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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凉山:公益组织的美丽与哀愁

2020-09-10范颖华

中国慈善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尔西大凉山凉山州

范颖华

针对大凉山学前教育、卫生健康等方面的空白,社会公益组织还有很大的作为空间

“两年以后,这两支男女彝族之队一定会是全国冠军。”在清晨西昌去往昭觉县西行的山路上,中国棒球国家队前队长、“棒球天使公益项目”的发起人孙岭峰对开车的“杜大爷”说。

被尊称为“杜大爷”的杜一鸣,其实是个“60后”,昭觉县凉善公益促进会的副会长。这一次,他们走访凉善公益促进会募资建立的爱慕小学等几所学校,目的是挑选7~13岁之间适合打棒球的彝族好苗子。

大凉山出了个棒球队

虽然山路颠簸,路上还有未化的冰雪,甚至半路上还因为前方出事故而被堵了将近一个小时,但孙岭峰一行总算在午后来到了位于昭觉县最东北角的色地乡瓦姑小学。

听老师介绍大致情况后,教练和几个孩子进行了聊天般的面试。随后,孙岭峰和校长、支教老师郑修真一起到马海尔西家中进行家访。尔西是一个小姑娘,家在乌司洛村日切社。从学校出发要先上山,然后再下山走到半山腰,她家所在的村庄就在这半山腰上。

从乌司洛村日切社向下俯瞰,是向南流动的美姑河,以河谷为界,对岸便是西邻的美姑县。虽然脚下的美姑河谷和穿越河谷可抵达美姑县城的103省道看似更近、更方便,但如果下山去河谷的學校去上学,放学后爬山回家的路则会更辛苦。所以,乌司洛村的孩子更愿意沿山而上,去瓦姑社旁边的瓦姑小学上学。

一路上,孙教练和郑校长甚至都有点儿赶不上同行的尔西。虽然路上还有未化的冰雪,但是小姑娘健步如飞,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回头等等老师们。郑修真介绍说,乌司洛村里的孩子们每天上学都要走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走累了就歇一歇。夏天的时候,一路风景很好,沿途还有各种野果,孩子们一贪玩可能就要耗时更长一些。

此时,初冬的山路上,满眼望去是碧绿葱茏结着花苞的索玛花(杜鹃花),尔西虽然叫不上这些花的学名,但她会告诉你,等到了春天和夏天,漫山遍野开满花,很美。

抵达尔西家时,尔西的父亲连忙从床上撑起来和老师、教练打招呼。因为劳作意外伤残,他一直瘫痪在床,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了尔西母亲一个人身上。

和村子里其他人家一样,尔西家的土屋采光不好,且常年烟熏火燎,显得异常昏暗。里侧,泥土裸露的地面上是三块石头垒成的火塘,平时做饭和取暖都在这里。

尔西的爸妈都不会说汉语,还在上初中的尔西的表哥就当起了翻译,把教练的来意向家长做了解释说明。

背井离乡去学棒球?尔西的爸妈既吃惊又担心。他们不断地问,村子和学校里还有谁会去,尔西想家了怎么办?

老师们结束家访返回学校那会儿,天色已晚,山风呼啸。沿山而上,这段路途对于做过心脏支架手术的孙教练愈发显得艰难。同行的人跟他开玩笑说,是不是尔西家长的迟疑和阻力,让他步履变得艰难了。

相比之下,刷日阿牛家的说服工作就顺利多了。阿牛是一位7岁的女孩,在美姑县龙门乡爱窝爱慕小学上一年级。她的爷爷今年57岁,因为当过兵,见识比同村人更广一些。爷爷知道走出去对于阿牛未来人生的意义,因此很支持这件事情。

阿牛成绩很一般,在最近的考试中只考了十几分,但是爱窝爱慕小学的“90后”校长、支教老师张红丽还是很喜欢这个眼睛炯炯有神、性格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爱窝村爱慕小学建在山顶,海拔在2000米以上,云雾缭绕,被称为“云端上的小学”。阿牛每天放学下山回家时都跑得飞快,在崎岖山路中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但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小不点,在告别家乡前往北京的时候,却也黯然神伤了。老师说,别哭,阿牛就待着车里,忍着泪,不肯抬头。

同行的小伙伴还有尔西——最终,尔西的父母想通了,同意孩子到北京去学棒球。

孙岭峰等爱心人士发起的北京启爱公益基金会棒球天使公益项目,主要救助对象是贫困地区的7~13岁的儿童。经过多重努力,目前他们已经组建起几个年龄段的少年棒球男队,队员都是来自全国偏远少数民族地区的孤儿和贫困儿童。

2019年5月,孙岭峰结识了在大凉山开展公益项目的杜一鸣。杜一鸣对他说,“你的棒球公益项目,应该有我们大凉山的孩子。”

由此,孙岭峰的基金会的同事数次出入大凉山深处,最终决定分别成立大凉山彝族孩子组成的男队和女队。女队的名字目前已经想好了,就叫“索玛花队”。

他们希望,通过健康阳光的棒球运动,让大凉山的孩子们有机会向外界展示他们的坚韧和积极向上,也让更多人来关注大凉山的扶贫问题。

2017年,曾经发生大凉山“格斗孤儿”事件,一群大凉山的孤儿在成都练习格斗,由此引发社会质疑和争议,政府迫于压力只好将那些孩子送回大凉山,但许多孩子们本身并不愿意回去。

孙岭峰告诉《中国慈善家》,为了解决类似的后顾之忧,基金会安排棒球队的孩子在北京南七家实验小学等北京周边的上学就读,学籍也在此解决。此外,还有北京某知名大学的附中找过来,想一起协商合作,将棒球队作为他们的校队,同时解决这些孩子的上学问题。

孙岭峰认为,经过训练后,这些孩子完全可以在棒球事业上有所作为,“最起码,他们长大后,如果以棒球为职业,可以去各地当棒球职业教练。”孙岭峰希望,这两支男女彝族棒球队,争取在两年后夺得全国冠军,以后还可能走向世界。

育大于教

在四川大凉山,类似凉善公益促进会、北京启爱公益基金会棒球天使公益项目这样参与到当地扶贫、公益事业的基金会组织和项目还有很多。

基金会中心网2019年12月的数据显示:202家基金会10年间累计在四川凉山州投入736个项目,累计支出28亿元。

开展项目的202家基金会74%来自外省,其中,67%来自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及沿海地区;26%来自四川省内基金会,有53家。其中,凉山州地区的基金会仅有4家。

数据还显示,凉山州公益项目在十年间增长近35倍。近五年来,项目数量增长幅度是全国均值的3倍。十年,累计公益支出增长近72倍。其中,来自北京(7.23亿)和广东(2.68亿)的基金会资金达到将近十亿元。

大凉山扶贫攻坚之所以如此受人关注,来源于其在我国深度贫困地区“三区三州”(西藏自治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南疆四地州、青川滇甘四省藏区;四川凉山州、云南怒江州、甘肃临夏州)中的特殊性。

凉山彝族自治州位于四川省西南部,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529.94万州总人口中,彝族占了53.62%。自新中国成立,1950年凉山解放,1952年成立凉山彝族自治州,1956年实行民主改革,1978年与原西昌专区合并成立新的凉山彝族自治州,大凉山地区从解放前的奴隶社会,“一步跨千年”直接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

作为全国典型的整体深度贫困地区,凉山州16县1市中,11个民族聚居县均为深度贫困县,全州精准识别贫困村2072个、贫困人口97万。根据凉山州的官方数字,截至2018年底,尚有618个村未退出、31.7万人未脱贫,被称为贫中之贫、困中之困、坚中之坚。

大凉山地区山高沟深,交通极为不便。玉米、土豆和荞麦等当地传统农业附加值低,产业落后。山区腹地缺医少药,教育条件滞后,農村地区超生严重。再加之处于云南通往内地贩毒通道的要冲地带,导致前些年,贩毒制毒导致的艾滋病问题、失依儿童(孤儿和事实孤儿)问题、适龄儿童失学辍学等问题严重。相比其他贫困地区,上述问题在大凉山尤为凸显。

国家对大凉山高度重视,公益组织也大举进入大凉山开展项目,但是,效果参差不齐。

中央民族大学西部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侯远高是大凉山美姑县1980年代走出来的彝族学者,是大凉山公益的发起者和见证者之一。他告诉《中国慈善家》,公益组织十年间在大凉山投入了28个亿,平均每年两个多亿;如果再加上企业和个人的公益投入,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但是,公益组织在大凉山的公益链条还远远没有真正建立起来;传统的慈善行为向现代公益转型较慢,物质投入和硬件投入依然占主流;针对个体和家庭的帮扶为主,而针对社区发展的综合项目较少;短期资助为主,长期支持较少。

侯远高认为,从公益组织的角度来看,还有很多工作要加以提高和改善。随着政府精准扶贫工作不断推进,投入的资金不断加大,农村的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逐步建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开创性的模式,公益组织传统的公益行为将面临挑战。“比如说,随着政府在教育上加大投入,传统的支教在大凉山将面临需求减少的局面。”

杜一鸣对此也持相似看法。他说,大凉山支教工作的最终目标就是消灭支教。截至2018年底,虽然凉山州教师缺编尚有17993名,但随着凉山州加大对公办教师资源、队伍的引进投入,不断对支教进行规范,很多支教公益组织将不得不转型。

杜一鸣认为,考虑到凉山基础教育的特殊性,在这里育要大于教。在杜一鸣的学校里,孩子们每天到校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读书,而是先要“洗刷刷”——排队洗手、洗脸,最后再对着班级门口的镜子,在“小督导”同学的监督下,额头、下巴、左右脸颊,上下左右,每个人四个点再涂上润肤霜,所有步骤半小时内完成。

除了上述被称为“清爽宝贝计划”的工作以外,还有“卫生纸”计划,即让学生学会每天用纸巾擦鼻涕、上厕所。学生中还设有纸长、水长(监督大家每天定时喝开水)、垃圾长等等,统称为“儿童卫生养成计划”。

杜一鸣认为,只有先从外貌和行为发生变化,才能带来心灵的改变。大凉山深处的孩子,只要干净、卫生了,自然就会更阳光、自信和礼貌得体。

在美姑县龙门乡爱窝爱慕小学中,公益组织建起一个厕所,这也是村里的第一间厕所。

凉善公益的学校里,还有象棋队、篮球队、武术队、朗诵班、摄影班以及会跳兔子舞的女生拉拉队等等。杜一鸣认为,这些都是在给孩子们打开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口。他把棒球教练孙岭峰“忽悠”过来,也是出于这番考虑。

不久前,经由象棋世界冠军郑惟桐指导,来自凉善公益四所村小的海来克的莫等八名彝族小棋手,代表美姑县参加了2019全国象棋业余棋王赛四川赛区的决赛。虽然整体成绩并不突出,但是作为来自大凉山的少年象棋队,还是第一次到省城参加比赛,美姑县教育局为此还特别奖励给他们8000元。

杜一鸣认为,凉山的支教模式一定要改革。未来即便把所有支教的学校都交给政府来办,自己的公益组织也能把一些公益项目引入、植入到公办学校里去。因为大凉山的基础教育仍有许多空白,还有很多事情远远没有做完。

在侯远高看来,公益组织首先要定位明确,要做政府目前做不了、想不到、顾及不到的事,要有超前意识和补位意识,这样才能彰显公益组织存在的独特价值。“如果和政府抢事做,没有必要,也肯定不受欢迎。”

脆弱的骨头

国际NGO组织“互满爱人与人中国”在大凉山开展项目已有十多年,其首席代表迈克尔·海德曼对《中国慈善家》表示,公益仅仅救济肯定是不够的,还要预防和关注行为变化,发现问题。

在云南、四川大凉山地区,“互满爱人与人中国”除了锁定艾滋病防治工作,他们也关注厕所、饮用水、卫生健康方面一些看似细枝末节的东西。

“我们发现,大凉山几乎一半的村民从来没有给孩子讲过故事。”迈克尔·海德曼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能熟练地说出中国这句俗语的他告诉《中国慈善家》,在大凉山有些家长一年只给孩子洗一次衣服,这些卫生观念需要扭转。

在他看来,只有改变父母、家庭和整个社区卫生的健康意识,同时改善有关设施,孩子们才能得到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在大凉山的村民家里,家家户户门口就是猪、牛等动物粪便堆积的堆肥,做饭和吃饭用的火塘就设在地上,如果稍不注意,很容易引发寄生虫等疾病。在凉山布拖县补尔乡黑门子村和拖觉镇嘎锅村,“互满爱人与人中国”援建了蓄水池和净水池等饮用水设备,同时组织村民进行大扫除;在学校教孩子们做卫生操,召开家长委员会,培养人们的卫生习惯;甚至,他们还去农户家里发放蛋鸡,鼓励村民把家里养的肉鸡换成蛋鸡,以保证孩子们每天能吃上鸡蛋,补充营养。

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总干事金珺说,他们所负责的学校里,有的孩子参加体育运动很容易骨折,开始大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孩子们的营养出了问题,缺钙。

今年6月,江苏省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励志阳光助学基金曾经组织南京鼓楼医院、人民医院等南京知名医院医学专家到大凉山走访。评测结果显示,大凉山的儿童发育缓慢,身体素质远远低于国内平均水平。

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的李晓琳介绍说,协会在金阳县调研发现,因为过去贫困养成的习惯,当地家庭根本不吃早餐。大人们一天两顿饭,11点吃一顿,下午5点再吃一顿。因此,很多孩子甚至都不知道早餐是何物,更不懂该吃什么。

侯远高说,缺乏营养直接导致孩子们智力发育缓慢,而孩子越是听不懂课、越是学不好,就越是没有兴趣继续上学。再加上很多孩子的父母一辈子都不会汉语,学前教育匮乏,也让刚进入小学就接受汉语教学的彝族孩子备感吃力。这就导致在大凉山出现严重的辍学失学问题。

迈克尔·海德曼说,“孩子们每天早上一个土豆,晚上一个土豆,肯定是不行的。土豆里只有淀粉,没有营养。”但是,在大凉山大山深处,几乎每个家庭都有超生问题,家中五个孩子的情况十分普遍。每天,大人在外务工或劳作,七八岁上小学的小姐姐们放学回到家中,背着更小的弟弟妹妹围坐火塘边,烤土豆当饭吃,几乎就是每天生活的日常。

为了彻底解决学前儿童的营养、教育和卫生等问题,目前凉山州汇集凉山州教育基金会等社会组织力量资源,开始在全州推行“一村一幼”,即利用村级活动室、闲置村小和租用农舍,开办村级针对学前儿童的幼教点,力图达到“学前学会普通话”的目的。截至2018年秋季学期,凉山州共开办幼教点3117个,覆盖3082个村,共招收幼儿12.61万人。

但是困难和问题依然突出,除了办学条件差、师资薄弱之外,孩子的热餐都成问题。也就是说,牛奶、面包有了,但目前尚有60%以上的幼教点孩子吃不上热餐。

杜一鸣认为,针对“一村一幼”等大凉山学前教育、卫生健康等方面的空白,社会公益组织有着非常大的作为空间。

更健康的公益链条

在成都新秋减防灾公益服务中心主任、壹基金联合救灾川南协调人肖威看来,一些改变正在发生。在近期同其他外地公益组织人士一起前往凉山州与某部门商谈时,接待的负责领导罕见地做起了筆记。

肖威觉得这就是一种正向的态度。地方政府已经愿意倾听、吸纳公益组织的建言。同时,他也觉得,公益组织自身更需要改变。

肖威认为,无论是本土公益组织,还是外来的公益NGO组织,都需要立足本地,时刻关注并及时反馈当地受益人的变化。

曾经有过这样的例子。某境外慈善公益组织在全国范围内的贫困地区推进了一百多座“儿童之家”项目,在大凉山越西县几十个村庄也试图这么推广下去,全然不考虑与凉山州当地已经在推行的“一村一幼”相结合。结果这个项目不到两年后就撤了,造成了公益资源的浪费。

作为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的发起者之一,侯远高认为,十几年间,大凉山公益的环境和空气已经发生巨大变化。相比传统公益的低门槛、只是捐钱捐物,现代公益需要专业性更强的机构和基金会去推进。

深圳国际公益学院助理院长刘冰华认为,社会组织最终不能替代政府,只有本地的问题本地人解决,才能实现社会的自我治理、自我发展和自我成长。“在大凉山的社会组织要了解当地需求,具备国际视野,建设可行的行动计划。政府、社会组织和企业,三者联动才能创造社会赋能模型。”

2019年12月中旬,深圳国际公益学院校友会专门组织在大凉山召开了一次名为“大凉山联合行动”的会议,希望能将在大凉山地区开展项目的公益机构、校友、企业和爱心人士等投入的资源进行整合,绘制公益地图。

深圳国际公益学院校友会副秘书长任涛向《中国慈善家》透露,下一步考虑将更多的公益组织联合起来,依照大数据绘制大凉山公益地图,避免社会资源浪费,实施标准的操作手册,形成凉山公益模式。“这就需要考验有意向参与其中的公益组织,愿不愿意分享出自己的项目资源,敢不敢开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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