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

我的机器犬代理销售公司生意很红火，既经营名贵的宠物犬和看家犬，也售卖导盲犬和牧羊犬，它们均是日本产品，制造精良，质量上乘，用户投诉率仅有0.01%。不过，就是这微不足道的0.01%，却令我噩梦连连。

这就要从巴图的一通视频电话开始说起。巴图是我少年时在草原夏令营结识的铁哥们儿，如今已长成一个剽悍的内蒙古大汉，脸色黑中见红，浑厚的嗓音如黄钟大吕。他说他在家乡办的牧场很是兴旺，羊群数量已发展至3000多头。又夸他的几只牧羊犬如何通人性，有赛虎、尖耳朵、小花点……

这话当然挠着我的痒处，我说：“你老土了不是？脑筋太僵化，现在已跨进21世纪了，竟然还不知道使用机器犬放牧？机器犬的优点是无可比拟的，它们在购置后就不再需要负担额外的费用，用起来可靠、方便，几乎是万能的。”

巴图一脸怀疑地盯着我，他当然不是对我不信任，而是面对“商人”时本能的警惕。

“你先送来一件样品吧，不过，必须由你亲自送来！”

不过是一单机器犬的生意，值得我从青岛飞到内蒙古吗？我明白巴图的良苦用心，此前，他曾几次诚心邀请我去草原玩，但我都忙于公务不能脱身。

第二天晚上我便到了碧草连天、羊群遍地的内蒙古草原，到了巴图家—不过不是蒙古包，而是一辆庞大的宿营车。夕照中羊群已经归圈，巴图跟他美丽的妻子乌云其其格在门口笑脸相迎。晚上，巴图和我大碗地喝着酒，装着机器犬的长形手提箱就放在我的脚边。我想到来牧场的正事，急忙打开提箱盖，得意地介绍道：“看看我公司的产品吧！”

提箱内是一条熟睡的形似东洋狼狗的机器犬，我按了一下机器犬耳后的按钮，JPN98立即睁圆了眼睛，尾巴也唰地耸起来。它灵敏地跳出箱子，摇着尾巴，在屋内转了一圈，先舔舔我的手（因为我是它的第一主人），再嗅嗅巴图夫妻的裤脚，把新主人的气味信息存入大脑。

乌云其其格喜道：“和真的牧羊犬一样！看！它的样子多威武！多可爱！”

我自豪地说：“怎么样？值不值两万元？今晚就让它独自出去值夜，准行。”

巴图说：“你敢打保票？大青山上真有好几匹野狼呢。”

我拍着胸脯说：“有什么损失我来承担！”

第二天早晨，有人用力将我摇醒，愤怒大喊：“看看你的好狗！”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晨光中眨巴着眼睛，看见铁链锁着的几条牧羊犬同仇敌忾地向JPN98狂吠，而JPN98吠叫着回击，一边还护着它腹下的一头死羊。

我脑袋发木，呆呆地问：“昨晚狼来了？要不，是你的牧羊犬作的孽？你看JPN98多愤怒！失职啊，它怎么没守住……”

巴图暴怒说道：“不许污蔑我的狗！是你的JPN98干的！”

我安慰气恼的巴图：“别担心，即使真是它干的，也不过是程序上出了点小差错—比如是把‘惩罚挡（对多次不守纪律的羊进行电击惩罚）的程度设置得高了一点，稍加调整就成。兄弟我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个颇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那天在我的坚持下，仍由JPN98独自驱赶着羊群进了草原深处，我和巴图则远远跟在后边用望远镜观察。不久，巴图就露出满意的笑容，因为JPN98工作起来实在是无可挑剔。它知道该把羊群往哪片草场领;偶尔有哪只羊离群，它会以闪电般的速度─远比真正的牧羊犬快，飞奔过去，用威严的吠叫声把它赶回来;闲暇时它还会童心大发，翻来滚去地同小羊玩耍。羊群很快认可了这个“新管家”。我瞧瞧巴图，他是个直肠子，对JPN98的喜爱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晚上JPN98气势昂扬地把羊群赶回羊圈，用牙齿扣上圈门，自己留在圈外巡逻。我们照旧把其他的牧羊犬锁起来。月色很好，我们趴在宿营车的窗户上继续监视着。JPN98一直精神奕奕─它当然不会累，它体内的核电池够用30年。快到夜里12点了，我的眼睛开始发涩，打着呵欠说：“你信服没有？这么一条好狗会咬死你的羊？”

巴图没有反驳。乌云其其格送来了奶茶，轻声说：“昨晚它就是这个时候干的，我唤不醒你俩，只好端着猎枪守到天明，不过从那一刻后机器犬没再作恶。”

乌云其其格的话赶跑了我的睡意，我揉揉眼睛，又把望远镜举起来。恰恰就在这个时刻，准确地说是23点56分，我发现JPN98忽然浑身一抖，本来竖着的尾巴唰地放下来，变成了一条拖在地上的毛蓬蓬的狼尾。它侧耳听听这边屋内的动静，双目充满杀气，温顺忠诚已经一扫而光，代之以狼的凶残野性。它蹑脚潜向羊圈，老练地顶开门栓。羊群似乎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尽管来者是白天已经熟悉的牧羊犬─它们恐惧地哀叫着，挤靠在一起。JPN98盯着一只羊羔闪电般扑过去，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已咬住羊羔的喉咙并将其拖出羊圈，开始撕扯它的腹部。

巴图愤怒地抄起猎枪要冲出去，事到临头我反倒异常镇静。我按住巴图说：“甭急，咱们干脆看下去，看它到底会怎样。再说它的合金身子刀枪不入，你的猎枪对付不了它。”巴图气愤地坐下，背过身去不愿再理我。

我继续盯牢它，它已经撕开小羊的肚皮，准備美餐一顿。忽然它又是一阵明显的颤抖，那条拖在地上的狼尾巴唰地卷上去，还原成狗尾。它迷惑不解地看看身边的羊羔尸体，忽然愤怒而痛楚地吠叫起来。

我本来也是满腹怒火，但是很奇怪，一刹那间，对月悲啸的JPN98又使我充满了同情。很明显，它的愤怒和迷惑是完全真诚的。它就像是一个梦游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不用问，这是电脑病毒在作怪。巴图家的牧羊犬都被激怒了，狂怒地吠叫着，扯得铁链豁啷作响。它们都目睹了JPN98的残暴，所以它们的愤怒有具体的对象，而JPN98的愤怒则显得无奈而绝望。

我沉着脸，垂着目光，怒气冲冲地拨通了大宇株式会社的越洋电话。社长大宇共荣从睡梦中被唤醒，嗓音沙哑，我把愤怒和不解一股脑儿地发泄过去：“你们是怎么搞的？给我发来的是狗还是狼？贵公司不是一向自诩质量可靠、天下第一吗？”

在我的一阵咆哮过后，大宇共荣问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他礼貌谦恭地回答：“我一定尽快处理并给您回复。”

挂上电话，我困意全无，我从来没如此丢脸过。外边的羊群已恢复了平静，JPN98“化悲愤为力量”，更加尽职地巡逻。

要说日本人的工作效率还真高，4个小时后，也就是朝霞初起时，我接到了大宇共荣打来的电话，他真诚地说，产品出了这样的问题，他非常不安。不过问题不大，马上便可解决。

他解释道：“在您向我社定购100只牧羊犬时，恰巧美国阿拉斯加州环境保护署也定购了100匹北美野狼。因为该地区的天然狼数量过少，导致驯鹿的数量骤减，知道为什么吗？这是因为，狼虽然捕杀驯鹿，但主要捕杀的是病弱的鹿。所以，没有狼反倒使鹿群中疾病流行，这是生态系统互为依存的典型事例。鄙社为了降低制造费用，將狼和牧羊犬设计为相同的外形，满足不同的定货需求，只需分别输入‘狼性或‘狗性程序即可。这是工业生产中的常规方法，按说不存在什么问题，但问题恰恰出在这儿。由于疏忽，工厂程序员在输入‘狼性程序时多输入了一只，这样发货时就变成了101匹狼和99条狗。不必担心狼与狗会混淆，因为尾巴的上扬和下垂是极明显的标志。于是程序员从中挑出一匹狼，用‘狗性程序冲掉了原先输入的‘狼性程序。但由于某种尚未查清的原因，可能是‘狼性天然地要比‘狗性强大吧，‘狼性程序竟然还残留在机器犬体内，转化为潜伏的定时发作的病毒，在每天的最后4分钟发作而在零点时结束。这种病毒很顽固，现有的杀毒软件尚不能杀灭它……”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解释：“好啦，大宇先生，我对原因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如何善后，我已经被用户扣下来当人质啦。”

“我们将即刻空运一只新犬过去，同时赔偿两只死羊的费用。不过，在新犬运到之前，我建议您把JPN98的程序稍作调整，仍可继续使用。调整方法很简单，只需把它的体内时钟调慢4分钟，再把一天时长设定为23小时56分钟，就能避开病毒发作的时段了。”

“你是说让JPN98永远忘掉那4分钟？把那段‘狼性的时间设定为不存在？”

“对，请您试试，我知道以您的技术造诣，这对您来说是驾轻就熟的。”

虽然我对这次的纰漏很恼火，但作为技术人员，我暗暗佩服大宇共荣的机变。我挂断电话，立马就干。到门口唤了一声JPN98，它应声跑来，热情地对着每个人摇着尾巴，我按下电源，它立即委顿于地，20分钟后我完成了调整。

“好啦，万事大吉啦，放心用吧。”我轻松地说。

巴图和妻子显然仍心存疑虑，他们怕JPN98的“4分钟狼性”并没有真的消除。于是我在这儿多逗留了3天。3天后巴图夫妻已经对JPN98爱不释手了。它确实是一条精明能干、善解人意的“通灵兽”。它的病毒也已根除，在夜里23点56分时，它仍然翘着尾巴忠心耿耿地在羊群外巡视，目光温顺而忠诚。奇怪的是，尽管羊群曾两次目睹JPN98施暴，但它们很快接受了它。乌云其其格说：“留下它吧，我已经舍不得它了。”巴图虽对JPN98的“历史污迹”心存芥蒂，但既然妻子发话了，他也只得点头同意。

半年之后的某天，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JPN98体内被我调整过的时间竟然又自行复原了，因此在深夜23点56分时它悄悄潜入宿营车，对着巴图善良的妻子下口……

这个梦境令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翻身而起，急忙拨通了巴图的电话。巴图不耐烦地说：“瞎琢磨什么呀，JPN98正在羊圈旁守卫呢，你真是杞人忧天。睡吧，想聊天也得等天亮。”

挂断电话后再次入睡的我很快又接续上之前的梦境。梦境仍不祥，我梦见自己正在为乌云其其格的死向巴图道歉，JPN98的两排钛合金利牙上鲜血淋漓，我找来巴图的猎枪想射杀它，又想到子弹奈何不了它的合金躯体。正彷徨间，颈部血迹斑斑但面容仍妩媚娇艳的乌云其其格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这不能怪它呀，它是条好狗，只是得了疯病，你看我被咬死了也不怪它。”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发现枕上浸湿了一片泪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