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虎

学历史以来，我一直对明清司法案件比较感兴趣。前段时间，在集中阅读了大量记载乾隆时期大案要案的文献后，我发现，不同文献对同一件案例的记载在侧重点颇有不同，学者的解读也有不少差别，只有把这些不同侧重的记载综合起来，才能看清案件的真相。这样的探索虽然工作量不小，却令人着迷。

捐钱引出贪污案

很多书都说乾隆到了晚年逐渐变得昏庸，比如《饥饿的盛世》作者、历史学者张宏杰在书中讲到，乾隆长期处于权力的最高峰，习惯只听闻好消息，而不能掌握外界的真实情况。他在书中举了王亶望、陈辉祖两起连环贪污案的例子，来说明乾隆被王亶望等人所欺骗，对官员的贪污情况不了解，经常被蒙在鼓里。

在查阅了海量的文献记载以及前人研究后，我发现乾隆虽然在这两起案件中有被欺骗之处，但正是乾隆自己发现了案件中的重要疑点，在案件的侦破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王亶望贪污案是在乾隆四十六年被破获的。此前，王亶望一直是乾隆较为赏识的地方官员，然而这一年，乾隆却突然对王亶望起疑。据《清史稿·王亶望传》记载，乾隆派大臣阿桂巡察海塘工程，发现王亶望的下属王燧、陈虞盛有贪污的迹象，进而怀疑他们是受王亶望的庇护和指使，才敢如此妄为。

青年乾隆

晚年乾隆

在牟润孙先生在《海遗丛稿》中，我看到了更多细节，他依据的是《乾隆东华录》的记载。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其实真正让王亶望引起乾隆怀疑的事件是捐钱。当时王亶望任职浙江巡抚，一项重要职责是修筑海塘。大概是为了感谢乾隆的赏识，他大方地为修筑海塘捐了大笔白银。

他万万没想到，乾隆从中觉察出不对：他哪来这么多钱？乾隆继而推测，王亶望在浙江巡抚任上并不久，这笔钱很可能是此前在甘肃任布政使时贪污所得。说来也巧，这一年甘肃爆发了起义，乾隆派阿桂等带兵前往镇压。此时，王亶望之前的老同事、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一下子捐了四万两白银作为兵饷。想到他们两人此前在甘肃是一起任职的，乾隆的疑心更大了，他俩会不会一同贪污？

那么王亶望是如何贪污的呢？对这一点，牟先生交代得不太清楚，而在《清史稿·王亶望传》中则说得较为明白。原来，正当乾隆怀疑王亶望、王廷赞时，恰巧前方又传来军报，说在甘肃遭遇大雨，不得不暂缓进军。这让乾隆回忆起，此前王亶望在担任甘肃布政使时，连年奏报说当地大旱，请求赈济。如今雨这么大，八成是他此前虚报灾情，要了赈济后趁机贪污。于是，乾隆令阿桂、李侍尧在当地严查之前的赈灾实情。

一查确如乾隆所预料，王亶望、王廷赞联合了乾隆身边的大臣于敏中以及当地大小官员串通作案。甘肃有让人捐纳粮食，然后给予国子监生头衔的旧例，捐纳者可以获得参与科举考试进而做官的资格。后来，这种做法被废除。此后，王亶望就开始谎称当地仓库粮食不足，请求重新让人捐纳粮食。然而，王亶望在甘肃并不收取粮食，而是将捐纳的粮食折成银两收取，这样就变成了在赈灾的名义下公开收受贿赂。

大案告破，王亶望被殺了头，王廷赞被判处绞刑，参与贪污的大小官员有二十余人被处死，还有不少被发配边疆。他们的家产，也被悉数抄没。

贪皇帝的污

在抄没王亶望家产时，又引出另一桩贪污案。据《清史稿·陈辉祖传》中说，当时负责审讯王亶望并抄没其家产的主要官员之一是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陈辉祖。陈辉祖的弟弟陈严祖之前在甘肃担任知县，他也参与了王亶望团伙的贪腐，但陈辉祖并未对陈严祖秉公办理。乾隆四十七年，事情败露，陈辉祖被降职，陈严祖则交了三万两议罪银赎罪（即乾隆时期广受诟病的议罪银。当时的官员犯有某些过错时，乾隆并不直接对其处分，而是令其缴纳银两赎罪，如果缴纳的银两数让乾隆满意，就可以暂不予追究，说白了就是皇帝敲诈勒索有罪官员的无耻行为）。

事到如此，陈辉祖还罪不至死，直到他的另一件事被乾隆发现。记得以前看周星驰主演的电影《鹿鼎记》，其中一个搞笑的情节是韦小宝和多隆奉命查抄鳌拜家产时，借机大肆私吞鳌拜的天蚕宝甲、火枪和金银财宝等。当时爆笑之余，我以为这只是虚构的情节。没想到它并非没有出处：陈辉祖在抄没王亶望家产时，就趁机把一些财物贪污了。

此种伎俩并没有瞒过乾隆。在陈辉祖的传记等文献中说，布政使盛柱曾上奏，指出陈辉祖所缴纳的王亶望赃物与清单不符。其实乾隆早就发现了，这是乾隆自己说的，《乾隆东华录》中记载了他的一段诏谕：

“从前王亶望节次贡献器物，只赏收数件，余俱发还。今阅查抄伊任所赀财，发还之物，无一存者，即见此不实。”

乾隆喜欢文物珠宝，很多地方官员就会投其所好，给他进贡一些宝物。这些贡品乾隆也不都要，他挑出最喜欢的留下，其余的退还给进贡的官员。王亶望作为乾隆赏识的地方大员，自然也没少进贡。可是，乾隆在抄没王亶望家产的清单中，却没有发现这些被他退还的宝物，显然，它们是被陈辉祖私吞了。竟然贪到皇帝头上了！乾隆立即命人严查，果然发现陈辉祖在抄家过程中不但把金子换成了银子，还抽换了一些玉器、字画，以次充好。最终，陈辉祖被撤职逮捕。

耐人寻味的是，在陈辉祖被判处死刑后，乾隆却没有同意。《清史稿·陈辉祖传》记载了乾隆说的一段话：“辉祖罪固无可逭，然与亶望较，终不同。《传》云：‘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辉祖盗臣耳。亦命改监候。”这话的大意，是陈辉祖仅仅是偷了自己钱财的“盗臣”，还不是像王亶望一样搜刮民脂民膏的“聚敛之臣”，罪不至死。直到后来，陈辉祖任内其他罪行东窗事发，乾隆才将其赐死。

“贵得其中”难治腐败

通过上面的梳理，可以看出乾隆晚年并不糊涂，他能敏锐地从各种零散线索中，觉察出官员在贪腐。在我看来，乾隆很像一个福尔摩斯式的侦探，绝不是有的学者所认为的老糊涂。

乾隆晚年屡次侦破大案，但官场贪腐依然严重，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认为，在某些程度上，可能与乾隆对于官员贪腐的态度有关。欧立德在他的《乾隆帝》一书中曾讲到，清朝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都清楚官员的贪腐状况，但对待贪腐的态度却大有不同。康熙宽松，雍正严苛，乾隆则与他祖父、父亲都不同，他曾经发表一番宏论，认为对待官员贪腐既不能太宽松，也不能太严苛，而是要把握一个度——“贵得其中”。但此种态度是很难长期反腐的，一旦有所放松，贪腐就一发不可收拾。

责任编辑：曹晓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