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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樱花开遍

2020-09-10阿梨

花火彩版A 2020年7期
关键词:豆丁

阿梨

漫山遍野的樱花开得繁盛,她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连淮,她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01

梅雨季来临的时候,阮芷接到了一份新的工作:给时下大红的演员拍摄一部个人纪录片。

提案书交到她的手里时,她的眼皮没控制住跳了一下——连淮,许久没见过这名字了。虽然多年未见,但她的身体还保留着旧时的记忆。每当见到与连淮相关的事物,她总是会给出下意识的反应:眼皮跳一下,心跳漏一拍。微小却不容忽视的记忆,时时提醒着她连淮的特别之处。

不过,阮芷隐藏得很好。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提案书,像往常一样答道:“交给我就好了。”

分别的几年间,阮芷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去留意连淮的动向,而今借着工作的名义,她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关心他一回了。其实,早在半年前,她就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他的名字。那是公司新来的两个实习生,朝气蓬勃的小姑娘,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最近的综艺节目。她原本正在忙自己的工作,耳朵却莫名捕捉到了“连淮”这两个字——大约是学生时代留下来的本能。

阮芷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他的名字,一条条索引结果排列下来:一周前更新的微博,半年前主演的电影,八个月前参加的颁奖典礼……网页上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分开的这几年,他大约过得十分充实。

阮芷随手点开了一段采访视频,里面的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对着镜头鞠躬:“感谢导演的栽培,也谢谢大家的喜爱与支持。”

盯着屏幕上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阮芷不禁有些愣神。那樣温柔的连淮,一点都不似她记忆里的模样——从前他哪会讲这些客套话?

阮芷整理了连淮的资料,拟定了几个拍摄主题给连淮的经纪人发过去,然而对方并不满意,直言她的方案并不能完全展现出连淮的个人魅力。

入职几年,阮芷头一次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她好像真的搞不清楚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了。她打电话给好友吐槽,她瓮声瓮气地讲了半晌,好友只用了一句话就点破:“你不是不懂年轻人,你是太懂连淮了。准确地说,是过去的连淮。”

阮芷一愣,是啊,过去的连淮。

她总以为他像过去那样任性恣意——然而他早已不是这样的了。

02

为了能更好地完成拍摄,经纪人决定提前安排阮芷和连淮见一面,地点就定在连淮的工作室。那时六点刚过,连淮结束了当天的工作,穿着一件没有任何图案的白色T恤便来赴约。进门的瞬间,他恰好与阮芷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有片刻的愣神。阮芷刚要上前,连淮却忽然转了身。

他向身边的工作人员要了张湿纸巾,一边擦掉额头上的细汗,一边自言自语:“怎么不告诉我导演是女孩子,我排练完,没有洗澡就过来了。”

经纪人陈姐笑得爽朗:“平时也不见你这么讲究。”

阮芷抿了抿嘴巴,依次向他们问了好。三个人坐下才聊了几句,连淮便把头转向陈姐:“不然,让我和阮导单独待一会儿?”

陈姐一愣。

连淮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你在这里像班主任一样,大家都放不开嘛。”

陈姐撇撇嘴巴,起身离开:“拿你没办法。”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阮芷忽然觉得有些局促。陈姐走后,连淮放松了许多,他瘫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闲闲地问阮芷:“这么多年没见——想我了没?”

他眼睛里带着点狡黠的笑意,长腿一伸,侵占了阮芷这边一半的地盘。

阮芷无奈,用脚轻轻踢了一下连淮的小腿:“幼稚。”

连淮身子探过桌子,伸手在阮芷的头上摸了一把,仍旧像过去那样叫她:“小豆丁。”

阮芷佯装生气,十分不满地“啧”了一声:“别这么叫我。”

连淮立刻见好就收:“好、好、好,是我忘了。阮导早就长大了,现在——是大豆丁了。”

“连淮!”阮芷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顺手拿起沙发上的靠垫向他砸了过去。

“嘘——”连淮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这里的隔音效果不太好。”

不约而同地,他们谁都没有提工作的事情,反倒是凑在一起叙旧了蛮久。阮芷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那么开心过了,陈姐过来敲门的时候,她正笑得歪倒在沙发上。

陈姐有些惊讶:“聊得这么开心?”

“喀喀……”阮芷连忙坐直了身子,向连淮投过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是啊——”连淮的声音里藏着笑意,“我和阮导,一见如故。”

03

一见如故。

这个词连淮当年也用过。

花名册上几十个平凡无奇的名字里,阮芷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名字。不算生僻的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却叫人难忘。她对着手上的册子发呆,忍不住猜想这名字的主人该是什么模样,而他本人那时就站在她的身后,他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同学,你也是六班的吗?”

阮芷应声回头,那是极好看的一张脸,明明穿着和别人一样的校服、留着和别人一样的发型,却偏偏让人想起“丰神俊朗”这四个字。

他们站在讲台与第一排课桌之间的狭窄过道里,彼此离得很近。那会儿正是夏末秋初,新学期的第一天,明晃晃的一束阳光照在少年的脸上,空气里飞舞着细小的灰尘,连淮的脸被阳光分成明暗两部分,让阮芷一记就是好多年。

“我是连淮,你叫什么名字?”

阮芷不知怎么脸红了起来,她低头找到自己的名字,侧身指给连淮看。

“阮芷。”

连淮轻轻读了出来,他的声音轻柔和缓,像在念一首美丽的小诗。

排座位那天,教室里嘈杂一片,连淮背着双肩包,端端正正地站在阮芷的面前:“能和你做同桌吗?”

阮芷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连淮站在阳光里对着她笑:“我和阮同学,一见如故啊。”

阮芷心里的小麻雀啾啾地叫了两声,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一摞崭新的课本摆在桌上,散发出油印的气味。连淮就那么坐了下来,而且一坐就是三年。后来,每次他在数学课上睡觉,在物理课上冲老师扔粉笔,阮芷都会拿胳膊肘碰他。他无奈地坐直身子:“小豆丁,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古板。”

阮芷目不斜视:“我以前也不知道你这么不务正业。”

“我不装得正经一些,怎么能和学霸成为同桌呢?”连淮闲闲地伸了个懒腰,讲话的语气也顺带着被拉长了,“当初可是你自己答应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阮芷笑了:“你的意思是,我上贼船了?”

“是——不光上了贼船,贼还赖着不走了。”连淮嬉皮笑脸地说,“豆丁,英语作业借我抄抄呗。”

下一秒,他就被老师点名叫了起来:“连淮,又是你,站到后面去听课。”

连淮无奈地叹了口气,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卷起课本向后门旁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对阮芷做出一个凶狠的鬼脸。

放学后,他俩一起回家,连淮气冲冲地抱怨:“明明我们两个都在说话,怎么老师就只针对我?”

阮芷有意气他,咬着酸奶的吸管,一脸平静地道:“可能是我的印象分比你高一些。”

连淮眯着眼睛,装出一副校霸的模样,倾身把阮芷困在墙边:“好啊,豆丁,我看你是胆子肥了,还敢故意气我。”

一边说着,他把头低下来,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他的俊脸被放大在阮芷的眼前,她没由来地慌张起来,有些结巴地叫他的名字:“连、连淮。”

“嗯——干嗎?”

连淮盯着阮芷看了半晌,盯得她心里都有些发毛。然后,他忽然伸出手挠她的痒痒肉,逗得她四处躲闪、连声求饶。他们一路踩着青石板横冲直撞,夕阳蛋黄似的余晖泼洒开来,倾泻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小巷那样神奇,明明只要五分钟就能逛完,他俩却好像永远都走不完一样。

04

如今再回忆起往事,阮芷总觉得十分感慨。岁月当真是不饶人,一转眼间,他们都长得这么大了。连淮站在工作室门口与她告别:“一会儿我约了编剧吃饭,这次就不送你回家了。”

阮芷低头理好身上的外套:“送不送的倒是不重要。只是,我们今天什么工作都没谈,我怕是没办法向陈姐交差了。”

连淮低头摆弄着手机,调出自己的二维码对向阮芷:“阮同学,想再见我直说就好了,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的。”

阮芷好气又好笑,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一抬头,连淮正满脸狡黠地看着她,剑眉星目,目光灼灼,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阮芷到底还是拿出手机加上了连淮的微信,他的头像是一树繁茂的樱花,粉粉嫩嫩的,开在阳光中,怎么看都不像男生会喜欢的样子。阮芷却仿佛触电一般愣住了,这照片是从前他们一起春游时她拍下来的,他竟然还留着。

一时间,阮芷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连淮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豆丁,我先走了,我们改天见。”

说完,他便压低了帽檐,快步向停车场走去。

阮芷的眼神追着连淮飘出去好远,她用眼睛无声地描绘他的背影: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姿,明明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那天晚上回家,阮芷做了一连串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少女时期,未来遥远而辽阔,眼前的小天地中,只有连淮一个人而已。

连淮本是北方人,因为父母离婚才来到母亲的故乡临江。在这南方的小城里,他是个独特而显眼的存在。

连淮长得高,在球场上一路飞驰,轻易就打赢了同校的其他男生。他听不懂临江温软的方言,自然也懒得花心思去学。课堂上老师讲得忘情时口音便会重起来,他听不懂,索性直接趴在桌上睡觉。

老师点了他的名字,他大方站起来,字正腔圆地道:“老师,我听不懂您讲话。”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老师气得满脸通红。阮芷在桌下偷偷拉连淮的袖口,他却仍旧坦然:“我说的是实话。”

最后,他自然又被赶出了教室。放学路上,阮芷声音软软地劝他:“连淮,我觉得你不应该那样和老师讲话。”

“你要是听不懂临江话,我可以教你呀。”

不待连淮回答,阮芷便自顾自地讲了一句方言:“你听,这个就是‘你好’的意思。”

连淮轻轻笑了起来:“豆丁,你当老师的样子,实在是很古板。”他伸手在阮芷的头顶摸了一把,“我妈今晚要做豆包,一会儿跟我一起回家。”

阮芷还想再继续,连淮却连连摆手:“不想学,没兴趣。”

05

连淮的妈妈是个娇小的女人,她练得一手好厨艺,会做许多地道的北方菜式。连淮一向以此为傲,常常邀请阮芷去他家里做客。小小的一张方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两个脑袋凑在昏黄的灯光下,时光就这样倏然而逝。

阮芷一直记得,连淮离开学校去集训时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他的文化课成绩不好,母亲便托人找了老师教他学表演。最初知道这个消息时,阮芷心底没由来地酸了一下,他们的月考成绩差了一大截,老师们都说他俩不是一路人。阮芷不确定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她知道,天地广阔,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她的身边。

连淮身形挺拔,长相出众,更难得的是有表演天赋。老师对他赞不绝口,他自己也像开了窍一般,每天勤勤恳恳地练习。阮芷在临江,他在离临江不远的另一座城市。两个人分隔两地,阮芷背单词时,他在练晨功;阮芷做卷子时,他在学形体。同一轮月亮照着两地离人,阮芷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滋味。

那天晚上,她在灯下做题,忽然有人用小石头扔她的窗框。她推开窗一看,是连淮站在楼下。他手里拎着从邻市带回来的点心,献宝一般冲她喊:“豆丁,下来吃蛋糕。”

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月色冰凉如水。阮芷问连淮想去哪里念书,连淮说他喜欢有海的城市。阮芷咽下一口奶油,在心里默默地想:有海的城市,那真是很远的地方。

高考过后出成绩,他俩的成绩都还不错,班主任笑着拍连淮的肩膀:“你真是运气好。”

漫长的夏夜里,阮芷攥着一罐冰可乐小心地盘算,不断地在连淮与自己的志愿之间做妥协。亮晶晶的星星挂在天空上,蝉鸣声悠长响亮,夏天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

后来,阮芷到底还是没能完全如愿,她的学校离连淮报考的学校所在的城市尚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启程去报到那天,他们推着很大的行李箱,连淮站在检票口冲她挥手:“豆丁,再见。”

阳光透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语气那样轻松,就好像他只是短暂地离开一会儿,明日他们就会再见一样。

上了大学之后,他们仍旧保持着联系,连淮偶尔会邀请阮芷去他的学校看话剧演出。表演系的漂亮女生那样多,一朵一朵都像夏花一样绚烂。阮芷个子矮,站在她们之中,常常会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喜欢连淮的女生也有很多。有一回,阮芷趁着小长假去看连淮,他们在外面吃饭,隔壁院的女生来找他告白,红着脸把花束推到他的面前。同桌的人开始起哄,阮芷的耳朵也莫名烫了起来,仿佛告白的人是自己一样。

她小心地留意着连淮的反应,怕他开口,也怕他沉默。

最后,连淮到底没收下那束花,轻声道了句“谢谢”,亲自把那女孩送了回去。

吃完饭,他们在操场散步,连淮忽然十分郑重地叫了阮芷的名字:“阮芷,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阮芷思考了一下,缓缓地答道:“我想过……安定的生活。”

她原本就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按部就班地念书、升学,一直都是老师、家长口中的榜样。她的世界不过就那么大,她并没有什么叱咤风云的野心,若不是因为连淮,大约连大学都会选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连淮淡淡地“嗯”了一声,语气里藏着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低落。

第二天阮芷去看连淮的表演,他意气风发地站在台上,像只威风的小狮子。一场终了,阮芷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是狮子座,七月份的尾巴,八月份的前奏,一年之中她最喜欢的时节,因为有他的生日,可以以此为借口见一见他。合影的时候,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靠近他,抹奶油时可以名正言顺地触碰他的脸颊。如果再故意忘了带生日礼物,她就有再见他的机会,就有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

连淮是一颗星星,挂在阮芷的小世界里闪闪放光明,星星那样远,可她也想试着摘一下。

06

连淮在学校的表现称得上优异,还没毕业就有导演选他去拍戏。影视基地和学校离得远,他便靠兼职攒了钱,买了辆廉价的二手车。

有一年春天,阮芷去看他,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坐上自己的座驾。小小的车厢里洒满了阳光,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他带着她一路飞驰,那不是什么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得震天,启动时总要花上好一阵工夫,不过,他俩都不在意。她的脸颊被阳光照得发烫,他打开了车载音响,模仿伍佰的歌声给她听。

连淮接到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角色时,阮芷也刚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十分兴奋地跟阮芷报喜,顺便问她要不要来剧组探班:“会有很多明星哦!”

因为连淮的这一句邀请,阮芷特意抽出了两天的时间。他的剧组驻扎在北方,那时正是隆冬时节,阮芷裹上厚厚的棉服,打扮得像只笨重的小企鹅。

阮芷赶到时,连淮恰好在忙,他抱着一起搭戏的女主角,眼底满是浓浓的情意。剧组的工作人员各司其职,繁忙得就像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

导演对有个细节不满意,一连拍了几条都没有过,连淮谦虚地凑到监视器旁边,和导演交流着阮芷听不明白的专业术语。他签了新的公司,也有了专业的经纪人,总之,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阮芷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无论怎样都融不进去,索性默默地离开了。她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半晌,漫天的雪花如鹅毛一般飞扬。对她这样的南方女孩来讲,雪其实是很珍贵的东西,也许她这一生都见不到几场大雪,可是她枯坐在那里,只觉得索然无味。连淮不在,天地万物都没了颜色,良辰美景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来之前,好友曾苦口婆心地劝她,她和连淮青梅竹马多年,中间隔的只不过是一层窗户纸而已:“无论结果如何,还是要表明自己的心意才好。”

阮芷思索了一路,设想了无数个场景、无数种方式,甚至连连淮的反应都一一推测了。她原本已经做好了万无一失的打算,可是,此刻坐在漫天的大雪里,她忽然怯场了。她摸摸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头,默默地想:也许,星星就只能待在天上。

连淮结束工作时已是傍晚时分,他不好意思地向阮芷道歉:“对不起啊,豆丁,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忙。”

阮芷微笑着摇头说没关系,体贴得一如一个多年老友该有的样子。

第二天,她坐了大巴回去,一路上摇摇晃晃,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一样。又过了一段时间,连淮的新电视剧开播,她被公司外派到另一个城市。她把新手机号码群发给旧日的同学、朋友,却唯独略过了连淮。

可是,阮芷心里到底还有些期待。然而一年又一年,新的手机号码早已变旧,她还是没等到来自连淮的任何问候,他大约忙得很吧。

07

阮芷自睡梦中醒来,往昔的碎片如雪花一般扑面而来,她决定把纪录片的主题定调为“遗憾”。她将策划发过去给陈姐看,陈姐难得地点头说“好”。

阮芷试探性地约连淮回一趟临江,她仍旧拿了工作当借口:“这次拍摄的主题是‘遗憾’,我想,也许回故乡看一看的话,内容会更生动些。”

连淮竟真的答应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他親自开车来接阮芷。阮芷再次坐上连淮的车,心境却已不似从前。连淮这几年收入颇丰,车子自然也跟着提高了许多个档次。阮芷坐在他的旁边,还像从前那样偷偷看他,他仍旧是好看的,下颌线愈加分明,眼角有了两条撩人的笑纹。他开车比从前稳重许多,熟练地带着阮芷在闹市中穿行,让她这个车技不好的人感到十分安心。

到了临江后,阮芷提议下车走走,临江不大,两人晃晃悠悠地将小城逛了大半。路过母校,老师倒是还记得他俩。她连连称赞阮芷读书用功,让人放心,又拍拍连淮的肩膀,道:“老师真是想不到,从前的小魔王现在这么有出息了。”

多年后重游,阮芷才发现原来操场那样小,巷子那么短。从前她和连淮一起,只觉得操场永远跑不完,巷子也仿佛没有尽头。

记忆中的风景早已变样,昔日的许多小吃店也不复存在,唯独有一家卖糖葫芦的摊子还留在原地,摊主奶奶的白发愈见晶莹。连淮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递给阮芷,一串自己吃。坚硬的糖衣包裹着山楂,一口咬开,酸得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淮忽然开口道:“其实,这些年我过得就像糖葫芦一样。别人都以为很甜蜜,但是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有多酸。”

他这话讲得丧气,阮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只能任由山楂在嘴里化开一片酸涩的滋味。

08

正式拍摄时,阮芷和她的团队会以跟拍的形式记录连淮的生活。

阔别多年,阮芷也不大清楚连淮在平时会是怎样的状态。团队里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大多是以猎奇的心态在观察明星的生活,然而,第一天拍摄结束后,阮芷只觉得心疼。

她自然知道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难处,演员也不会永远光鲜亮丽,可当她亲眼看到连淮凌晨四点就要起床做造型、在镜头面前强忍住哈欠转化成一个微笑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五味杂陈:这些年,他过得大约比她想象中还要辛苦。

连淮当初是凭借温润公子的形象走红的,粉丝对他的期待自然也像剧中人物一般温柔倜傥,可他本身是个极爱说话的人,接受采访时不经意间就暴露了本性。那会儿他年纪尚轻,为了此事,经纪人不知批评过他多少次,直到后来他解约,两个人都没能达成一致的意见。

数年后再讲起这段往事,连淮早已释怀,可阮芷在镜头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天的拍摄结束后,连淮和他的团队就在酒店公寓里住下。工作人员准备自己做烧烤吃,连淮也邀请了阮芷一起。

他那时刚洗完头发,身上随意地套了件夹克。阮芷坐在他的身边,托着脸颊看他烤串。他修长的手指在烤架上来来回回,刷油、翻面、撒调料,一系列动作做得十分熟练。不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便溢了出来。

连淮拿起一串烤翅递给阮芷:“你来吃第一串。”

阮芷咬了一口:“好吃。”

她低声表扬连淮:“没想到啊,连老师不仅会演戏,做饭还这么好吃。”

连淮一脸得意:“那当然了,这么多年过去,总不能光长岁数。”

造型师是个八卦的姑娘,看着连淮和阮芷如此亲密,伸手在他俩之间比画着,凑上前问:“你们之前认识啊?”

连淮“嗯”了一声,含笑看了阮芷一眼:“青梅竹马。”

一桌子人都开始起哄,阮芷的耳朵忽然烫了起来。她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可原来只要连淮一句话,她的世界就会被轻易地打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阮芷几乎每天都和连淮待在一起。她默默地记录下他工作、生活的镜头,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他参加典礼,看他和导演开剧本会,看他在周末时打篮球放松……

边上的工作人员感慨连淮篮球打得真好,甚至不比专业运动员差,然而,只有阮芷知道他是怎么练出来的。

那一年他刚到临江,才十六岁,身高就已经接近一米九。小城里的孩子不喜欢他,因为他太显眼、太特别。高年级的学长也欺负他,不许他用操场上的篮球架。他不服气,趁着午休时偷偷跑去练球。他在烈日下不停地投篮、奔跑,阮芷就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陪他。他练满一个小时才肯回去,她有时撑不住便会趴在小石桌上睡觉,白净的脸上被压出几道红印子,他轻轻地弹她的额头:“豆丁,今天我投进了好多个球。”

阮芷把冰镇的矿泉水递给他,他仰头饮尽,然后两人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回去……

09

纪录片的最后设置了一个对话环节,阮芷亲自上阵,和连淮聊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之所以把片子的主题定为“遗憾”,其实是因为阮芷小小的私心。不过,她并不是关心他在演艺事业中的遗憾,她是想问,他的遗憾里有没有她的影子,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可以。可是,她不能问,四周密布着摄像师、打光师,还围满了他和她的同事。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们,那么多的粉丝会审阅这部片子,她必须保持理智,做出一副专业的样子。

她当然可以打感情牌,只不过,这感情可以是亲情、友情或者任何别的什么,却唯独不能是她对连淮的情愫。

阮芷侧坐在镜头前,问连淮这些年来前进的动力是什么。

连淮的声音轻轻的,他说:“因为想过安定的生活。”

“很久之前,有个女孩子对我说她理想的生活就是安定的生活,不过,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喜欢冒险、喜欢未知、喜欢不确定。现在我已经演了快十年的戏,近十年里,我不停地奔波,演绎过很多不同的角色,参与了很多不一样的人生,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会觉得很满足。”

“我一直不停地前进,其实是为了看遍风景之后的细水长流。”

阮芷仿佛被定住了一样,胳膊上泛起触电的感觉。她知道连淮口中的那个女孩就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确定他的心意,不确定他的细水长流是不是想和她一起。

阮芷定了定心神,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最近这段时间,你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连淮轻轻地笑了起来:“最近的遗憾是,春天的樱花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看。”

阮芷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的一切器官都暂时不听她的指挥了。

连淮注视着她的眼睛,笑得十分溫柔。他们的取景地临海,远处传来滚滚海浪扑在礁石上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芷才起身和连淮握手,客套地说:“辛苦了,谢谢。”

周围响起零星的掌声,恭贺这次拍摄顺利完成。阮芷吸了吸鼻子,也许他们以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那天晚上,阮芷在整理电脑上拍摄好的素材,其中有一小段废片。不知镜头蹭到了哪个女孩的护手霜,画面上氤氲出一片朦胧的白色,连淮发现后,拿了纸巾来擦拭,他的脸离镜头那样近,神情温和,眉眼分明,正是所谓的“女友视角”,亦是阮芷从前再熟悉不过的视角。

可惜,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女友。她是他的旧友、老同学,无论哪一个身份,都是过去式了。下午她在卫生间洗手,听见组里两个实习生在悄悄咬耳朵:“连淮是不是喜欢我们阮导啊?”

“我也觉得,你说阮导自己知不知道?”

阮芷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是不是,她都只能当作不是;无论她知不知道,她都只能当作不知道。她与连淮之间,早就是天差地别了。

10

阮芷在凌晨一点收到了连淮发来的信息:五一公园的樱花开了,要不要一起去看?

她盯着那一行字看了许久,心跳陡然加快起来,手机屏幕在黑暗里散发出一小片亮光,朦胧得像是梦境一样。

许久之后,阮芷回复了一个“好”。她沉默地躺在黑暗里,尽管失眠了,可还是觉得莫名的快乐。发丝软软地拂过脸颊,逗得她心里也觉得痒痒的。

约好去看花那天,阳光很好,阮芷坐在连淮的副驾驶座上,局促得像个小朋友一样。连淮一边开车,一边笑她:“阮导,现在你拿到驾照了吗?”

阮芷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不该问的别问。”

她向来是个考试能手,却偏偏栽在了科目二,五次考试机会都用尽了,也没能顺利通过。相识多年,连淮自然最清楚她的老底。

闲聊之间,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连淮十分坦荡,什么都没带就下了车。

阮芷伸手比了一个戴眼镜的姿势:“你不用武装一下?”

“有什么好武装的,和你出来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树上的樱花开得繁盛,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粉嫩,仿佛一团团欲说还休的心事。他们并排走在小路上,连淮忽然停了下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从前年纪太小,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哪怕天各一方,你也会永远陪着我。可是,后来长大了,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那天我收工回去给你打电话,接电话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男生,我才知道你换了新的电话号码,是我把你弄丢了。”

“豆丁,你不知道,有很多次我都想联系你,可是我没有勇氣,我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打扰你。那一年,你说想过安定的生活,可是演员大概是全天下最不安稳的职业了吧。今天还在神坛,明天就被雪藏,收入高的时候够普通人花几辈子,可一旦没戏拍就连饭都吃不上……我本来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可是,你竟然又出现在我面前。”连淮有些不好意思,“你别笑我矫情,我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做梦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向阮芷:“豆丁,我现在不像刚入行时那样辛苦了,我有能力给你很安稳的生活。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阮芷站在树下,身上落了满肩的樱花。她心里惊喜又错愕,一开口就带上了鼻音:“我也喜欢你,可是……”

她顾虑着连淮的事业、形象,然而他并不在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你都不用管,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连淮轻轻牵起阮芷的手,温柔地拂去她肩头的落花:“豆丁,你放心,不管另一个选项是什么,我都会选择你。我已经错过你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End

纪录片上线之后反响很好,有眼尖的营销号认出片子的导演就是之前被拍到和连淮一起的女生,纷纷隔空呼唤连淮出面澄清。连淮亲自转发了那条微博:“不是澄清,而是承认。”

那时阮芷正窝在连淮的怀里,她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几乎要落下泪来。连淮把食指抵在她的眼下,温柔地道:“不许哭。”

“那天采访时,我没告诉你,其实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错过你。不过还好,现在我有机会修正自己的错误了。”

连淮揉揉阮芷的脑袋,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漫山遍野的樱花开得繁盛,她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连淮,她的少年真的长大了,他要她放心,她便真的放心了。往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要再遇见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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