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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

2020-09-08格尼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5期
关键词:老邓手指

格尼

雨还在飘,头顶天光晃着眼。川北的冬天,不下雨也难出太阳,这晃眼的光团算不算太阳,郝主任给了答案:混球。郝主任写材料写得视力疲劳,双眼畏光,最恨这样的天,刺了眼,流了泪,不仅没有享受阳光,还浑身发潮。

这是郝主任一天里第二次出门,第一次差不多跑出去的。内心里,他认为自己不可以跑。一个大男人,手指受了点伤就慌里慌张,丢人。究竟跑没跑,因当时心跳厉害,事后已无法准确判断。

手是切菜时不小心切到的。妻子去了亲戚家,儿子读大学,郝主任最近都一人糊弄着吃饭。这个中午,他心血来潮,计划炒青椒肉丝,炝油菜尖,再烧个番茄蛋汤,认真吃顿饭。食材冰箱里都有,不用去市场。家在一楼,厨房和外阳台靠近小区大路,切青椒时,他看见了“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这是他根据特征对父子俩的暗称。平时,他早上站在厨房阳台刷牙,经常能看见这一幕:父亲拖着垃圾箱走在前面,儿子拖着垃圾箱走在后面,等他们走到垃圾车旁,和他侧面相对时,他才能看见那个七八岁的脑瓜圆圆的小男娃。不然,这孩子没有垃圾桶高,只见桶在走。此前他常发感慨:这种活儿,这么小的男娃子,这么小的男娃子,这种活儿,这种活法。他一直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始终没有。大中午的,父子俩不是来收拾垃圾桶的。那时还没下雨,他看见他们在一棵榕树下忙活,“大头儿子”踩扁一些易拉罐,“小头爸爸”用斧头砸着什么硬物,两人弄出稀里哗啦的噪音。是这样,隔几天他们会在中午收一次废旧物品。他们的衣服真够脏,也破,“小头爸爸”居然穿着中山装,褪色严重,已看不出底色曾经是蓝还是灰,那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啊,一个人怎么可以把一件衣服穿几十年,过的什么日子呢。他想起自家虽不算多富裕,但扔掉的那些衣服,哪件都比他们身上的好,不止好,好许多倍。到现在,衣柜里都有些平时不穿,因面料好舍不得扔掉的衣服。他还想起门后挂着的那件透明的薄雨衣,那是他到县里出差参观养殖场,工作人员发的,他没穿,不知怎么塞到包里带回来了。他就是一邊抬头盯着他们,一边胡思乱想时下手重了些,两手没配合好,只感到指肚一凉,血就出来了。

流血的事在郝主任近五十年生涯中第二次发生,第一次在他小时候,刀片划伤了手。这次伤口过深,血像推动注射器里的液体那样喷了细细的一股,他即刻捏住,从脊背到头皮再蹿到脚底,浑身凉了一路。记忆中,小时候受伤是感到忽然一烫,并且一路灼烧,而这次竟是凉的。这种凉和当时那种喷射,还有到处滴沥的血迹和鲜红浸染的纸巾,以及缝针时发出的嘶嘶声,在他从医院回到家里坐下来后,心仍在扑通。仿佛某些充满生命力的物质正在抽离身体。第四个本命年要开始了,这是某种征兆吗?他坐在客厅,看着缠了厚纱布的手指,奋斗多年的疲惫感骤然聚集,并且,他还要继续支撑,继续面对将来难以预测的各种意外。倘若这次的意外更大,比如车祸什么的,需要住院甚至残疾瘫痪,那他的家怎么办。他想这些想得手指跳痛。于是,他不想上班,不想坐在家里,也没心思吃饭,只想找人坐坐。

在小区门口,“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正往外走。

雨丝极细,力道足,地上有些黏糊,“大头儿子”头发成了绺,水沿着发梢滴向棉服。郝主任感到浑身脏,他们完全可以戴副手套或穿件雨衣,无论什么,能隔开雨,隔开那些黏稠物就好。他们为什么偏偏不呢。这念头只在郝主任脑中闪了下,或者不是此刻,是从前某个雨天的念头也说不定。此刻,那想做点什么的念头已不见了,很可能早不见了,他们不需要谁来帮助做什么,他们就是收垃圾的,收垃圾的就是面前这样。郝主任朝父子俩扫了一眼,这是多么平常的一幕啊,日子每天都这样过的。郝主任因畏光刚刚抹去的一波泪瞬间再次续满,父子俩在郝主任的泪珠中颤动几秒,郝主任一闭眼,父子俩沿着眼眶“滚”了出去。随即,郝主任清晰的目光洞穿父子俩,看见了百米开外的街心花园,看见了花园中心巨大的古铜色雕塑。曾经,雕塑是汉白玉的,是三位面容宛若仙子的清纯少女,城市改造给改造没了,几年后又改造回来,少女的头发烫卷了,面容成熟了。有人用流行的网络热门用语调侃:女神,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

郝主任原在县里,之前每次到大市出差,只要到达街心花园,看见地标性的雕塑,就觉得看见了奋斗目标。改造后雕塑被圆而扁的穹顶替代,郝主任到街心花园仍然下意识抬头仰望,眼睛扑了空,难免怅然。好在又改回来了,“女神”回归。郝主任曾认真研究过各种细节,从面部表情、嘴唇轮廓、姿态、眼神甚至脚趾的变化,可以看出,“女神”没有离开时间,她那沧桑而沉稳的面容,越看越有内容,越看越惹人心疼,让人感动,同时又有悲凉萦绕。早些年郝主任曾是文艺青年,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因而改变了生活轨迹,走进机关办公室。调到大市,是郝主任多年前的梦想,现在已在大市工作十年,生活越来越好了。然而,当初那份喜悦,那股精气神却怎么也回不来了。郝主任就觉得“女神”和自己一样,丢东西了。

穿过大街,右拐,再左拐,经过诊所时,郝主任向里看,那位要给他缝针的男医生也在看他。他以为医生会问点什么,毕竟两小时前他血淋淋地到这里,医生要求必须缝针,他们就不缝针会如何的事情做了些分析争论。现在他再次经过,结果医生什么也没说,只朝前看着。也许,医生根本没看他,在看别的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只是睁着眼睛。缝针这样的事相当于小手术里的小手术,既然是手术,肯定不能在小诊所进行。他捏紧手指奔向大医院,在旁人的帮助下挂号缴费,然后打麻药,缝了四针。他不后悔麻烦,大医院到底不同,医生让他屈指试试,检查肌腱是否正常,如果切断,就不仅缝针那样简单了,还得手术接上,他才知道手指里还有肌腱这种东西。还好,那个戴了眼镜的年轻医生经过检查,说没断。

郝主任没告诉任何人手指缝针的事。

父母住县里老家,但凡听到一点什么不好,就像发生大事一样,自己着急上火,还要没完没了打电话,谁也别想清静。不就缝了四针嘛,没什么大不了。

妻子是个好女人,好到无可挑剔,完全顺从,多年来夫妻已重叠,这种叠加也有妻子完全依靠丈夫的意思。妻子没有正式工作,郝主任托人给她找的临时工,她的顺从也与卑微有些关系。郝主任如果告诉她手指缝了四针,她无论怎样关心,都像郝主任自己关心自己。缝了四针而已,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儿子自去年上大学,给家里打电话除了要钱还是要钱。寒暑假回家,只一味打电子游戏,玩手机,要么睡懒觉,好像考上大学以后就开始安享别样晚年了。郝主任担心儿子这副懒散样,将来女朋友都找不到,买房成家的事还得他来操心。他给儿子讲道理讲烦了,儿子也听烦了,不管什么事,只要他开口,儿子就说:“少说几句,我晓得。”口气虽温和,却是一扇关闭的门。他们的交流,除了钱,没别的,这种情况下,手指切了个口的事不适宜提。再说,真的没什么,只是切了一下,要不到几天,伤口愈合,留个疤而已。

穿过地下通道,到街对面,郝主任抬头望望“女神”,而后拐进步行巷道。

在酒店门口,意外遇见了女朋友。时过境迁,他还称她为女朋友。她是他的初恋,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恋爱。她小他五岁,不是那么漂亮,长了副受人保护的娇弱模样,又有凛冽之气,使人不敢贸然靠近。当年的他想了诸多办法才敢迈出第一步,不想她早等得急,两人火辣辣热恋了大半年。那时候父母包办婚姻仍然严重,后来有人给她介绍了大市的暴发户,她的家人以死相逼,硬将他们拆散了。在他的爱情观念里,判断爱情的标准在于两人见面是否心跳。刚刚,他往酒店门口迈进时,偶然偏头往巷子扫了一眼,见到她的那刻,忽然手脚发麻,心怦怦乱跳。他由此判断,事隔二十年,他们的爱情还在。其实,这些年里,他们不止遇见一次,每次他都会心跳。当年,她曾告诉他,那次县里搞全民运动长跑,他跑步的姿势最好看,她因此看上他的。以至于他多次独自跑步观察,并观察别人跑步,总结出腿长的人跑步姿势好看,且为自己有双长腿窃喜。于是,每次遇见,伴随她仰望的目光,他都觉得自己腿长了一截,变得更加高大。

她走过来,不可避免地,她的眼角增添了细纹。不过,那副受人保护的娇弱模样没变,姿态还是那样轻盈。

“真巧啊。”她站在他面前,抬头含笑望着他,眨巴着眼睛。

“是啊,真巧。”他有些慌乱,平时她跟他打招呼脚步不会停下。

“去哪?”

“喔,茶坊,約几个朋友一起坐坐。你呢?”

“有点事。”

他不知说什么了,每次她都说有点事,这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也是终结谈话的意思。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他没想到,他们道别后,她转身离去时,又停下来。

“我们加个微信吧。”她说。

“要得,要得。”郝主任忙不迭掏手机,碰到受伤的手指,禁不住“嘶”了一声。

“手怎么了?”

“切菜切到了。”他显得平静,又回答得那么急切。

“哦。”

“缝了四针。”说完,他觉得他可以不说这么详细,稍稍有些后悔。

“缝针,还四针,那么严重?”她惊骇的表情,让他顷刻感到莫大安慰,就是这样,越有人吃惊,他会越镇定。同时,那两小时的慌张也不见了。他真想上前拥住她。

“没事,一个口子不算啥。”郝主任镇静的样子和不苟言笑的脸,使得气氛有了忧伤成分。在她面前,他看见酒店的玻璃门里自己的身影,那是她喜欢的男人的身影,身材高大,不胖不瘦,背微微有点驼,面目冷峻而不乏温厚。如果她再对他做出一些夸张的关心,他的男子汉气概会成倍增长,说不定不管不顾将她一股脑带走,这个下午是属于他们的。

但她的手机响了。

手机一响,她显得急切,加了微信,跟他再次道别。

目送她离去后,他到她站立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想再次感受她的气息。一阵风吹来,他就像做了场梦,什么也没感受到,好像他们压根没有遇见。他的手指连续跳痛了几下。

会所在酒店八楼,他坐在窗口位置等他们。小刘、张广、老邓,加上他,曾经都是营县人,分别在不同单位,他是最后一个调到大市的。因这层关系,他们走得近,经常聚会喝酒。这家会所格调雅致,是他们聚餐之前光顾的地方,先喝茶再去喝酒。

张广先来的,要了杯咖啡。

“不忙?”张广说。

“周五也算周末嘛。”他递烟给张广。

“老婆呢?”

“去县里帮忙了,她侄儿快结婚了。”

“一早就走了,中午我自己做饭,做饭不是男人干的活。”他受伤的左手放在桌上。他想,张广看见了会问。

张广并没看见郝主任缠了纱布的手指,或者看见了没怎么在意。张广说:“一人吃饭叫外卖嘛。要不外头吃。”

他说:“要十天半月的吧,我让她在那边陪陪父母,总不能天天叫外卖。”

“倒也是。”张广低头看手机,两人无话。

郝主任望向窗外,低头看见了街心花园的“女神”,一轮接一轮的人和车围绕她滚动着。他想起没调到大市的那些年,每次到街心花园都要迷路,别人告诉他花园周围有五个路口,他数着路口仍要迷路。后来,无意中发现,因为最高那位“女神”偏头而立,乳房所对准的那条路是他每次进城的路。直到现在他仍然以此为标准寻找方向。幸好,“女神”回归以后,乳房的方向没有发生变化。他朝“女神”乳房和所对准的方向看着,车流滚滚。

小刘和老邓到了,小刘要的花茶,老邓喝铁观音。张广温厚低调,小刘活泼幽默,郝主任介于张广和小刘之间。不过,大家相处多年,彼此浸润,这三人性格差别不算太大。唯独老邓不同,他们争论时,话语权往往掌握在老邓那。一是因为老邓年龄最大,二是地位最高,如果有第三,那就是老邓个人的本事,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插足,并牢牢站稳,而后大手一挥,指点江山。他最喜欢说:“懂不懂,懂不懂?”

四人经常聚,不喜欢打牌赢来赢去,能摆谈的都反复摆谈过,像夫妻关系一样,相处多年,早进入平淡期。这种平淡并不影响感情,只是相对无言。总会有人提起话题引起大家兴趣,就再次进入激情期。郝主任本想谈谈刚发生的新鲜事,给他们讲流了多少血,怎样喷射出来,对,就是喷射。又怎样去的医院,谁帮忙,医生怎样缝针那些。这事绝对增添气氛。

老邓聊起世界杯赛事,把大家拉进去了。小刘支持葡萄牙队,张广支持德国队,老邓支持法国队。法国队得了冠军,老邓高兴,好像自己刚被提拔那阵,坐姿都和以往不同,腿叉开,双臂撑得宽,加上身材魁梧,长沙发靠背椅,挤得张广只坐了三分之一。小刘憎恨德国队,声称永远不会支持纳粹。张广和他展开对峙,球归球,干嘛和战争扯到一起,说他是超级伪球迷。郝主任超越国界,爱的是球员,梅西、C罗、内马尔,和新星姆巴佩。

郝主任说:“你们发现没有,姆巴佩奔跑的时候特别帅,姿势特别安逸,晓得为啥子不?”

没人搭话,郝主任自己回答:“那是因为腿长,简直不摆了,帅,酷。”

老邓说:“我们谈的是球,你谈腿,不在一个层面。”

聊天时,郝主任有那么一刻忘记了受伤的手指,老邓讲到激越处,上身前倾,大手在桌上啪啪指点时,碰到了郝主任的手。

“啊——嘶——”实际上,麻药还没过,他并没感觉疼,只是发木,下意识“啊”过之后,完全可以不发出后面那声“嘶”。至于为什么会那样夸张,就像老邓讲话那样,有时不受自己控制。

老邓垂眼瞟了一下,没有停止发表演讲:“老美就是这样的居心,你们懂不懂,懂不懂?”

小刘和张广只顾反驳老邓,郝主任那两声呻吟并没有传进他们耳朵。郝主任庆幸又不甘。

聊足球时,不知谁把话题引到叙利亚战争上,而后一会儿足球一会儿战争,来回切换,偶尔穿插一些家长里短,他们完全做到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郝主任为此感慨,四个大男人这么多年,聊天还能如此激情,多年友谊难能可贵。只是老邓声音大,几人都提醒过,他控制不住,一会儿就喊起来,邻桌人总往这边看。

两小时后,仍然没人注意郝主任受伤的手指。他想,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小口子而已。这样想着,那只受伤的手下意识抬起来,再次出现在桌上。他匆匆一瞥,为避免那截缠了多层的白纱布过于显眼,把另一只手也放桌上,轻轻搭在那只手上,半遮半掩着。因他想起已经反复这样做过多次,一个大男人,一个小口子而已,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老摆出来显什么。还有那阵,发出那声“嘶”,真叫人难为情。

时间又过一小时,仍没人发现,他又改变主意,收回没有受伤的手,希望有人关心一下那截孤独的长久裸露的耀眼的白。小口子也是伤,还缝了四针呢。然后,他好详细给他们讲整个过程。他已经很想讲了。这种话题不能过于夸张,比如此刻,老邓兴头正足,如果硬压下去讲自己的手,有点小题大做。况且,他也压不下去,声音上不及。

到了晚餐时间,老邓聊兴仍浓,小刘和张广偶尔搭话,郝主任已默默退出聊局,身子窝进沙发,看窗外愈发密集的车流。他耐心等着谁问晚饭的事。小刘酒瘾大,天色暗下以后,终于打断老邓。

“要六点了哟,晚上吃啥?”

三人都看郝主任,谁召集谁请客是他们的习惯。

“我今天没法喝,看你们想吃啥。”郝主任等此刻等久了,脱口而出早准备好的话。

“咋不能喝,未必大姨妈来了?”小刘笑嘻嘻的。

“比大姨妈凶哦。”郝主任终于迎来这一刻,郑重举起左手,让受伤的手指独立朝天,“看嘛,在吃消炎药。”

“手怎么?”

“中午切菜切的,血飙起走,满地都是,缝了四针。”郝主任正想详细讲讲过程,老邓一拍桌子,指点着他,笑起来。

“你娃哟,我早看见你一下午弄根指拇在那显一显的,硬是没受过伤哦,四针算啥,吃个锤子消炎药,还是不是男人哦。走哟,喝酒!”

小刘和张广也笑,小刘眼睛小,笑眯之后眼梢自带贬义,小刘边笑还边摇头。然后,他们站起来穿外套,老邓和小刘走在前面,张广拍拍郝主任的肩:“受了点伤?”郝主任知道张广说的是萧亚轩的一首歌名。

吃的火锅。酒还是要喝的,郝主任和老邓相反,老邓不喝酒时逻辑思维强,能说会道,喝了酒反而语无伦次,想讲他那些讲过多次的受伤经历,都讲不清楚。郝主任则酒后思维敏捷,语言组织能力超强,有时他都忍不住为自己的表达惊讶,就好像身体里沉睡着另一个自己,是酒将他叫醒,帮他说话。这个晚上,他最想表达的是那个受伤过程。

他没有说出来。他身体里另一个自己没有醒过来。

互相敬酒的时候,他们都拿郝主任的手做文章。老邓在大肆形容一番郝主任整个下午的表现后,给他的手指起了个别名:擎天柱。

老邓说:“敬擎天柱一杯,以示安慰。”

小刘说:“你今天失血过多,敬大姨妈,我干了你随意。”

张广说:“给它喝点酒,保证好得快。”

反复如此,他受伤的手成了下酒菜,以至于他回敬的時候,那些来到嘴边的话都跑不见了。他只好一个劲喝酒,等待身体里另一个自己醒来,但一直没机会。

回家路上,他摇摇晃晃走着,心想,没什么,真没什么,他们平时都很好,没恶意,开玩笑而已,这点伤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是,他们怎么谁也不问问过程或者细节呢,毕竟还缝了四针,还有那么多血。

到家以后,他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切到手指,缝了四针。果然,妻子像他想的一样,先喊了声天,然后说:“你咋不小心点。”再然后告诉他:“你不能让它沾水,不能感染了,听见没?”她只能要求他自己好好的,就像他自己要求自己,必须好好的。否则,看谁能管你。

趁酒意,他翻出女朋友微信,因担心突兀,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她丈夫在她身边之类的事,反复编辑好几条,仍没发送。犹豫一阵,发了张“你好吗”的表情图。他刚要放下手机,女朋友回复了。

“不好。”

他的心咚咚乱跳,竟不知再说什么。

“我离婚了。”

他吓一跳,其实早听说她离婚的消息,他信一些,认为大部分是传言。

“出来吃宵夜?”他问。

“在哪?”

半小时后,他们在他中午待过的会所见面了,要了红酒和零食。他发现,夜里的她比当年的模样更娇弱,她的哀伤让他心疼不已。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斟满两杯酒,跟他碰杯,他们默默喝完。她又斟满,再喝。他们默默喝了三大杯,一瓶红酒所剩无几。他要说什么,她伸出两根手指制止了他。

“如果我说我离婚是因为你,你相信吗?”

他还没回答,她又说:“不用回答了,我已经知道答案,其实答案不重要。这些年,你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我从来没离开过你。因为你家姐姐……喔,我愿意叫她姐姐,一个我爱的人身边一直能够陪伴他的女人,一定是我的亲人。姐姐对你那么好,姐姐那么好,也是因为她那么好,我只能远远望着。要不然,我早就找你了。”她笑笑。

“我……”

“不,你莫说话,听我说。离婚后,我和好几个男人相处过,包括今天下午也是和其中一个相处。但我忘不了你,我们相处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每次见到你,我都……”她身体向后一仰,再扑回桌上。她醉了。

郝主任结了账,拉起她去了楼上的酒店。进房间后,她仰面躺在床上还在嘟哝。

“我……”

“我……”

“我……”

“你要听我说,听我说……”

直到夜里一觉醒来,郝主任脑子里还闪现着一些画面。在整个过程中,那只受伤的手始终高高擎着,那根手指则孤零零指向空中。另外,还有灯光闪烁的街心花园和“女神”。他以为是梦,也确实是梦,只是梦和现实一模一样,衔接起来了。他找到那根受伤的手指时,发现它仍像梦中那样高高擎在床头。他们没来得及开空调,整个手臂冻得冰凉。他望向窗外,窗帘没拉,一眼看见灯光闪烁的街心花园,车辆一轮接一轮围绕着,它们比白天变小了,像游戏大转盘。闪念之间,他又觉得像硕大的无声音乐盒,“女神”在花园里转圈跳舞。

他把僵硬的手臂往被窝里挪,碰醒了她。

“不好意思,我喝多了。”她说。

“别这样说。”他用一只手用力拥住她,她回身过来。“我们还是那么好,时间好像没走。真好。”

“是啊,真好,好幸福。”她把他冰冷的手臂抱在胸前。

“太凉了,还有,我……”他想抽回来,想说那手指。

“嘘,别说话,听我说。”

她开始讲她和前夫之间以及前夫家的亲人们,抱怨他们对她不好。她讲得详细,细到吃饭时谁先吃第一口,她说她从未吃过第一口。她说话的间隙,他偶尔偏头望向窗外。她没完没了的讲述,在某个瞬间,他觉得她是花园外“女神”周围车流中的一辆。

一周后,郝主任去医院拆线,另一位年长的医生当班。拆线以后,郝主任试着勾动一直麻木的手指。之前他以为是那些线让它无法好好动弹,拆完以后,手指仍然木讷,好像不听指挥,或者反应太慢。年长的医生让郝主任做几个动作,他无法完成,医生说:“肌腱有问题,可能断了。”

“不可能,上次那医生说了没断。”

“他是他,我是我。”

“断了咋办?”

“那就要做手术接上,需要住院。如果不接上的话,它会缩到你手腕子里去。”

“那我到底要不要做?”

“你觉得没啥大影响也可以不做。其实,看它那样子,不做也可以,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郝主任这时回想那天和老邓他们喝茶的事,以及和女朋友热辣辣的约会,还有他那根一直高举的孤独的手指。他为手指忧伤,到现在还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它,没有人听过那个过程。单位的同事压根没有看见他缠了白纱布的手指。

“做,做吧。”郝主任说。

“这么快就想好了?”

“想好了。”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郝主任去单位请了年休假,不希望惊动大家来看他,没有说明要做手术。然后,叫了妻子回来陪护,并嘱咐她不要告诉父母和亲戚们,不是什么大手术。

郝主任是在术后三天再次出现在会所的,他约了他们,故意迟了些过去,老邓、张广、小刘都到了。和手臂骨折的病人一样,郝主任的右手臂绑了夹板,用宽纱布一层层缠紧,再绕过脖子拴挂着,乍一看,胸前白花花一片。郝主任白花花的不紧不慢走向他们,三人同时叫:“哎哟!”

“啥子哦?”

“咋回事?”

“出啥事了?”

听着他们急切的询问,郝主任缓缓坐下,心里很是受用。

“肌腱断了,没事,小手术。”

“肌腱是个啥子东西,咋伤的?”

“就是筋吧,应该是。上次切那刀。”

“哎哟,没想到这么严重。”

他们唏嘘不已。

“没事,还住着院呢,住在那就是输液观察,有什么好观察的。”

“整嚴重了,做手术也不吱一声。”老邓低沉地说,“注意身体,听到没?”

他们越是着急,郝主任心里越是暖流涌动,老邓那句注意身体,郝主任简直想上去拥抱他了。郝主任已经准备好给他们讲第一次和第二次的详细过程,热茶上来后,刚呷了一口,老邓已缓过劲来。

“我是死过两次的,你们晓得吧,给你们说过的。第一次出车祸,那么高的崖,直接摔下去,莫说手臂,浑身断完了……”老邓重新讲述曾经讲过多次的惊险历程,每次都有新的细节,这次也不例外,大家听到新细节时往往更认真。茶续了三五次,老邓讲得额头油光发亮,都知道,照此下去,谁也没有话语权了。郝主任起身上厕所,老邓早想去,笑着要给郝主任解裤腰带跟他一起走,走出几步还回头说:“真叫九死一生。”

“我也遭过的。”他们回来后,小刘迫不及待说。小刘讲他的膝盖骨和大腿骨都受过伤,刀伤的话,手指上有七八处,都是曾经当兵训练受的伤。讲完这些,话题引向小刘当兵时所吃的各种苦。这些事快讲完时,老邓又想起一些痛事,不知怎么,从身痛到心痛,话题转到儿女身上,老邓痛斥自己女儿如何不听话,他如何管教。

“我那儿子……”张广接过话题。张广很少谈家事,大家都认真听他说。

“当年读高中天天旷课,留披肩长发,闯荡江湖,身上别把匕首……”

“他要干啥,华山论剑啊?”小刘笑着说。

“谁知道他要干啥,说不听,我都成了校长办公室的常客。”

张广把儿子如何捣蛋,如何混社会,又如何改邪归正讲完,在短暂的沉默之际,他们又看见郝主任白花花的胳膊。

“手术做了好长时间?”小刘问。

“两个多小时,好像是。”

“最起码两个小时,懂不懂?我那时做了六个小时,换了三个医生,那些医生说,像是给机器人组装零件,你说吧,人都零碎了。”老邓说。

“我做了有三个多小时,还有第二次拆钢架,相对简单。”

“我儿子他砍的那人,背后缝了这么长。”张广比划着,眼睛随之瞪大,当年的愤怒再次出现。

“都过去了,不容易。”郝主任说。

“这就是人生。”小刘笑得咯咯的。

这句话刺激了刚停歇片刻的老邓,他拍拍桌子,开始讲那些关于人生的沉重话题,张广和小刘不时抢过话题,他们有太多的沉重需要表达,讲家庭,讲女人,讲秘密。这是他们相识多年来,交心最深入的一次。

郝主任不时用“就是”二字肯定,不时望向窗外,看车流滚滚。

终于,又到了短暂的静默时刻,他们再次发现郝主任白花花的胳膊。

“医生说好久能恢复?”张广问。

“说不清,还要进行物理锻炼,说是会很痛。”等了一会儿,郝主任发现没人接话,才继续讲。他本打算把缝四针那些细节全讲一遍,因时间太久,那些细节成了一些碎片,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直到讲第二次手术,才拼接出一些完整的画面,也讲得磕磕绊绊。老邓有个坏习惯,只要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就不管不顾地打盹,他打盹时,如果有什么话触动了他,他又会一跃而起。郝主任磕磕绊绊讲的时候,忽然希望老邓来那么一下子,也比打盹强。但老邓一直眯着,还偶尔传来短促的呼噜。受老邓影响,小刘和张广也直打哈欠,或频繁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啊,到这个时间,他们酒瘾发了。

大家硬要郝主任一起去吃饭,给他压惊。郝主任要去医院输液,他们没再坚持。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郝主任每天上下班,白花花出现在街上时,总能碰见熟人。时不时,他正走着,迎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郝主任要接受盘问。每个人都关心郝主任的伤,他们问得极为详细,但郝主任回答一个细节时,无一例外的,他们并不想听那细节,转而跳到第二个细节了。他们只是问问,只是觉得应该问问。他被他们关心得累,他们关心得也累。

一个下午,单位有接待,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接待,一位师范学院的客座女教授,和他们没啥瓜葛,不过领导吩咐必须到场,也许因为是女教授吧。郝主任走在路上,遇见了同去接待的另一单位的熟人,这人刚要开口,郝主任伸出两根指头制止了他。

“你先别问。”

他们一起来到餐厅包间,已经到场的人里,有一部分人郝主任认识,并且不知道他做了手术。

“现在我给大家共同说一下,我不想再重复,这些天已经重复讲了太多次,我的手……”郝主任用了两分钟,讲了手受伤的过程。讲完之后,他松了口气,起码节约了十多次重复。但是,被接待的人来了以后,介绍到郝主任这,郝主任无可奈何再次讲了一遍,包括给那位女教授。

席间,郝主任受伤的手再次成了下酒菜。

“我们的郝主任,今天带病亲自来这里,大家要向他学习。”过上一会儿,领导就会点郝主任的名,郝主任只好站起来,将手臂抬起来示意。这时,他的手臂已不需要栓挂在脖子上,他腿长个子高,手也举得高。到最后,他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来了。

回家后,郝主任自行拆去那些白花花的纱布,用黑色布带缠起来,并穿上衣袖宽松的衣服,这样,他的手就不那样显眼了。

但是,郝主任发现,大家很快忘了他受伤的手,没人提起,一个人也没有。连妻子也忘记了,她甚至让他把一个沉重的花盆从后窗台搬到前阳台。

去县里参加婚礼时,郝主任手臂上的夹板已经拆掉,伤口处还缠着纱布。他数了数,婚礼上起码有二十多个人曾经关心过他的手。但再次打招呼时,谁也没提起,好像他从来没有受过伤。并且,他受伤的事父母也知道了,他们当时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了很久。但见到他,母亲就埋怨他不回来看看,她的腿已经痛得不敢走路了,他一点也不关心她。于是,他关心了一番。

婚禮开始了,在场的人里,他算大市来的人物了,被要求当证婚人讲几句话。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握话筒,讲了准备好的话,然后在掌声中回到桌上。

他以为有人会看见他的手,会问一下他:“手怎么样了?”

但是没有。

婚宴进行一半,他到外面抽烟,看见亲戚家的女孩小灵,那天在街上他遇见了她和她妈妈还有她小表姐。小灵在他手上吹了一口气,说那是仙气,吹了就好。

他叫来小灵:“我给你说个秘密。”

小灵扑闪着大眼睛。

“要是谁问我手怎么样了,我给他一百块钱。”

“手怎么样了?”小灵调皮地看着他笑。

“不算数。”

小灵跑开去,他站在那又点了一根烟。抽到一半,小灵的小表姐来了。他看见那小表姐假装不经意发现了他。

“哦,大表叔,你的手好了吗?”

他盯着这小表姐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的脸逐渐变得正经,挂在嘴角的笑意隐去不见了。

“哦,好差不多了。你过来吧,我刚刚和小灵做了个游戏,谁关心我的手就给谁一百元。”他掏了一百元给她。

“谢谢大表叔。”她们慢慢离开,继而跑开去了。

他径直走向停车场,驱车离去。妻子要留下帮忙,他来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他只有半天假。

只有一个人会真正关心他,真正的关心只来自爱情。那次以后,他们又见过几次,然后女朋友就到国外出差了,昨天刚回来,他们约好下午见面,他的另外半天假是给女朋友的。他还记得手术之后他们见面,她看着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连声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天两人时间都仓促,只见了短短一小时,没空细谈手术的事。

近段时间,由于手不方便,家里也不方便,加之国际长途,他们没有通话也没有发信息联系。他能听见自己要见到她时的心跳声。要见到她时,他浑身都醒了。

仍然是那家酒店,他们先后到达,她提了个拉杆箱,说里面有给他买的礼物。

果然,他们拥抱时,她看见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样了?”

“好多了。”

“那就好。”她挣脱他,边打开箱子边讲她的异国之行。不知怎么,她又讲到她的前夫和前夫的家人,说什么也没给他们买,绝对不买,她开始在稀里哗啦的塑料声中抱怨他们对她不好。

“我的手……”他打断她,“这次又缝了十三针。”

“啊,十三针?上次多少针?”

“上次?”他走到窗前背对她。

他想起他们那次在酒店门口偶遇,以及之后还有两次,他都说过缝了四针。同时,他也想起,这几次见面,她只是不停念叨那些破事,那么多的怨气。她每次都打断他,从未真正地好好地听他讲讲那些可怕的过程。现在,还不等他回答,她又开始抱怨他们,进了卫生间还在抱怨。

他默默走到门边,朝着卫生间说:“我得回家了,你也回去吧,你好好的。”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暖阳像丝绒一样,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对他妈妈说:“天上下太阳了!”郝主任经过街心花园时,抬头望望“女神”的乳房,找到了回家的方向。沿着这个方向,也许是阳光的缘故,他走在拥挤的大路上,心情豁然开朗,忽然觉得这些天来,自从手受伤,他就一直想着自己的手,不就一个口子嘛。到小区门口,他看见“大头儿子”正跟在垃圾车后面往小区里走,他不知这个时间他们进小区做什么。他对“大头儿子”说:“我有件薄雨衣送给你。”

他们一前一后往院里走,他听见“大头儿子”在身后说:“你的手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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