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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时彻《说林》之言说

2020-09-06魏婧睿

参花(上) 2020年10期
关键词:言说

摘要:张时彻(1500—1577),字维静,号东沙,明代鄞县张家潭村人。嘉靖二年(1523)进士,历官至兵部尚书。张时彻一生著述十分丰富,就文学方面而论,《说林》十六卷、《续说林》八卷尤其令人瞩目。每卷少则20篇,多则60篇,二十四卷共有729篇,主要分为寓言故事、历史故事以及非寓言、非历史类(主要为单纯的说理议论以及物理类记录)三大类。其中历史故事所占比例远大于非寓言、非历史类,寓言类次之,内容丰富多彩。张时彻创作《说林》的目的在于言说,表现出极为高超的言说智慧。本文着重于《说林》之“说”,从言说渊源、言说智慧以及言说形式三个方面入手进行分析。

关键词:张时彻 《说林》 言说

一、张时彻《说林》的言说渊源

“说林”之名,渊源甚早。“说林”一词,最早来自《韩非子》中的《说林》两篇,意为记载古代各种具有借鉴意义的事情,以其事多如林而得以命名。《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之司马贞《索隐》云:“‘说林者,广说诸事,其多若林,故曰‘说林也。”(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卷十七)张时彻之“说林”无疑是对《韩非子·说林》上下两篇之名的一种承袭模仿。

韩非为阐述和宣扬其以君主专制为基础的法、术、势结合的法家思想,在《说林》上下篇中,利用言说议论的形式,与真实生动的历史事件巧妙结合,增强其可信度与说服力。张时彻的《说林》,每卷主题各有侧重,虽然采用的是古人的笔调,却实为浇胸中之块垒,抒发自己所秉信的政治观与人生观。

细而观之,张时彻所作《说林》中的内容对《韩非子·说林》上下篇中的故事有不少承袭。例如《韩非子·说林上》云:“庆封为乱于齐而欲走越。其族人曰:‘晋近,奚不之晋?庆封曰:‘越远,利以避难。族人曰:‘变是心也,居晋而可;不变是心也,虽远越,其可以安乎?”

张时彻《说林》第八卷《昭谕林》写道:为善者不必得福,而得福其常也;为恶者不必得祸,而得祸其常也。是故忠信可行于蛮貊,而况不为蛮貊者乎?至诚可感豚鱼,而况不为豚鱼者乎?昔庆丰为乱于齐,而欲走越,其族人曰:“晋近,奚不之晋?”庆封曰:“越远利以避难。”族人曰:“变是心也,居晋而可不变,是心也,虽远越,其可以安乎已。”而庆封入吴,掳之朱方,诸侯以为计,竟灭族焉。是故阳虎去鲁而不容于边邑,商鞅去秦而不容于卫国,是皆庆封之类也。”

这是对韩非子《说林》故事的借用和发挥。张时彻截取了历史故事的中心部分,并附加了自己对“庆封为乱”这一历史事件的看法,引入了自己心中所信赖的善恶与祸福之间的缠绕与联系,在结尾部分加入商鞅去秦及阳虎去鲁的史实加以比照,论争有力。

再如张时彻《说林》第一卷中的最后一个故事“智伯之死”是对《韩非子·说林上》中故事的改写;第七卷《博志林》中第十篇“鸱夷子皮事田成子”直接引用《韩非子·说林上》中的历史故事,末尾附加自己的评论与感受;第十卷《操行林》中的第一篇在讲述汉灵帝时期赏罚无章、贤否倒置的乱象时,引用《韩非子》中的故事“鲁丹三说中山之君”作为例证;第十五卷《物理林》的最后一篇“管仲隰朋圣人之智”是对《韩非子·说林上》中故事的直接引用并进行议论。由此可见,张时彻《说林》中所引用的故事及史实材料有一小部分源于《韩非子》。当然,张时彻不光袭用《韩非子·说林》篇的内容,更主要的是继承和发展了《韩非子·说林》篇的文体形式。

除《韩非子》外,《左传》《庄子》等也是张时彻《说林》的重要取材来源。

二、张时彻《说林》的思想内容

张时彻在《说林叙》中说:“今余之诠综有年矣,而舛谬无章,枉敢窃附于作者之列,矧曰有补于世教云哉!览者弗以诞谤罪,余则幸矣。”可见他诠综《说林》的目的就在于“有补于世教”,将自己对伦理道德的看法表达出来。《说林》之“说”,更是游说、建议、议论、解说,在这个过程中,张时彻虚构发语,道理置换,利用语言之奥妙,使故事焕新,生发出符合自身伦理价值观的篇章,思想的智慧时刻闪现其间。

所谓道理置换,就是以自己悟出来的道理替换原故事所阐发的道理,或者以新的道理置换旧的道理。《吕氏春秋·察贤》中有一则“宓子贱与巫马期之说”的故事。

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巫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亲之,而单父亦治。巫马期问其故于宓子,宓子曰:“我之谓任人,子之谓任力,任力者故劳,任人者故逸。”宓子则君子矣,逸四肢、全耳目、平心气,而百官以治,义矣,任其数而已矣。巫马期则不然,弊生事精,劳手足,烦教诏,虽治犹未至也。

張时彻《说林》第三卷《政治林》中,将上述《吕氏春秋》中的故事进行了近乎完全的复制,但在末尾,张时彻借其所虚构的发语人“石渎子”之口,对事件进行评述,阐发了自身的观点。原文如下: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亦治。巫马期以星出星入,日夜不处,以身亲之,而单父亦治。巫马期问于子贱,子贱曰:“我任人,子任力,任人者佚,任力者劳。”人谓子贱,则君子矣。佚四肢,全耳目,平心气而百官理,任其数而已。巫马期则不然乎,劳力教诏,虽治犹未至也。石渎子曰:“人有言曰:‘离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而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田也,因苗以为教。”此子贱与巫马期之说也。

石渎子所引用的“人有言曰”出自《淮南子·原道训》,原文如下:

夫峭法刻诛者,非霸王之业也;箠策繁用者,非致远之术也。离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而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田也,因苗以为教。

这段言语在原来的语境下,意在反对严刑峻法,主张顺应自然规律。但张时彻对其进行了巧妙的嫁接,将原本“反对苛政”的道理悄悄置换掉。因为石渎子所言与宓子贱与巫马期的故事紧密相接,所以这段文字中首先举出神话中的离朱和乐师旷的例子,成为“为何仅靠一个人的才能是远远不够的”完美解释,“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成为核心论点,点明了懂得善用贤人比凡事亲力亲为的高明之处。《吕氏春秋》止步于将故事摆明,其中道理由读者自然领会,张时彻却将故事作为自己的材料,并将《淮南子》中所言说“顺天道,反苛政”的道理进行巧妙置换,将重点转移在“一味亲力亲为导致劳苦,而善用贤人成效卓著”这一观点的阐发,使其成了篇目之核。此则言说巧妙,极具说服有力。

张时彻对道家老庄思想也有自己极为深刻的领悟,并也将其带入言说之中。例如《说林》第八卷《昭谕林》的第十二篇云: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夫天地圣人非不仁也,而刍狗万物、刍狗百姓,则老氏之不仁也。夫不能不杀物而意常在于生物,圣人不能不杀人,而意常在于生人,故生者不德,而死者不怨。其不仁者,或以政事杀人,或以刑罚杀人,或以口舌杀人,或以兵革杀人,岂特刍狗视之而已哉。然天道好还祸人者,乃其所以自祸耳。其尤著者,白起坑赵卒而赐死于杜邮,项羽坑秦卒而刎首于乌江,李广杀降而终身不侯,虞诩杀降而二十余年家门不增一口,岂非大戒乎?

开篇先引用老子在《道德经》中的观点。老子在这里主张清静无为为其上策。但是显然张时彻想要说明的观点正好与老子相反,并进一步对老子一刀切的观点进行了分析、梳理与解构。张时彻并不认为天地与圣人是真的“不仁”,而是自有其变化机遇,他们的“不仁”意在“生物”与“生人”,即维持天地自然的运转,并进一步解释道,所谓“不仁”并非确实完全放任自由,“不仁”之中包含了“政事”“刑法”“口舌”“兵革”多种杀人方式。接着张时彻将白起、项羽、李广和虞诩下场凄凉的原因归结为杀了不应死之人,认为这是天道对为祸他人之人的报应,并将其归结为世间万物所遵循的大法则。张时彻之言乍看是对老子“天道有常”“无为而治”思想的认同,其实他虽然承认天道,但又认为包藏祸心以及有不仁义行为之人,应受到自然道法的惩罚。张时彻纵使承认老子道家思想中“清静无为”以治天下的结论,但其实自己已经附加了儒家伦理道德的内核,即不义之为必将受到天道的惩罚。

三、张时彻《说林》的言说形式

张时彻非常讲究言说形式,在《说林》中综合运用了各种言说手段,大大增强了言说的形式美感。

(一)虚拟形象,拟言代论

《说林》二十四卷约七百则,历史故事占了绝大部分的比例,但故事只是张时彻借助的一种平台,其核心在“说”,为了凸显“说”的重要地位,张时彻创建了许多自己的“代言人”,例如:石渎子、玄冥子、泉川子、无忧子、石祁子、玄浮子、玄谷子、支离子、河汾子、玄石子、玄微子、无营子、石须子等。这些虚拟形象的创造极富多样性,既减少了说理的枯燥无味,同时起到削减议论的主观性、使其更加客观自然的作用。

虚拟说理形象的塑造同时也拓宽了析理的方式,例如张时彻便创造出人物间的对话说理形式,增强了说理过程中的互动性,在此互动中,可以质疑,可以附和,可以举证,共同为说理之明晰做出贡献。例如《说林》第二卷《谏说林》云:

或问于石渎子曰:“人之恶孰为大?”曰:“愎谏为大。”曰:“人之祸孰为先?”曰:“愎谏为先。”曰:“何以明其然也?”曰:“昔郭君出亡,谓其御者曰:‘吾渴欲饮。御者进清酒,曰:‘吾饮欲食。御者进乾脯粱糗,曰:‘何备也?御者曰:‘臣储之久矣。为君之出而道饥渴也。曰:‘子知吾且亡乎?何不以谏也?御者曰:‘君喜道谀而恶至言,臣欲进谏,恐先郭亡,是以不谏也。”

上述对话先抛出问题,“人之恶孰为大?”“人之祸孰为先?”石渎子放出答案“愎谏为大”“愎谏为先”,此一问一答中自然引出所论主题,接下来提问者继续发问“何以明其然也?”此问句一出,石渎子便可顺势析理,在这一篇目中,石渎子借用出亡之郭君与其御者之间的故事作为自己的理据,郭君之所以落得出逃的下场正是因为其对进谏之路的阻塞。通过循循善诱的对话形式,说理自然且使人更容易接受。

更有部分篇目将虚拟人物所言之理直接提于故事叙述之前,同样在形式上起到了突出所言之理的效果。

(二)开门见山,观点直出

古代议论文,旁征博引以为佐证阐述事理者多,而开门见山,就事论事者少。用寓言故事作为论据,以论证要阐明的道理,即事件叙述在前,评议说理在后的“故事+议论”模式较为常见。例如《庄子》《列子》等,此特点非常突出。另如《韩非子》《晏子》,乃至《吕氏春秋》《战国策》等书,也往往用寓言故事来阐明抽象的道理。但是张时彻为突出其作品中“说”之精华,在《说林》中出现了相当一部分篇目,它们不借助具体事件,没有极为严密的论证,而是直接进行观点的输出,这些篇目往往具有短小精悍的特点。

例如《说林四·议论林》云:

古之善与功者,修胫者使之踏镢,强脊者使之负土,眇者使之准,伛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工役齐矣。古之治民者,士不得离于学,农不得离于田,工不得离于肆,商不得离于市,各安其业,而民志定矣。

通篇仅用不到百字,直露地输出自身观点,描摹出心中理想的“善与功者”与“善治民者”的状貌,对论点的解释用句不再是单个复杂细密的故事情节,而代之以极富普世性的例证。语句简洁明晰,有利于观点的传播。

(三)排比论证,势理得兼

张时彻作《说林》,在注重说理透彻的同时也注重造句的形式之巧。例如《說林三·政治林》云:

豺狼之贼物易知也,而鬼蜮之贼物不易知也;螟螣之害稼易知也,而稂莠之害稼不易知也;兵刃之杀人易知也,而政事之杀人不易知也。是故恭如商鞅者杀人,偏如安石者杀人,急如束薪者杀人,缓如弱水者杀人,察如烛渊者杀人,苛如聚猬者杀人,布令不信者杀人,操法不审者杀人,图患不远者杀人。

作者先将“豺狼—鬼蜮”“螟螣—稂莠”“兵刃—政事”三对词进行铺排,初步得出“暗处易杀人”的结论。接下来用具体事例、具体人物对上述初步结论加以巩固及肯定,连举“恭如商鞅者”“偏如安石者”“急如束薪者”“缓如弱水者”等九例,包罗之广使结论的普遍性得以大大增强。遣词形式上,排比语言一气呵成,势理得兼,使行文更富节奏感,令人更加直接地领会到“言说”之妙趣。

(四)言说策略,巧借神鬼

张时彻很讲究言说策略,《说林》中的许多寓言故事提到鬼神,并将鬼神作为许多议论篇章中支撑论点的理据,鬼之“可惧、可怖”,神之“威严、伟力”,给严肃的说理论争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也无疑潜在地增强了说理的威严感。

例如《说林》第七卷《博志林》中的第三篇:

人情贵鹄而贱鸡,鸡近也,贵犀象而贱马牛,马牛近也,惟人亦然。寺邻之人不重僧,而野人重僧,非僧之教行于野人,而不行于邻人也,野人远而邻人近也。庙宿之丐不畏鬼,而社氓畏鬼,非鬼之灵能威于社氓,而不威于宿丐也,社氓远,而宿丐近也。惟贤亦然,秦始皇重韩非,恐其不得见也,非既至,则听谗而诛之。汉武帝重相如,恨不与同时也,相如既至,则疏而远之。惟文亦然,蔡扈得王充《论衡》而宝之,秘不以示人,世远故也。张竦得杨子云《太玄》《法言》不屑一观,与其人比肩故也。

前半部分所用“鸡近鹄远”“马牛近犀象远”“邻人不重僧而野人重”与“庙宿之丐不畏鬼,而社氓畏鬼”是论证中的一些“起兴”,实际上这则故事的重点在于后半部分的人事,实际上运用了推类思维。

张时彻巧借鬼神故事,成功地言说了人世之理。而神鬼的故事性,增强了言说的效果。

(作者简介:魏婧睿,女,本科在读,宁波大学,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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