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亮

受新冠疫情影响，延迟到8月30日才开幕的2020年环法自行车赛（下称环法）与往年相比，气氛格外冷清与紧张。号称世界顶级体坛赛事的环法起始于1903年，罕有人知的是，它的诞生与撕裂法国社会的一场间谍大冤案息息相关。

冤案延续了12年

1870年，法国在普法战争中战败，被迫向普鲁士割让领土。愤怒的法国民众随后推翻拿破仑三世政权，创立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但这个建立在脆弱、仇恨与贫困中的共和国几乎濒临崩解。而当时遍布各界且颇有成就的犹太人，虽然融入法国并获得公民权，却遭受“反犹之风”歧视。这股歪风邪气很快就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1894年9月26日，法国情报人员截获寄给德国驻巴黎官员的匿名信，信件涉及法军多项机密。因普法战争从阿尔萨斯举家迁移巴黎、后入伍获得法国陆军上尉军衔的犹太青年军官德雷福斯成为最大嫌疑人。10月15日，法国军事法庭以间谍罪和叛国罪逮捕了他。11月3日，法庭宣布德雷福斯罪名成立，他被判革职并流放到魔鬼岛服刑。尽管德雷福斯宣称自己清白，但对外战败让民众沉浸在“揪出卖国贼”的激动中，对犹太人的敌视心态如同火上浇油。法国《自由言论报》撰文《叛国：犹太军官德雷福斯被捕》大肆渲染该事件，在1895年1月6日德雷福斯被革除军阶的仪式上，围观群众高呼“犹太人该死”。

然而德雷福斯被流放后，法国军事情报仍不断外泄。1896年夏，法军反间谍处处长皮卡尔查阅案件档案时发现泄露情报的内贼另有其人。同时，德雷福斯案件庭审中的漏洞与不公也引发社会关注，越来越多相信德雷福斯被冤枉的人呼吁重审此案。法国著名作家左拉在1898年1月发表长文《我控诉》，严厉谴责法国军方和法庭基于反犹偏见、以“爱国”“荣誉”之名捏造事实。《我控诉》问世数周后，多位名人签署联名信要求法国还德雷福斯一个公道，其中就有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纳托尔-法朗士、印象派画家莫奈等。

但保守阵营出于反犹、仇德及“维护法国荣誉”的思维抵制重审。他们展开反扑，被控“诽谤罪”的左拉因此获刑一年，甚至不堪迫害逃往英国。德雷福斯事件将法国社会撕裂为主张其清白的自由派和认定其有罪的民族派，从国家、军队、企业乃至百姓家庭都陷入一场“法国是否反犹”的旷日持久论战。1899年，支持重审德雷福斯案的卢贝当选总统，他在8月宣布赦免德雷福斯。9月19日，德雷福斯获得自由。1906年7月12 日，折腾了12 年的德雷福斯案经法国最高法院重审后决定撤销原判，德雷福斯无罪出庭并被晋升为少校。

两大报为德雷福斯事件“较劲”

在此期间，德雷福斯事件的影响也扩散到体育界。19世纪末，日发行量达30万份的《自行车报》垄断着法国体育媒体市场。该报主编吉法尔属于坚定的自由派，他不但毫不掩饰自己要求重审德雷福斯案的立场，还借助职位便利在《自行车报》上发表专栏文章。吉法尔的种种举动引发在该报投放广告的自行车、汽车工业家的不满，他们大多数为反对德雷福斯的保守派。吉法尔的老朋友、保守阵营一方的汽车工业巨头迪翁因为不满总统特赦德雷福斯，在1899年参与斗殴而被判监禁15天。事后，吉法尔公开嘲笑迪翁，两名老友反目成仇。

迪翁决定另起炉灶。借着巴黎世界博览会及巴黎奥运会的契机，他联合米其林等几大业界名人于1900年10月16日推出《汽车-自行车报》，并邀请自行车时速纪录保持者兼记者德格朗日担任主编。吉法尔则迅速反击，于1901年2月状告《汽车-自行车报》报名侵权，后者被迫改名为《汽车报》。吉法尔在1891年筹办的世界最早的长途自行车赛（赛程长达1200 公里的巴黎－布莱斯特－ 巴黎自行车赛） 获得不俗反响，《汽车报》十分担心被砍掉“自行车”称谓将失去大批爱好自行车赛的读者。为与对手竞争，《汽车报》诞生了举办绕行整个法国的“史无前例大型自行车赛”的想法。

总长达2428公里的赛事设置让人望而却步，《汽车报》主编德格朗日不得不降低报名费（10法郎） 并提高优胜者奖金（3000法郎），才使参赛人数勉强达到61人。1903年7月1日，第一届环法选手从巴黎南郊蒙热隆镇出发。为期19天的比赛很残酷，最终只有21人达到终点。法国人莫里斯·伽兰获得冠军，他对首届环法留下如此描述：“我曾感到冷、困和痛，也曾哭泣。这项赛事绝对是最艰难的，是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最令人厌恶的那种艰难……”

从融合社会到走向世界

不过，环法的魅力之处恰恰是伽兰口中挑战极限的刺激。作为主办方和赛事报道者，《汽车报》的发行量增长了3倍。而老对手《自行车报》则在次年停刊，搁下旧时恩仇的吉法尔还在1910年投入《汽车报》麾下。

商业成功之外，环法更蕴含着刻意的爱国宣传。面对德雷福斯事件留下的社会裂痕，德格朗日希望用比赛激发民族热情。前几届环法路线紧邻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等自然边界，画出一个生动的“六边形法国”地图。普法战争割让阿尔萨斯省和洛林省是法国人记忆中的一大伤痕。1907至1910年间，环法路线必经洛林省梅斯市（当时属德国领土），清楚表达法国人对“失去省份”的诉求。德国由此从1911年起拒绝环法“入境”。1914年8月4日，一战在第12届环法结束一周后打响。《汽车报》号召读者“为祖国复仇”，自行车健将也为国献出生命：1907到1910年的3个环法冠军在一战前线牺牲。1930年，环法赛制由车队竞赛改为国家间的角逐，赛道竞争被赋予更多政治色彩。法国人勒杜克自1930年取得三连冠被德格朗日赞颂为“纯粹的法国之子”；1938年，意大利选手巴塔里的胜利被墨索里尼政权当作象征高调庆祝；1939年，二战阴云笼罩欧洲，德意双双缺席当年环法。

如今，作为世界顶级体坛赛事的环法已获得愈加广泛的关注，促成它诞生的德雷福斯事件也依旧在影响着法国。在左拉发表《我控诉》120年后，犹太裔导演波兰斯基在2018年携带同名影片《我控诉》重回聚光灯下。该片引发的艺术与审查标准争论至今仍未平息，这恰如美国作家伯恩斯在《法国与德雷福斯事件》一书中所言：这出剧有许多情节及中场休息，但永不会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