许他会主动提出。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满脸皱纹、步履蹒跚,且已经八十多岁的太婆,居然会有如此想法。难道自己与她闲聊时,说错了什么话?难道自己的某个不经意的动作令她受到了惊吓?或者说,自己的模样长得很丑很吓人?应该是因为自己四十好几了,怎么还不结婚?这也根本不是原因呀。根本不符合生活的逻辑!

正在暗自思忖着,女列车员又伸进脑袋来,对太婆说:老人家,只有前面车厢有女性的包厢,如果你要调的话,我帮你拿行李吧。

太婆赶紧哦哦两声。她已经将两瓶药和手机揣入羽绒服口袋里。那瘦高的身影彎下来,吃力地拎起茶几底下的行李箱。太婆歪着脑袋,跟在后头,神态自若,仿佛根本不是她要调换地方,而是那列车员主动请求她这样做似的。他双手捧书,眼皮都不抬一下。他还以为,老太婆至少会装模作样打声招呼吧,可是,令他失望的是,那臃肿的身材转过去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个八十有二的退休老教师,刚才还与自己聊得热火朝天,问这问那的,没想到一转身,就形同陌路了。人生真是变化一瞬间。听到她的笨重的皮鞋声拖沓而去,他松了一口气。这里就自己一个人了,真是独特的享受。自己根本没必要为别人的做法去怄气,而应为自己难得占有一个大包厢而高兴呀。

他放下书,想将茶几上的东西整理一下。同时将箱子里的另两本书拿出来,想看哪本就看哪本,再也用不着担心亮着顶灯会影响其他人休息。就在此时,他瞟见茶几上靠车窗一角,有一只玻璃杯。那正是太婆匆匆留下的。他陡生起要将那东西马上扔到窗外的念头,可车窗是封闭的。他又将眼光移到了底下的垃圾桶,但马上又否决了。自己好歹是读书人,是做新闻工作的,怎么心胸如此狭隘呢?那不仅仅是不道德,简直是龌龊了。

车子又颠簸了一下。他以最快的速度趿拉上皮鞋,抓起那只微微发烫的玻璃瓶,拉开半掩的推拉门,朝那个佝偻着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背影喊道:婆婆,您的茶杯掉了。请将您的杯子带走吧!

老太婆赶紧掉过头来,颠着明显趔趄的小步子过来。他将那个依然温热的罐头瓶轻轻递给她。摇晃的昏暗廊灯下,紧粘在黄色铁皮盖子一个笑吟吟的某知名女影星的头像,连同一句“爱上一个美女,恋上一种水果”在车厢间摇晃着。光彩照人的女影星双手托起的是两瓣剥开的桔子,那上头的绿色标签上,亦有一块窄窄的、小指宽的某某蜜桔的广告词:“罐罐鲜润动人,听听恋恋不舍。”那影像那令人心跳的美文,显得比瓶子更加夺目。

在交接的那一瞬间,太婆的眼神随着车身颠簸而晃动,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微笑。她双手接过自己的失物,欲言又止,最后很费劲地翕动起干瘪的嘴唇,迸出两个字:谢谢……

不知是走廊里铺的地毯不平,还是她急着想离开,他瞥见她臃肿而佝偻的背影明显打了个趔趄,玻璃瓶撞在车身上,发出“叮”的脆响,幸而路过的一位乘客扶了她一下。

他轻轻地关紧门,将门反扣上。他将行李箱从床底下拉出来。刚才还嫌拥挤,特别是对方那只笨重的大箱子,碍手碍脚的。现在,这里一下就空荡荡的了,自己的心情更加空旷起来。他将箱子里的书全掏出来,摆放在茶几上。他将太婆拉紧的窗帘全拉开。他要让黑夜羡慕自己独特的待遇。别人如果要占用一个包厢,可得多花好几百元呢。

他将包厢里所有的灯光打开,仿佛在跟谁赌气似的。窗外奔驰的气流将初冬的夜色压得黑沉沉的,时间不早了。他要在灯火通明的软卧车厢里,好好读读书。看到几点是几点,读累了就双手捧书入眠。这种难得的机遇,这份独特的感觉,像他这样收入不高的北漂族,一生又能遇到几次呢?

石野,湖北大冶人,做过农民和矿工,中学辍学后应征入伍至中国海军陆战队服役。现居北京,为某法治月刊执行主编。曾任《南方都市报》《京华时报》《法制日报》等多家报刊的首席记者、采访部主任等职。近年有小说、散文刊发于《青年文学》《芳草》《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出版有“中国舆论监督报告文学三部曲”:《卧底历险:我的第四次死里逃生》《卧底记者:我的正义之旅》《我在北京当记者》,长篇非虚构《我为人民说真话:人大代表王维忠传奇》及长篇小说《生死暗访》等。

责任编辑    袁姣素

猜你喜欢

太婆包厢茶几
大扫除
一个没有包厢的剧场
智能茶几
细致描写 借物抒情
什么破猫
卸妆
太婆的笑容
妈妈的孝心
设“学习包厢”莫忘公共空间改善
IT男自制“茶几平板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