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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标

2020-09-10王小嘉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7期

王小嘉

周教授寒暄了两句,直奔主题:“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倆谁上谁下,我都很矛盾,很难抉择。”周教授总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老派知识分子的风貌,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伤人的事情。

刘明艳紧握双手,手心汗出如浆,每一个毛孔都不安分地跳动。姚姗姗礼貌端坐,面色淡然,看不出什么异样。照往年的惯例,保送比例是30%,七个人,刚好两个名额,初步确定是刘明艳和姚姗姗。哪知道今年政策变化,博士缩招,两个指标,只有一个了。

这年头一切都有指标,生孩子有指标,读博士也有指标,留校还有指标。三年前报考硕士,刘明艳就为弥足珍贵的留校指标做了漫长铺垫——她是个细致人,凡事有备而来,对系里老师的秉性了如指掌。周教授待人和善,好毕业,不像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的杨老师,每天进出实验室要打卡,请假要写假条,扣培养经费。也不像细胞生物学的张老师,动不动就祭出延期毕业的终极大杀器,让学生没日没夜养细胞。周教授是出了名的好老师,和蔼可亲爱生如子的好老太,快六十的人了,天天穿着中式旗袍,冬天厚旗袍配长羽绒服,夏天薄旗袍搭高跟鞋,腰间游泳圈鼓鼓囊囊,谈不上袅袅婷婷,却有人间烟火。慈祥归慈祥,和蔼归和蔼,周教授对待学术相当严谨,对待工作极度认真。她并非对学生没有要求,要求很纯粹,专注于学业,埋头于实验室。女生禁止怀孕,男生不能兼职,名曰,玩要玩好,学要学好。所以,周教授的实验室,成果斐然,贡献卓越,每年都有博士留校指标。

“老师,保送的标准是什么?”姚姗姗慢声细气地问。

“这个,目前还没有定下来,要等待学院统一的安排。”周教授看着眼前两个女弟子,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刘明艳抽丝剥茧,试图把姚姗姗和周教授的对话深入挖掘,分析其中蕴含的潜台词。听字面意思,姚姗姗不知情,周教授也很意外。可是,语气呢?她又仔细咂摸咂摸品味品味。姚姗姗和周教授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这个名额是不是早就被内定了?今天这个小型会议,到底是不是周教授和姚姗姗合伙专门给她排演的一出好戏?

可能是想多了,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要自己警醒点。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兔子总是要比狐狸警醒,睡觉都只配几秒钟,因为它是弱势群体。

周教授的嘴唇翕动,宽慰说:“情况确实比较突然,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不过,你们也不要着急,毕竟还是有一个指标的,总比没有强。何况,院里还有几个考试的指标,我相信你们的实力,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怎么可能问题不大。这几年考博竞争激烈,除了本校的竞争之外,还要外校考生,动不动就闯出一匹黑马,杀得人措手不及。变数太大,枝节横生。专业课还好说,都是本校出题,考来考去就那么几个知识点。难的是英语,研究生院那帮人,专在英语下狠手,据说难度远超顶尖高校。前些年,被周教授钦定,但败在英语上的师兄师姐们一个巴掌数不过来,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更何况,刘明艳的哑巴英语毫无优势,靠着拼命刷题才勉勉强强通过了四六级,哪里比得上姚姗姗伶牙俐齿侃侃而谈。要真是考试,不说别的,仅英语一项,姚姗姗就足以令她丢盔卸甲狼狈落马。

回到宿舍,她外套都没脱,就枯坐在椅子上,灯没开,夜色袭来,寒意随之匆忙赶来。正是晚饭时间,宿舍楼很安静,正好用于她的算计。如果保送不了,怎么办?学生物,博士学位是最基本的配置。

作为家族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小镇第一个女硕士,刘明艳是前无古人暂时也是后无来者的硕果仅存的唯一。自小,她就是小镇同龄人的榜样,是其他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那个闻鸡起舞发愤图强的学习种子。全镇人民目睹她成为第一个重点大学女本科,又见证了她成为镇上第一个重点大学女硕士的辉煌。就在她即将成为第一个女博士的时候——咔嚓,刘明艳预设的康庄大道忽然“前方道路变窄”。怪就怪当年半懂不懂的县城老师,还有钢铁厂下岗之后对夕阳产业畏之如虎的父亲,共同促使懵懵懂懂的刘明艳,选择了21世纪的朝阳产业——生物学。这个坑很大,跳进去就很难跳出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劲读拼命读,把自己读的只有博士一条道,才有机会进入体面单位。

硕果仅存的指标,打乱了刘明艳的计划。她甚至早就想好了,读博后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来源,奖学金是一部分,每个月老师发的生活津贴又是一部分,她还能继续去带家教,正好,一边读博一边辅导他的功课,每个月能有一笔收入。

虽然她早就不想去兵兵家了。

兵兵家就在学校家属院,和学生宿舍区仅仅隔了一条过街天桥,骑自行车五分钟就能到。兵兵今年读五年级,父亲李伟华拜托周教授寻觅一个靠得住的学生辅导奥数。周教授想都没想就推荐了她。读本科时,她就在校外教奥数,教学经验丰富,是家庭教师的不二人选。虽然每小时比市面上的价钱少二十块钱,不过,毕竟在校内,不用舟车劳顿,节约了公交车费,节约了科研时间,还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

如很多家属区一样,学校家属院老旧而破烂。这几年老师待遇提高,很多老师购买了商品房搬离校园,兵兵家却还坚守在学校。

六楼,门开了。像很多大学里的知识分子一样,李伟华头发稀疏,头皮在灯光照射下泛着油腻腻的光,像是平静湖面扔下的一颗石子,以此为圆心,涟漪向四周扩散。他总是热情地咧开大嘴微笑,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嘴,好像所有的牙快要从嘴里挤出来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书桌前,兵兵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天早已黑透,台灯如黑夜中漂浮的小船。

兵兵只有爸爸,没有妈。手腕纤细得可怜,脑袋却是硕大,像一只顶在塑料棍上的气球,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可怜是可怜,又确实可恨。复习上节课的内容,兵兵瞪着迷茫的眼睛,回答永远是怯怯的“忘记了……”

指标的事乌云盖顶,刘明艳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可还是在她的脑子里盘旋。她索性给男孩布置了作业,自己坐在凳子上发呆。这是上个世纪的老房子,户型和格局早就落后于时代,客厅狭小局促,布艺沙发倒是半新。第一次去的时候,李伟华殷勤地招呼她落座,随后他也坐上了沙发。狭窄的沙发蹦出令人尴尬的“嘎吱”声,让她的心也“嘎吱”一下。

拖拖拉拉的,这节课终于熬完了。李伟华从卧室出来,刘明艷按照惯例给家长讲解了本节课的内容和要点,以及布置的作业。李伟华咧开大嘴,对她的工作表示非常满意,他总结似地说,在你的辅导下,兵兵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嗯,那个……我打算每节课给你涨十块钱,作为对你的奖励。

十块钱?就算涨了这十块钱,也比市场价还少十块钱呢!但是刘明艳仍然微笑着推辞说,其实不用的,兵兵很聪明,教起来蛮省心的。

哎呦,该你的,拿着拿着,别客气。李伟华满脸红光,像是做了天大的好事。他走到刘明艳跟前,似乎是不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刘明艳往后退了退,干脆把兵兵抱在自己怀里。小男孩打游戏被中断,不耐烦地蹭了蹭头发,又埋头沉浸在游戏当中。刘明艳心念一转,说不定,这人能帮她,于是鬼使神差地说,李科长,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帮帮忙。

什么事?李伟华有点诧异。

我想保送读博,但是今年……她咬了咬嘴唇,今年情况很复杂,只有一个指标,但是,周教授有两个学生。

哦,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您能不能帮帮我……我想争取这个指标。

这个……李伟华抿了抿嘴,他用手掌扒拉着头顶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你知道,这个很有难度,现在本科和硕士扩招,博士又在缩招,名额非常紧张。

这个我知道。刘明艳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我知道难度很大,所以我来请您帮帮我,哦不,我是来求你的。只要你能帮我,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虽然声音小如蚊蚋,但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嘴那里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似分量巨大,耐人寻味——这话什么意思?这代表某种交易?钱?色?李伟华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绿,明明暗暗地变化,她知道她的话奏效了,他捕捉到了她隐藏的信号。空气停滞了,暖气也静止了,时间凝固了。兵兵的游戏机叽哩哇啦地响了,男孩一跃而起:“game over”两人才如同从梦魇中醒来。

好了,我该走了,我的事,就麻烦您了。刘明艳说。她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从自己口中钻出来的,好像它们有生命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外蹦。

好,我尽力吧……李伟华嗫嚅着。

咔哒一声,门关了,楼道里的灯亮起来,像是暗处的某个人忽然睁开眼睛窥视着。刘明艳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出楼门,回到现实,浑身被汗水洇湿。低矮的宿舍楼像怪兽张牙舞爪向她杀来。她闭上眼,倚在冰冷潮湿的墙上。难以置信,她居然说了那么多话,那么糟糕恶心的话,没有任何预兆。她想忘记她说过什么,可是那些话却清晰地镌刻在她的脑海中。月亮挂在树梢,冷漠地嘲笑她。

她捂着脸回到宿舍,女孩们都回来了,欢声笑语,莺歌燕舞。她钻进被窝里,白炽灯透过棉絮明明灭灭打在脸上,每一道光都在提醒她的不堪。

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想。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钱,没有可靠的家庭,没有好找工作的专业,没有漂亮的脸蛋,我只有我自己。进大学第一天就去打工,自己攒生活费。父母在亲戚面前炫耀,女儿从来不跟我们要钱。她愿意这样吗?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要想改变阶层,只有学习一条出路——从不妄想嫁个有钱的男人,有钱的男人都现实着呢。他们都喜欢姚姗姗那样的女孩,美丽,温和,优雅,即使有一点点娇气,也是被怜香惜玉的理由。

刘明艳不会打扮自己,不会唱歌跳舞,不能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只能看着姚姗姗花枝招展招蜂引蝶。这世上就是这么不公平,就连追求姚姗姗的男生也都家境宽裕,只有羡慕、嫉妒的份。

刘明艳拽着被子,黑暗继续将她笼罩。她怨恨老天爷,为什么把她生在一个平庸的家庭。又怨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对她的一切都毫无能力,也提不出任何有效的建议,她甚至无法把眼前的困境告诉父母。他们之间的对话永远是:冷不冷?不冷?电话费很贵,省着点啊。然后挂了。

父亲是倔强硬气的钢铁厂工人,偏就生了一颗不安于现状的心,非要辞职,认准的事情,牛都拉不回来。辞职去南方,回来就宣称掌握了水变油的技术,在镇上轰轰烈烈地搞项目拉集资,没两年就被人戳穿,来要账的人从家门口排到南河大桥。

就阔了那么两年,居然还找小三,居然就在家门口,连开房的钱都省了。母亲是纺织厂女工,只会哭哭啼啼,只会勤俭节约,连夏天一块钱一双的丝袜都舍不得扔,补了又补。小三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的时候,父亲早已落荒而逃,还是她给母亲出主意,让母亲跟舅舅借了两千块钱,打发了小三去做流产。那年除夕父亲卷着蛇皮口袋偷偷摸摸回家,母亲跟活见鬼一样大呼小叫,是她把父亲藏在自己的床下。问讯赶来要债的人把门板都快拍烂了,又是她拿了两把菜刀对着门吼,要钱没有,要命两条,再不走我们母女俩就死给你们看!

因为生性要强,所以她学习好。中考时她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母亲恨不得逢人就炫耀。那个暑假,别人都由父母带领出去旅游,她哪里都没去,在咖啡厅打工,端餐盘、磨豆子,包吃包住,一个夏天赚了三千块钱。开学时,她把父母安顿到学校不远的地方,用两千块钱给他们付了三个月的房租,义正严词地告诉父亲:欠别人的钱,必须还。母亲在旁边哭:十万块,我们拿什么还?她说,你们,在校门口卖盒饭去。从此,她的父母在市一中跟前扎下根,早上卖油条豆浆煎饼果子,中午卖盒饭,晚上卖烤串。她大三那年,终于还清了欠款,家里终于走上正轨,父亲也可以堂堂正正行走在大马路上。

刘明艳哭得不能自已,害怕发出声音。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吸气,冷气缓解了喉咙的呜咽,眼泪仍然往下滚,枕巾洇湿一片,潮潮的,润润的。她自以为和原生家庭割裂,可是那仍然是她洗不掉的烙印。

因为她的寒酸,追求她的男孩都挺穷。现在的人都很现实,她自己不也是想找一个条件好的吗?都知道婚姻是二次投胎,男的女的都想攀高枝,通过唯一一次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女人,除了要有优渥的家境之外,还要有容貌。美丽是用金钱堆积的,归根到底还是钱。姚姗姗桌上,指甲盖那么大的盒子,一瓶就值五百多块钱。她偷偷打开过,不香,起码没有大宝香。她照着姚姗姗的方法,用无名指蘸了一点点,在台灯下仔细端详,怎么一点,起码就值五块多呢,她匆忙往眼圈周围摸,润润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雀跃,难怪姚姗姗眼角没有细纹,怎么笑都没有。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框架眼镜让眼睛变了形,单眼皮不争气地向下垂,眉毛稀疏而短小,没有一点女孩子的舒展优雅。都说女人像花,她哪是什么花,就是一株仙人掌,卑贱丑陋,坚韧平凡。

刘明艳厚着脸皮往周教授那里跑了几次,详细阐述了自己的学术规划和研究方向,都是围绕周教授的研究兴趣展开,这简直是明白无误地向她表明了态度——招了我,我既能写文章搞研究养细胞报课题,我还能替你洗车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愿意全身心投入到实验室。导师很满意,但丝毫不提保送的事,答复很官方,正在研究,正在考虑。

那天是周六,她知道,兵兵周末要去爷爷奶奶家。她要去实行自己的计划——

出卖自己。

夜色如墨,路灯如笔。灯光的尽头,就是此行的终点。她一步一步走进黑暗,犹豫、彷徨、恐惧、悲伤、无奈……她从未体会到这段路有这么漫长,反复拷问自己,非得这样做吗?

她垂下头,踽踽独行。即使在寒冬的夜晚,家属区也有晚回的归人。被人认出她也不怕,她本来就是兵兵的家庭教师,她有充分的理由在这里出没,没人会怀疑的,没有人。她安慰自己。

漆黑的门洞,像巨兽的大嘴,将她吞噬。借着微弱的声控灯光,她通过玻璃反光打量了一下自己,面色绯红,胜在年轻。

到了。

要不要进去?犹豫又闪现了。

不不不。她甩了甩头,将胆怯抛在脑后。没有什么的,谁都不会知道……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上涌的血回归到原有轨道。她敲了敲门,反而镇定下来。无所谓,豁出去了。

门开了。

那颗圆溜溜的头颅冒了出来。看见是她,李伟华有些诧异:“小刘老师,你怎么来了?”他打开房门,招呼她进屋。他习惯性地叫兵兵出来见老师,才想起孩子没在家。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李伟华坐在沙发上,左手捏着苹果,右手拿着水果刀。不得不说,他削水果的技术一流,苹果在他手中轻盈地舞蹈,心甘情愿地任人宰割,果皮如雪花般簌簌落下。

她也坐在沙发上,故意扭动了几下,沙发不怀好意地嘎吱响着,提醒她接下来的行动。她张开嘴巴,清了清喉咙,早已反复预演的话如水倾泻。按照计划,这时候,她应该表现得焦急、弱小而无助:“我想问问保送的事……”

“确实有难度,我打听了一下,今年名额很紧张,只有一个指标,你和另一位同学,都很优秀。”苹果皮被削掉一半,白生生的果肉呼之欲出。

刘明艳感到了某种程度的敷衍和不屑,蜿蜒曲折的客套话、漂亮话没必要再出口了,她必须马上就表明立场。

“我说过,只要你能帮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她再次申明。不需要遮遮掩掩了,她要虚张声势,要呐喊,要……壮胆。她站起来,左手和右手绞在一起,用一种怪异的姿势仓促地解开了羽绒服的最下面那颗扣子。“嘣”,紧紧吻合的扣子被拉开,像被强行拆散的情侣般发出了无力的呻吟。她垂下头,不敢去看冰冷的电视、茶几、桌子,也不敢去看想象中或惊讶或炙热的眼神。

“嘣”,她又扯开了第二颗扣子。她确定李伟华已经注意到她的举动,而她的意思也不言而喻了。不用说什么,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第三颗扣子也顺势被拉开。这一颗是欢快的,它好像迫不及待要跳出来,等待这一瞬的自由——这个贱货。她突然想到,刚才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太急了,可不要把新衣服扯坏了。

轮到最后一颗了,毫不费力,轻轻一拉就打开了。脖子上的毛孔紧张地张开,像是刚暴露在世间的婴儿,对突如其来的凉意充满恐惧。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有暖气的房子里,脱掉笨重的羽绒服再正常不过。自己冗繁的表演并未得到对方关注,她自以为漫长的时间,其实,还不够削掉一个苹果。期待中电视里的场景并没有奏效,她有些恼怒,报复般地捏着毛衣的下沿,母亲的针法有些粗糙。她借助摩擦,把硌手的毛衣往上一掀——一股暖烘烘的体味洇散出来。

她看见李伟华的头抬起来,削好的苹果如出浴的少女在指尖缠绵。他的眼神疑惑、惊恐、恍然、紧张……她后悔穿了一件套头毛衣,这会让头发乱糟糟的,像扑散之后的鸟窝。

从大一穿到研三,七年陪伴,这件毛衣磨出来的毛球像丑女人脸上的麻子。每年冬天来临时她都用手仔细拈过,期待它能够回心转意,可毛球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满腹牢骚一定要把它扔掉,可又在第二年冬天进入新一轮的抱怨中。如果读博,一定要换一件好点的保暖内衣。她再次给自己许诺,好像她和博士隔河相望,人生的宝藏就在河对岸等待挖掘。

而她,还需要借助眼前这个人,在河上搭一座桥。

毛衣被拉到弹力的极限,又缩了回去。她改变了方向,慢慢地向上拉,腰部失去了衣服的包裹,暴露在空气里,也暴露在炙热的目光里。那目光一寸一寸地将她打量,她好像听到了那一截皮肤的哭泣,像是走失的孩子在寻找妈妈。

就在她的胸脯就要重见天日的时候,李伟华冲上前,猛地将她的衣服扯下去。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措手不及,她抬起头,眼前的男人双眼血红怒气冲冲,喷着粗气的鼻孔像一匹穿过旷野的老马。他的头发凌乱地从头顶的圓心散落,油光可鉴的头一闪一闪的,莫名滑稽。

他慌乱地把她的羽绒服扔过来,转过身:“你,你,你,你这是在作践自己!”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只好面无表情地穿上衣服。她又坐回到沙发上,李伟华则坐在餐桌前。沙发乖巧地默不作声。

“你不要这样……”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都25岁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赌气般地提醒,同时为自己辩解。

“不,你还小。你这个年纪,正是花开的季节,我……我不是摘花的那个人,我都42了。”他激动地颤抖着。

“不不不……”她语无伦次起来:“只有你才能帮我。”这七个字脱口而出,她旋即后悔了,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目的性太强了。这一切不是应该如预想的那样,以爱之名吗?多么正确、多么光荣、多么理所当然——让这个男人“心甘情愿”地为爱人谋划。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很清楚。”他说,语气有点悲怆而遗憾。他把头发欲盖弥彰地拢到光秃秃的圆心,掩盖他的紧张:“你坚强、上进……年轻,我很想帮你。”他顿了顿,哽咽了。“可是我的能力确实有限……我无能为力……”他掩面而泣:“孩子,原谅我的无能和失败,对不起……”

他叫她孩子,他叫她孩子!刘明艳有些恍惚。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家属楼门的,淡黄的路灯光将她温柔包裹,粉红色的羽绒服反射轻柔的光芒。她回头望了望熟稔的家属楼,心中暗暗做了了断,不会再踏入半步,与屈辱、懦弱、取巧的自己告别。她又回到了原点,一个人战斗的原点。她原想借助别人的力量,一明一暗,赢得最终的胜利。可是事与愿违,她还是得靠自己。

她打算明天去图书馆,好好研究一下周教授的学术成果,再认真复习一下英语。只能这样了,听天由命吧。

焦灼的等待之后,保送结果出来,唯一一个名额,是她,刘明艳。意外的馅饼将她击中,她终于成了最终的胜利者,独一无二的幸运儿。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事的成功?李伟华的暗中操作?导师的执意要求?还是她优异的学分绩点?

好在,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很快就是入学前的体检。要查B超,没有哪个导师希望女学生带球入组。

刘明艳已经向胃里灌了三瓶五百毫升的白开水,小腹晃晃荡荡,鼓鼓囊囊,好像兜着西瓜的麻袋。她凝神静气靠着椅背,守株待兔仔细捕捉,不争气的膀胱却毫无反应,没有一点要尿的意思。身边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钻进检查室,随即又步伐匆匆,跑进开水房旁边的厕所。

“刘明艳,好了没?”

护士举着一叠处方单,掀开帘子叫。

“没,还没……呢。”她有些羞涩,还有些愧疚。瞄了瞄四周,还好,周围的女人们若有所思,专注于各自的膀胱,没人注意到她。

“下一个,姚姗姗。”护士叫唤着。

“来了,来了。”一个轻柔的女声回答着。

循着声音寻找,茶水间旁的长椅上,一个背影撑着腰蹒跚站起来,旁边的老太太扶着她,嘱咐道:“小心点脚下,慢点啊。”刘明艳下意识地躲闪,人多,藏起来很容易。她跟在门诊室的队伍后面,侧过脸用余光扫射。真的是她。身材几乎没有变化,四肢纤细,身材高挑,穿着黑底白点的雪纺裙,深蓝色丝袜,腰身宽松,正好可以遮盖突兀的肚子,以往齐肩的长发显然被剪短了一截,乖巧地盘在头顶形成可爱的丸子,裹住小巧精致的头颅。

什么情况?姚姗姗怎么会在这里?

刘明艳站在妇产科B超室门口,尽管膀胱里便意渐浓,她还是锲而不舍地等待着。就像衣锦还乡,必然要有还乡的过程。她有意要在姚姗姗面前炫耀。门终于开了,姚姗姗终于走出来了,看见是她,有一些意外,有一些恍惚和尴尬。

姚姗姗主动打招呼:“明艳,你怎么也在这?难道你也?”

“我不是,我是在对面做博士入学体检。”她急忙澄清:“好久不见,你怎么,怎么怀孕了?”她故意把“怀孕”两个字强调一番,显出她的惊奇。

“是啊……”姚姗姗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笑了笑:“唉,也怪我,总是不好意思告诉同学。我结婚了,老公是隔壁学校的老师,快毕业时我就怀孕了。”她偷偷瞄了一眼刘明艳:“当时好纠结,还没领结婚证呢。双方父母高兴得不得了,说赶紧结婚,双喜临门,我觉得特丟人。”她吐了吐舌头:“你知道,周教授不让怀孕,咱们生物实验室里的试剂多少带点毒性,对胎儿也不好,我妈又不想让我当大龄产妇,老公还想让我生了一胎再生个二胎。所以……所以我只好放弃读博了,专心生娃吧。”

刘明艳呆呆地站在门口。鼎沸的人声忽然消失,空气凝结起来,只有姚姗姗的话在她耳边绵延不绝,潮水一般。

放弃?她居然放弃了?我怎么办,男朋友都没有,读博期间也不能怀孕,毕业时候都快三十了……还是落后了……

高亢的女声传来——刘明艳,刘明艳,你到底憋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