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兔唇

2020-09-10薛文捷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堂妹二叔大哥

薛文捷

1996年9月生,宝鸡眉县人。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有部分作品见于《延河》等刊物。

两天前,老家来电话说二叔晌午吃了一碗扯面睡下,就再没醒来。于是我连夜火车倒班车,在二叔入土前赶回来了。

那天早晨,天色相当明媚。初冬的风吹过,麦田里七零八碎的防雀罩摇曳不停,不时还有残羽的野雀扑棱棱划过天际,朝巨兽一样沉默的秦岭驰去。而这一切却无端地更令人的心情雪上加霜。

一条浑身漆黑,眼球几乎被眼屎覆盖的老狗钻出艾蒿丛,顺着坡下到河对岸。没想到它居然还活着,我吹响口哨,喊它的名字,但这只饱经沧桑的老狗只是用一双荒凉的眼睛望着我。

“大哥!”

我回头看见了坡下的堂妹,短发下一张麦黄色小脸,除了那张兔唇,这张脸已然陌生了。

“你是为爸爸的后事回来的吧?”

“嗯。”

“你回来,大家都很高兴呢!”

“我听说二叔殁的很突然?”

“脑梗塞,的确很突然,但队长说这就是很突然的病。”

“你妈妈还没有消息吗?”

“我都快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我望了一眼狗,它冷冷地回了我一眼,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走到堂妹前面去了。

“大哥你去的地方很远吗?”

“也不算很远,两天车程就能回来。”

“要坐飞机吗?”

“飞机用不了那么久。”

堂妹疑惑地望着我。她听力不好,和她说话须得像吼似的。

“飞机太贵啦,大哥只坐得起火车。”我苦笑着说。

“很贵吗?”

“也没有贵到那种遥不可及的程度。”

“那就好。”

“好什么呢?”慢慢地找到了以前的感觉,我又为这个妹妹脑袋里古怪的念头好奇起来。

“我攒的钱也许就够大哥坐一次飞机呢!”

我苦笑着挠了挠她的脑袋,“回家大哥再给你讲外面发生的趣事。”

声音传到她耳朵的确要多费些时间,她没有表情的脸沉默了一会突然笑着对我说:“我也给你讲村里的趣事。”

我们走在杂木林的小路上,狗每走过几棵树就会抬起后腿滴几滴尿,完事后继续垂头走。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再说什么,但看得出堂妹的情绪高了很多,她几乎是小跑着爬坡的。从杂木林进村后,我看到家门口榆树旁搭了一个简易大棚,里面稀稀拉拉摆了十余张桌椅,临时糊起的灶台上架着黑老锅,新劈的松木堆在墙角。看起来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只是这实在不像白事该有的人气。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或许这幅光景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才算正常吧。

一进门,堂妹便钻进厨房。我望着灵堂前二叔的照片,少了往日外漏的凶相,变得安详了许多。曾被我拦腰截断的记忆之绳,慢慢恢复了起来。印象最深的当然是他火爆的脾气,以及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一家人把我视如亲生血肉,倒是堂妹反而更像外来者,她被限制饭量,没有上过一天学。我多次和二叔沟通过,我已经读完了小学,认识的文字已经足够生存所用,该堂妹进学校了。但二叔忍无可忍的时候警告我:“你上你的!女娃娃念什么书?”我也惧怕二叔。对我这个天生长着畸形嘴唇的妹妹,他显然关心太少。当我第一次看见她流血的耳朵时,我恨着二叔,因为他总会为一些小事对她大打出手。堂妹又总是一天到晚不开口说一句话。情况当然更加恶化,堂妹开始丧失听力。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妹妹的耳朵是被同村那群刺头崽子们打伤的,他们捉弄起这个兔唇女,就像對待玩具一样。而二叔怎么能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或许想的是只要远离了那些刺头,堂妹就不至于再挨打。于是买了几只羊,堂妹的童年——就称为童年吧——就在河滩上度过了。总之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堂妹端碗进来,我把碗放在二叔像前,在碗上放了两根香。

“戴上看。”我打开背包,取出为她准备的围脖。

她把兔唇藏在了围脖下。

“你会在家多待几天吗?”

“不好说,还没决定好。”

我转头望着堂妹,我比她高出半个头,她兔唇下洁白的门牙紧紧咬合着。老家的时间似乎一直躲在某处歇息着。话虽这么说,妹妹还是出落成了大姑娘,稍显粗糙的麦黄肤色,高高隆起的双乳,结实有力双腿,全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唯独那对黯淡的眸子,格格不入。

“大哥,你去的地方很大吗?像秦岭一样吗?”

“大的很大,小的呢也小得可怜。”

堂妹没能听懂我的话,我又解释道:“通常都是陌生的时候觉得它小得可怜,熟悉后便大得无法想象了。”

“怎么熟悉了还能觉得大呢?”

“也许是发现如此辽阔的空间却很难寻觅一处安身之地吧。”

“你总是这样吗?”

“那倒也不是。”

“不论是南北二山,还是香山口,每到夏忙完了爸爸都要跟着我进山寻野猕猴桃架。大哥,我也有擅长的事呢。”堂妹一板一眼说得很慢,兔唇让她要花更多时间说完一句话。

我抚摸着堂妹的侧脸,她咧着兔唇嗤嗤地笑着。

“大哥你过得好吧?”

“……好呀。”

“我们都联系不上你,我时刻盼着你能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我却发现你并不开心。大哥你还恨爸爸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走以后爸爸更爱喝酒了,喝多后倒是不再打我了,却经常自言自语,哭哭啼啼,多次念叨他对不起你。我不敢问,但我清楚你这么多年不愿回来,肯定和他有关。”

而我几乎已经忘却了。

考高中失败后,镇上的屠宰场招工。我因识字可以谋一个记工员的职位,不用卖体力扛猪肉,便告诉二叔我想进厂子。家里负担过重,二叔和我计较了几句也就不再坚持让我复读了。屠宰场是四川人建的,所以员工多为广元、绵阳一带的女人。有说法是四川女人顶一个男人,但实际上肯定不是这回事,所以在厂子订单增多后,也开始招我们当地人了,但是只限男人。我在厂子里算年龄比较大的,初中毕业时我已经整整十八岁,而那些川妹子大多都是十五六岁便出来打工了。而工作除了忍受一下让人反胃的气味,大体算得上很轻松。更何况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挣工资,那段时间实在开心。

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有许多叫姨叫婶的来到家里,对二叔说哪里哪里有合适的女子,抽时间让辉辉见见,二叔当面装作一本正经地对人家说:“这主要得看娃的意思,我毕了给说说。”背地里却不止一次地偷笑,在他看来他这个侄子上了几年学,在这一带还是有好名声的。但不知怎的,我拒绝了那段时间里的一切前来说媒的人,二叔终于忍不住对我说:“娃呀!你怕是把你看得太高了!”我想要什么呢?我一无所知,但就是在那时候,清玉出现了。

和这个粗嗓子女人最初打交道的时候她让我不止一次地脸红过。我是个很容易就会脸红的人。她是四川人,比我大九岁,离异,这是我对她的全部了解。我记得九月的一个晚上,酷暑仍然让人难熬,因此临近下班的时候情绪不由得高了很多。这时陆续有人过来报数,盯着我记账的笔确认好后才走,清玉过来时第一句就是:“呀!啥子来了这么个俊小伙哩!”

诚然,我脸红了。

“还羞脸啦。”

我以为我会像以往一样冷脸相对,但想象是一回事,事实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清玉的为人也和给别人留下的外在一样不拘小节,说话大声,口无遮拦。想想她每天晚上对我说的那些话,无非是“中学生快看看姐的‘肉合适么?”啦,“小伙子看上哪个女子没?”啦,“大小伙了还总是羞脸,不行今晚跟姐走,姐拾掇拾掇你”啦,诸如此类的让劳累了一个晚上的同事们开口大笑的话。

下班后时间已过凌晨四点,不见月亮的路上一片漆黑。路过成片的包谷地时,头灯微弱的光线外苞谷秆叠着影子,回村还得十几里路。于是我又一次想起清玉,好能遏制住不断想回头的恐惧。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会把一个女人变成男人一样呢?或许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以至于婚姻破裂,然而不幸的婚姻事实上也并没有对她造成多少伤害,她仍然按自己的方式,过着自己普通的生活。倘若事实果真如此,我为什么会有异样的感受呢?因为有意注意她,所以发现了很多她留给众人不同的一面。劳动的时候她全然一副享受的状态,汗水打湿额前的发海,乐此不疲的调侃声,似乎愈繁重的工作愈能让她兴奋。可是当交接班前的独处时,同事们陆续换装准备时,当她还没有扎起头发时,我多次发现她藏在发海后的眼睛失神地望着交叉在膝前的双手,脸是她的脸,表情却不像是她的。

“可这不是需要你关心的事情。”

我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像是对自己的警告。她对我说的话和对别人说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樣,这么一想我难免有点失落。可这份失落又从何说起?在我为她的出现感到苦涩时,对她来说,我不过是类似于众人一样的存在。于是我听从内心的声音:

“你怕是过于渴望某种东西,而产生幻觉了。但请相信,最好不要对自我幻想之类的东西期待太多。”

天还没亮我和衣躺下,然而熟悉的睡意却久久不来,终于我承认自己彻底失眠。

我开始尝试着从别人口中打探她更多的消息,但所有人都对这个独身女人的过往知之甚少。具体来自哪里啦,有着什么固定的交往关系啦,暂寄身何处啦,全都一概不知。同事们随口而来的不屑却极度震惊着我,这个看似与众人打成一片的女人,居然过着完全隐私的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着与人前完全不同状态生活的女人,我要了解她,怕是需要变成猫头鹰,趴在她的窗前目睹她所经历的一个个夜晚才行。现在想想,当时明显有人劝告过我,“你老是关心这二杆子干啥。”但是恰到时分的意识总是姗姗来迟。当我一天天消沉下去被二叔注意到时,他以为是屠宰场辛苦的工作导致的,于是当他要我辞去工作休息些时日时,我红着脸对他吼出了第一声:“不。”我以为自己能处理好这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情况不久后就崩溃了。当二叔听到我要和那个大我九岁,并且离过婚的女人结婚时,他抡起胳膊扇了我一巴掌,跑到屠宰场,用他认为的“婊子!”,“勾引年轻人的贱婆娘!”这些不堪入目的词语侮辱了清玉。我再也没能见过清玉。她像突然降临一样,也在一瞬间彻底消失了。

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我的呢?我渴望找到真相,可事实是越接近事实,越把自己按在了没有光线的井底。离家后,那年的十月至年底,我一直寄居在川陕交界的铁路招待所里。由于没能绕过秦岭的冷空气久久不来,湿热一直持续到十月底,我在那间四平米的招待所内长了一身湿疹。因为招待所靠近铁路,所以每每会发生这样的事,当终于熬过白天无处可避的热气,打算在稍有缓和的晚上睡过去时,火车拉着长笛仿佛钻过我的身体,哮喘着过去了。整整一个晚上如此重复着。我又饱受湿疹折磨,我几乎喝光了一个浴缸容量的啤酒,才度过了那个不可思议的十月。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后悔当初罪恶的选择。对此我无法给出解释,因为每天晚上我都是早早躺下,却大睁着双眼到凌晨。风似乎吹着哨子嘲笑我,乌鸦也在,面前的天花板也在……但是清玉肆无忌惮的笑声在脑海里响起时,我就不再去想周遭的嘲笑声了。我只是渴望她身上我所缺失的某种东西,并且想追寻而已。

在我久久的回忆时,堂妹静静地掐着手指,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我。我伸手拉了拉她的围巾,她的兔唇微微地颤抖着,我才发现她眼眶噙满了泪水。我继而抓住她的手告诉她:“大哥从来没有怪过二叔,大哥年轻的时候犯了错,需要被原谅的是我。”

“都过去了对吧?”堂妹怔怔地望着我。

我用严肃的神情冲她点了点头。

“我们都过得很着急对不对?”

“急什么呢?”我再次苦笑道。

“大哥,我差一点就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了。”

“怎么回事呢?”

“前段时间,队长告诉爸爸,他一个外侄子,当兵回来的,年龄有点大,但不在乎我这样的嘴唇,让爸爸考虑要不要把我嫁给他。”

“你自己怎么想着呢?”

“大哥,结婚是什么样?”

我想了一会对堂妹说:“应该是两个人牺牲自身的一部分去接纳对方的那部分吧。”

“爸爸和妈妈呢?”

“他们也努力这样做过,只是你知道的,有些事努力了也不一定能干成。”

“那为什么还要结婚?”

我沉默了一会对她说:“二叔和二婶是失败的,但是不代表所有人的婚姻都会失败,你明白吗?”

堂妹垂下头,表现出以往那种遇到事便自卑起来的样子。“可他们为什么要结婚。”

我有点紧张起来,“佳佳,我们现在不谈这件事,你不想结婚的时候就不结婚。”

突然火坑旁传来“嗷……”的一声,我和堂妹几乎同时看到那条来家已经十五年有余的老狗,仰面躺在地上,后腿轻微地颤抖着。堂妹惊叫着跑过去抱住它,在它的怀里哭出了我回家以来的第一声。我看着狗,发现它也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涌出许多温和的暗示,这是我回来后它第一次对我表达的好感。它抬起爪子放在了堂妹的后脑勺上,喉咙里传出了“嘶,嘶”的声音,我走过去抚摸着它的脑袋,直到它闭了眼睛,那双写满了许多暗示的眼睛一直与我对视着。

“它走得很开心。”

“可是为什么这么突然。”

“这是它的命,就像……就像二叔一样。”

“不一样。”堂妹抬头直视着我,面部因兔唇變得狰狞,“不一样。只有它真的爱我。爸爸从来不会关心我,他哪怕分一点爱出来也好啊,可是一点都没有。都觉得我是聋子,我并没有全聋,我是装的。大哥,我装成聋子就没有人再注意我了。我可以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至于再挨打,不至于老是去在意别人的脸色。”

我伸手把堂妹拉回怀中,她仍然冲我歇斯底里。二十年来,像这样哭的样子怕是只有这一次,以往藏在被窝里咬着嘴唇抹眼泪的日子太多了。我担心她明天醒来后会为今晚说的话后悔,所以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诉说:“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了好吗?”

“大哥,你不在,我只想你能早些回来。”

“大哥,从小到大所有人对我既打又骂,即使路人看见我也要吊着脸,你从不打我不骂我,也不给我脸色看。”

“大哥,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我没有长着这样的嘴唇,我想快快长大,想嫁给你,他们都说你没有爸妈,又没钱,注定打一辈子光棍,我听了难受。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打光棍呢,没人要的都是像我这样的呀。”

堂妹泣不成,但我不愿打断她。

等她睡着后,我起身又坐在火坑旁。夜已经很深,秦岭的晚上安静得会让失眠的人发疯。堂妹发出陷入睡眠均匀的呼吸声,灵堂前不断飘来檀香味,我却彻底失去了睡眠。最终我流下了眼泪。我想该到作决定的时候了,我或许能为她做点什么,我该为她做点什么了。安葬完二叔后无论如何我得动身离开了,我想。

秦岭的天总是亮得很迟,东边泛起鲨鱼肚皮一样的白的时候,我叫醒堂妹。

“你要走了?”

“你也收拾收拾,得走了……”

猜你喜欢

堂妹二叔大哥
1亿粒米
撕毁的字条
济公传
鹁鸽
上一句
争宠未遂记
憋出内伤
感动的一件事
气死的鱼
二叔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