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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科瓦多山的怀抱(短篇小说)

2020-09-22赵欣

湘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妇圣经牧师

科科瓦多山啊,

你是第二个锡安。

上帝从至高的圣所垂看,

他的目光不会漏过每一个人。

——《赞美诗》

就在我失掉了稳定的工作的第二年,父亲患上了尿毒症,每周要去医院进行血液透析三次。但状况仍然不乐观,一年中要拨打几次120,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有亲属私下警告说,还是有思想准备的好。这中间还有两件大事,前年我离婚,去年母亲病故。每当一想到诸般不顺,我就有说不出的沮丧。

人类是大自然的主人,却根本无法与大自然抗衡。命运是不可预测的,当然也是无法把握的,但仍要寄希望于冥冥之中的力量。我曾去过香火鼎盛的寺院,也曾虔诚地聆听过巫婆的指点,都不见什么改善。邻居马阿姨是个热心人,她适时送了一本《圣经》给我,喋喋不休地向我灌输了一大堆。

就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座天主教堂,鸽子灰色,哥特式建筑,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如今属于重点保护文物。我怀着好奇和崇敬的心情走了进去。进了教堂,进入眼帘的是相连的两个小房子似的设施,遮着窗帘。我走过去掀起帘子往里看,还没看清,里面传来怒喝:这是告解室,不能偷听,远点儿!我局促不安地溜掉,匆忙间看到那人穿着红色的衣服,想必是神父了。

隔了段时间我又去了一次,那人果然是神父。我觉得他应该不会记得我了,就提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一开始他还算客气。

“神父,玛利亚只是普通人,为什么要敬拜她呢?”

教义里是反对崇拜的任何人的,除了上帝之外。神父一下子被激怒了,本来我们是同向行走的,他突然止步扭头,狠狠地盯着我。

“为什么不能敬拜玛利亚?难道耶稣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惊愕不已。

马阿姨常在公共休息亭里面对邻居们滔滔不绝地讲述信仰者的种种奇迹。我就说起了那座天主教堂,她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看看左右,又看着我,告诫说:“孩子,你走错地方了,那不是正路。”

我动了心思,在那个周六,按照马阿姨的指引,带着父亲找到了三马路的一处基督教堂。教堂有七层之高,朴素端庄,很打眼,远远就能看到高高耸立的红色十字架直插云霄。

门口站着两个衣着整洁的工作人员,一见我们就热情地迎过来,问候道:“弟兄们好!安息日快乐!”其中一个人把我们引到大厅的门口。门口的里边各放置着一个高大的捐献箱。我听马阿姨说过,教徒要奉献自己的钱财来维持教堂的费用。第一次来,我觉得我该表达一下诚意,就投进去一张百元纸币。那人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把我们引到里面的座位上,又送给我们两本《圣经》。大厅有半个足球场大小,会场格局,正前方有类似舞台的空间,整面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质十字架,十字架下面是一座讲台。舞台下面的座椅整齐排列,如同会场,陆续坐满了人。

钢琴伴奏中,唱诗班在舞台上唱歌,我耳朵听着,眼睛却在《圣经》里面翻找某种神秘的启示。特别是《启示录》一章,我很想了解关于末世的更多内容。据说伟大的科學家牛顿计算出2060年是世界末日,但我找不到相关的提示。还记得2012年年初的时候,人们都说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但至今我们还是存活着。我说不清楚自己是要盼望永生还是尽快结束,但眼下的现实却无法逃避。我想我最大的责任就是如何对待父亲,强烈的紧迫感让我不安。

中间走出去接打了几个电话,涉及我的吃饭问题,不能不重视。将结束的时候,工作人员把新来的人都邀请到前面去,我搀着父亲站在队伍里。所有人都齐刷刷站起来,托举着双手,微闭着眼睛,接受讲道人的祝福。这个仪式庄严神圣。

参加这样的活动,父亲倒还适应,让我觉得做对了一件事情。父亲平时的状态几乎一成不变。一个人坐在小沙发上看电视,那只老黄猫蜷缩在身边。电视的声音很响,他的头歪着,已经睡着了。

每周周六到教堂参加聚会,我们坚持下来了,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那天我扶父亲在小区里散步,碰见马阿姨,她有了新发现似的,瞪大眼睛问,“你看看,你看看!你爸好多了是不是?”

我啊啊应承着,细一比较,还真有些效果。父亲没再有突发病症,这是我最欣慰的。去教堂最初的那段时间,他是需要我督促的,后来则反过来督促我。这个现象令人鼓舞。

来教堂的人是稳定的,应该都是附近的居民,大家慢慢就熟悉了,见面热情地招呼或者分享体会。座位也基本是固定的,父亲的必备的物品,《圣经》《赞美诗》和眼镜就放在那里,不必带回家。

父亲进教堂不再需要我搀扶了,踉跄着走在我前面。他是在努力做出确实好转的样子,我就由着他。这样不是挺好吗,信心就是力量。还没有走进大厅,我想去卫生间,让父亲在附近的长椅上等我。我出来的时候,父亲不见了,我料到他一定是一个人找座位了。追上去,果真看到父亲走到了平时的位置,但他没有坐下。我走过去才看到有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了。桌面上摆着一本尺寸很大的《圣经》,比16开本还大,封面包裹着一层花花绿绿的书皮。还有一只油腻腻的玻璃杯,确切说是用过的罐头瓶子,盛着满满的水,冒着丝丝热气。而父亲的物品被挤到边缘。

那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妇,微胖,光头,光头上可见白色斑痕,脖子后面的肉堆积出深深的皱褶,穿着一件灰色的宽大的袍子。这一身打扮,脖子上再挂一串佛珠,放在尼姑庵里最恰当不过的。我想她一定走错了地方,至少,现在她坐错了地方。她发现了我们,转过来,一对三角眼自上而下扫了我们一遍,毫无表情,又垂下目光翻看《圣经》。很快又觉察出什么,再次抬头睨视我们。我突然觉得和这样的人沟通没有意义,因为后面还有空闲位置,我就把父亲的物品拿了过来。父亲执拗地站立着,我拉了几次才坐下。他脸色很不好看,努着嘴,几次愤愤地看向前面曾经属于我们的地方。

第二个周六,父亲早早就准备好了,我懂他的意思。那个位置果然空着,但是那本大《圣经》和水杯还在。我正犹豫着,一个人影一闪而至,一只手粗鲁地拨开我,旋即一屁股就坐到了座位里面。我眼前出现的是那个光光的脑袋,脑袋下堆积出深深的皱褶的脖子。我想我如果不是一个有点修养的人的话,很难保证不让拳头落在上面。我用眼神劝慰父亲:算了吧,别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父亲的嘴角抽动着,不服气地坐下。

聚会正式开始后,老妇仍然不安分,动不动就站起来出去,过一会再回来,然后再出去,再回来。坐着的时候不停地挠头,头屑纷纷落到桌子上,堆积差不多的时候,她就会伸长脖子用力一吹,像啄食的鹅。这一吹,就有头屑飞到后面来,落在我们桌子上。我很想换个地方,但是父亲不同意。现在的位置毕竟离他的老巢很近,他一定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端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用得意的眼神宣示主权!我心里暗暗发笑。

从参加工作到建立婚姻,甚至离婚后的一段时间,我和父母之间一直缺乏密切的接触沟通,直到父亲孤身一人,我才和他一起生活,还有那只跟随他们一辈子的老黄猫。老黄猫后来失踪了,父亲在小区供热站的车间角落里发现了它的干尸。据说,猫通人气,不想让主人伤心。我没想到一只猫对于我们这个家的重要意义,家里面突然就冷清下来。父亲本来就是一个话语不多的人,如今更少了。我们之间的交流方式最终稳定下来了,就是用眼神交流。这在某种意义上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让人们赞叹父子之间的心心相通,但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认定父亲的智商越来越退化,在我面前如同一个孩子。

一段时间后,老妇不再挠头了,我正要庆幸,她的新毛病来了。她不停地咳嗽,把擦痰的纸堆在桌上也不收走。那咳嗽声怪异,像鸡被掐了脖子憋出来的声音,弄得我嗓子痒痒的,也不自觉地咳嗽起来。

我细心观察坐在她四周的人,似乎不受影响,静静地坐着,不向这边看。这时正好讲道人在讲道,我听到“爱人如己”这句话的时候,不得不进行反思,也许我该忏悔吧。

大厅里静静的,讲道人没有话筒,但声音渗透到每一角落。金黄的光芒从高高的几个圆形的窗户投射进来,有一束光正好照在那具大十字架上,显得那么圣洁。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一个人的形象,身体呈大字,头歪向一侧。

就在大家都聚精会神地聆听讲道人动情的宣讲时,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陡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这庄严肃穆温馨的氛围。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自行车是家家必备的交通工具,村医给我们打预防针,我们就恨他,趁他不注意,就悄悄拔掉车胎的气门芯儿,因为是一点一点地拔出,所以撒气的声音很特别,是那种谨慎而又无法遏制的气流摩擦声。这声音在大厅的上空曲曲折折地跳跃着,最后猛地抛至最高,而源头就在我的前面。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急忙屏住了呼吸。父亲没有捂鼻子,反而浮出笑意,转向我,意在寻求某种同感。我料想很快就会一片哗然,但出乎意外。所有的人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闻到,讲道人只是在声音响起的时候稍迟疑了一下。我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定力,或者说包容。

即使这样,父亲也没有换位置的意思,我在他浑浊的眼睛里看出湮灭已久的兴奋。我只好忍耐,尽量远离老妇,但没想到她竟然主动凑到我的眼前。

她语速极快,带着愤怒,她说:“你知道吗,我昨天又去找派出所了,我儿媳妇和人私奔了他们不管,我要告他们!”

面对着没头没脑的话,我装得还客气,问她什么事情。她就抹眼泪,说:“我儿媳妇跟人私奔了,我找派出所,他们欺负我老太太,不给管,你说怎么办?”

我猜想,老妇应该是知道我是一个律师。教堂曾经让我们填一份表格,是父亲填写的,他一定把我从前的职业写上了。从小,他就让我树立当律师的志向。我现在在私企里做法律顾问,也勉强算是同行业吧!

我说:“你儿媳妇跑了的事派出所管不着”。

老妇说:“就是派出所管的,他们凭什么不管?”

我想老妇如此执着,应该是还有其他情况在里面,就问:“能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老妇受到了鼓励,开始喋喋不休:“你知道吗,我儿媳妇和人‘搞破鞋被我儿子堵在屋里,结果他们打了我儿子。我昨天又去找派出所了,他们不管,我就去分局了。老黄说话那么横,凭啥那么横!”

她激动起来,吐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意识到我犯了个错误,必须马上终止。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了,开始讲道了,有时间再说吧!”

我绷起脸,低下头翻看《圣经》。

老妇愤愤不平地站在那里骂了一阵,又失望地看了我几眼,才回到自己的位置。

散场的时候,我和父亲往外走,老妇突然拦住我。父亲的脸上又浮出笑意,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眼。

“派出所和我儿媳妇穿一条裤子,我要告他们!你知道吗,昨天我和我姑娘又去分局了,那个老黄说话还那么横,凭啥那么横!”

我不理她,就往外走,却发现父亲还在原地,又回去拉父亲的手,他磨蹭着,回头回脑地张望着。不远处老妇正站在讲道人面前激动地说着什么。

又一个安息日到了,我们到的时候前面的位置是空的,那本大开本《圣经》和水杯都不见了。我暗喜,她不来太好了。讲道接近尾声的时候,那里仍是空着的,父亲拿起他的物品,指指前面。父亲的主权意识令我佩服,我只得配合。我们正要坐过去,堂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咒骂声,在大家的惊诧的目光中,老妇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整张脸扭曲着,梗着脖子,一边走一边愤怒地回头。我顺着她的目光搜寻,卻找不到她骂的对象。

她没有坐到自己的位子,而是站在我的身边。我的身边正好空着位置,但我的背包、长衣堆放在那里。老妇望了望我的东西,几次想坐下,见我没有同意的意思,只好站着说话。

“你知道吗,派出所和我儿媳妇穿一条裤子,我要告他们!那个老黄说话那么横,凭啥那么横!你说我应该去哪里告他?”

我想让她尽快离开,就说:“你可以到市和省去!”

老妇的两只三角眼亮了亮,俯身把光秃秃的脑袋凑过来,略转一下,把耳朵靠近我的嘴,问道:“你说啥?去哪里?”

光头上的白色斑痕清晰地呈现,属于头癣之类。我强忍着,一字一顿地说:“市里省里!”

她收回脑袋,脸上愤怒起来:“我必须告到底,你知道吗,派出所和我儿媳妇穿一条裤子,我要告他们!那个老黄说话那么横,凭啥那么横!”

我垂下头,翻开《圣经》,不再搭理她。她絮叨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回到座位的时候,还回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父亲的脸上噙着笑意。

讲道的时间开始了,这次是牧师讲道。教堂里的讲道人有几个,但牧师只有一个,他在几个教堂间巡讲,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到这里来。牧师九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讲得有声有色,我能够听进去。

牧师讲的故事是:亚伯拉罕热情接待了三个陌生人,而三个陌生人竟然就是上帝和天使。“所以,”牧师说,“即使是脏得不堪的人或者疯子,你也不要轻慢他。”

结束的时候,牧师刚从台上走下来,老妇奔过去,拦住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牧师拉起她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慈祥地看着她,微笑着倾听,间或安慰着。有人过来劝阻老妇,牧师摆摆手。牧师在我眼前变得高大起来,还裹着一层光晕。我感到惭愧,不该厌弃别人。

马阿姨是很虔诚的,但由于患有糖尿病,还要在家里照顾孙子和外孙子,所以很少有时间到教堂来。自从我们去了教堂之后,她就常常到我们家来,了解教会里面的讯息,围绕着信仰的话题进行讨论。我就说到了这个老妇。

她一拍大腿:“哎呀,忘记告诉你了,这个人啊,几年前就在教堂里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啥样的人,也都麻木了。你千万别搭理她,一搭理就被缠上了。特别是知道你还是个律师。”

凡是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名律师,这是父亲的功劳。曾有一次我喝醉了酒去父母家,一时竟然忘记哪个门洞了,就问过路的邻居。邻居说,你找的人,他儿子是律师吧?我心虚地点点头,暗忖父亲并没有及时更新他儿子的情况。

“那么,”我问马阿姨,“她说的事是真是假?”

“谁知道呢!乱糟糟的家务事。过去有人不了解她,就好心和她对话,结果呢,被黏住了,有时话不投机,还会挨骂,你小心吧!”

马阿姨这样一说,我心里坦然了,原来大家和我一样的。所以再次看见老妇,我就毫无顾虑地褪下道德的外衣,高高竖立起一层无形的屏障,让老妇避而远之。老妇看出来我的戒备和冷淡,相遇的时候,会突然加速,傲慢地走过去,偶尔也会怨恨地瞪我一眼。时间久了,她就不再看我了。她开始寻找其他可以交流的人。

讲道进行中,大厅里鸦雀无声,唯有她像个幽灵窜来窜去的。在这里站一下,在那里坐一下。偶尔会有个别人回应她只言片语,多数情况遇到的都是冷脸,她就悻悻地回到座位。有时气不过,突然高声咒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往某个角落看,而那里是空空的。

她不甘心地坐下,开始狠狠地挠头,能听见指甲刮擦的声音,我不得不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皮肉。头屑纷纷扬扬地飘到我的桌上,我鼓足了气往回吹。突然,她停了下来,似乎觉察到什么,又似乎在等待什么,然后开始晃动身体。我在后面看得清楚,她的屁股左边翘一下,右边翘一下,翘到一半,停住。猛听一声怒响,恣意、酣畅、强劲,如同炮声。我急忙捂住了嘴,父亲转脸看我,咧开嘴,满口稀疏的黄牙露出来,笑得眼睛只有一条缝。这是父亲最开心的一次。

讲道人没有停顿,声调似乎被风吹了一下,很快又矫正过来。听众席上没有骚动。有人在一边看讲台一边记笔记,有人喝一口水继续听,有人耳朵里塞着耳麦低头玩手机。有个小孩子咬着铅笔回头查看,被妈妈不动声色地制止了。

更可怕的还在继续。老妇双手揪着袍子的两边,形成一个扇面,把袍子里的空气一下下向后扇动。我急忙站起,假装接听电话的样子快步离开,憋着气奔到教堂外边。

大街上是不间断的人流车流。我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地忙碌,但身体里面却是虚空的。

返回的时候,讲道还在继续。老妇手里拿着翻开的《圣经》,弯着腰,站在邻桌那里请教着什么。邻桌是一位中年妇女,经常主动站起来祷告,看起来很乐于助人的样子,但身子明显僵硬地向反方向歪着。

父亲看我一眼,坏笑着,但当他读出我的意思后立即就严肃起来。我商量说,爸,咱们换个位子吧!他嘴角抽動一下,坚决地否决。

讲道人所讲的东西我有时能听进去有时听不进去,就带了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业务。刚处理完,伸伸懒腰,目光和老妇的目光发生触碰。她正拿着翻开的《圣经》,随时准备奔向某一个方向。我慌忙低头,打开笔记本,手指快速敲动起来。黑影幽灵般移到旁边,我假装没看见。黑影犹疑了一下,终于闪开了,而我的手心里已是汗津津的了。

父亲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身体确实好了很多,时不时还呈现出小孩子的顽皮和天真,这应该是这个年龄段的人正常状态。他的危险警报解除了,但这样的健康状况又能维持几年呢。我暗暗下决心要有所作为,让他能够多享受一些福分。回顾过去,我不是一个孝子。在教堂里我学会了祷告,我有很多的具体愿望,我希望一一尽快实现。

我暗中观察过里面的年轻女生们,唱诗班里有个女生让我一见钟情,我要了她的微信,主动搭讪。我曾抛下父亲,勇敢地坐到她的身边,把兜里仅有的一瓶水送给她。那瓶水是预备给父亲吃药用的。女孩微笑着说谢谢,由此我们的话题开始。正热聊着,一个男生走了过来,示意要越过我。我疑惑地收起腿让他过去,他就坐到女孩身边了,女孩亲昵地挽起了他的胳膊。

我懊恼中,又有一个女生引起我的注意,正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希望我会有机会,但再没有见过她。我不由感叹,不知道冥冥之中我的姻缘在哪里。

这一个安息日,讲道人是生面孔,主持人介绍说他是从北京来的,是我们教堂特意请来的资深长老。老妇挺直身子,目光灼灼,就像一只急于抢食的狗,焦躁不安。长老刚一宣布休息,她就风风火火地奔过去,如同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亲人,抱住他的大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几个教堂管事的纷纷凑过来,有的劝阻,有的对着长老使眼色。长老紧绷着脸挣脱开,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快步走了出去。老妇见围着她的人已经散了,渐渐止了哭声,只是脑袋和脖子还一抽一抽的。

之后的每次聚会,老妇都会问工作人员,牧师啥时来?有人说,“牧师年龄大了,走动不方便。”老妇立即激动地反驳说:“不对,牧师当我的面答应我的,他几天后就会来,还会单独替我祷告的!”

当她得知牧师无疾而终的消息后,如丧考妣,在教堂的地上打着滚儿,哀嚎著,满脸的鼻涕眼泪,就在袍子上胡乱地抹着。

从那以后,老妇整个人就萎靡了,身体明显消瘦,不再用力地挠头,也不再咳嗽,也不曾咒骂过,也不再出出进进地走动,像个衰老的猴子一样缩在那里,把《圣经》翻得刷刷响。有时也会站起来,捧着翻开的书,寻找可以咨询的人。我会在这个时候迅速忙碌起来,敲电脑或是专注于《圣经》的某一页。父亲的嘴角翘起,识破似的笑着。我不明白的是,父亲不避讳老妇,也不再讨厌她,甚至我能感觉到他的某种期待,但老妇却从没有正眼看过父亲。那几个她曾经请教过的人,早就换了位置,老妇就抻长脖子,踮起脚尖到处抛目光,目光跑过去就像皮球一样被弹回来。她最终无奈地坐回到座位里,继续把书翻得刷刷响。

但是我没想到老妇这个人还有另外的一副面貌。一个妇女抱着婴儿坐在后面,是新来的。那个婴儿长得非常地可爱,名副其实的“萌宝宝”,所有人见了都要驻足逗一下。老妇硬生生挤进来,京剧变脸一般,已然换了一张脸,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慈爱。有人偷偷扯了妈妈的衣角,就在老妇把手伸向婴儿时,妈妈慌忙调转了方向,走到别处。老妇的表情就僵在脸上,我以为接下来她会愤愤地咒骂,但是没有,她的目光追寻着,整个轮廓是那么温和。

有段时间我前面的座椅始终空着。马阿姨那天坐到了那里。父亲时不时往前面看,对我努努嘴。我懂他的意思,就小声招呼马阿姨,指指她的位子。父亲的嘴角紧张地提着,紧盯着马阿姨转过来的脸。

马阿姨把两个手掌围成喇叭状,小声说:“你是问她吗?去北京了。”

我问:“啥事?”

马阿姨不屑地说:“还不是那件说不明白的事。”

父亲的嘴角动了动。

我问:“啥时能回来?”

马阿姨笑了,说道:“咋的,她不回来还有人想吗?”

我和马阿姨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父亲,父亲忙闭了嘴,垂下目光。

那天散场的时候,一名工作人员把一个红纸包裹的纸箱放到讲台上,一个女孩子面对着大家站在旁边。我的心跳加速,正是那个只见了一面的女生,只是面容哀戚。

工作人员宣布说:“这是老邓太太的女儿,她妈妈住进了医院,生命垂危,住院费没了,大家捐点款吧!”

大家面面相觑,工作人员解释说:“老邓太太嘛,就是那个老太太。”她往我的方向一指,大家的目光刷地投射过来。父亲看了看我,眼睛里掠过不安。

大厅里响起乱糟糟的议论声。我听到有人哀叹道:主啊!

马阿姨小声说:“老邓太太去上访,事情还真解决了,得到了一笔款子,是存到卡里的,她担心政府骗她,就半夜去自动取款机取现金,结果遇到抢劫的了,惨呐!从头到脚被扎了十几刀!”

我感到震惊,一是我心仪的女生居然就是那个老妇的女儿,我一直处于接受这个事实的艰难之中,二是竟然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惨案。根据我的办案经验,歹徒只为谋财,如此谋财还要害命,真够残忍的。

父亲把头深深低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祷告。教堂里的气氛在压抑了片刻之后渐渐热闹起来了,就像在土层下面憋闷了一个冬天的花花草草,突然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探出头来,互相交流着,在确信之后,很快就是一片盎然生机。大堂里格外明亮通透了。

那个女生的哭泣声让大厅重回静默之中,一些人犹疑着走过去,投进几张纸钞或是零散的硬币。而更多的人则僵立着观望。很快,大家就收回目光,转身,脚步轻快地往门口涌去,在门口的高大的捐献箱前形成一个小圈子,他们是在奉献爱心。

父亲看我一眼,手伸进衣兜,掏出几张纸币,二元的、五元的、十元的,讪笑着看着我。我点点头,走到红色纸箱那里,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抽出两张百元纸币投了进去。女生那双噙满了泪水的既感激又尴尬的眼睛深深扎在我心里。我很想向她要微信号,又觉得时机不妥。走到门口想返回,最终还是作罢。

在小区里远远看到马阿姨,我忙走过去。

马阿姨问:“你爸呢?”

我说:“在家里呢。”

她马上感叹道:“你看看你爸,是不是换了一个人?真是神迹呀!”

我其实是带着问题的,本以为马阿姨会主动提及。我按捺不住,插话道:“老邓太太怎样了?”

马阿姨稍微愣了下,叹息着说:“你说老邓太太吗?听说快不行了,医院告诉准备后事呢!”

我啊啊着,暗忖,马阿姨会自然说到老妇的女儿。但直到马阿姨走远了,我还站在那里,不得不把嘴边的话题咽下去。

我们前面的位置空了起来。马阿姨不来,没有人坐在那里。也没有人谈论老妇。有一次我主动提到她,和我交谈的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后就换了话题。我一度怀疑过,到底有没有老邓太太这么一个人。

我示意父亲可以搬过去,但没有得到回应,他眼神暗淡,再没有笑过。我觉得我小看父亲了,他并不简单,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他内心里的想法我猜不透。我也曾想过,父亲莫不是喜欢老妇了?但我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父亲这把年纪,这样的身体,还会有回暖的春心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有了一个习惯,每次去教堂,可以远远看见十字架尖顶的时候,就会止步,停那么一小会儿,仰头看过去。我也随之形成一种习惯,他仰望的时候,我也仰望。红色十字架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之中分外醒目。我常常陷入一阵恍惚,我所仰视的,是巴西科科瓦多山的那座巨大的雕像。我不曾去过那里,但我时常梦见,而且梦见的景象和图片没有差别。我不能确定是先看了图片还是先做了梦。

复活节到了,天还没亮,父亲就要出发,我只好依他。走进教堂的时候我想象着空无一人的场面,但很快就知道父亲是对的,大厅里已经满了人。

复活节这一天的意义重大,基督徒们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祈盼。父亲前倾着身子走得很急,我不得不加快脚步。进了大厅,父亲突然止步,转向我,嘴角猛地抽动几下,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两眼就像通了电,如同孩子突然看到不远处放置的盼望已久的礼物那般惊喜。我疑惑着,目光四处搜寻,从近处又投向远处,最终在我们的座位那里固定下来。

就在我们座位的前排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圣经》,比16开还大,封面是花花绿绿的包皮,旁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玻璃杯,升腾着袅袅热气。我的心动了动,目光急切起来,希望旁边会有女孩子的什么物件,但我搜寻了N遍,什么都没有看到。

赵欣,1969年生。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北京文学》等刊物,作品曾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并多次收入各种年选。曾获《小说选刊》2014-2015双年奖,《啄木鸟》杂志2018年度佳作等奖项。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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