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攸

【1】

什么可以改变长久以来对一个人的看法？

对一个人的看法是怎样的？又或应该是怎样的？

“易川这次模拟考又是年级第一，唉，学神的地位永远撼动不了……”

“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进学校以来你见过他被别人超越吗？如果有……那只能是他自己。”

“好想知道他都用什么复习资料，复制一份就能考第一了，哈哈哈。”

“你想多了吧！指不定人家每天复习到凌晨！俗话说得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能做到吗？”

飞鸟从头顶“咻”地掠过，天边的云朵晕染了粉红色的花边，从外到内越来越深，映得人脸红红的，仿佛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吵。

少女黑色的长发浓密且柔顺，发尾微卷，在阳光的映射下闪耀着冷咖色的光芒，耳畔的碎发毛茸茸，耳轮染上微微的红色，衬得小小的耳垂更加精致。

季瑶的认知中从来没有第二名这个概念，从记事起，不论是大大小小的考试，还是各类演讲比赛、乐器大赛，第一名都是她唯一的目标。转学以来的第一次考试，公告栏中第一个名字却并不是自己。聚集在公告栏前的学生只顾关心自己的名次。“第一名只可能是易川”“怎么可能会有人超越易川”仿佛已经成为一条真理。

从来没有过的愤怒从四肢的末端集中到心脏，每一根手指的温度都低到感受不到存在。每晚复习到凌晨两点的辛酸，课间休息都不放过的努力，拼尽全力为了复习而被同班同学认定为“性格孤僻”“只会学习”的怪咖时的伤心……就算自己再努力都不可能超越他吧。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挫败感席卷而来，压得季瑶喘不过气来。

【2】

耳机中一贯轻柔的音乐突然跳转到节奏欢快的男聲歌曲，耳膜被震得连带着太阳穴发胀。季瑶摘下耳机，揉了揉眼睛，摊开的课本上的字模糊到重叠在一起。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八点了。挪开椅子站起来，小腿麻麻的快要没有知觉，“咕噜咕噜”肚子的叫声提示着她得赶紧吃饭了。

楼下店铺中就有好几家鸡排店，裹着面包糠炸出来的肉香刺激得她疯狂吞咽口水。权衡了一下卡路里，最终还是选择了罗森的关东煮，至少不是油炸的。

季瑶捧着食物盒子走出便利店。初秋仍然延续夏日的闷热，一阵风过后，稍许凉意激得腿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咬着爆汁的墨鱼丸子，滚烫的汤汁经过喉咙入胃，瞬间平复了先前的寒意。季瑶情不自禁哼起小曲。

路过一个花坛，正在里面玩耍的一只柯基犬突然转向季瑶，快速地攀上她的小腿，大声叫唤着，一定是食物的香味吸引了它。季瑶浑身像被闪电劈过一样，飞快地跳了起来。柯基以为在跟它闹着玩，追着季瑶叫。吓得季瑶扔掉了手中的盒子，这才把小狗吸引到食物那里去了。季瑶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心跳还未平复下来，哭丧着脸看着柯基已经把剩下的关东煮全部吃完了。

“胆子这么小啊！”声音冷不丁从后脑勺冒出来，又吓了季瑶一跳。

“你谁啊？关你什么事！”懊恼交织着羞耻的复杂感觉，季瑶一阵脸红。全程被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看到，居然还对她评头论足。

最基本的礼貌是看到也不会说破吧。季瑶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喂喂喂——脾气这么大，我还没说完呢——”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嘴巴咧开都要挂到耳后了。

季瑶加快脚步往前走，深怕是个变态，毕竟现在社会上谋财害命的新闻这么多。

“喂，大晚上的你跑出来就是买个夜宵吗？”走路的速度很明显比不上自行车两个车轮的速度。

季瑶跺了跺脚，“你有完没完，跟橡皮糖似的！”

少年刹了车定住了，“你……”眼前是女生放大了的白净的脸，因为恼怒五官都揪在了一起，头发竖在头上像发怒的小狮子，“跟学校里的样子不太一样。”

季瑶满脸问号，“同班同学吗？”季瑶搜索记忆中有限的几张面孔，并不觉得眼前的人是熟悉的，“喂——你是谁？”还没回过神来，少年已经骑车远去了。

回到书桌前，快有半个小时了，复习题的内容还是读不进脑子里。季瑶索性放下笔。

我是谁？这个亘古的疑问。季瑶，这个名字仅仅是个代号，可以代表我是谁吗？而我在其他人的心中又是怎样的存在？他眼中的“我”仅仅是季瑶，还是具有不同情绪和色彩的人？

平静的心湖因为小小的一颗石子，瞬间起了涟漪。转学以来从未主动和同学说过一句话，总是班里去得最早、走得最晚的学生。这样“孤僻”的性格一定在其他同学眼里很怪异吧。

【3】

早上到班级后季瑶特意扫视了一眼教室里的同学，并没有看到昨天晚上出现的面孔，心里竟然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走啦，去点名啦。”

“什么点名嘛，又是例行的每月批斗大会。”

“一点激动人心的感觉都没有，每次第一名都是易川。”

学校每个月都要点名，美其名曰是进一步了解学生的情况。实际上是每次模拟考试后集中进行表扬和批评。

黑压压的人头第一次让季瑶感觉喘不过气来，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都聚焦在谁会被表扬、谁会被批评的话题中。

季瑶埋下头，人生第一次是以第二名的角色登上表扬讲台。对于其他的同学来说是一种荣誉，毕竟是“年级排名靠前”的一种肯定。但是，也只能是别人眼中的“考不过易川”的那位了。

“请此次模拟考中成绩排名前十的同学准备上台领奖：易川、季瑶、李依依……”广播中校领导不标准的普通话将走神的季瑶拉了回来。少女起身理了理坐皱的裙摆，不情愿地往后台挪动。

季瑶是最后一个进入后台准备室的。几个女生兴奋地围在一个男生的身边，发出“你好厉害哦”“每次都是第一名”诸如此类的赞美。男生背对着门，看不清长相，白色的校服衬衫微微勾勒背部的线条，清瘦的身材显得校服有些宽松。

“来来，大家按照顺序站好。”一个老师组织起来，“易川站在第一个吧，”中间的男生走到舞台入口的位置。“第二名是谁来着……”

“季瑶吧。”有人提醒道。

“对对对，季瑶是谁？快过来站着。”季瑶涨红了脸，羞耻感弥漫到脚指头，缓缓移动步子到男生的身后。

“好，李依依站过来……”

季瑶正前方刚好是易川的脖子，被太阳晒过的痕迹有点明显，还有刚冒出尖的黑色的碎发。

突然间，面前放大了一张熟悉的脸。前面的男生转过了头，“哈，又碰面了。”浓密的黑色眉毛下镶嵌着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下颌线在咧开的嘴角下显得非常分明。

季瑶吓得脖子往后缩了缩，被这张脸惊到了。同样的笑容，微微上扬的语调，正是那天晚上和她搭讪的“橡皮糖”。

“怎么是你？”还没说完，大家就被校领导叫上台领奖去了。台下各种表情的面孔，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不知道是善意的赞美还是酸酸的嫉妒。

季瑶眼前一阵眩晕，不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把他们当成一棵棵青菜和萝卜就行了。”

旁边飘过来低沉的声音。季瑶愣了愣，不禁抬头看向台下，参差不齐、高高低低的人头和青菜、萝卜的确没啥区别。不过用蔬菜作比喻的人思维也是很奇特了，不由扑哧笑出了声。

台上的领导没听清是谁发出来的声音，往声源处瞪了一眼。易川掩着嘴咳嗽一声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这次模拟考试前十名的变动较大，但是年级第一名仍然是我们的易川同学，希望大家都向他学习！”

台下的学生仿佛已经对这一消息麻木了，毕竟从高中进校来的第一次考试到现在，每一次的第一名都是易川，长此以往大家对易川这个人心服口服。别人照本宣科地上课、写作业时，易川很可能已经掌握了解题的多种方法，在老师的允许下在篮球场挥洒汗水了。

季瑶长吁一口气，之前压在心上的石头，仿佛也不再那么沉重。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易川还是有值得尊敬的地方的。

散了会，季瑶毫无方向感地迈着步子。“你准备去干什么？”头顶处传来已经熟悉的声音。

“啊？”季瑶微微抬头，看到少年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呈浅金色，不假思索地顺嘴说出，“回班级啊。”

“会都开完了，你不知道每次总结点完名后学校都会放假半天吗？”易川扶额，有些头疼，“看來你真是‘隔离怪人啊。”

“哈？”又是慢了半拍，“放假……吗？”这两个字仿佛早就离自己很遥远了。

“是呀，要不要去看电影？”易川看着呆呆的季瑶，心想这丫头是不是学习学傻了，是该放松放松了。

季瑶摇摇头，“不去不去。好不容易放假，我要珍惜复习功课的时间！”果断拒绝了男生的好意，季瑶扭头就走，“我跟你又不熟，看什么电影！”

咦？看电影？季瑶感到自己的心在迅速跳动。第一次有人邀请看电影，而且……是一个男生。

“胆小鬼！”易川冲远去的女生喊道，“下午两点群光星巴克，带上物理习题册！”

季瑶加快了脚步，想要当作没听到这句话。但是，物理补习？自己最弱的一门就是物理了！这个好机会到底要不要呢？好想知道每次物理满分的人是怎么复习的！

但是，“隔离怪人”？这是什么外号！

【4】

虽然已经是秋天，但是下午两点正是太阳火力大的时候，从家里走到群光已经微微出汗。推开星巴克的门，凉气扑面而来，季瑶四处张望寻找易川。

仿佛一直盯着门口，看到推门而入的女生后，易川招了招手。等季瑶走近，男生拉开椅子，递过来一杯饮品。

“咦？”季瑶愣了一下，“抹茶豆奶？”

“对啊，现在不是挺流行这种网红点单方式吗？”

“你居然还有时间天天刷微博？”一般学霸不都是把头埋在书本和习题里的吗？“对啦，什么时候开始讲解物理习题？”

易川坏笑，“如果我说没带，你会打我吗？”

“你！骗子！”季瑶转身就要走，这么热的天害自己走过来，居然不是来讲习题的！

“等一下，我电影票都买了，能不能赏个脸？票好贵的。”易川拉住季瑶的书包带子，语调有点可怜有点撒娇。

季瑶不心动是不可能的，听说《狮子王》很好看，小的时候动画版就看了好几遍。既然票都买好了，那就当放松放松？

电影结束后，季瑶还在为电影情节激动万分，此刻的她早就把物理习题抛诸脑后了。

“原来你的童年也是有辛巴的！”易川调侃。

“谁的童年不是伴着迪士尼动画度过的？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季瑶翻了个白眼。

易川被她逗笑，“其实你不一心钻在学习中时还是……挺可爱的。”

脸一红，季瑶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都怪你，害得我浪费了一下午的学习时间！”季瑶这才想起本来下午是要来交流物理学习心得的。

“你放心吧，不会骗你的。”易川在自己斜挎着的背包里掏啊掏，找出一本厚厚的本子，“这是我高一以来的复习笔记，送给你吧。”

“谢谢！”季瑶双手接过来，“我这周整理好还给你！”

“哈哈，不用这么紧张啦，送你的不用还了。”易川背上书包微笑着说。

“好吧，那还是谢谢你！”季瑶这才体会到为什么大家对于易川拿第一并没有太多的嫉妒和懊恼。

这样一个乐于分享、不藏着掖着的学霸，怎么能不让人佩服呢？

【5】

人生就像列车，必须按照一定的轨迹才能正确行驶。季瑶的人生本来也是平淡无奇的列车，但是在一次短暂的停止后，有了新的轨迹和方向。

借鉴了易川的物理笔记后，季瑶醍醐灌顶般找到了一些技巧，功课不再吃力，在学校不再只关注学习，还交到两三个好朋友，会在周末约着一起逛街吃饭。成绩不一定纠结于是否第一，只要自己付出的有所回报，不就是成长了吗？

期末考试如期而至，整个学校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第二节课后，班级的同学都跑光了——大家都赶着去看排名榜了。

季瑶磨磨蹭蹭地整理试卷，认真核对自己错了哪些知识点。排名已经不再是她关注的第一要素了。

“瑶瑶，瑶瑶！”同桌一溜小跑进来，扯着季瑶的袖子。

“干啥？”季瑶头都不抬，“你这次进步神速？”

“不是不是，你知道这次年级第一是谁吗？”

“易川啊。”季瑶坚定得不带一点疑问，这不是定律吗？人尽皆知好吗？

“哎呀不是啦！是你！”

“嗯？”季瑶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缓缓抬起头，“我？”

是个疑问句，但是内心却没有丝毫质疑。

“啊呀急死我了，走走走带你去看。”同桌顺势想要拉起季瑶。

“好啦好啦，我信啦！”季瑶咧开嘴，“我终于打败易川啦。走，晚上请你吃麦当劳去！”

背包里的手机在振动，提示有短信。

“恭喜你，你值得这个名次！——易川。”

季瑶的嘴角微微扬起，心情十分愉悦。

什么可以改变长久以来的对一个人的看法？

对一个人的看法是怎样的？又或应该是怎样的？

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当得起第一名？是否还是一个奇怪的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自己看来努力得到了回报，并且，拥有了朋友。

我是否也是你的朋友呢？易川。

不难知道为什么这次季瑶打败易川成为期末考第一名——易川并没有参加这次考试，他们全家已经办妥了移民。

如果易川参加这次考试，季瑶还能取得第一名吗？

季瑶摇了摇头，在心里默默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让我成为自己心中的第一名。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