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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风筝

2020-09-06蔡测海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白帝城女老师风筝

蔡测海

古铜色的木楼,原本金色的。二楼南头,南风叩壁。黑板档头,无门之门。溪流入眼。燕轻飞,叶薄翠色。柳枝上有一朵红色。纵有千万枝条,也不会开一朵红花。

有心望那一朵红,自是发呆。心有右眼观景,左眼看黑板。粉笔字擦过几遍,仍是黑板。有心双目直视,目光如炽,热流烧着了前排的后脑勺。诚然回过头来看他。那张脸遮过那树枝头的那一朵红。于是,两朵红花叠起,一朵花移至眼前。他本来是只等下课铃响,要爬上柳树,看个究竟的。

这是第一次,有心看清了一位姑娘的脸。眼睛。鼻子,嘴唇。还有睫毛和鼻息的可闻。诚然也就是这样近的被一个男孩看了。

诚然大哭,把课本扔在有心脸上。她好像在做一个仪式,让有心好好记住所有功课。

一堂课就这样毁了。

姐姐走过来。姐姐就是漂亮的女老师。每当她走进教室,学生们先说姐姐来了,然后全体起立:老师好!

老师问:有心,你这是?

有心如同梦醒,老师的话像是远处的回音。

有心回答:我看她的脸了。她要不扭头,我不会看见。

老师拾起课本,无缺损,只是沾点儿灰尘。她放在诚然的课桌上。问:是这样?诚然袖子擦眼泪,然后说:都怪他,就是就是。

漂亮的女老师没有再问什么。一堂课的意外,只是在教室里发生,不算什么。女孩子扭头的事,也有过。梦里也有会。

下课铃响,有心直奔河边,爬上柳树。一只粉红色的風筝,挂在柳枝上,像一只很大的燕子。阳光照耀,这粉红变成火红。风筝完好无损,像有人故意安放。只是断线。要一根线,最好的麻线。

诚然说:这风筝是我的,风筝是我用红墨水染的。

有心说:我取下来的。风筝也没你的名字。

诚然说:你翻过来,看有我的名字不?

有心翻过风筝,见诚然风筝记几个字。

诚然说:你费力取下来,就是你的了。

有心说:给我?

诚然说:反正不是我的了。

漂亮的女老师总能够安排课堂的四季。一切完美都来自编织。精心刺绣。有个必然,就是草木旺盛,繁花似锦。三月,四月,五月,她的课堂就是一架手风琴,有秩序,有韵律,有香有色。

有心和诚然,是黑白键。调一下,诚然坐有心后边。那些日子,有心从后脑勺到颈背,有灼热感,背上现白色汗渍。他好像父亲犁田一样费力,又好像父亲走南闯北一样辛苦。那白色的汗渍,本来要等到犁田或走南闯北才会有,才会把苦、咸写在背上。父亲常常讲起,你妈嫁我的时候,我胡子还没长成青苗,这青苗就叫牛吃了。老爹是讲西游记穿插这个话的。他讲,男人都是肉货,女人都是妖怪、吃货。唐僧肉不好吃。人肉是酸的。人肉要是好吃,就不会有人了。

诚然后排是男生,再后排还是男生。她没再扭头。课堂秩序良好,没发生任何事故。

有心想着,课桌往前移,移出教室,然后落在溪流上,像一片树叶。男孩的念头落在树叶上,它就是一只船,往远方飘荡。有阳光。好像很远,好像回家。

阳光,万物生长。从阴影里长出鲜亮的枝叶,开出艳丽的花。所有的鸟从阴影里飞出来,对阳光欢唱。人在路上来回,光和阴划出界线。

在明晃晃的日子里,山的倒影,如河床的锚,鱼和鸟,在明亮中游动,水无阻,山无碍。白云流水,季节有递,岁月无痕。

流水洗出石头的童颜。它们安静地散落各处,听河流的故事。

漂亮的女老师爱唱歌。放一场露天电影,她就会唱电影里的某一支歌。有心把电影里的人物用小石子画在石头上,配上一些错别字。他走过的山路,茅草地的风光,都是露天电影。一个人的四季,都是他的电影故事。

女老师的夏天,暑假将至,她一个人在树荫下,身后是一篷绵竹或一棵柳树,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把脚伸进河水,她开始歌唱。蝉鸣就一齐停止。

有心在河里捉鱼,听到歌声就站在水里,捉住的鱼就从手里跑掉了。

那个时候,诚然在河湾那洗澡,她警告有心,不准在那摸鱼。你藏到石头后边,我要上岸换衣服。他藏到石头后边,脱下褂子,把头脸包起来,确定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又好像看见了那棵柳树,树上有红风筝。

诚然扯下他的包头布褂子:好啦,你可以摸鱼了。明天这个时候,我还来下河洗澡,不准蒙头。要帮我看着,见有人来,你就大咳一声。

那个夏天的约定,是阳光写在石头上的誓言。青山流水一样的美好的神圣。摸鱼的男孩,是藏在石头后面的哨兵。哨兵听到有树枝咔嚓的断裂声。他猛地站起来,没忘记大咳一声。接着一个人从树上摔下来。跑过去一看,是王傻傻,那个一直读三年级的留级生。他留了多少级不清楚,只知道他十五岁或者十六岁。他爹是公社武装部长,等王傻傻十八岁就送去参军。没摔死,在地上喊唉哟。诚然穿好衣服过来,看了王傻傻,又看有心。她对有心说:人都爬树上了,你没看见啊?不早点咳一声?有心说:我藏石头后边,什么也没看见。

他正在想那红风筝,咔嚓一声,风筝摔在地上。它怎么会折断树枝?怎么会摔出重重的响声。

王傻傻站起来,踩倒了几棵草,踢开一块石头。他说:你们俩,胆子真大。他一拐一拐地走了。屁股上的泥巴,不肯掉下来。

暑假,一学期结束,意味着这一册课本过期。只把没写坏的笔和残墨留下,去写往后的作业。有心的暑假,要下河摸鱼。手伸进石头洞里,捉住岩花鱼。鱼在手里挣扎,心就怦怦地跳。还要采山货,麦冬和五倍子可以卖好价钱,攒足下学期的学杂费。还有放牛,在石头上画电影。

漂亮的女老师叫过有心,还有留级生王傻傻。

老师问王傻傻:他,有心同学看女同学洗澡?

王傻傻说:是的。晚饭后,他看女同学下河洗澡,有好几天了。

老师问有心:是这样?

有心说:是这样。

女老师让他俩带路,去看女同学洗澡的地方。让有心藏在石头背后。王傻傻藏在树上。

女老师在诚然洗澡的地方下河。她脱下穿在外边的蓝色碎花衣服,只穿了球衣球裤。然后再穿好衣服,把那两个叫到一起。她问有心:

你看见我洗澡穿什么?

有心说:蓝碎花衣。

女老师说:你在石头背后,什么也没看见吧?你呢,在树上,什么都看见了。

有心讲了,他只是在石头后面,见有人来就大咳一声。等我大咳一声,他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王傻傻哭了。女老师叹了口气。说王傻傻快成年了,这书真没读下去。再留级,人总是在长大呵。

女老师调走了。有心看女同学洗澡,学校让他退学了。那时候,还没有义务教育法。王傻傻十八岁那年参军了。他人真不傻,各个器官也发育得好,他当了海军,几年后回来探亲,穿蓝色的海军装,他特地回学校打个转,很英俊的样子。高年级的女生在远处偷偷看他。

诚然考上县城中学。

子规去来,把清明叫明,把谷雨叫湿。

岁月经过了的人们,在彼此的记忆里流连忘返。

一九七九或是一九八○的春雨,不觉间,有心到了扶犁年龄。读过几天书的人,犁耙匀称。一行一行,把土地写成篇章。然后,一个人朗读播种和秋收。

他在石头上画满了画。用坚硬的燧石刻划。用红石墨染红,用黄粉石染黄,用绿松石染绿,用蓝晶石染蓝,用黑晶石染青。要在某一天,农闲下雪的时候,用雪的颜色在崖上画一匹白马。

那一天,大雨如注。有心脱掉湿衣服,脱得一丝不挂,往床上一滚。两脚稀泥,把竹凉席的床滚成秧田。那一夜,灯不灭,油不尽。板壁上的日记,木炭和粉笔写的。一支粉笔写完用木炭,一块木炭写完用粉笔。白的。黑的。能记下的,本来就是残缺。能写下的,都是往事的补丁。黑的,不能再黑。白的,不再发亮。

把书包扔下河水。笔没写坏,黑还有。都用不上了。女老师走了,学校回不去了。功课和作业,有时真让人生气,不会再有了又让人心痛。好些天,他想打捞起书包,和红风筝一起挂在树枝上,让太阳烘干。直到某一天,要从集体那里领回土地和山林,领回农具和牛。犁铧还亮,牛还能长膘,山林会转绿,土地会变肥沃。这一切,和书包,和红风筝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农活不能装在书包里,庄稼不能挂在风筝上。野生植物永远比庄稼长得好,长着长着,就长成一大片,就开花结果,就自己枯荣。它们也有可能长成一个标志或地名。桃花岭,枫树坪,茅草坡,楠木湾,金竹寨,巴茅溪,杨柳人民公社,青藤小学,杉树林公园,千年古柏林……也就这样,有心长高了,壮实。他长成了大人,一定会被要求做一件简单的事,有人给他说媒,要求他交配和生殖。野生植物也是要交配和生殖的。会说话的媒人,都有那几句话:姑娘聪明,会挑花绣朵,还能种地养猪。奶子大,旺人旺家。这些理由都是躲不过的。有心躲媒人,他恋爱了。他一直在恋爱,画满石头的画是情书。领回的土地和山林,也没费那么多心思。有些东西,不是你要来的。你要,它不会有,你不要,它却来了。人民公社没有了,土地和山林还在,牛和农具也还在,你要去领呵。只有小学课本,和以后求学的路再也领不到了.

水自流。学校,那古铜色的木楼,如远方的孤舟。红风筝是帆。水里月亮,是前排扭头的那一张脸。盈盈。深处看过来。不敢那么大咳一声,不惊游鱼戏水。

大坡的路,是成年的路。多少脚印,才可把男儿垫高五尺。第一次背猪赶集市,父亲给少年讲背猪的道理。背猪有工钱,赶猪到集市,猪会瘦五斤。露水更伤毛色,卖猪像嫁新娘,那颜色要鲜亮。背猪一程,工钱无价。大坡往上,挑脚们把石板踩得溜光,牛羊把泥巴踩烂。人往上走,路往下沉。有人自上而下。有心见裙摆如风。白裙。象牙玉腿。自天而降。彼此讓过一级石梯,两边一扭头,对视一刻,真无话可说。记忆深处的一个人,突然站在你眼前,这个场景,也不是随意安排的,能说什么呢?她长成他想的那个样子。少女诚然。

她先开口:你?

他一边背着猪,一边和她说话,真有点那个。他还是嗯了一声。他想对她讲一些事。人有时候放猎狗,有时候使牛,有时候骑马,有时候背猪。说有的时候,是说间断。早午晚。黑白。绿黄。一格一格,一行一行。石板上的画,是连续的,不间断的。

诚然站着的地方,正陷落,石破,路开裂。有心甩掉背负的猪,拉住诚然,两人在不会陷落的坚实处站稳。猪受惊吓,挣脱绳索,很快窜进山林,不见了。两个人钻进树林找猪,连脚迹都没看见。大风把树林摇成巨浪,暴雨注满树林。两个人找到一处岩洞避雨。大雨乱了山势,不辨南北。要雨停,才会有出山的路。路是有的,在大雨和密林中藏着。岩洞里有野猪用柴草做的窝。有心取出打火机,还能用。洞里升起火。雨停,月亮从树枝间照进来。树林子有绿眼睛,绿星星一样。树上的是猫头鹰,树下的是狼或者野猪。夜鸟扑翅,抖落树叶上残留的雨水。也许有人燃了火把,寻找呼喊山林里的两个人,也许人们都像群山一样睡着了。两个人围着火堆,忘了饥渴,讲许多话。从女孩那一扭头讲起,在红风筝那儿,两人多说了些话。他们绕开了女孩下河洗澡和男孩被学校除名那一节。述说彼此那些不见的日子。一个后来还上学。一个后来不上学。都没问,彼此不见的日子,有不有想起你我。然后,依偎一起,半睡半醒。火光照亮,两个人身上冒着热气,像融化的雪人。

有公鸡打鸣。狗叫。离山湾人家不远。岩洞朝东,太阳早早地照进来。有鸟叫,树林子一齐醒了。

诚然一直在说话,梦里也在说话。梦见那回在白帝城遇见漂亮的女老师,她又去读书了。不是学唱歌。她说,唱歌不用学,爱唱就行。她学法律。法律,多么新奇。就是帮人打官司的那种。把一个事情讲明白。一个人有多少根头发啊?她还想问她,醒了。

你在听吗?诚然弄了弄头发,问有心。

在听。有心答。听着听着就做了个梦。

好梦?

当然好梦啦。梦见走失的猪,它那大嘴巴正拱着,一拱一根竹笋,一拱一根竹笋。

诚然说:你那猪真讨厌,它要拱多少竹笋?

他俩走出树林,走在路上。有心拿掉她头发上和衣服上的树叶和草籽儿。她说,这回是来看看以前读书的地方,看那木楼,可能更老旧些了。看洗澡的小河。

岔路口,古树像一栋屋。两个人停下,站了一会,道别。她走了几步,回头说:找个人,帮你种菜养猪呵。说完,再没回头。

他本来要问一句:你要去哪里?

他在石头上画了幅放猪图。扎羊角辫的姑娘,放牧猪群,像河里的鱼群。

几天后,那头走失的猪回来了,在圈里吃,猪狗记路。

诚然不是本地人。她父母以前在一家报社,划成右派,下放乡下改造。诚然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父母摘右派分子帽子,一家人回白帝城。她那次回来,路上遇见有心那一次。她要到公社开个证明。证明她一家人在乡下改造好了,遵纪守法。有这个证明,父母可回报社复职,她可以考大学。但那个证明不好拿。人民公社后来变革命委员会,后又变成人民公社,再后来是乡政府。这个证明没地方出。她找到在县人民法院当了法官的女老师。老师说:你找对了人,这事可能会办好。老师告诉她。要不去找一下王傻傻,当年从树上摔下来的那个。听说这个人很能办事。

上哪里去找王傻傻?他是海军,哪里的海军?这些年,山里从没人招去当海军、空军的。那回他穿了海军服回来,其实也就一件海魂衫。又有一回,他挂了好几枚勋章回来,又很热闹了一回。有几位当年当过土匪,后来当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的老人说,王傻傻戴的勋章是志愿军纪念章,他们都有。这年轻人没抗美援朝,怎么有志愿军纪念章。王傻傻晃一下就走了,也没人明白这个事。几位老军人私下议论,王傻傻就是个假海军。他那样子,哪像个军人?连领扣都扣不好,怎么配得上一枚勋章?他还是小学大龄留级生的时候,偷他爹的钱和粮票,一行千里跑到白帝城。先吃了一顿牛肉,去买了一本电影画报,又去买了个大信封。他剪下几张明星照片,装进信封。他着意在信封上写上一位明星的名字,贴上挂号信邮票,寄给自己。他没忘记在明星照片上写上:王傻傻同学留念。一路晃晃荡荡。十来天,估计那信也寄到学校了。回到学校,他从乡邮员那里拿了信。乡邮员说:行呵,电影明星给你写信了。同学们围上来,要他把信拆了。他大声嚷,又没什么秘密,你们自己拆好了。几只手一扯,里面的照片掉下来,每一张都有明星签名。漂亮女老师拿过一张照片,认那笔迹,对王傻傻说:王傻傻,你真没白当留级生呵。

那些天,王傻傻走到哪,就有三五个人跟到哪,拿瓜子,花生给他吃。王傻傻一个人躲进树林子里,一边吃瓜子花生一边大笑。挣断了裤腰带。他扯了根藤条扎好裤子走出来,对那几个说:等我王傻傻出了大名,我也写信给你们几个。要你们几个天天高高兴兴,要那些得老师打高分的天天哭哭啼啼。

老兵们先后去世,王傻傻的身份再无人确认。王傻傻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不穿海魂衫,他穿了一套有条纹的西装。他身边跟一位高个的黑人和一位小个的白人,还有一位棕色皮肤的人。棕色皮肤的是个翻译官。他们都是联合国的专员,也就是大干部。他们有一笔钱,专门用来疏浚河道,治理沙漠石漠,防疫,助学,办医院,修教堂。他们从白帝城那边来,他们的身份是得到有关部门确认的。王傻傻有本外国护照,鸟屎国的。那是个岛国,出行不便,在呵达尼亚买了家五星级宾馆当首都,王傻傻正住在那家宾馆,是长租房。鸟屎国买那家宾馆时,他的租约还没到期,赖着不肯搬。后来干脆成了鸟屎国人,还是首都官员。他的护照是法文签名,叫王·诺阿。他这次出现,自称国际公民。老地方的人们,还只当他是王傻傻。

他这次回来,见了儿时读书的学校,直摇头。他要重建一所学校,还要治理学校门前的河道。不能只是洗澡摸鱼,走木排竹筏,还要能走大船。乡政府杀了一头猪招待王傻傻一行。王傻傻是来办大事办好事的。

诚然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为开一张证明,为盖一枚红印。人民公社变革命委员会再变乡政府。树没长矮。石头没长大。她来要个证明。证明她已教育好了,一家人也改造好了。公社都改乡政府了,我一家人就不能有个好名字吗?

是谁的安排?是漂亮女老师安排的吗?她遇见王傻傻。在这老地方。

王傻傻见诚然,好像等着要见她一样。他对诚然说:你来了?不介绍了,都自己人。说了又给诚然让座,递茶。乡政府的人见过她多次,知道她又是来要证明的。这一刻,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誠然说:我不坐了,你们先谈事。等会,我找乡政府领导有点事。

王傻傻问过什么事。又说,都不是外人。诚然把前后的事说了。王傻傻对乡政府的人说:都改革开放了,你们也真官僚主义。不就写个证明吗?

诚然拿了证明,把王傻傻叫到一边说:真谢谢你了。到白帝城,我请你这位大人物吃饭。

诚然走了。

乡政府和酒桌上,王傻傻喝了几大杯高度白酒,叹了口气说:才走的那个女人,是我的未婚妻。

众人咦了一声,杯盏乱响。那次喝酒出了事故,死了三只狗两头猪。残酒剩菜,狗猪吃了,醉死了。其中一条是猎狗。喝酒的几个人只是醉,没死人。衣食丰而多豪客。猪狗也豪。猪狗醉死,那醉肉好吃。又牵来一头牛,让喝一桶发酵过的人尿,醉胀而死。那牛肉也脆嫰,三乡找到好厨师,制作三醉肉席,吃了三五日,人才散去。

诚然揣一纸证明信,回到白帝城,已是满城流言,说白帝城要整体搬迁。真的是,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白帝雪在地。一座城说变就变了。白帝城的白,是因为雪,因为白云。曾经的白帝本来不白,是个黑大汉。白帝城的关隘,也如黑铁。那白墙,也经长久的日头烤成炭。白帝城搬迁,将身分五处。蓝帝城,黄帝城,绿帝城,红帝城,白帝城为五分之一。诚然一家回白帝城,已不是白帝城。白帝城需要一纸证明,讲它深处的本相。城堡,关隘,商埠,庙堂,都不是白帝城面目。而老家,那青砖,红砖,粉刷过的四壁,油漆过的地板,一拉就亮的电灯。这些在她出生之前就有的事物,只是白帝城的一丝气息。

街道名称和门牌号码都变了,在一座城找到老家,就是在九路公共汽车站牌处等车,坐几站就会找到家,以前的房子住了别人。她去敲门,人家告诉她找错了。她去问一位上年纪的女人,说了父亲的名字。父亲说他以前给报纸写社论,还写诗。他是因为诗成为右派的。上年纪的女人反问她:你是他女儿呵,他回来了?我还真不知道他住哪里。又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她再返回九路车站牌处,她熟悉这站牌,车站就像家一样。她在这里等了好久。有些人上车,有些人下车。她见了好几个人真像是父亲。后来,见了一位最像父亲的人,是的,是父亲。车站真的就是家呵。其实,家就在离公共汽车站牌不远的巷子里。父亲告诉她,这只是临时住处。白帝城要搬迁了,所有人的家,只是暂住。到家,父亲对母亲说,宝贝女儿把证明带来了。我们跑断腿没办好。女儿给办好了。母亲说:明天就把证明材料交人事处李处长,就可以正式上班领工资。按政策,还会补一大笔钱。这些年的工资,会有好几千块。一切真像母亲讲的那样。父亲母亲下放改造几年补发工资,一共有一万多块钱。父亲已不太会写文章了,安排报社副刊当编辑。母亲安排在群众工作部。都不是报社重要部门,但是一样领工资。诚然上了医学院。父亲选择,成为自愿。

把不愿意写成自愿。她本来是要上师范的。她不愿意写成自愿,父亲的功课,是要做的。父亲说:学医好呵。诚然问父亲:你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学医好?父亲被问住了,他再没给出最好的答案。好儿女从不多问父亲。不问父亲要钱,不问父亲要前程世界,不问父亲要答案。好父亲给你一条命。给你一道题。给你一生的不多不少的时间。给你有趣的漫游。给你无限的可能。还有,给你谋生之前的食物。幸得先有父母,后有天地。

诚然没问父亲,自作主张改名陈朵。她找回本来的姓氏。母亲以为这名字好,本来姓陈,本来是个女孩儿。母亲在纸上写:陈朵,诚然。比来比去,陈朵是女儿,诚然是个奇怪的名字。女儿改了名字,这个家有了变化,尽是亲爱的日子。

白帝城,分身五处。蓝帝城,黄帝城,绿帝城,红帝城。城人分五类,迁五地。文化文物业留白帝城。学校医院科技业去蓝帝城。工商业去黄帝城。行政机关去红帝城。其他人等去绿帝城。其他人也可自愿去留。

陈朵一家三口商量,自愿去绿帝城。一家人本不是其他人等。那时的诚然不叫陈朵,她问老师,等是什么?老师说,等,等等,省略号,余数。

一家人来到绿城。绿城不是城,是乡村,绿是真的绿。这里的绿叶,石头,溪流,鸟鸣,这些印记,是记忆中的老地方。当年思想改造的地方。离去和再来。山色更绿,瘦泉变旺。乡民称父亲为陈先生,当年称呼老陈。陈先生戴上新的金丝眼镜。当年是胶布缠了又缠的黑框眼镜。

林间,路边,土坡,硝石,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是一幅幅五颜六色的画,是有心的山野七彩画。这些画将同老的木房子和别的老物件保存。粮仓,风车,犁头,灶,油榨房,风雨桥,农具和手工艺,都将成为珍奇。一切因为这里成了国家级风景区。陈先生成了旅游策划师,陈朵成了景区代言人。白帝城老城墙的石头上和白帝庙的菩萨也会搬过來。

有心仍然是画石头和养猪,照旧做农活。他的原住民身份,变成旅游景点的标志身份。

陈朵和有心坐在芭蕉叶上说话。芭蕉叶是有心画在石板上的。

陈朵问:你多大啦?

有心答:二十六啦。

陈朵:你当然二十六岁啦。大我一岁。那个时候,我回过头,你看了我的脸,我第一次被你照了相。

陈朵:你拿了我的红风筝。

陈朵:我下河洗澡,要你好好守着我,你没守好。

陈朵:那回在山洞里躲雨,天亮了,雨停了……

陈朵:那回离开,我说,你要个人帮你养猪,你什么也没说。

一个人说,一个人听。月亮升起来,很亮。

绿城这么大的事,王傻傻是会来的。他是个办大事的人。他一直能把吹牛扯蛋的事办得像真的一样。他还写过白派诗歌。医院是白色的/护士和医生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云是白色的/白帝城是白色的/诗集的封皮和纸是白色的/翻白眼的日子是白色的……。王傻傻写几句诗也是大事,做出一个白派。

王傻傻说:

这一回,我是代表我个人来的。

这句话有点大。

他来认领一座城和一个人。他认领一座城,当年同乡政府签过合同,整体开发,只是资金没到位。合同书是盖了大红印的。他认领一个人,那回同乡干部喝酒,当众宣布诚然是他未婚妻,酒后办了张结婚证,后来补上了结婚照。这样的事,从来难不倒一个王傻傻。

法庭上,漂亮的女法官,当年漂亮的女老师,还是那一副金嗓子:

被告王傻傻,伪造国家公文罪,合同欺诈罪,侵害他人权益,伪造个人身份行骗。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王傻傻在被告席上,一边挖鼻孔一边说:

老师,你是在唱歌呵——

王傻傻后来弄到一张精神病学证明,他患了妄想症,以假为真。他又有鸟屎国民身份,最后判驱逐出境。

以前的王傻傻算是没有了。不过,他还可以回来。

有心和陈朵,追着红风筝跑。

水往前流,山往后退。

地平线像是打开,又像是闭合。有声或无声。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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