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晓文

“互联网企业的扩张速度和财富创造的速度，老一辈企业家是没法比的。

赚了那么多的钱，以至于有些不好意思，这就涉及财富的责任问题。”

1999年，胡润推出中国第一份财富榜单“百富榜”，引领大众洞悉中国富豪的人生百态。而从2004年开始，胡润又推出了“慈善榜”，成为观察中国慈善公益发展的一个风向标。财富阶层及其社会角色，构成胡润观察中国社会的一个独特视角。

7月30日，胡润百富董事长、胡润榜单创始人胡润接受了《中国慈善家》的专访。在他看来，互联网时代来临，让企业的规模和价值急遽增长，年轻一代的企业家相比上一辈，在更短的时间里积累了更多的财富，但是承担的责任和期待也更重。

新一代的公益观和思路

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中国慈善家：新冠疫情暴发后，在企业捐赠的名单上，阿里、腾讯、美团等互联网公司占据了显著的地位。这是否意味着互联网“新贵”开始引领中国公益慈善发展？

胡润：你所提到的企业是中国价值最大的民营企业。去年底我们发布了《2019胡润中国500强民营企业》榜单，阿里巴巴、腾讯和平安保险以3.8万亿、2.9万亿和1.5万亿的市值成为中国最值钱民企。华为以1.2万亿估值位列第四，美团点评以5500亿市值排名第六。前十名中，还有另外两家公司成立不到十年：估值5300亿的字节跳动和估值3600亿的滴滴出行。

我认为，这些企业已经不仅是在做慈善，而是履行一个企业社会责任，英文叫make good business sense。这些企业的规模已经很大，占有的社会资源、产生的社会影响也很大，应该为社会发挥更大的作用。上千亿市值的企业，我认为都应该有社会责任的规划，特别是遇到疫情这样的灾难，应该伸出援助之手。

其次，随着股市涨幅的增加，这些企业家们的财富比过去要高得多了。2004年的时候，我印象很深刻，当时百富榜上只有一位百亿级的企业家。今天我不敢说有一千个人，但最起码有个七百多个人是上百亿的身家。拿出一点钱来做公益，对他来说是一个小份额。

中国慈善家：在你看来，科技企业涉足公益慈善，和传统企业的做法和特点有什么不同？

胡润：我所理解的公益慈善行为，一个是以个人为主，一个是以企业为主。

企业家个人做慈善，总体上是偏重于教育。在教育方面不一定需要太多钱，就可以帮助到你周围有需要或困難的人。比如，我可以解决100个孤儿的上学问题，或者设立一个奖学金项目，早期可能是资助一所希望小学，然后发展到资助高等教育。这几年，企业家们经常跟大学合作，他们可能毕业于这些学校，校友会就可以吸引到他们。所以，教育是企业家们一直最关心的主题，每年慈善榜上非常稳定的第一大捐款方向就是教育。

最近我们发布了《2020中国企业社会责任白皮书》，研究发现中国民营企业的慈善方向，最重要的一块是扶贫，然后比较集中的是环保。毕竟，一个企业的力量远远大于个人的力量。一个人去解决环保问题的很少，因为太难做了，需要很多钱。但是，这些大企业其实是有能力做的。所以，我认为这也是慈善从个人转到企业的一个变化。

现在的企业规模比以前要大很多。比如，老一辈企业家宗庆后创办的娃哈哈，一年的销售规模大概是几百亿，但是现在的互联网企业，无论它的价值还是影响力都要大得多。做公益的观念和思路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企业成立公益基金会，还有影响力投资，等等。

过去，传统的企业做慈善，计划性没那么强。而现在的企业尤其是大企业做公益会更加注重专业化、系统化，注重发挥自己的核心优势。比如，互联网企业的用户可能比较大，就可以通过它的平台募集更多的钱来做一个公益项目。

过了一定门槛，财富就变成责任

中国慈善家：最近黄峥辞去拼多多CEO职务，成立繁星基金会，捐出上百亿元投入公益慈善。他还表示，要将拼多多打造成为“社会企业”。你如何评价这一做法？

胡润：我觉得一个企业做到一定的规模，商业上达到一定的成功以后，它必然要往社会企业方向发展，这已经不是一个选择的问题。比如，亚马逊是世界最大的企业之一，市值达到1.52万亿美元，它就得做成一个社会企业，因为有那么庞大的客户群，必须服务于客户，帮助他们变得更好。

中国的互联网企业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阿里、腾讯、华为的市值都超过万亿，美团、字节跳动的市值超5000亿，滴滴的市值超过3000亿，拼多多的市值破千亿。这些市值Top10的企业基本上都要成为社会企业，否则就吸引不了它的客户。如果这方面做得更完美，会吸引更多的投资者，企业的整体价值也会有所提升，这对企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对社会企业的理解，就是它不会完全改变原来的商业模式，但是作为社会企业，要更多地关注企业的利益相关者，其中之一就是消费者和客户。只有把你的客户服务好，企业才会扩大得更快。所以，不仅是拼多多说要做社会企业，滴滴也说自己是社会企业，这样说的意思就是，它提供的服务可以帮助社会更多的人。所以，我觉得核心的问题，在于这些企业的规模和价值的变化。

中国慈善家：和上一辈企业家相比，年轻一代企业家涉足公益慈善的时间要早很多，为什么？你对这个年轻群体有什么观察？

胡润：现在的企业特别是新经济领域，财富创造的速度大大加快，此前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从0开始挣到1000亿才花了三年时间，从来没有一个人从0变成2000亿只花了5年时间。互联网企业的扩张速度，老一辈企业家是没法比的，财富创造的速度也是没法比的。赚了那么多的钱，以至于有些不好意思，英文叫embarrassment of riches。这就涉及财富的责任问题。

在国际上，财富自由的门槛大概是5000万美元，即3亿元人民币。在中国的一线城市，这个门槛是1亿元，二三线城市可能是从2000万到6000万元不等。当突破了这个门槛以后，我认为财富就不是原来的意义了，财富会变成一种责任。所以，企业家做慈善是一种责任的表现。

我自己有一个理论：每一个人，不管你的企业多大，都应该把你可投资资产的1%拿出来做公益，至少每三年要捐出去一次。如果你有1000亿人民币，我认为你应该每三年拿出10个亿作为慈善的目标。当然，这可能是一个比较苛刻的目标。

至于年轻一代跟老一辈企业家相比，我不觉得有多大的区别。我接触的95%的企业家，他们做企业真正的核心目的，是改进自己的周遭环境，解决社会的某个痛点或满足人们的需要。他们的研发和生产各种产品，社会价值确实是巨大的。他们拿多余的钱来做慈善，只是他们所做努力中的一点，当然也是很重要的，这会让他们有自我实现的感觉。

今天的年轻一代比老一辈的钱要多很多，可以拿出更多的钱去做慈善。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的资产不一定能变现。所以，如果你是有100亿的资产，可能其中90亿是不能变现的，只有10个亿能够变现，每三年你花一个亿，确实是相比可投资资产的比例较高一点，这对很多人来说压力还是蛮大的。

“企业社会责任”已经过时，“影响力投资”正当其时

中国慈善家：中国企业履行社会责任跟国外企业相比，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你对中国企业社会责任有何评价？

胡润：首先，CSR这个字现在国外几乎见不到，这个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都叫影响力投资或社会企业。这半年我基本上都在英国，接触比较多的英国企业，他们跟我说，现在“社会责任”这个概念已经没人再谈了，企业更愿意利用投资或商业的方式来解决社会问题。

在社会责任方面，欧美企业基本上是接近他们的服务群体为主，一是保证它的价格越低越好，它的质量越高越好。此外，也会做一些公益活动，比如帮助社区居民等等。个人慈善方面，则是要考虑到税收鼓励政策，否则40%的资产都会被政府拿走，这个基本上是逃不掉的。最好的办法是把它变成一种公益性资产，比如放在信托或基金会。因此很多的欧美家族企业，个人持有财富不是特别多，尤其是到第二代之后，基本上都是放在一個公益信托上。

我觉得中国的企业的社会责任，包括企业家们做公益慈善，其实比很多人想象得要好，而且很有创意，比如腾讯的“99公益日”，阿里的蚂蚁森林，这些创新真的是世界级的，但很多中国人自己都低估了。对于企业社会责任，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它的产品和服务。比如，万科或者碧桂园，你的房子是不是足够好，是不是绿色节能环保;又比如百度的搜索引擎，做得是不是足够好，让更多人方便使用。

中国慈善家：你们在做中国慈善榜的时候，遴选标准是什么，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

胡润：我们在中国最早做财富榜，到现在已经是第21年了。然后，到第4年开始做慈善榜。富豪榜这些年来扩大了很多，从100名变成500名，再到2000名（现在我们是以20亿为门槛）;但是慈善榜一直保持在100名没有变，因为我认为慈善的概念稍微不一样，我们想突出的是慈善家的影响力，包括他的一些慈善的理念和做法，给其他企业家会带来一些启发。

比如，《2019胡润慈善榜》统计的是2018年4月1日至2019年3月31日期间的现金捐赠、和现金相关的捐赠、有法律效力的承诺捐赠。胡润研究院共找到114位中国最慷慨的慈善家，过去一年慈善捐赠都超过2000万元人民币，首善鲁伟鼎成为历年来第14位单笔捐赠超过10亿的慈善家，他以个人名义捐赠其持有的万向三农全部股权，设立鲁冠球三农扶志基金慈善信托。这对其他企业家慈善是有引领意义的。

我个人最近印象最深刻的是，中国的企业家们对名校的捐赠数额非常庞大，比如今年万科捐给清华大学建立公共卫生学院的股权，就是一笔很大的捐赠项目。

中国慈善家：未来在你们的财富榜上，中国的哪些企业最值得关注？

胡润：最近我们的研究表明，中国产生富豪最多的行业基本上集中在IT或者房地产业，这两个行业创造的现金是最多的。此外，生活必需品领域也表现不错，比如我们刚刚发布的胡润中国食品饮料企业10强，最值钱的食品企业是做调味品的海天味业。疫情暴发后这半年，海天味业的价值增长了六成，达到近5000亿元。

但是，未来最有潜力的是“独角兽公司”，就是那些估值达到10亿美元以上的初创企业。 在2003到2013年间，只有39家公司从6万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实现了估值达到10亿美元+。

根据胡润研究院最新发布的2019胡润全球独角兽榜单，中国共有206家独角兽企业上榜，蚂蚁金服、字节跳动、滴滴出行、陆金所、微众银行排在前五位，估值超过千亿的还有菜鸟网络、京东数科、快手和大疆。从行业来看，电子商务共有33家企业上榜，是国内独角兽企业最多的行业;其次是金融科技类企业;其他企业集中在人工智能、软件与服务、新能源汽车、健康科技和教育科技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