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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先锋精神介入社会问题

2020-09-06王学谦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先锋莫言知识分子

王学谦

引言

莫言的长篇小说《十三步》,发表于1988年《文学四季》秋之卷,198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1990年台湾洪范书店也出版单行本。2001年,九天汉思公司与文化艺术出版社合作出版《走向诺贝尔:当代中国小说名家珍藏版·莫言卷》,莫言把《十三步》改名为《笼中叙事》,与《欢乐》《冰雪美人》一起收入其中。《十三步》的命运相当寂寞。它没有像“红萝卜”“红高粱”那样大红大紫,也没有像《红蝗》《欢乐》那样因为被批评而引人注目。它有点儿像莫言另一部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那样,批评家似乎不愿意发表意见,这和莫言的文学影响以及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极不相称。莫言的哥哥管莫贤认为,晦涩难懂是《十三步》遭受冷遇乃至被遗忘的主要原因,其实不然,《十三步》没有那么晦涩,更不难懂,这关键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现的反先锋文学氛围导致的。莫言自己对这部作品却相当重视且充满自信,他曾经说:“直到现在《十三步》也是我的一部登峰造极的作品”。莫言、石一龙:《故乡·梦幻·传说·现实——著名作家莫言访谈录》,《小说的气味》,第157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现在重新审视这部长篇小说,我以为,它呈现了莫言的文学才华和不容忽视的文学价值,值得更深入地认识,这不仅有助于理解《十三步》本身,而且对于理解莫言、理解先锋文学和当代文学变异、发展都有一定益处。

一、“原创”比“完美”更重要

理解《十三步》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它的先锋叙事问题。《十三步》是莫言先锋叙事的极致性文本之一,也是其“天马行空”般的文学精神的一次大胆的创造性实践,洋溢着1980年代先锋文学实验的强劲冲动和激情四射的时代气息。莫言的崛起乃至后来获得诺奖,是离不开这种先锋文学的激情和精神的。

在80年代中后期,“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相互混杂、激荡,这是新时期文学觉醒、进步的最重要的潮流,同时,也是新时期文学实现历史性突破的重要标志,更是莫言文学风格形成的历史性根基。其实,不仅仅是莫言,当代文学中那批最优秀的乃至被经典化的作家,如张承志、余华、陈忠实、迟子建、阎连科、贾平凹、史铁生、苏童、格非等等,几乎无不与这两种潮流密切相关。他们是潮流的发动者、参与者和最热情最有力的推动者,同时,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并对后来的文学产生重要的影响。

从先锋文学的角度看,莫言即使不是走在最前面的先驱,却也算得上令人瞩目的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最成功的一位。尽管他并非所有的创作都采取先锋姿态,但是先锋精神却最大限度地展露出他的文学个性、才华及创造性。的确,《民间音乐》也显示出莫言的文学才华,获得了老作家孙犁的称赞,在军艺读书时又受到徐怀中的高度认可——这对于一个刚刚起步的青年作家来说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现在看起来,把这部作品列为莫言1985年以后的作品,或者将它看作是和《白狗秋千架》《枯河》等同样出色的作品,也并不逊色。但是,具有魔幻意味的《透明的红萝卜》无疑更具有原创性。“黑孩儿”这一形象无论从文学史上看,还是就莫言个人创作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莫言1985年的《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爆炸》等等,大体上是“红萝卜”式的先锋实验。莫言当年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那篇关于小说写法的短文《天马行空》(1985),高调呐喊,连句法修辞也带着先锋文学的“邪劲儿”,是其先锋性文学观念的狂傲、犀利的表达,这完全可以看作是他1980年代的文学宣言。1986年《红高粱》发表以后,莫言的先锋脚步更加迅疾、昂奋,其先锋性比“红萝卜”和《球状闪电》等更为剧烈和激越,我以为,《红高粱》真正开启了莫言“天马行空”般的先锋航程。同时,也因为张艺谋的电影改编及其国际获奖,使莫言和《红高粱》产生了更为广泛的社会影响。当莫言试图沿着《红高粱》的道路继续前行——拿出《红蝗》《欢乐》的时候,却遭到批评家和读者的迎头痛击。这两篇小说是1980年代莫言遭受批评、否定最多的先锋探索性作品。《红蝗》以一种近似尼采式的“价值重估”对流行的美与丑展开狂欢性亵渎,以“倒立”的姿势审视着世界,显示出莫言文学的犀利和爆破力。“大便”“猫头鹰”作为核心的意象不断被重复。后来被称为莫言式的“泥沙俱下”的语言,在这里也得到淋漓酣畅的发挥、张扬。小说给人以混沌、迷惑的感觉,似乎缺乏统一、系统的思想意蕴。有关“红蝗”——蝗灾的叙述却异常精彩,粗粝而奇诡,比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物都更为成功。从四老爷发现蝗虫一直到蝗虫过河,一些情节和细节惊心动魄、气势磅礴。蝗灾、城市、乡村、色情泛滥的沼泽、马驹以及家族祖先等等,被杂乱无章地堆砌在一起,似乎在暗示着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欢乐》除了那种汪洋恣肆、一气呵成的感觉之外,更深沉的却是对人的命运、家庭伦理的拷问,同时也涉及乡村社会的现实状态。齐文栋的悲剧和《白狗秋千架》的女主人公一样,是命运的悲剧。這两部作品非常相似,都是将人生、命运置于自然(艺术模仿自然的自然)、社会双重背景之下,将两者叠加、混合在一起,因而蕴含着更为大气、开阔的艺术境界。这是莫言不同于许多作家的地方,也是他为当代文学悲剧叙述增添的美感。社会在变化、进步,齐文栋却掉进人生的命运黑洞之中无力逃脱。长期的生活重压磨损着哥哥、嫂子的亲情,母亲仍然有无私之爱,却生命衰老,再也无力关爱自己的儿子。关于母亲形象的塑造——尤其是那段身体叙述的文字却遭到质疑和批评,以至于余华不得不站出来为莫言辩护。因先锋性而一夜成名,同样又因先锋性而成为文坛猛烈否定的对象,这或许也是莫言始料不及的吧。当然,不是绝对没有赞同的声音,可是,和批评、抨击的声音相比,那种认可的声音似乎变得微乎其微。根据笔者不完全统计,从1987年到1990年代初,仅就知网上的批评性文章就多达9篇之多,其中不乏文坛上活跃而极具影响力的批评家。《十三步》是和《红蝗》《欢乐》同样的具有先锋特质而风格又有所差异的作品,它虽然没有像这两部作品一样遭到直接的抨击,却也是因此而被文坛抛弃、遗忘的作品。

现在,回过头来思考一下当年对莫言的批评,我们会感到文学批评难以克服的保守性。人们大都比较一致地肯定《透明的红萝卜》,是因为它的先锋性具有一种“中庸之道”的柔和性,“黑孩儿”形象沉重、冷峻的孤独感、绝望感和荒凉感由于“文革”背景的缘故而变得更为柔和,更容易被人们所认可、接受。《红高粱》则是极致叙事,具有更猛烈的颠覆性与冒犯性,但是,张艺谋的电影改编却缓和了这种冒犯性。电影的改编具有一种过滤功能,能够剔除文本中的一些令人恶心、惊愕乃至难以适应的先锋因素,扩展了那些更容易适应大众普遍心理的元素,尤其是抗日爱国的激情,从而使《红高粱》变得更容易被社会接受,也使得其对历史、伦理的挑战、怀疑变得更为柔和。即使是这样,高粱地里爷爷、奶奶的爱欲和爷爷往酒坛里撒尿,也还是引起一部分观众的不满。《红蝗》《欢乐》的极致叙事显然来得更为直截了当、横冲直撞,更具有心理、价值上的冒犯性、冲击力。《十三步》的感觉激流虽然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却又进行了人称的频繁转换,从而使叙事变得扑朔迷离,令人如坠雾中,外加人变兽、黑色幽默、残酷细节等,这就很容易遭到人们的拒绝、排斥。其实,新时期以来,人们求新求变、渴望文学突破的探索精神,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一种茫然的追求“新潮”的心态,先锋文学是什么?应该怎么样?应该如何對待它?大家也都茫茫然,除了一些外来的知识和少得可怜的新文学史上的一点记载之外,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都几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同年龄段的不同精神气质的作家起初都一哄而上,都追求新潮实验,就是一个证明。先锋精神应该是少数作家的个性,不可能是作家普遍的诉求。围绕着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展开的“现代派”与“伪现代派”的讨论也说明了这点。所以,真正的先锋文学来到面前时,也未必能够顺利地被接受。人们本能地倾向于更柔和的“红萝卜”,也意味着难以承受先锋精神所带来的巨大心理与美学的冲击力。可是,先锋之所以为先锋,往往是怀疑、反叛、颠覆性的文学,先锋激情一旦启动,大概就在于难以完全恪守“中庸之道”吧!恰到好处的完美,永远是可遇不可求的。同时,“恰到好处”也是一种保守心态,很容易磨损、消耗先锋的锐气和深度。从莫言的文学个性上看,他恰恰是“天马行空”式的作家,是那种在奔放不羁的自由中才能爆发出语言活力、个人才华的作家,是那种在深度挑战、颠覆的过程中才能够最大限度地达成文学原创性的作家,而不是那种追求适度、精致和完美的作家。人们很容易发现,在莫言的诸多创作之中,完美、精致的作品,在中短篇中不少,而在长篇小说中并不多,尤其是八九十年代时期的长篇创作。《檀香刑》《四十一炮》比较完美,尤其是前者,堪称完美无缺,其他作品都不难找到这样或那样的瑕疵、不足。就莫言的个性和先锋文学而言,突破性、原创性比完美、适度更为重要,《红高粱家族》虽然不完美,然而原创性和突破性更为鲜明,也更为重要。

二、贴近现实的社会问题小说

和莫言许多作品不同,《十三步》不属于莫言书写童年、故乡的高密乡土小说,而是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表现1980年代知识分子生活状态及其悲剧命运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就其揭示社会问题、抨击时弊而言,和同时期发表的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蒜薹”是以写实的风格写农民的悲剧,《十三步》则是以先锋风格写知识分子。莫言更长于写农民,写知识分子的作品并不多,但是这部作品也同样体现出莫言的特色。

《十三步》具有非常切实的现实体验,是有感而发的。其最初的灵感来自莫言哥哥管莫贤80年代窘迫而艰难的生活。据管莫贤说,他曾经在湖南常德一所中学担任教师,80年代调回山东任教,和当时的许多教师一样,生活极其艰苦,“莫言怕我一家在南方生活惯了,初到北方不习惯,所以经常来看我。高密一中当时在潍坊地区13所重点中学中硬件上是最差的,除了两栋教学楼和一栋学生宿舍,一栋教工宿舍之外,其余全是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破旧低矮的平房,本来就显得狭小的校园,还被外单位占去一大块,厕所全是露天的,要雇人掏大粪,每逢大雨天,雨水就会将粪便和蛆虫冲出来,到处漫流。由于地势低洼,雨水排不出去,食堂里蒸饭的笼屉都会泡在水里。老师住房十分紧张。新结婚的老师能在教学楼里或学生宿舍楼里分到一间小房,就心满意足了。那时教师地位低待遇差,男青年教师找个对象都难,不管你是师大还是师专毕业,工资没有企业里的女工高,人家还有奖金,所以那时不少青年教师只好到农村去找对象,或在县城里找一个农村户口的……我刚回到高密时,学校没有房子,我只好住到亲戚家的三间平房里。这一切莫言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大概就是《十三步》创作的原始动机”。管莫贤:《莫言小说创作的背后》,《时代文学》2013年第4期下半月。

这种对知识分子的现实关切,明显带有1980年代社会和文学的普遍特点。发现知识分子,是新时期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文革”结束以后,随着拨乱反正和一系列大政方针的改革,如现代化社会目标的设定、恢复高考、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的口号的提出、重视教育并设立教师节、为“右派”平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等等,将知识分子从社会边缘、底层推向中心,并赋予神圣的使命。刘心武的《班主任》率先将知识分子推向社会中心,班主任老师张俊石被刘心武理直气壮地作为主人公,其对“文革”内伤的揭示也是从正面对知识分子的价值肯定。知识分子作为一种政治正确和道德正义的化身,其历史磨难与现实处境,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和重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一度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叙事模式:知识分子尽管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无论是在历史上经受迫害或现实中遭受压抑,也无论物质生活怎样贫困,都依然忠于职守,全心全意地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王蒙、张贤亮、鲁彦周等作家的“神圣的蒙难者”形象,更多的是从历史磨难的角度讴歌知识分子的精神价值。谌容《人到中年》更多地涉及知识分子现实生存困境。陆文婷是英雄,在她的性格中闪耀着近似于“神圣的蒙难者”的光辉,但是,她更是凡人,她一方面要承担着繁重的工作,另一方面也要在贫困、匮乏、艰苦的生活中煎熬、挣扎。这种生活处境被小说作为重要内容大量叙述,具有极强的感染力。陆文婷一家四口人,长期居住在12平方米的房子里,工资低微,月月入不敷出,不敢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之外的东西。她每天午休往返于家里与医院之间,要为一家人生火、做饭,这种艰难的生活无疑是陆文婷病倒的重要原因之一。作品中反复出现陆文婷悲伤的感慨:“啊,生活,你是多么艰难!”陆文婷的形象告诉人们,虽然知识分子在名义上获得了重视,但是,其现实生活处境仍然十分艰难困苦,他们的这种处境与其对社会的贡献是不相符的。陆文婷的同事刘学尧、姜亚芬夫妇之所以出国,就是因为无法承受这种艰难而贫困的生活。谌容对这对夫妇充满同情和理解,从而令知识分子的贫困而艰难的处境变得更加触目惊心。这种悲剧在实现现代化、重视知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社会话语中凸显为一种急迫需要解决的重中之重的“社会问题”,并引起普遍的社会共鸣和巨大的反响:“这个‘中年问题,是个‘社会问题”。朱寨:《留给读者的思考——读中篇小说〈人到中年〉》《文学评论》1980年第3期。《人到中年》也被认为是具有现实主义的力量,“作品敢于正视现实,提出我们社会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中年人中流砥柱的作用与不公平待遇之间的矛盾”。张炯:《作家有权提出生活中的问题》,何火任编:《谌容研究专集》,第253页,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这种“社会问题”小说,一度被认为是文学现实主义精神的恢复。到了1980年代中期,随着文学的突破性转化,这种社会问题的文学模式逐渐淡化,但是,知识分子生存困境却依然存在,也是人们热切关注的社会问题。

在《十三步》中,主人公中学物理教师方富贵、张赤球同样处在陆文婷式的生存困境之中。他们现实生活的艰难、困窘,在小说中也得到淋漓尽致的叙述。虽然他们没有陆文婷那样高尚,却也是默默无闻的奉献者,他们都兢兢业业承担着繁重的工作。方富贵积劳成疾昏倒在讲台上。张赤球一家三代住在狭窄的小屋里,赡养着瘫痪的丈母娘,两个孩子则住在墙上打出来的洞中,洞口挂个帘子。他白天上课,晚上还要熬夜批卷子、批作业,微薄的收入几乎全要交给凶悍的妻子李玉婵,有时他连最廉价的香烟也没有钱购买。张赤球向两个儿子借钱买香烟的情节,是令人心酸的幽默。张赤球之所以放弃教师职位而下海经商,很大程度上也是贫寒处境的挤压造成的。作品还告诉我们,年轻教师结婚没有住房,不得不把学校水房当作新房,“水房被数学教师于化虎乘机霸占,门口贴上一个大红‘喜,拉进一个姑娘去,放一串鞭炮,从此水房变成洞房,姑娘成了新娘,小伙子成了新郎”。②莫言:《十三步》第9、8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学校的物理教研室像他们的家里一样狭小、简陋和肮脏:“一縷黄光从玻璃洞里透进来。拥挤着六个教师。物理教师办公室,面积12平方米。涂满了煤灰、苍蝇屎、苍蝇尸体粘在白粉壁上;苍蝇的血迹和肚肠干痂在方富贵老师的备课本上。”

②因为经常停水停电,厕所臭气弥漫在走廊和教师办公室。教师们牢骚满腹,甚至不安心工作。老教师觉得如果不是要个面子,就应该去做小贩,甚至去贩虾酱,青年教师后悔当初报了师范院校当老师,让人看不起。还有,张赤球怕老婆的性格,也折射出知识分子卑下的社会地位。作品中的王副市长这一腐败官僚的形象则具有尖锐的批判性,他的死与方富贵的“死”形成鲜明的对照,正如《人到中年》中的马列主义老太太秦波与陆文婷的对照一样。他的腐化堕落与方富贵、张赤球的艰苦工作和生活形成对照,这也增加了小说的思想深度。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年知识分子问题逐渐消散。因此,莫言在出版单行本时说:“这部小说所反映的生活在当时是富有挑战性的,是切中时弊的。今天读起来已经疲软无力。事件是容易陈旧的,但技巧历久弥新。没有永远存在的炸药,但制造炸药的方法世代流传。我不得不猖狂地宣告:《笼中叙事》前无老师,后无徒弟,它像一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地待在一个角落里,向我自己证明着我在小说技巧探索道路上曾经做出的努力。”莫言:《走向诺贝尔:当代中国小说名家珍藏版·莫言卷》自序,第1-2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三、向着灵魂的深度开掘

《十三步》聚焦社会重要问题,直击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具有深切的现实感,但同时也具有强烈的文学超越性,这是不能不特别注意、强调的一个问题。在1980年代甚至一直到现在,文学的现实体验与艺术追求往往是难以平衡的,常常因强烈的现实感而损害文学性,如果看看1978年以来的年度获奖小说就可以非常清楚地感受这一点。刘心武式的社会问题小说更是这方面的典型例证。刘心武比许多小说家都更敏感于大变革时代的各种社会问题,善于以社会问题结构小说,在他的小说中,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青少年教育问题、爱情问题、人性问题、交通问题、住房问题、球迷心理问题等等,往往都是社会普遍社会关注的问题,这是刘心武成功的秘籍,但是,同时也是他的陷阱,使他的小说很容易被封闭在特定时段和特定的问题之内,缺少深沉的艺术感染力和穿透力。其实,现在看谌容的《人到中年》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十三步》尽管触及当时的社会问题,具有社会问题小说的特点,甚至还有《人到中年》式的书写知识分子的烙印、痕迹,但是,它同时克服了社会问题小说的弊病,具有强烈的文学超越性。它反映的社会问题不是一种把作品单纯地限制在社会学范围内,不是一个封闭性屏障,而是一个开放性的文学枢纽或舞台,一个充满文学意味的矛盾焦点,簇拥着复杂而丰富的美感存在。

比如,《十三步》特异的叙述视角即“笼中叙事”,既有人在笼子中生存的象征意义,又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叙述视角,经由这种视角,作品达到一种更高的艺术自足性和思想爆发力,就如同《红高粱家族》的儿童视角一样,莫言小说总是善于选择一个特殊的视角进行叙事,这种特殊视角往往达到作品极具特点的叙事高度。其实,作品中的所谓“你我他”视角转换并不复杂,阅读时只要适当地停顿一下,就可以理清头绪。这种视角转换并非毫无意义,对于想要非常流畅地阅读的读者来说,或许是一种障碍,但是,对于喜欢思考的读者来说,恰恰是唤起思考的符号。人称的转换,有助于读者的思考;明白而流畅地阅读,并非是唯一的阅读方式。再如,复杂的结构,两个教师家庭交织在一起,方富贵、张赤球、李玉婵三条线索纵横交错,时而交汇,时而分开,这三条线索又牵连着其他线索,主要情节线索清晰,同时,又兼容其他小线索及各种细节。就长篇小说而言,这是当时莫言摸索复杂结构的开始。另外,荒诞情节及其黑色幽默的意味,显示了莫言的卓越想象力和艺术表现力。方富贵与张赤球相貌相像又是邻居,方富贵的死而复生,李玉婵的变身整容,李玉婵为死去的王副市长整容,张赤球变为不人不兽的特殊动物,等等,都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还有,作品的细节与感觉鲜活的语言,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美感十足,充满了活泼而新鲜的创造力。小说有写得非常残酷的地方,是典型的莫言笔法:“整容师清理完了王副市长脸上和脖子上的脂肪后,伸展了一下腰肢,冷冷地、感触万千地扫了一眼老情人破碎的脸,然后,以王副市长深陷下去的肚脐为中线、中点,切开冷冷一个半尺长的大口子。一点血也不流,一点血腥也没有,白花花的脂肪响着从刀口里冒出来。王副市长的肚子上盛开了一簇庞大的白菊花。”②莫言:《十三步》,第92、188-189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老太太从滑过来的小车里拎起一只灰蓝色的兔子,倒挂在钩子上。兔子没有死,它仅仅是昏厥,能看到它的肚子在收缩和膨胀。她拿起一根带尖的通条,在兔子腿皮上捅开一个洞。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把一条胶皮管插进洞里。一拧开关,气流喳喳地响着,气流在兔子皮和兔子肉之间贯穿流通,兔子快速膨胀,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兔毛根根立起来,兔耳朵在颤抖。然后,她捆扎住兔腿,不让气泄出。然后,她用一把杨叶状的小刀从兔腹正中豁开,又在兔腿上捣弄几下,兔皮轻松地滑下来。一滴血都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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