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文 何煦

面料：不止是一块布

芭芭拉 · 鲍姆

“我总是从面料入手。当我接触到一种特殊面料，我甚至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对我来说，决定好采用哪种特定的面料，服装设计就已经完成了一半。”德国著名服装设计师芭芭拉·鲍姆（Barbara Baum）如此描述面料的重要性。2015年，时年71岁的鲍姆获得德国电影奖的罗拉荣誉奖（Honorary Lola），罗拉奖被视为德国的“奥斯卡”，是德国电影界的最高荣誉。几十年在电影幕后从事服装设计的鲍姆，这一次站在了舞台中央，她的工作内容与她对德国电影业的贡献，终于被更多人所知。

近期，德国电影电视博物馆推出以芭芭拉·鲍姆为主角的新展——“切肤之遥：芭芭拉·鲍姆的电影服装”。这场展览将持续到今年10月。2019年，法兰克福德国电影博物馆就曾举办了她的第一个个展。展览现场，芭芭拉·鲍姆身穿被她称为“斯古拉夹克”的服装，站在自己的众多代表作之间，给来访观众讲述面料背后的故事。

“切膚之遥：芭芭拉 · 鲍姆的电影服装”展览现场

在德国导演宁那·华纳·法斯宾德的经典电视剧代表作《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中，女主角巴巴拉·苏科瓦 （Barbara Sukowa）那一身简约且富有时代气息的“Mieze”轻盈真丝连衣裙，看过的人都很难忘记。在法斯宾德看来，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柏林是一种怀旧的金黄色。设计服装的过程中，芭芭拉·鲍姆希望“Mieze”这套裙子像一束光，它本身也拥有一种自己的独立形象。最终，这套裙子也成为法斯宾德这部经典的重要部分，呈现了当年怀旧金黄色的柏林的一部分。那个经历二战和战后重建后再也找不回来的柏林，在苏科瓦穿上鲍姆设计的裙子之后，在法斯宾德的镜头之下，短暂复活了。

1988年，在安德鲁·伯金（Andrew Birkin）导演的《锁不住的秘密》（Burning Secret）里，芭芭拉·鲍姆为饰演女主角索尼亚的费·唐纳薇（Faye Dunaway）设计的连衣裙，为她赢得了当年威尼斯的最佳服装奖。在这条连衣裙上，她采用了和之前在法斯宾德电影里给苏科瓦设计某条裙子时用过的同款蓝色蕾丝。这一蓝色蕾丝，和她很多“独门收藏”的特殊面料一样，都是她长年各地“淘宝”的战利品。

在今年的展览上，除了展出几十套鲍姆设计的经典电影服装，她的各种服装设计手稿图，她的工作室也被“还原”在现场

上世纪六十年代，乌发电影公司（UFA）被私人收购，乌法仓库里的材料被出售;七十年代，来自乌法仓库的各种原版面料流入市场。当时，芭芭拉·鲍姆刚大学毕业，看到这些来自三四十年代的原版面料，她特别兴奋，一次性“斥巨资”5000马克，抱了好多各式各样的面料回家，比如蓝色蕾丝，还有金色的和银色的金属丝等。现在，展出的汉娜·斯古拉在《莉莉玛莲》穿的那件银线与丝绸混合材料的连衣裙不再像电影镜头里那样闪闪发光了，原因很简单，过去三十年，它一直被挂在制造它的慕尼黑裁缝工作室里，裸露在空气里，那些闪光效果的材料逐渐被氧化。如今，法斯宾德基金会已经把这件衣服买下了，打算重新修复。

得知这个消息，鲍姆感到高兴，同时也对修复计划抱有怀疑，对她来说，纺织品就像电影一样，是有限的材料，“就算服装的面料没有破损”，某个时间点，它已经抵达它的尽头。Lili-Marleen长袍第一次在影片中出场时，这条纯银色、拥有独特光泽和质感的裙子让人惊艳，而今光芒不再。在鲍姆看来，“这是保存方式和面料老化共同造成的结果。”

就像在《巴伐利亚打猎即景》里就地取材，直接借用了当地农民的服装，在之后五十多年的从业生涯里，鲍姆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素材固定在某处，一切都以电影本身为核心。她为电影准备的服装来源多样：有的出自伦敦或罗马著名的服装店和高级时装屋，有的来自她家里的收藏，有的来自下巴伐利亚州的一家杂货店，或者是拐角处的二手店。“英雄不问出处”是她选择材料时的准则——只要材料契合电影故事里的角色就好，“关键是如何创造诗意的角色”——她崇拜的意大利服装设计师皮耶罗·托西（Piero Tosi）的这句话，也是她的创作原则。

“当我看到面料的时候，我能看到场景。”在2019年个展开幕式上时鲍姆如此说道。这种联想能力，或许是她能够用服装讲故事的“秘诀”。在“切肤之遥：芭芭拉·鲍姆的电影服装”的展览现场，各种面料齐聚一室，不同的针织物、流畅的丝绸、细腻的雪纺、沉重的锦缎，它们有的可以在“织物图书馆”被触摸和近距离体验，有时也可以透过展柜被欣赏和感受。

服装：戏中戏

在今年的展览上，除了展出几十套鲍姆设计的经典电影服装，她的各种服装设计手稿图，她的工作室也被“还原”在现场，办公桌上除了服装稿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其他文件：从服装预算计划书、发票、采购清单，到会议纪要、通信、各种照片等等。这一切显示了服装设计和电影业的其他工作是如何紧密相连。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电影的高光时刻经常通过他们的服装而被人铭记。就像老一辈的人记得斯嘉丽·奥哈拉（Scarlett OHara）的连衣裙，那是她在《乱世佳人》中从楼梯走下的那一幕;而多数成年人都对‘莫扎特在电影《阿玛迪斯》中戴的那头夸张假发历历在目。”策展人科迪利亚·阿尔伯特（Cordelia Albert）在2019年的鲍姆特展介绍中写道：“不久前，莉莉·詹姆斯（Lily James）在《灰姑娘》中的传奇装扮也引发了女性观众的渴望。长达几个月的时间，90米长的透明织物和一万颗水晶被加工成一个美梦，不仅仅是电影里的王子拜倒在她的裙下。”电影是视觉和声音共同作用的艺术，而多数剧情主导的电影，视觉语言的重要构成元素是演员本身;就像中国俗语“人靠衣装”，除了表演功底，符合演员角色的服装也是一部好电影的关键因素之一。电影服装设计师这一幕后工作者，也因此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英国，服装设计的地位完全不一样。而在德国，当人们谈论电影的时候，很少有人提到服装。”鲍姆曾说。

01 格伦 · 克里斯特身着芭芭拉 · 鲍姆为影片《灵屋》设计的服装。02 芭芭拉为电影《布登勃洛克一家》中的一位女演员准备服装。03 梅丽尔 · 斯特里普在电影《金色豪门》中的扮相惊艳众人。04 电视剧《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中，苏科瓦身着Mieze连衣裙。05 影片《莉莉 · 玛莲》女主造型，德国演员汉娜 · 斯古拉饰演。06 泽塔 · 琼斯在影片《凯瑟林大帝》里的戏服。07 1988年，在安德鲁 · 伯金（Andrew Birkin）导演的《锁不住的秘密》（Burning Secret）里，芭芭拉 · 鲍姆为饰演女主角索尼亚的费 · 唐纳薇（Faye Dunaway）设计的连衣裙，为她赢得了当年威尼斯的最佳服装奖。

作为德国顶尖的电影服装设计师，鲍姆曾收到一些电影制片人不太友好的点评：“只要她加入，我们的预算就要贵很多！”。鲍姆显然不认同这一评价，她说：“不是很贵，而是会很对！”她从来不会以豪华、奢华作为标准，每一次接到新的合作邀请，她都要进入一场和自己也和各种合作方的激烈斗争：如何在自己的高标准高要求和尽可能降低预算之间找到平衡点。而这一冲突，是所有服装设计师们工作日常的一部分。

1944年出生的芭芭拉·鲍姆，在完成裁缝学徒后，进入大学，学习了艺术史和服装史。大学毕业后，她从事了一段时间的时装设计。从六十年代末，她正式踏入电影业，在那之后，她和很多著名导演合作过。鲍姆被视为“用服装讲故事”的设计师，她的故事原料是各种面料和造型，而她最擅长的是历史题材影片的服装设计——不等演员开口，她的服装一亮相，那些角色背后的历史故事已经开始在观众脑海里展开。在2015年德国电影节颁奖典礼上，评委会主席艾里斯·伯本（Iris Berben）说：“鲍姆不仅仅是把演员放进了另一个时代的服装里，她也把演员本人带入了另一个时代。这样，那些穿上她设计服装的角色们，也拥有了相应的姿势和举止。”

芭芭拉·鲍姆的服装语法

如果说服装本身也具有语法，那么，在大荧幕上，这种语言逻辑遵守得最为严谨。“官能性”和“功能性”共同组成了戏服的价值。前者指的是服装本身的美感，后者指的是其在银幕上的感染力。而芭芭拉·鲍姆，深知戏服的这两种功用，由此衍生而出的“对的面料”、“对的服装”、“进入对的时空”，是她一直以来的工作原则。

1967年，“因为一场幸运的偶遇”，认识导演彼得·弗莱希曼（Peter Lilienthal）后，鲍姆受邀为他的新片《精心预谋的犯罪》设计服装。这是她踏入电影业的“处女作”。从那以后，她没有写过一份求职简历，更多的导演找到她，她的生活与工作主题也切换了——从时装设计，到为一部又一部电影设计不同角色从头到尾的全部服装及配饰。自学成才的鲍姆，将自己的服装设计才能和艺术史服装史的专业知识结合起来，用到了电影服装设计上。

不久后，鲍姆继续为弗莱希曼的新片《巴伐利亚打猎即景》设计服装，这部电影取景在乡村，镜头下有大量乡村景象和农民，可以视为弗莱希曼对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德国大量出现的故乡电影的一种回应。“整个装饰和服装完全符合我的预期，简直就像一部纪录片一样，每个细节都至关重要。我和村里的农民们成为朋友，我从他们那里借了很多东西。当他们去教堂的时候，他们会从我这里拿回他们去教堂要穿的衣服。”回忆参与这部电影制作的历程，鲍姆说道。

1972年，芭芭拉·鲍姆结识法斯宾德，两人很快开启第一次合作，鲍姆开始为法斯宾德的新片《寂寞芳心》设计服装。那时，初入电影业的新人鲍姆已经显示出她作为服装设计师的不放过任何细节的那一面。“第一次合作，鲍姆已经敢于直接对大导演说出自己的意见。”法斯宾德基金会负责人朱莉安·洛伦兹·韦林（Juliane Lorenz-Wehling）回忆道，当时，《寂寞芳心》第一场拍摄现场，这位28岁的服装设计师站在摄影机前，坚持说现在还不可以开拍，因为饰演女主角艾菲的演员汉娜·斯古拉（Hanna Schygulla）脖子上还缺少原版的珐琅胸针。听到这样坚决的声音，法斯宾德也有些动摇了，面对不同的声音，他没有生气。这一幕对于他是一个启示，从他年轻的服装设计师身上，法斯宾德学到了做电影很重要的一点：“身为电影人，应该如何真正严肃认真地对待电影这一职业。”他曾经的电影合伙人朱莉安·洛伦兹·韦林写道。

“我们之间火药味很浓。”回忆起两人的合作，鲍姆如此描述。从那时起，直到1982年法斯宾德意外离世，她和法斯宾德一共合作了八部电影，比如1978年的《玛丽布朗的婚姻》，八十年代初的《莉莉玛莲》、《罗拉》，以及法斯宾德生前最后一部作品《雾港水手》。法斯宾德对鲍姆的能力完全信任。鲍姆曾讲述两人的合作方式，拿到电影剧本后，她全权负责整部片子的服装设计，而法斯宾德从来不问她的创作计划。直到开拍当天，演员换上鲍姆的最新作品，法斯宾德才第一次见到成品——每一次都有新的惊喜。擅长用服装讲故事的鲍姆，和擅长用影像讲故事的法斯宾德，在十年间彼此成就了各自职业生涯的经典代表作。

德国演员阿明·穆勒-施塔尔 （Armin Mueller-Stahl）参演的多部电影都由芭芭拉·鲍姆操刀服装设计，从《罗拉》到比利·奥古斯特 （Bille August）导演的《灵屋》，到海恩里奇·布罗尔 （Heinrich Breloer）的《曼氏家族》等。在戏外不善言辞的他，说到鲍姆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情：“在我合作过的人之中，她是最好的。”导演海恩里奇对鲍姆同样评价很高，他曾说：“芭芭拉不仅仅会设计服装，她也将这些服装场景化。”

在《玛丽布朗的婚姻》中，服装对女主角汉娜·斯古拉的角色有重要塑造作用，從斯古拉二战后的衣橱，可以窥见女主角的角色发展。多次和鲍姆合作的女演员斯古拉曾说：“芭芭拉的服装创造了角色。”

鲍姆觉得，一旦进入工作模式，自己经常不觉间化身“女战士”。记者问她：“是为完美而战吗？”“不是，是为了契合！”鲍姆答。“服装奠定了故事的基调，它为演员提供了核心框架。”芭芭拉·鲍姆一直相信这一点，和角色高度契合的电影服装，定义了角色的身份;在她这里，人造的皮肤和真实的皮肤同时被呈现且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