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表姐的减法

2020-09-06李少岩

雪莲 2020年7期
关键词:姑姑家姑姑表姐

表哥来电说,你表姐回来了,人瘦得像猴,在我这里,有时间过来聚聚?

我有些惊诧。这些年,自己东奔西跑,疲于生计,诸事无暇顾及,不是表哥提起,我真把表姐忘了。细想,岁月真是一头铁面无情的怪兽,总是无端离间人,原本至亲的人,走在岁月的街巷里,不经意间,熙来攘往,七拐八弯,走着走着,就各自走散了,音讯全无,念想也被稀释,找不到可以链接彼此的路径。

移目窗外,伫立球场两旁的梧桐树,落叶纷飞,一派瑟瑟的秋凉。我点燃一支烟,算作一种无为的缓冲。这些年,无论阅读,或是写作,我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进入思索中。如实说,相比绿茵葱茏的春天,我更喜爱窗外落英缤纷的深秋,有层次,有内涵,一如人生。此刻,表哥的来电,将我拉回现实,一恍惚,被掀动了时间的回车键,那些与表姐相处的过往,有如电影中的蒙太奇,一帧一帧闪过我的脑屏。

小时候,乡下的日子苦,平日里沾不上荤腥,在乡村是再寻常不过的光景。每每挨到学假期,我总会缠着父亲,去城里的姑姑家。母亲讪笑我,想去姑姑家油肚子。我没有反驳母亲的嘲讽,于我来说,去姑姑家远非单纯地油肚子,城里车来车往,摩肩接踵的闹热,令偶尔进城的我无比着迷。单是姑父单位活动室那台24吋电视机,足以让我兴奋到抓狂。在姑姑家的日子,每晚守到电视荧屏说再见,我才会意犹未尽地离开。

姑父是单位领导,常年忙碌在外,我去姑姑家时,难得与他见上几次。印象中,姑父周正的国字脸,留板寸头,走路脚下生风,常年鲜有笑容的时候。姑父的言行举止,沉稳,威严,彰显一股军人风范。是的,姑父曾是一位军官,在朝鲜战场上真刀实枪打过仗,立过功,得过多枚勋章,转业到地方,他依然做领导,行伍出身的姑父做事雷厉风行,我们在他面前多淘气,他都能容忍,只要我们问及打仗的事,闭口不谈。许是经历过血腥战争的缘故,姑父从来不看战争片,每次电视里播放硝烟弥漫的影视剧,他燃一支烟,静默地走开。

表姐年长我三岁,她俊俏,伶俐,懂得事儿多。那时,我总琢磨,相貌好的人,心眼好,命也一定好。表姐对乡里吧唧的我,没有厌恶和排斥,相反事无巨细地,显露一种优渥所衍生的疼爱。每次去姑姑家,表姐就会带我到她的房间,小人书,陀螺,布娃娃,橡皮筋之类的,搁在书桌,地板,床上,衣柜里随处摊放。表姐爽朗地说,弟,你随便挑,挑中就是你的!我一阵窃喜,表姐多彩的世界,满屋子书籍和玩物,让我惊羡地涎水差点掉下来。只是性别不同,爱好也定然迥异。在获得表姐认同的眼光,我小心翼翼地从众多小人书中遴选几本,诸如《战上海》《地道战》《地雷战》《永不消失的电波》,区区几本小人书,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令我童心摇曳了。

生活原本是公正的,给予某个段落丰盈,会在另一段章节让你残缺。譬如我表姐,养尊处优的她,也有伤心落泪的时候。我去姑姑家,表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闹也不出门。姑姑悄悄告诉我,考不好,正在房里哭哩。我去敲门,不理。我又敲,还是不理。再敲时,我贴着门缝往里面喊,姐,是我呢。之后,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门开了,表姐一把将我拽进屋,随即栓上房门。表姐泪眼花花的,似在期求地对我说,小弟,你说,我怎么这么笨,你学习成绩好,教一教姐,好吗?我乐了,我说,姐,你真逗,你读高中,我读初中,怎么教啊。表姐恍然醒悟,她破涕为笑地说,你看姐笨不,我真是笨到家了。末了,表姐偷偷与我耳语,她说,别告诉你姑姑,我不想读书了,一看到课本,我脑壳就痛。

关于上学的事,表姐真是心意已决,她究竟没有坚持多久,高一学期没读完,再也不肯进校门。早上,表姐背起书包出门,为了掩人耳目,她拐过几条街巷,径直往河边走,看那些大叔们钓鱼。她每天坐到夕阳西沉,才逛荡回家。表姐说,她喜欢坐在河边发呆,望着河水缓缓地流淌,心里舒坦。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段时间后,事情真相败露。姑姑气得不行,抄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揍表姐一通,质问她每天去了哪里?表姐没有隐瞒,她坦白自己去河边看人钓鱼。班主任老师后来家访,说了一大堆读书好处,强调知识的重要性。老师说,你现在还小,应该回学校好好学习,将来好多事,需要读书人去胜任。表姐没有反驳,她沮丧地说,老师,我知道你为我好,我脑子笨,读不进,不想读了。姑姑索性问,不读书,你去干嘛?表姐想了想,不假思索地回答,去乡里,帮表弟家干活。

姑姑一脸惊愕,除了懊恼,内心满是无以言尽的崩溃。

表姐来乡下看我,带了葱油饼干,上海大白兔奶糖,还有一台索尼牌袖珍播放机,巴掌大盒子,装上卡带,一曲英文版《路灯下的小妹妹》,炫动的旋律,令人心旷神怡。为了让表姐开心点,我带她去田垄里抓青蛙,翻泥鳅,去溪边捡螺蛳,上山采野果,地里挖紅薯。城里长大的表姐,对乡下一草一木充满新奇,玩得亢奋时,她不时用手卷起喇叭,朝山野间大声呐喊,表姐银铃般声音在山谷回荡。表姐一颦一笑,煞是迷人。那时,我竟然傻傻地想,长大了,我要娶她。

那些时日,表姐轻易地融入我的乡村生活。乡下日子简朴,没有她家的大鱼大肉,我家的玉米,红薯,她表现得尤为欢喜,每次吃饭时,她都会兴奋地说,好吃,好吃。母亲调笑她,好吃,回去把你家的肉拿来兑换?整个假期,她赌气呆在乡里,不肯回城。我上山放牛,拾柴,下河摸鱼,去镇上赶集,表姐与我形影不离。姑姑多次催促她回家,表姐置之不理,开怼地说,就不回去!农历八月,乡村稻谷收割时节,我们全家投入早起晚归的繁忙之中,表姐细皮嫩肉的,田里的活又脏又累,母亲要她呆在家晒谷,表姐不从,她戴上斗笠,执意与我们一起下田。秋天的田垄里,一片金黄,晓风轻拂,四处弥漫着稻子成熟的清香。我下田做一个割稻的示范,左手抓紧稻篼,右手握住镰刀用力一刈,将割下的稻篼齐整地码在田里。表姐挽起衣袖,不甘示弱地试割起来,亢奋地说,好玩。殊不知,才弯腰割几刀,表姐哎哟一声,仍下了镰刀,汪汪地鲜血顺着她的手指上涌出来。

父亲从身上撕下一根布带,敷上烟丝止血,为表姐一层一层扎紧。

表姐坐在田坎上哭泣,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这会儿,所有的委屈,倔强,颓丧,懊恨,对于表姐来说,已经嬗变得空洞而缥缈,无足轻重了。十指连心,来自指尖的痛楚,钻心,蚀骨,刹那间,表姐从未有过地觉出,人世间的疾苦,生活的阵痛,其实无处不在。

我进入高中时,表姐有了自己一份理想的工作,在市区一家生资公司站柜。那个年代,所有农资凭票供应,一台磅秤杵在店中间,大凡票据上标注为30斤尿素,即便多称一斤,还得申请领导审批,应该说,表姐这样的肥差,叫人艳羡得红眼发光。我去表姐上班的店里,表姐坐在柜台里绣鞋垫,那位女孩在飞针走线织毛衣。店里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尿素,碳铵,磷肥之类化肥,柜台上花花绿绿摆满各种农药试剂。表姐见我到来,给我让坐,她从包里抓一把糖果,要我吃。表姐问,弟,你来有事吗?我说,没事,就来看你。表姐笑起来,她用赞扬的口吻对我说,我的表弟懂事了,晓得看姐了,你得好好读书,将来跳出农门。

时间之水,顺着季节的走向涌流不息,生命的故事,在岁月的舞台轮番上演。我考上大学以后,由于学业繁重,与表姐之间联系渐少。因为表姐工作的便利,我家农资从未有过短缺的时候。那些年月里,父亲每次与村里人聊天,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有个农资部门的外甥女,表姐亮彩的职业,成为父亲时常炫耀的谈资。时不时地,父亲也会进城去找表姐,为乡邻乡亲帮忙买点紧缺物资。父亲热衷干这事,以此换取他游离于村庄的一份体面。为这事,我多次奉劝父亲,别总为了别人的事,去打扰表姐,表姐也有为难的地方。

父亲不予理睬,他理直气壮地说,娘亲舅大,老舅有事找她,她还能不办?

表姐恋爱了。

爱情是奇妙的。对于表姐来说,懵懂的爱情,是她另类生活的开启。

表姐的爱情从一场朋友聚会缘起。能歌善舞,相貌出众的表姐,无论身处何地,她的闪亮登场,很自然地成为男人炙热目光的收割机。那个男孩很优秀,大学本科,公务员,有一份十分体面的工作,生活稳定、有保障,在这上世纪九十年代,算是打着灯笼难找的金龟女媳。表姐似乎不以为然,没成想,男孩与表姐有了初次接触,每个周末都会手持一束玫瑰,无一例外地骑自行车过来,陪表姐上班。与满屋浓烈的农药味衬托,一束玫瑰的艳丽与馨香,更富难以抗拒的魅力。男孩的执著,如同寒夜的火炉,暖身,暖心。在浑然不觉中,表姐被爱俘获了。

坠入爱河的表姐,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与喜悦中。之后的结果不难想象,一切在合乎情理、不可逆转中运行。未婚先孕,奉子结亲,表姐与那位男孩匆匆地组合新家庭,伴随他们爱情的结晶,幼儿的出现,表姐的日子,在牛奶,尿布,以及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常里,沉淀,消弭,黯然无色。

世间许多不合时宜的物事,经不起时间推敲。几年以后,市场经济大潮来袭,所有农资物质彻底放开市场,表姐上班的农资商店已渐萧条,勉强维系半年,关门待业。一时间,表姐昔日的荣光不再,在一场顺势而为的潮流中,似一艘被搁浅的帆船,表姐失业了。每日赋闲在家,表姐情绪低落冰点。在日复一日地空虚的日子里,表姐学会了抽烟,喝酒,赌博,以致夜不归宿。表姐夫以及家人规劝,表姐依然我行我素,如一只误入沼泽的羔羊,越陷越深,并且从此深陷不起。

像中了某种魔咒,表姐不可遏制地愈走愈远,很是短暂的日子里,她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债台高筑。表姐傻眼了,在迷离、意乱中,她开始频繁出入各种酒吧,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在一次酒店例行查房时,表姐与同伙正在客房里腾云驾雾,还来不及回神,被一窝端了。

生性良善的姑姑,一辈子把日子过得中规中矩,获知表姐违法,进了监牢,心脏病复发,气得昏厥过去。我们去医院探望姑姑,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不省人事。隔着一层玻璃,能清晰看到她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嘴唇一张一翕地吸着氧气。医生为她开出病危通知单。望着冰冷的单据,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两天后,主治医生遗憾地通知我们,尽力了。姑姑从此没有醒来。逼仄的太平间里,弥漫着彻骨幽凉的气息。姑姑睡在床架上,很安详,很香甜。我想,姑姑是在做一个大梦,她太累了,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歇歇。

在姑姑的葬礼上,我见到那个称为表姐夫的男人,还有他儿子。按照本地习俗,我们都穿上素洁地白孝衣,一叩一拜,为姑姑的最后一程送行。在时断时续的哀乐中,表姐夫与我聊起表姐,以及他焦作的现状。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聊及这些过往时,哽咽起来,他的表情呈现极度的无奈与失意。我能说些什么呢?一个人所经历的伤痛,能用几句浅显地言语抚平?哀乐骤然响起时,我的思绪再次遁入失去姑姑的悲痛氛围。葬礼棚内,烟尘缭绕,似梦似幻,一如姑姑熟悉的影子,若即若离,袅袅升天。

葬礼结束后,表姐夫和他儿子悄然离去,从此淡出我的视野。

太阳照常升起,生活每天重启全新模式。

一个阳光明净的午后,我去一个单位办事,路过表哥居住的人民路,找好车位,我拨打表哥电话,表哥说正和表嫂在外面有点事,你表姐在家,你先进屋坐会,我们待会就回来,晚上炒几个菜聚聚。我进表哥家,表姐一个人正在忙活,她招呼我坐,还说拖完地陪我说话。我说,姐,没事,刚才跟表哥电话了,他一会儿就回来。我躺在沙发上抽烟,看某个卫视的体育节目,女排连连获胜,掌声、呐喊声,此起彼伏,伴随国歌响起,国旗冉冉升起。一阵工夫,表姐才走过来,她坐在我对面,轻轻喘口气,似在舒缓一下刚才拖地所积淀的负累。表姐问我要烟,我把烟推到她面前。表姐也不客气,她自取自点,一根接一根的抽。

我劝表姐,姐,少抽点,抽多伤身子。

表姐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很享受的样子,之后,她有些颓废地说,活了一大截,没什么想头了,抽几支,不难受。

每个人的生活册页,别人无法复制。脚下的路,需要自己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与表姐同龄的亲友,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越活越有起色。而我表姐,她的幸福指数,在日渐凋敝的进程中做着减法。一个五十好几的女人,混到婚姻丢失,血亲儿子随了前夫,没有居所,在表哥家帮忙带孙子,得过且过,普天下,似乎一个女人所有的悲戚,表姐包揽了。

我没有再劝表姐,面对她的沉沦,除了内疚,心疼和自我救赎,我已然没有宽恕自己的理由。人活一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境遇,我无法嵌入她的世界。我知道,表姐的生命光华里,曾经有过太多陆离,太多无以言表的深邃。人世间,充斥诸多难以预见的无常,有些苦,有些痛,有些泪,注定需要她一个人品咂,一个人独自去承受。

表哥和表嫂回到家,很久没有聚在一起的缘故,我们彼此有了一阵寒暄。表姐和表嫂进厨房忙碌,我与表哥坐在沙发上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天南海北地闲聊。傍晚时分,表姐陆续端上一桌佳肴,色泽诱人,菜香四溢。表哥那天心情好,他开了一瓶酱香白酒,说既然是团聚,有酒才有主题。我说我开车来了,不能喝酒,这是底线。表哥不再劝我,他自己倒了一杯,表姐说想喝点,她也满满地倒了一杯。我和表嫂各自倒一杯果汁。我提议碰一杯,表姐笑着问,碰什么?我说,合家团圆,跟往事干杯!铮——,酒杯在空中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表姐高兴地喝多了,说有点头晕,早早回房休息去了。酒过三巡,表哥脸颊微红,兴致正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畅饮间,表哥告诉我,表姐最近在人流攒动的步行街盘了一家店,准备做服装,正在装修。就着一壶红茶,我与表哥一直聊到很晚。

离开表哥家时,已是灯火阑珊,小城夜色一抹温柔。一路上,我把车开得很慢,心里五味杂陈。车过跨河大桥,夜幕下的舞水河,在斑斓霓虹的掩映下,波光潋滟。我不禁思忖,表姐是否还像过去那样,去河边看看流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看一看好,洗涤灵魂,希望她往后的日子,多一份舒坦,多一份阳光。

【作者简介】李少岩,作品散见于《小品文选刊》《散文选刊》《海外文摘》《散文百家》《中国校园文学》《人民日报》《散文诗世界》《中国文化报》《中国艺术报》等三十多家报刊杂志。

猜你喜欢

姑姑家姑姑表姐
住在姑姑家
表姐来了
椭圆表姐的来信
与众不同的表姐
第二章 姑姑,你咋这么美啊(5)
第二章 姑姑,你咋这么美啊(2)
不放刺
小声点,表姐就要高考了
美中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