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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月球与环形山

2020-09-12久念

花火A 2020年7期
关键词:奥数考场

他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环形山,空旷、寂寥,但从来没有在她的生命里消失。

(新浪微博@久念YR)

作者有话说:这次的故事是关于天文学、奥数和竞赛班的少男和少女。写完,我自己也很喜欢,写的时候觉得有温柔,也有落寞,希望能把这种动人的情感呈现给大家。

1

齐玥在市立图书馆找到失踪的林予泽时,已是集训的第五日的夜晚。

起初,齐玥是有些气恼的,集训后就是全国奥数联赛决赛,寒假时全省将省队的数学尖子生送来集训,进行封闭式管理,日夜与奥数题消磨。而作为省队常年的第一名,林予泽却混迹在集训队人群边缘,又在第五日玩起消失。

齐玥是集训队的队长,足足花了一天才找到他。

她是队里努力勤勉的优等生,但与林予泽从无交集,她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长相。

但在图书馆书架的尽头看到穿同款白色校服的男生的身影时,齐玥还是走上前。她有满腹抱怨想说,但当男生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她又静下来。

其实,齐玥听过无数次林予泽的名字——理科天才,耀眼寂寥。他有许多光环,偏偏生得孤僻,独来独往,同学们都说他傲气。

但齐玥第一次见到他睡着的样子。

他靠坐在角落,黑发下的轮廓很深,嘴唇紧抿,是很扎眼的长相。尽管睡着,他也像一座冷山,只有眼睫毛的微颤暴露出他的敏感。

齐玥走近些,才看到他的怀里摊开了一本图册,竟是天文学摄影集。

哈勃望远镜下的星云瑰丽广袤,怀揣着它的男生却沉沉睡去。

齐玥忽地想笑,又想起林予泽的另一个称号——天文学怪人。

齐玥与他同校,知晓他曾在高一时破格进入天文奥赛班,成绩遥遥领先于高三众人,甚至一举闯进全国天文竞赛集训队。世界大赛在即,他却突然退出集训,销声匿迹,无人知晓其中的原因。

他是厌倦天文学了吗?

流言无休止地流窜时,齐玥也曾悄悄打量过这个天才,但这个揣测又在眼下消散殆尽。

就当齐玥还在思索时,林予泽的唇动了动。

她以为他醒了,连忙在他的身旁坐下,咫尺间,她却听到一声含糊的梦呓。

他的声线低沉好听,说的词却毫无边际。

——环形山。

月球上的环形山?齐玥一怔,什么嘛,她笑了笑。

但她没叫醒他,夜晚很沉,图书馆内静默无声。她坐在他身旁,在心头又默念一句:天文学怪人。

2

优等生队长齐玥与传说中的天才林予泽一夜未归。

传言在集训营里不胫而走,天知道齐玥有多懊悔。昨晚找到林予泽后,她也不小心靠在书架前睡着了,管理员闭馆时,没发现角落里的二人,他们竟在图书馆里过了一夜。

此时的齐玥与林予泽站在老师面前,老师神色沉下来:“怎么回事?”

齐玥咬咬牙:“老师,对不起。昨晚我和林予澤在图书馆查奥数方面的资料,没赶上回来的夜班车。”

集训地选在本地大学的偏远校区,封闭、安静,从图书馆回来,坐市区巴士也要一个小时。老师沉默了一会,眉毛一挑:“予泽,是这样吗?”

齐玥身体细微一动,所有人都知道林予泽做事不按常规出牌,讲起真话毫无顾忌。眼下他神情懒散,语气若无其事:“是。”

“查了什么资料?”

齐玥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奥数押题卷,解释说是在图书馆打印的,老师接过去翻了翻。

林予泽忽然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淡。

齐玥抿紧唇,装作没看见。好在片刻后,老师放过了他们,严厉地警告一句:“不准再耽误集训了。”

出了办公楼,齐玥才松弛下来。视线里,林予泽从她的身边经过,半点没停留,他又高又清瘦,肩线伸展得好看。

齐玥看着他的背影,才注意到不远处的陆谷在等她。

陆谷在冬日冷风里搓着手,走上来敲敲她的脑门:“怎么样了?”

“别提了。”齐玥捂着脸叹气,把图书馆的事快速说了一遍,才扬扬手中的题集,“多亏了你给的资料,不然瞒不过去。”

“别客气,反正我不爱做题。”陆谷笑得大大咧咧,他有俊朗的脸,笑起来又有点痞,在女生中很有人气。

他陪齐玥回宿舍,一路上,她都沉默着。

毕竟认识得久了,陆谷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情绪:“我的齐队长,还在担心明天的考试?”

齐玥摇头,她因做事沉稳而当上队长,但成绩只勉强排在队里前五名,按照历年排位,能被选进全国奥赛队的人不到三个。

而且,她最近做题的状态并不好。

陆谷挠挠头,想不出法子安慰,只说:“放轻松,只是一次周考而已。”

已经走到楼下,齐玥冲陆谷勉强笑笑,转身走进楼道。

齐玥知道自己是努力型的学生,比不了陆谷的天赋,更与林予泽这样的天才差距甚远。她能做的,只有加倍努力罢了。

然而,第二天的周考仍考得不理想,她的立体思维偏弱,尽管做了无数套题,仍在魔鬼考试里提不起速,做得仓促。集训营的老师阅卷很快,下午就出了成绩排名。

林予泽常年占据第一名,陆谷是第二名。

齐玥还是无功无过的第五名,她的心揪得难受。

陆谷看穿她的心思,过来拍肩:“别想啦,晚上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虽然集训营是封闭式训练,但仍有不少学生偷溜到后门小食街吃饭,陆谷显然是其中一员。他对这一带很熟悉,带着齐玥绕过大排档,站在精致的日料店门前。

齐玥正犹豫,陆谷把她拉入店内:“我请客!”

旋转寿司吧台前,陆谷一连从转盘上拿了好几碟寿司,满满地摆在齐玥的面前,又买了两瓶波子汽水。

葡萄味的汽水有咕噜上升的气泡,齐玥没胃口,看着它发呆。

半晌,她突然问:“陆谷,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学奥数?”

“我没有你们聪明,或许就该安心高考,不该来这里。”

这番话,齐玥想了很久,她也不甘心过,但好像事实就是这样,她说着说着,委屈地低下去。

陆谷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齐玥就像他的克星。面对其他女生,他总能谈笑自如,但在齐玥的面前,他常常嘴笨。

眼下连他的安慰也变得无力,齐玥垂着脸,眼泪几欲落下,却在这一刻注意到对角的人。

日料店很少有学生光顾,店内只摆了几张木桌。那个人坐在尽头,面前一碗热腾腾的素拉面,热气微微掩着他冷冽的眉眼,寂寥中多了烟火味。

——林予泽。

在他的名字涌现时,齐玥硬生生把眼泪忍回去。

周遭安静,也不知道她的话被他听去多少,齐玥忽然觉得丢人。

这一顿饭,她吃得心神不宁,陆谷说了许多话逗她开心,她的心思却飘得很远。

直到陆谷去前台结账,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却发现吧台上多了张字条。

是日料店普通的便笺纸,上面却是男生凭记忆写下的奥数考点,简略而精深。

齐玥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一看,林予泽之前坐的位置空了,静得像他不曾出现过。

但他真的离开了,也听见她的话,留下了这张字条。

字迹有些潦草,笔力却锋利,就像他给她的印象,难以捉摸,又能轻易地在她的心上隐秘地扎根。

3

集训时间过了大半,中期考试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一向成绩稳定的队长齐玥突然退步,排名掉到十余名外。

集训营的几个老师如临大敌,知道齐玥许是压力太大,赶紧把她叫去开导宽慰。

冬日冷寂灰白,一如办公室的白炽灯惨烈地照在女生的脸上。她生得柔和白净,气色却有些差,人也清瘦,站在那里像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

林予泽在办公室另一头,抬眼就看到这一画面。

连齐玥都说不清为何状态不佳,最近的理解力突然陷入瓶颈,看不懂数学证明题逻辑,在考场上度分秒如年时,她对自己也很失望。

齐玥脑中的神经如弦紧绷,老师的话全都听不进去,直到她发现林予泽也在这里,忽然,关于日料店里的便笺纸的记忆涌了上来。

脑中的弦猛地断掉一根,就是这张便笺纸让她意识到自己与他的差距。

齐玥把头又埋得低些。

她出了办公室,仍是陆谷在等她。

冬日又深了些,冷风呼啸穿过。陆谷走在齐玥的身旁,只字不提排名,只说模拟考试后有短暂的一日休假,同学间都在传今夜有“超级月亮”的天文现象出现,如果她想看,他可以……

“陆谷,”齐玥打断他,神色恹恹,“谢谢你,但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陆谷一怔,就见齐玥走得快了些,身影没入楼梯口。他没有追上去,只垂眼掩过失落。

齐玥一回到宿舍就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时暮色沉沉,已是夜晚。她起床削了個苹果,啃着苹果坐在窗前,今夜的光似乎比往常要亮些。

她忽然想起陆谷的话:“今晚十一时将会出现六十八年来最大最亮的超级满月,错过了,下一次要等到二零三四年。”

齐玥觉得,那个人一定不会错过。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变得无法忽视。齐玥顿了顿,她或许还知道,他会去哪里。

她的书桌上堆满考题,齐玥伸手把便笺纸从最显眼处扯下来,夹进厚厚的奥数真题集,带上笔就往外跑去。

集训营的南门小树林里有一座后山,当齐玥抱着书和笔踏入林中时,她觉得自己这一举动有些荒谬。但顾不上那么多了,时间逼近满月,她往山上走,果然看见一个人影和一架天文望远镜。

月亮刹那间迈入近地点,超级满月出现,林予泽孤独地站在高处,他的背后洒满月光。

齐玥突然生出无法言说的温柔的错觉,他像是落在月亮上的人。

而此刻的林予泽还在调适天文望远镜,当终于意识到身边有人时,他抬眼望去,夜风中的女生单薄得像一只随时倾覆的小船,脸庞落进月色里,沉静干净。

他突然开口:“你想看看月球上的环形山吗?”

齐玥一怔。

这是齐玥第一次从天文望远镜里看到月球。原来月球上有许多高山、深谷,生成陡峭分布的环形山。在满月下观测,环形山又像一片石灰沙漠,灰白空旷,浓烈寂寥。

齐玥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林予泽也任由她用望远镜看了很久。回神过来,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两人坐在深夜的山头,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月亮。林予泽注意到她带的东西,淡淡地问:“为什么来找我?”

齐玥想起正事,有点难以启齿,深吸一口气:“谢谢你的提纲,但是……我看不懂。”

写得太简略了,林予泽信手拈来,甚至简化了烦琐的公式。他没教过人,也没想到她会看不明白。

她这话说得意外,林予泽抿了抿嘴角,被她一眼看见:“你不许笑!”

但她又发现,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有冰山以外的神情,从冷冽到温柔。

林予泽没反驳,接过齐玥手里的笔和书,皱着眉掂了掂。他讨厌做题,没料到自己也有拿着题库的一天。

他翻了几页就停下,提笔往她做的题上写批注,半晌后递过来。

齐玥看了一遍,竟是比答案更简明的几何解法。

原来,他们的差距真的像地球与月亮一样远啊。齐玥心想。

“这样能明白吗?”林予泽伸手点了点书页。

齐玥忙点头。

于是,他又沉默地接过书,继续边翻、边写。

齐玥想起平日考试时,林予泽总是落笔如速写,不到半小时就交卷,还因此引起过同学们的不满。

而眼下他的速度很慢,真的像在认真思索的样子。

有风吹来,齐玥突然生出侥幸的期许,夜色温柔,她希望这一晚再长些,至少长过须臾的心动,至少让她也能在他的心上留下一点痕迹。

4

全国奥数联赛决赛日转眼到了,集训队一行人启程前往省会附中。

下了大巴,来自全国各大高中的精英学子在校园里穿行,看着那些陌生的校服,齐玥也被牵动得紧张起来。

站在教学楼下看考场分布,齐玥突然发现自己和林予泽被分到同一考场。他此刻也站在不远处,在人群中静默、耀眼。

考场上很严肃,考卷被唰唰地发下来,齐玥快速看了一遍卷子,在压轴题上顿了一秒,这是道怪异的几何证明题。看来,这一届奥赛的题目难度再次加大,但这道几何定理的证明题对齐玥来说有些似曾相识。

林予泽跟她讲过一次他独特的破题思维。

齐玥花了一周才理解牢靠,眼下凭借这一点,至少能让解题速度快上一半。

周围不断传来考生紧张书写的响动,齐玥抬头,向那个人望去。他坐得笔直,肩线挺阔。

她的心无端地平静下来。

尖锐的铃声响起,考试结束,饶是尖子生也不免松口气。出考场时,齐玥又看到林予泽,他总是独自走在众人中,冷峻瘦削,如同她过去看过的无数次。

但这一次不同,他像有所感应般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目光相撞,林予泽眉眼温和,齐玥一下子读懂其中的含义。

——一起走吧。

齐玥笑了,快步走向他。

陆谷站在回程大巴车旁等齐玥,远远看见人群中走来的两人,神色一滞。他与齐玥从小相识,却很少看到在强压环境下如此放松的她。她这样自在的状态在近日频繁出现,答案昭然若揭。

是因为那个人,陆谷的笑容淡了些,事实上,他比任何人还要了解林予泽,至少清楚他的秘密。

陆谷目光直白,林予泽也冷冷地看过来,两道视线相触,氛围变得古怪。

只有齐玥没有发现眼下的微妙,笑着同陆谷招手。

寒假接近尾声,冬日将尽,学校照例开学,他们回到高中继续学习,生活一如往常。

三月初旬,校方传来喜报,此次入选国家奥数队的有三人,排位是林予泽、陆谷,还有超常发挥的齐玥。眼下他们三人坐在教室,听着各路领导要他们好好备战临近的IMO国际奥数竞赛。

齐玥很高兴,却看到一脸漠然的林予泽。她想起回校后,林予泽突然与她保持距离,有时在校道遇见,他甚至会沉默地避开,气场尤其冷冽。

而此刻,校方将林予泽留下来私谈。

几天后,一件事在校内引发巨大的轰动,流言比一年前更甚。齐玥在课间听到时,怀里的书掉落一地。

林予泽突然退出国家奥数队,校方对其中的原因讳莫如深。

消息也在从前的集训省队炸开来,一起集训数天,这群骄傲的尖子生其实很清楚林予泽的能力,他的水平甚至远高于集训营的老师。他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玥心急如焚,一连几天心不在焉。傍晚,她与陆谷一起吃饭,就在她再次想把没动几口的饭菜倒掉时,陆谷无奈地拦下她:“齐玥,你跟自己怄什么气?”

齐玥眼眶一红:“不是我,而是林予泽。”

又是这个人。陆谷突然有些气恼,但看到女生委屈的样子,还是心软了。

陆谷斟酌地说:“你知道的,我妈妈是心理医生。她同时也是……林予泽的医生。”

齐玥猛地一怔。

陆谷的母亲是医界权威,陆谷也是偶然才知道林予泽是她的患者,他有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心理疾病,最近症状越发加重。

情况近乎无望,齐玥还是问:“有什么能帮上他的地方吗?”

陆谷沉默一会,叹了口气:“你去找找他吧。”

齐玥眼中突然有了光,不曾留意陆谷隐藏在叹息中的情绪。他将她的变化收进眼底,神色一点点暗淡下去。

5

齐玥是在夜晚的操场上找到林予泽的。

此时还是晚自习时分,操场四下无人。齐玥一眼就看见那个身影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像刻意把自己藏进夜色里。

她走过去。

在意识到有人靠近时,林予泽下意识想起身躲避,却在这一瞬看清女生的样子,齐玥好像瘦了些,眉眼倔强,眼眶红红的。他冷静下来。

这一夜无星,月亮藏进云层,他们坐在看台上吹风,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无休止地蔓延时,林予泽突然伸手指了指跑道,他的声音很轻:“齐玥,你知道吗?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就在这条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着,我做过很多努力,还是不敢跑向终点。”

“我怕一越过终点线,我的人生就毁了。”

林予泽终于说起他的往事。他生于父母的期望中,天赋初现时,他被众人视为上天赐予的亮光。从记事起,他就被带去参加各种比赛,自学初高中教材,甚至上过地方报纸。

终于,最荒诞的事还是发生了。十岁的他被送去参加高考,考前,父母郑重地对他说,考完这一次就能改变人生。

他迎着怪异的目光进入考场,高考生一脸讽刺,直到邻桌的男生忍不住,冷笑出声。他还是受不住巨大的压力,扔下筆就跑出考场。

十岁的林予泽是尚未成形的水鸟,被众人送上高高的山谷,他一旦坠落,底下是万丈深渊。

“改变人生”自此成为他生命的诅咒,他被失望的父母送进小学,送进初高中。那些考试不紧要,他也考得相安无事。

直到爱上天文,闯进天文国际竞赛的那天,林予泽突然意识到,拿到名次就能改变人生。那晚他吐了一宿,第二天模拟考试时交了白卷,自此,场场天文考试都是交的白卷。

队里的人发现他不对劲,心理医生说他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无法面对人生中真正重要的考试。

于是他毁掉了自己对天文的爱,再也不碰天文学教材,又在一年后发现自己对奥数的热忱。

林予泽苦笑一下,他没法重蹈覆辙。

“再这样下去,我也会无法参加高考。”

齐玥的呼吸滞住了,她压低声音:“真的不能挽回了吗?”

林予泽忽然看向齐玥的脸,她的样子有点无措,像突然闯入一场闹剧。她的确闯进他的人生了,从很久以前。他想。

高一入校不久,林予泽就注意到了齐玥。她是他见过的最刻苦的女生,清早在走廊背单词,放学就赶去图书馆。好几次他都差点撞上急匆匆的她,偏偏她目不斜视。

她的成绩紧跟在他的后面,比起他这样遥不可及的天才,老师好像更愿意提起她给大家做榜样。

他其实很羡慕她。

而眼下面对女生问的问题,他听见自己在问:“你希望我被治好吗?”

齐玥怔住,片刻的沉默里,她知晓了答案。人生是一场排位赛,她常常过分在意排名。但遇上林予泽后,她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关注光环,她更想与真实的他感同身受。

于是,她回答:“我更在意你的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呢?他这个名字常被人口口相传,为了满足这些期望,他只能放弃一些东西,放弃得多了,退路变得少之又少。他突然开始好奇,齐玥眼里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一定还是那个被捧得高高的他吧。

那个他遥远耀眼,从不失败,前路平坦无垠。

林予泽曾下定决心,不再迎合别人,这一刻却踌躇了。他听到齐玥在问——真的不能挽回了吗——却没听见在这之后,她心里的声音。

林予泽想,如果齐玥所仰望的、所认可的是那个他,那他就为了她,再拼尽全力一次吧。

6

升上高三这一年,林予泽休了学。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同学的视线里了,但众人还是大为关注天才的陨落。这消息一出,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惋惜遗憾。

只有齐玥知道,那天后的林予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在接受最权威医生的心理治疗,试图一点点变回从前。

齐玥学得愈发刻苦,IMO国际奥数竞赛结果出来,她与陆谷都拿到不错的名次。有高校向她抛出橄榄枝,她却拒绝被保送,说“想参加高考”。所有人都不解,只有陆谷知道她在等待什么。

高三进行第一次期末考那天,齐玥等到了那个人。当林予泽走进考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来得突然,坐到考试结束,没有提前交卷。出考场后,齐玥高兴地想追上他,他却沉默地避开了。看着他的背影,她停下脚步。

期末考的成绩公布了,林予泽的成绩那里是空白的,齐玥看着告示,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预感应验的那天,她与陆谷正坐在图书馆温书。陆谷看了她半天,欲言又止。

齐玥的心猛地一跳:“林予泽出什么事了?”

陆谷支支吾吾,说他最近在消极治疗。齐玥的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能,陆谷索性坦白了。

林予泽的状态一直不佳,陆谷的母亲从国外引入一套新式心理治疗法,但会留下少许后遗症。

他对此非常抗拒。

齐玥曾认真了解过创伤应激障碍,她问:“后遗症是什么?”

陆谷闭口不言。

齐玥最终还是从陆谷的母亲、林予泽的心理医生口中得到的答案。她周末去见了林予泽的心理医生,坐在诊疗室里,医生的解释意味深长。

针对创伤应激障碍采取的新式治疗法,其原理像一种心理脱敏。在一次次催眠治疗中,患者会对“过敏记忆”进行抵御,产生心理抗体。后遗症是会让部分记忆破碎,甚至被遗忘。

林予泽曾被进行过一次催眠。

“在第一次催眠中,您看到了什么?”

医生说,除去学习天文与奥数的经历,林予泽的记忆里还出现了一个女孩。

齐玥脸色苍白,画面像逐帧播放的电影片段在她眼前闪过。

日料店里,女生委屈地问:“我是不是不该学奥数?”于是他坐在远处的木桌前,抽出便笺一遍遍地回忆公式。

又或是坐在月色下,他一次次给女生做过的题解出正确答案,沉默温柔。

齐玥后知后觉。

后遗症是,她会变成他记忆里消失的一部分。

世上多数人还是会对天才的陨落表示不忍,眼前的医生认出她来,叹了口气:“齐玥,阿姨希望你帮帮他。”

齐玥已经很久没见到林予泽了,循着医生的指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图书馆里做高考真题。

无须走近,齐玥远远就看到他卷面上的大片空白。面对己身的困境,他明明退得毫无余地了,还在强迫自己装出以前的样子。

她在对面落座,林予泽有些慌张地遮掩了一下考题,齐玥冷冷地说:“我看到了。”

难堪显而易见,眼前的人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向齐玥。

她一脸嘲讽:“林予泽,我被保送了,是全国最好的大学。”

“你应该知道吧?我那么努力,就是怕变得普普通通。我承认你以前挺厉害的,没想到你现在会成这样。如果你以后变得这么不起眼了,保不准,我会永远看不上你。”

“明明就是天才,还自诩脆弱。林予泽,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人。”

齐玥采用了普通的激将法,她也知道,只要是她说的话,他就能听进去。

林予澤眉眼冷清,像蒙上了大雾,看不出神情。

“好。”

沉默半晌,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起身就走。

齐玥如释重负。

她彻头彻尾在撒谎,她咬着牙,她违背自己的心,要的不过就是他这句赌气的话。

说来沉重,命运试图将他推落谷底,她偏要把他捧得很高,即便以他忘了她作为代价,她也要把他送回山顶。因为她始终记得他站在满月上的样子。

有些人生来就得站在高处,有些人生来就得接纳孤独。

她下定决心,宁愿他还像从前那样,一直站在高高的、孤独的山头,从未俯身过。

7

临近高考,齐玥越发忙碌。她起早贪黑地背书,把自己折腾得无暇顾及周围。陆谷天天陪她做题,她甚至忘了问他有没有被心仪的大学保送。

有一天她终于想起这事,还没开口,就迎来陆谷的告别。

那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日的黄昏,他陪她在夕阳下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想。

他说:“齐玥,我要出国了。”

陆谷家境优渥,爱钻研物理,认真准备就能考上世界一流的理工大学。他突然意识到,他与齐玥认识了许多年,海浪最后还是把他们推向世界两岸。她仍在苦苦等待一艘渡船,他却被浪拍向另一头,他不是她的掌舵人。

但说来荒谬,陆谷忍不住想,只要齐玥开口,他还是愿意留下来。

等了很久,齐玥还是在黄昏中笑了,她说:“你要是在美国当上教授,记得请我吃饭。”

“陆谷,我祝你前途似锦。”

陆谷走的那天,齐玥去机场送他。他在海关过了境,始终没有回头。

看着陆谷的身影,齐玥才发现他已经变成又高又瘦削的少年。他们早就长大了,都要学会向生命中重要的人告别。

她也在这么做着,向陆谷,向林予泽。

高考那天突然下起暴雨,雨雾融化城市的轮廓,齐玥走进考场。

奇怪地,她在考场座位表上看到了林予泽的名字,座位就在她的斜前方,与当时奥数决赛一样。但这一次,位置空了,在坐满了人的压抑的考场上,那个地方像一道隐形的深谷。

她低下头,想起很多事。高考铃声响时,她对自己说——

齐玥,你要考上最好的大学,你要在将来亲眼看到那个人登上最高的山峰。

七月,高考出了成绩,她如愿将去向北方。

填志愿时,明明天文学的字眼就在面前,她还是报了生物工程。她就远远地看着他吧,有时候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顽强,可以完好无损地面对他的遗忘。

好在是齐玥先放手的,是她拱手把林予泽让给世界。

这个世界曾经待他不好,但只要想到他再也不用承受这些,齐玥就觉得不后悔。他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环形山,空旷寂寥,但从来没有在她的生命里消失。

8

林予泽在休学的时日里做了多次治疗,症状终于有所好转。

他甚至回到高中准备复读一年。走进校门,他看到今年的高考光荣榜上,第一名的女生有着熟悉的脸,恬淡干净。

齐玥,他看了半天她的名字,什么都想不起来。

也许感觉眼熟是因为曾是同学吧。林予泽想着。

回到学校,所有人都说他还是从前那个天才。冬去夏来,他参加了高考,拿到国内最好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他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是他用破碎的记忆换来的。事实上,自从痊愈后,他总觉得有什么跟着那小块记忆消失了。

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莫比乌斯环,切割重组后难以复原。他试图向医生证明这种揣测,医生却宽慰他说,你并没有忘记多少。

并没有忘记多少,可到底忘了什么呢?

林予泽找到答案,是在这一年的冬天。

他在大学读了天文学专业,在众多省状元里,他一骑绝尘,是前途不可估量的新星。唯独有一件怪事让他介意,他的脑中偶尔会出现一个女孩。他为此找过医生,医生给他开了许多药。

寒假到了,林予泽回到家乡。假期漫长,他去了一趟市立圖书馆,他从小就爱看行星摄影集。

这天夜里,他走到图书馆尽头,脑海中突然出现女孩清晰的眉眼。

时光回溯,想念在他的心上穿针引线,不动声色地缝补伤口。细线最终在这一刻全然崩开,往事失而复得,他想起齐玥。

月光溢进窗内,林予泽开始翻找起包来。匆忙吞咽药物时,他记起医生的话。

医生那天忽然问他:“你想起了什么?”

他如实回答,医生却告诉他,你不能再想起那个人了。疗效有所缺失,齐玥成了最后的过敏原。

心会形成天然的排斥,如果一再想起,她的故事不止会破碎,他会完全忘记她。

可要怎么证明爱的人曾在你的生命里存在过?

一定要以遗忘为代价吗?

无可抑制,林予泽想起他与齐玥的第一次交谈,就在图书馆到学校的回程巴士上。她为了打破沉默的僵局,追问他:“林予泽,月球会消失吗?我们什么时候能离月球更近一点呢?”

真是幼稚的天文问题,那时的他想笑,月球距地球约有38.4万千米,人类有生之年都等不到靠近月球的那天。

可此时的他想认真回答,但月球将永恒存在,冷寂静默着,以环形山的面貌示人,齐玥,你永远能看到它。

林予泽又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苦笑了一下。

他对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想起她了。

编辑/颜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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