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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雍观物思想述评

2020-09-10容祺俊

今古文创 2020年16期

容祺俊

【摘要】 邵雍是北宋著名的易学家,他兼综儒道,学际天人,其“观物”思想极具启发意义,它不仅是一个认识论命题,更是一种修养功夫与人生境界。从观物主体、观物立场与方法、观物对象与目的以及观物之乐的境界四个方面对邵子“观物”的命题进行阐述,并总结了其思想的意蕴价值。

【关键词】 邵雍;以物观物;儒道兼综;观物之乐

【中图分类号】B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6-0052-03

邵雍的皇极经世包括《观物篇》《观物外篇》,在他的诗歌总集《尹川击壤集》中更有《觀物吟》《触观物》等,可见“观物”在邵雍思想中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本文旨在分析邵雍观物的思想意蕴,探讨其价值内涵,以作今学之借鉴。

一、至物者人,至人者圣

首先言观物,则必有一观物主体,而这个主体便是人。在邵雍看来,人是万物之灵,其“备乎万物之性”“能用万类”,是宇宙万物中至灵的存在。天有阴阳之分,地有刚柔之别,阴阳刚柔统摄天地万物,并通过阴阳刚柔的划分来体现人的灵贵。“夫分阴分阳、分柔分刚者,天地万物之谓也。备天地万物者,人之谓也。” ①一方面,人与万物是同一的,人也是物。而天、地、人、物都统一于道,这道就是万物生成变化的普遍性规律。“天由道而生,地由道而成,物由道而形,人由道而行。天、地、人、物则异也,其于由道一也。” ②另一方面,人又高于物,因为人“至灵”,具备天地万物阴阳刚柔的特性。邵雍由此对人进行了独到的解释:“‘岂不知阳一而阴二乎?天地尚由是道而生,况其人与物乎?人者,物之至灵者也。物之灵未若人之灵,尚由是道而生,又况人灵于物者乎?’是知人亦物也,以其至灵,故特谓之人也。” ③

人何以能灵于万物?邵雍解释说:“人之所以能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声色气味者,万物之体也;耳目鼻口者,万人之用也。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 ④人可以通过感官来认识客观世界,强调了人感官的特殊性。以声色气味为万物之体,耳目鼻口为万人之用。这里的体用关系需稍做解释,邵雍的“体”具有有形、不变的特点,而相对的“用”则是无形、可变的。“体”有形体之义,既可指事物可见、不变的外形,又可指构成事物的不可见且不变的内在本质。“用”可表示作用,既可指自然的无形变化,又可指向人心之用。他说:“用也者,心也。体也者,迹也。” ⑤质言之,体是不变的,用是可变的,二者的关系正如张行成所说,“先天者,因用生体……后天者,因体生用”。⑥在关系范畴下的体用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故曰:“体无定用,用无定体”体现了其辩证性的思想。邵雍谓能以万人之用收万物之体,这是从体用的角度解释了人感官的重要性,以此说明人之灵贵。

在确定了人之灵后,邵雍又进一步肯定了圣人的崇高性。他说:“然则人亦物也,圣亦人也。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万物之物,有亿物之物,有兆物之物。为兆物之物,岂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万人之人,有亿人之人,有兆人之人。为兆人之人,岂非圣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物之至者始得谓之物之物也,人之至者始得谓之人之人也。” ⑦他以“兆物之物”为人,“兆人之人”为圣,一方面肯定了人亦是物、圣亦是人的本质,物、人、圣本是同源,均依道而生。另一方面,在境界层次上物、人与圣又相互区别。人是物之物,物之至者为人,圣人是人之人,人之至者为圣,可谓人灵于物,圣灵于人。

而圣人又何以能灵于万物?邵雍认为,作为观物主体,圣人除了具备人的感官觉识之外,还有四点常人所不及之处。其一,推廓思维,合一衍万。圣人具有高度的抽象思维能力,能从个别推廓至一般。“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物观万物,一世观万世者焉。” ⑧其二,实践创造,天人合一。圣人能体悟天道,言于义理,实践创造,实现天人合德,顺应天理而行。“又谓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功,身代天事者焉。” ⑨其三,通晓事理,顺应自然。圣人上能顺应天时,下可依附地理,中能体物之情,明达人事。“又谓其能以上顺天时,下应地理,中徇物情,通尽人事者焉。” ⑩其四,博古通今,继往开来。圣人具有高度的理性思维能力,可穷究古今之变,推天道以明人事。“又谓其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今古,表里时事者焉。” ⑪

二、以物观物,因物无我

确立了观物主体后,邵雍提出了“以物观物”的认识方法,这也是他观物思想的基本立场。所谓“观物”,既可以是观察认识自然事物,又是一种对整个宇宙的体悟与觉识。在邵雍看来,不同的观物途径会引向不同的观物境界,他首先对“以物观物”与“以我观物”两种认识做了区分:“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⑫在他看来,“以物观物”是依照事物本性认识事物,是对“性”的客观呈现,这里的“性”即天理,这是邵雍对老庄思想的吸收。“以我观物”则是按照主观意愿认识事物,是“情”的体现。他将性与情相对立,认为性公正光明,而有情则有蔽,会使人产生偏私之见,从而影响对事物之理的客观认识。他认为不“以我观物”则能“以物观物”,反对“任我”而提倡“因物”,“任我”是从主观态度出发,“因物”则从客观实际出发,顺应事物,也就是无我。他说:“不我物则能物物。任我则情,情则蔽,蔽则昏矣。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 ⑬

邵雍将观物分为三个层次,即观之以目、观之以心、观之以理。“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 ⑭观之以目是感官直觉地对事物的呈现,认识事物之形;观之以心强调理性认识的作用,认识事物之情;观之以理是基于一定精神境界观照事物本质,认识事物之性。其中观之以理是最高的层次,如果观之以目、观之以心归为以我观物,那么观之以理则是对以物观物最契合的解释。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思想,邵雍提出了“反观”的工夫论。他以鉴与水为喻解释“反观”的概念:“夫鉴之所以能为明者,谓其能不隐万物之形也。虽然鉴之能不隐万物之形,未若水之能一万物之形也。虽然水之能一万物之形,又未若圣人之能一万物之情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与人皆物也。”  ⑮他认为“反观”就如同镜子与水一样是对万物的反映,但又不止于此。铜镜可以照见万物的轮廓,但不如水能清晰映出万物的形状,水虽然映出万物的外形,却不比圣人的心境可以观照万物之情,此情并不夹任何的主观情感,因为圣人能“反观”,能做到真正的无我,齐我与万物而为一。“反观”就是不以我观物,也就是以物观物,能做到以物观物的人,就达到了“无我”的境地,物即是我,我即是物,“易地而处,则无我也。” ⑯

三、纵观天地,穷理尽性

厘清了观物主体与工夫,接下来便是要对观的对象与目的有清晰的认识。须知邵雍所观的并非仅限于一草一木,一言一行,而是囊括了宇宙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其子邵伯温在《皇极经世系述》中说:“有物之大,莫若天地。然则天地安从生?道生天地,而太极者,道之全体也。” ⑰太极是道的全体,道生天地,而天地是至大之物,故要体道则须观物。邵雍在《触观物》中写道:“万物备吾身,身贫道未贫。观时见物理,主敬得天真。” ⑱因为“万物备吾身”,所以吾身可以观见万物之理。他说:“以天地生万物, 则以万物为万物。以道生天地 ,则天地亦万物也。” ⑲由此可见,道涵盖了天地万物,是世界的本源。

邵雍十分推崇《易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一命题,他说:“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谓之理者,穷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谓之性者,尽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谓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此三知者,天下之真知也。” ⑳天下万物都有其理、性与命,理是物之理,性是天之性,命是处理性的,道是万物之本,统摄了理、性、命三者,这三者又与物相即不离,因此邵雍观物的目的便是要穷理尽性知命。他说:“理穷而后知性,性尽而后知命。‘命’知而后‘知’至。……得天理者不独润身,亦能润心。不独润心,至于性命亦润。” ㉑

正因如此,邵雍十分重视为学之道。他说:“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之学。” ㉒为学的目标就是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穷究物理之学,以至性命之学,融贯天道人道、物理人情。但为学亦要讲究章法,他认为:“凡人为学,失于自主张太过。” ㉓“至理之学,非至诚则不至。物理之学既有所不通,不可以强通。强通则有我,有我则失理而入于术矣。” ㉔一方面承认为学可以有自主张,否则就会人云亦云,此心便也失去了明辨是非的作用;另一方面强调不可“自主张太过”“强通”,那样将陷入“有我”的困境中,使自己被私心成见所蒙蔽,无法洞彻物理。針对这些为学的弊病,他对孔子的“绝四”思想做了进一步的发挥:“‘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合而言之则一,分而言之则二;合而言之则二,分而言之则四。始于有意,成于有我;有意然后有必,必生于意;有固然后有我,我生于固。意有心,‘必先期’。固不化,我有己也。” ㉕孔子主张在认识过程中要杜绝四种弊病,“意”为臆想,“必”为独断,“固”为固执,“我”为偏见。在邵雍看来“合而言之则一”是说四者本是同源,都是由“任我”的主观弊病演化而来。“分而言之则二”是说独断出于臆想,偏见出于固执。“分而言之则四”是说臆想必然产生独断,而固执也必然会导致偏见。可知若要绝此四者,就要先绝“意”绝“固”,若要绝“意”绝“固”,就要达到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

四、观物之乐,顺天知命

邵雍的观物之乐是对个体生命的安顿也是一种精神境界的超越。邵雍早年以儒立身,学习性命之学,后师从李之才学习道家物理之学,因此他的思想容兼儒道,他为自己的住处取名“安乐窝”,人称“安乐先生”,他的“乐”体现的是一种儒道兼综的精神境界。“予自壮岁业于儒术,谓人世之乐何尝有万之一二,而谓名教之乐固有万万焉。况观物之乐复有万万者焉。” ㉖邵雍把人生境界分为三个层次:人世之乐、名教之乐、观物之乐。人世之乐是人的自然需求得到满足之乐;名教之乐是道德需求得到满足之乐;而观物之乐是最高的层次,是“把人提高到宇宙意识的高度” ㉗的一种“天理真乐”。

他观物之乐中的儒家情怀表现在为学之乐与安贫乐道的处事态度上。就前者看来,邵雍认为只有达到学至于乐的程度,才算作是真学,学习最重要的是学人事之理,而能做到常人所达不到之事的就是圣人了。他说:“学不至于乐,不可谓之学也。” ㉘又在《劝学说》中写道:“仲尼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知为善之乐无大于学。夫学也者,学为人之事也,为人不能为之事则始可谓之人之人也。” ㉙就后者而言,邵雍一生未仕,家境贫寒,却有儒家“孔颜乐处”之精神,安贫于道,乐天知命。“林下居虽陋”他却能看到“壶中花正开” ㉚,他说“万物备吾身,身贫道未贫” ㉛,无怪乎朱熹亦赞其有“曾点气象”。

邵雍观物之乐中的道家精神则体现在避世出尘与无我之境中。以前者观之,他隐居安乐窝,日与诗书香酒为伴,闲适雅趣,乐似神仙。他在《击壤吟》中写道:“人言别有洞中仙,洞里神仙恐妄传。若俟灵丹须九转,必求朱顶更千年。常年国里花千树,安乐窝中乐满悬。有乐有花仍有酒,却疑身是洞中仙。” ㉜以“洞中仙”自称,于世外逍遥安乐,正如他所说:“不必奇功盖天下,闲居之乐自无穷。” ㉝后者,道家的“无我之境”与其以物观物之说有着相似之处,他举了庄子濠上观鱼之例:“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此尽己之性能尽物之性也。非鱼则然,天下之物皆然。若庄子者,可谓善通物矣。” ㉞庄子以无我之心观物,庄子即是鱼,鱼便是庄子,故而可通晓鱼之乐,从“无我”的精神境界中觉解出物之本性,这正是“观物”的本质所在。

五、小结

邵雍的观物思想有着丰富的价值内涵。

其一,他肯定人的作用。邵雍以物观物,并不是否定认识主体。道家以无我观物,将自我消解于万物之中,齐万物与我为一体,而邵雍的“无我”是将人提高到宇宙的高度俯瞰天地万物,是精神境界的升华。所谓“推天道以明人事”,又说“道不虚行只在人”其观物的落脚点始终在人身上。

其二,他的“以物观物”是对佛教“山河大地皆是假象”之说的质疑,他认为佛教舍弃君臣父子之道,是违背了自然之理,这对当时的儒学复兴起着重要的引导作用。

其三,他提出“观物”之说,将儒道统摄于其中。儒家强调人的社会属性,道家则注重人的自然属性,邵雍所谓“观物”涵盖了自然与社会,融合了道家的物理之学与儒家的性命之学。既是观外物,又是观自身;既是对自然万物的理性认识,又是对自我道德的反观自省;既推崇人的理性思维,又重视人的道德修养。他说“老子知《易》之体者也”又说,“知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以道为体,儒为用。朱熹批评他是“体用自分作两截”殊不知他正是从体用的角度将儒道合而为一。

其四,他的观物之乐起到安顿生命的作用,体现了超越的精神境界。他认为“懂得宇宙演变的规律,便能从情欲的牵累中解脱出来,获得一种高尚的乐趣。”㉟认识到天地规律,就能不为情欲所累,从而体验到“观物之乐”。

总而言之,邵雍的观物思想是一种崇尚理性的认识论;是格物穷理、反观自省的工夫;更是乐天知命、天人合一的境界。他从观物的视域,以一心之“诚”贯彻天人,最终乐“万物之自得”。

注释:

①-㉖,㉘-㉞(宋)邵雍著,郭彧点校:《邵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㉗余敦康著,《汉宋易学解读》,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08頁。

㉟朱伯崑著,《易学哲学史》,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58页。

参考文献:

[1](宋)邵雍著,郭彧点校.邵雍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宋)邵雍著,卫绍生校注.皇极经世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

[3]朱伯崑.易学哲学史[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

[4]余敦康.汉宋易学解读[M].北京:中华书局,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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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唐明邦.邵雍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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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宋锡同.推天道以明人事——邵雍先天易学旨趣[J].周易研究,2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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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宋锡同.从“观物”到“安乐”邵雍的修身处世之道[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42(5).

[14]张其成.邵雍:从物理之学到性命之学[J].孔子研究,2001,3.

[15]方旭东.邵雍“观物”说的定位——由朱子的批评而思[J].湖南大学学报,2012,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