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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是过出来的

2020-09-02侯德云

满族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豆花水珠

侯德云

罗棒小时候嘴拙,整天不说话,他爹活着的时候经常说他“一棒子打不出个屁”,这话传到外边去,就得了个绰号叫“一棒子”,时间久了,又衍生出一个“罗棒”。没承想罗棒这个名头竟渐渐盖住了大号,连他自个的妈,也整天罗棒罗棒地叫。说来也怪,罗棒长大后却像换了一个人,说起话来不光一套一套的,还常有怪言怪语出笼,把听者惊得一愣一愣。

二十五岁那年,罗棒娶了个媳妇叫水珠。水珠本来是有对象的人,她跟春生相好了两年谁不知道?可罗棒一出现,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罗棒本人对此倒是有个解释,他对邻居赵三婶说,这叫计划没有变化快。赵三婶拧了拧额头上的皱纹,没明白,又拧了拧,还是没明白,叹口气,转身回屋,把一个瘦小的背影留给罗棒。

是一阵春风把罗棒吹到了广东,让罗棒得以摆脱地垄和牛腚,到城里甩开膀子卖力气。他去广东当了四年建筑工,为这个中心那个大厦,整天上上下下地忙碌,日子过得像开水一样不断翻花。在忙碌和翻花的同时,他的腰包鼓起来了,脾气也鼓起来了,一回南屯就横刀夺爱,还夺得理直气壮。

罗棒回到南屯的当晚,娘俩饭后唠嗑,他妈赵桂芝也不知犯了哪门子邪,鸡毛和蒜皮,陈芝麻和烂谷子,她一概不提,三言两语,就说到水珠身上了。赵桂芝感慨地说,都说女大十八变,可再怎么变,也没人变得过水珠。说起来,这也是赵桂芝顾影自怜,她是把水珠当成自己的影子了。年轻时,赵桂芝也算是个美人,不说百里挑一,十里八村挑一还是说得出口的,双眼皮,大眼睛,皮肤也好,还狐狸精样爱笑。当初经媒人介绍,见罗棒他爹第一面,她嘴角轻轻那么一吊,罗棒他爹立马就呼呼带喘,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比西红柿还要红。可即便如此,赵桂芝还是甘拜下风,认为人家水珠才是真正的百里挑一。赵桂芝四年没跟儿子好好唠嗑,这回可是任了性了,舌头尖都会打卷,在水珠和自己身上来回地绕,给个推磨的蒙眼驴都不换。说到底,赵桂芝是觉得有点惋惜,那么好的闺女,要是能成为自家儿媳,那也是当婆婆的体面,可惜呀。

罗棒起初听得懵懂,后来听出点意思来了,听出点意思就迫不及待地插话,他说:“妈,我想好了,国庆节跟水珠结婚。”

赵桂芝吓得一激灵,把脑袋向罗棒这边歪过来,使劲瞪眼,边瞪眼边说:“你说什么?”

赵桂芝这句下意识的问话倒并不是提醒罗棒,他是有对象的人。罗棒跟初中同学王豆花通过两年信,彼此都有那么点意思,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他拿定主意,等过了年,就把王豆花也带到广东去。不料天上突然掉下一滴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舌头尖上。晚饭时罗棒喝了一杯酒,酒是有度数的,可它度数再高,也没有这滴水珠的度数高,罗棒的脸像他爹初见赵桂芝一样涨得比西红柿还红。

赵桂芝轻轻叹了口气:“人家水珠是有主的人了。”

“有主又怎地?”罗棒咧着嘴,一脸不服气,“你瞅着妈,我就是要娶水珠当老婆。”稍后,羅棒又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她要是没主我还不要呢。”

赵桂芝闻言唰一下睁大双眼,她的眼风里有太阳,也有黑子。

转过天一大早罗棒就去了皮镇,先到百货商店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买自行车不看牌子,只看价钱。重点是贵。贵的就是对的。罗棒骑着新买的自行车,急匆匆去了农贸市场,上好的海鲜,还是不问价,大大小小买了二十多斤,把个随身携带的蛇皮袋子塞得满满的,这才兴冲冲返回南屯。

罗棒老远就看见了水珠。水珠刚走出院门,不知想去哪里。罗棒赶紧从自行车上下来,清清凉凉喊了声水珠。水珠停下脚步,往罗棒这边瞅。兴许是阳光太刺眼,水珠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微微眯起来,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声:“你谁呀?”

罗棒看得真切,水珠太漂亮了,太骄傲了,太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罗棒毕竟是罗棒,是走出罗屯的人中有过作为的。他的心慌,他的错乱,都闪现在弹指一挥间。为了掩饰,更是为了引起水珠的注意,罗棒拨了拨车铃。叮铃铃一阵脆响之后,罗棒才打着哈哈说:“贵人多忘事。是我呀,罗棒。”

水珠她爹金老拐先是被罗棒的穿戴吓了一跳。从头到脚,罗棒都新铮铮的,是过大年的装束,是相亲的装束。两个人好一通啰啰,金老拐这才确信,眼前这位虎兴兴的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赵寡妇的独子罗棒。得知来者姓甚名谁之后,金老拐又被罗棒带来的礼物吓了一跳,一只是一只的对虾,一条是一条的大头鱼、铜锣鱼,一个是一个的牛眼蛤,都是上等货色,金老拐活了大半辈子,从未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今个这是怎么啦?

等罗棒脱了外套上了炕,金老拐立马受到第三次惊吓。罗棒把崭新的一沓人民币直接拍在炕桌上,粗声大气地说:“金叔,我要娶水珠当老婆,这是彩礼钱。”

金老拐瞅着那一沓人民币,嘴角有点颤抖。罗棒看懂了那颤抖的意思,将身子往后一仰,倚住了墙,慢吞吞地说:“是一万块。”

石破天惊,这话有震撼力了。金老拐只在广播里听说过万元户,眼前却一个活的都没见过。这下好了,活生生一个罗棒,就坐在他眼前,金灿灿的,发出耀眼的光。金灿灿的罗棒,还向金老拐做出一个金灿灿的承诺,他要先盖四间大瓦房,再跟水珠结婚。

金老拐哆哆嗦嗦收了罗棒的彩礼和承诺,吩咐老伴赶紧出门把水珠找回家,让她炒几个菜,中午他得跟“大侄子”好好喝一顿。

这一顿大酒,一直喝到半下午才散。罗棒学着城里人的口气,连说告辞告辞,金老拐执意要送他。金老拐原本一条腿就不利索,喝多了酒,拐得更厉害了,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自家的鸡窝上,多亏水珠眼尖手快才没丢脸。

罗棒说话算话,果然盖起了四间大瓦房,果然在国庆节那天,热热闹闹把水珠娶回了家。一场规模空前的婚礼,让整个村庄眼热。光彩照人的新娘做梦也想不到,罗棒会在结婚的第二天早上跟她拌嘴。

吃早饭的当口,罗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水珠说:“咱俩结婚前,你和春生咋不到老歪柳那里去哭一哭呢?”

水珠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罗棒,脸色由红变青,欲言又止。

“你俩应该去哭一哭,”罗棒一边咀嚼一边说,“我在老歪柳那边,一连等了三个晚上,都没见到你俩来哭。”

水珠咽了嘴里的一口馒头,闷闷地顶了罗棒一句:“我有什么好哭的?”

罗棒停止咀嚼,用筷子头点了点水珠一起一伏的胸脯,说:“刘淑珍你知道吧?在她跟豆腐匠结婚前的那天晚上,我俩抱着老歪柳哭了半个时辰。”

罗棒撂下饭碗,冷着脸对水珠说:“你和春生要是能去哭一哭,我的心情会比现在还要好。”

水珠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头却又下了一场大雨。

水珠哪哪都好,就是不擅长生孩子。不是说她不能生,她能,生得还快呢,一撇腿一个,一撇腿又一个,可生下来的,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货。你怎么就不能照着罗棒的样子生一个呢?罗棒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生孩子的问题上,罗棒还算大度,可他妈赵桂芝态度坚决,不行,指定不行,赵桂芝咬牙切齿对罗棒说:“别忘了,你们老罗家祖上可是出过巴图鲁的,不能到你这辈当孬种!”

为了不影响罗棒和水珠之间的春种秋收,赵桂芝把水珠生下来的一溜三个丫头都归拢到老宅里,由她亲手伺养。赵桂芝这个女人有她精明的一面,当初罗棒要接她到新房里一起住,她到末了也没点头,宁愿独守三间老宅。她是不想跟儿媳妇水珠弄出铁勺碰锅沿的噪音,一则让外人笑话,二则,亲家在一个屯里住着呢,搞不好就是一阵风吹草动。在这一点上,赵桂芝有她的原则性,这也是水珠她爹金老拐特别佩服的地方。

罗棒的努力没有白费,到了第四个,还真就让他捣鼓出一个带把的。说起来,在炕头上播种也不是什么特别吃力的活,比起在庄稼地里流汗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不过有件事让罗棒闹心了,从三丫蛋开始,生一个罚一回,再生一个又罚一回,还越罚越多,当初打工积攒的那点家底,已经支应不起了。罗棒为此不知唉了多少声,叹了多少气。

生了儿子,赵桂芝的脸色是好看了,全家的日子却一天天窘迫起来,这让罗棒不由得怀念起早年的打工生活。当年他正跟刘淑珍谈着恋爱,半路让个豆腐匠把好事给搅了,才一气之下远走他乡,不料这一去竟让他日后在南屯大出风头。

罗棒三十五岁那年又去了广东,只是不想再回建筑工地。他决定买辆三轮车拉脚,这活比当建筑工要轻松不少。上回打工时已经生出这个念头。他想把豆花带到广东,里边就含了这层意思,他踩三轮拉脚,让豆花卖小吃。豆花的手指头巧得很,在皮镇摆了个小吃摊,生意特别得红火。可皮镇怎么能跟广东比啊,广东随便一个城市,不说大城市,即便是个县城,或者乡镇,你到火车站瞅瞅,都像养鱼塘一样的,嘴巴的密度相当大。摆小吃摊跟钓鱼好有一比,你得到嘴巴多的地方去对不对?换句话说,你想拉脚,就得去腿多的地方对不对?要说腿多,那还得是广东,还得是火车站。

罗棒为自己选了个县城,龙门县的县城。罗棒曾在此地待过一年多,对环境比较熟悉。对环境熟悉还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是那年的收入最多。罗棒觉得龙门是他的福地,不说别的,光是名字听着就舒服。以他现在的处境,不跳跳龙门还真不行。

连罗棒自己都怀疑是犯了太岁,才半年工夫,竟被没收了三辆三轮车。那些城管和交警,个个都是福尔摩斯,罗棒躲到哪里都躲不掉。罗棒心里不痛快,到立交桥下找人算命,那个戴墨镜装瞎子的算命先生,说罗棒今年要转运,还不是一般的转运,简直就是吉星高照财运亨通。罗棒越听越来气,冲着那个瘦老头好一通嘚吧,你这不是装瞎,你他妈的是真瞎,我都穷成什么样了还财运亨通……罗棒说到最后用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吉星就是在这时候居高临下地照到罗棒的头上。一个清清爽爽的中年人,蹲到罗棒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自称是个什么报的记者,说要跟他做个访谈。罗棒不知道访谈是什么意思,经那中年人反复解释才明白,妈个巴子就是跟他说说话。说话多容易的事啊,比放屁还容易。

“访谈可以,”罗棒挠挠头说,“不过呢,我得先找个活干,午饭到现在还没着落呢。”都说罗棒心粗,有时却也粗中有细,那记者是见过世面的人,听罗棒这么一说,瞬间就懂了他的小九九。

记者说:“午饭我请,五十块钱标准怎么样?”

罗棒闻言咧开大嘴,无声无息地笑了。

罗棒领着记者离开算命摊,来到自己的地盘。还是在立交桥下,角落里立着一个塑料棚,棚外有几大块建筑垃圾。罗棒在一块垃圾上坐下,指着另一块垃圾,意思是让记者也坐下。

罗棒说:“到我家了,想问什么尽管问。”

记者显然有点吃惊:“你怎么露宿街头了呢?”

罗棒说:“怎么是露宿街头呢?塑料棚能挡风挡雨,里边还铺着油布呢,晚上往破被窝里一拱,一觉睡到天亮。”

“怎么不找个便宜的旅店去住?”

“便宜的旅店倒是有,大通铺,每晚十块钱,便宜到家了,可是挤不进去啊。有一回挤进去了,半夜尿了一泡尿,转身一看,大通铺上一点缝隙都没有,往前一凑,四五只脚同时来踹我,一气之下,我给自己搭了一个家。”

訪谈从罗棒的住处开启,随后说到吃,说到老家,说到头些年当建筑工,说到水珠,说到超生……那记者并不主导罗棒的谈话方向,只在罗棒眨眼吞唾沫无话可说的夹当,才递给他一支烟,随意问点什么,再由他一路嘚吧嘚吧说下去。

罗棒说吃那一段,说得很细,把记者的眼圈都说圆了。

罗棒说:“吃面不能在火车站这一带吃。这一带嘴巴多,生意好,要么价钱贵,要么量太少。街对面的姚记拉面,素面一碗两块,看起来不贵,可用筷子一挑就是一碗,我得连挑三四碗才行,这样一算,还是贵了。想吃得好,得到殡仪馆那边的胖大姐面馆,三块钱一海碗,还可以免费加面,那天我们四个人结伴去吃,每人加了三次面,把胖大姐的脸都吃青了。”

说到超生罚款那一段,记者插话了:“你干嘛要生那么多孩子?”

罗棒撇撇嘴:“传宗接代嘛,生了儿子才好打翻身仗嘛。”

记者说:“哦。”

“这是其一,”罗棒吸了一口烟,摇着头说,“其二呢,说来有点不好意思,乡下也没个夜总会,就是有咱也去不起,只好把自家炕头当夜总会,天一黑就按住老婆……”

记者嘿嘿地笑。

罗棒也笑:“妈个巴子,我是浑身上下都疲软,小弟弟却钢钢的。”

费了好几句口舌记者才弄懂罗棒的意思,笑得肩头一颤一颤。

访谈结束,那记者兴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大大方方递给罗棒一张百元大钞。罗棒瞅着记者的背影,心里一阵阵翻腾,心说要是天天有人来做访谈那该多好。

记者刚走,罗棒就开始想家了,想水珠,想他妈赵桂芝和他的四个小崽子。

罗棒回到南屯的时候,已是深秋季节。这次回乡跟上次大不一样,上次是腰缠万贯,这次是瘪瘪掐掐,根本不在一个境界上。钱这东西真是太古怪了,有它火苗就旺,没它连个火星也不敢冒,心虚得很,胆怯得很,夹尾巴得很。

罗棒是蒙着一脸夜色回家的。原本半下午就赶到了皮镇,却不直接回南屯,而是找一家大众浴池把自己洗洗、刮刮、剪剪,舞弄得人模狗样,才朝着他朝思暮想的夜总会,飞奔而来。

还是人家算命先生说得对,罗棒今年真要转运了,只不过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

回到家的第二天,罗棒一肚子委屈还没等跟赵桂芝诉完,赵桂芝反倒忍不住笑了。

赵桂芝说:“你爹活着的时候常说,什么叫生活?生活就是生吱拉地活,哪有那么多红烧排骨给你啃啊。”

听赵桂芝这么说,罗棒只好闭上嘴巴。

赵桂芝又说:“你回来得正好,镇里补助大棚蔬菜项目,村里给你挂了名,我正愁没法子通知你呢。”

罗棒直到这时才知道,天上不光刮风下雨掉冰雹,有时它也掉馅饼,比如这个大棚蔬菜扶贫项目,就是一只巨大的馅饼,不用自己掏一分钱,镇政府就把大棚给你建起来了,还拨给两万块无息贷款做启动资金,如此这般的红烧排骨,你去哪找啊。

罗棒这回还真就下了力气,整天围着大棚,里里外外地转圈,才两三年时间,就彻底把身子翻了过来,日子从此过得油滋滋香喷喷,还育龄妇女般鼓起了一个小肚子,都擅长拿眼角来看人了。

罗棒三十九岁那年初夏,跟春生在皮镇偶遇,被春生硬拉到豆花鱼馆里喝酒。豆花鱼馆在皮镇兴旺了好些年,罗棒一次也没敢进。不敢进的原因在于,鱼馆是豆花开的,也是春生开的,是人家两口子的生财之地。有当年的芥蒂横在心里,你说罗棒哪能自找难堪?

人间有些事是没理可讲的,当年罗棒从春生手里抢了水珠,命运却把豆花送给了春生。让罗棒难堪的是,人家豆花特别地争气,头一胎就生了个儿子,一劳永逸,两口子把全部精力都移到买卖上,这才有了今日的气派。

罗棒没想到春生的心胸会如此宽广,简直就像望不到边的渤海一样。海鲜是一盘一盘地上,酒是一杯一杯地喝,话是一段一段地说,不知不觉,两个人的嘴皮子都有点飘。当话题扯到水珠身上时,春生被酒劲拽着,说几年前水珠跟一个当了老板的男同学如何如何,不过春生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打个哈哈。恰在此时,一旁陪酒的豆花恶狠狠地挖了春生一眼。罗棒虽然有点过量,但春生的话和豆花的眼神,都被他及时捉住,随后严密关押在心窝里。

罗棒读初中时背过古诗,知道“一枝红杏出墙来”,还知道“红杏枝头春意闹”。水珠是不是那枝红杏呢?不行,这事不能总是关押在心窝里,一定要问问清楚才行。不料水珠竟一问三不答。罗棒认为她在装,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水珠不装还好,越装罗棒越生气,晚上一钻进被窝就开始审讯。罗棒在灯下仔细研究水珠的白肚皮,还时不时摩挲一下。罗棒对白肚皮说:“这么好的一块菜地,让哪头猪给拱了?”

水珠冲罗棒翻了翻白眼珠,罗棒不理水珠的白眼珠,又摩挲了肚皮一下:“你说你说,是哪头猪?”

水珠双手一拽,用被子把自己蒙住。罗棒也一拽,重新把被子拽开,继续说:“你说你说是哪头猪?”

连续三个月,罗棒每晚都做梦,全是稀奇古怪的梦。梦里边,水珠跟一个又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偷情,罗棒看得火起,大叫一声猛扑过去……梦总是在这个时候结束,让人特别不甘心。罗棒揉了揉眼睛,把身边的水珠弄醒,开始又一轮审讯。

罗棒说:“你老实交代,到底是哪头猪?”

水珠受不了这一夜夜的折磨,总算开口了。

水珠说:“我偷了,你想怎样?不想过,咱就离!”这等于是承认了,这还了得?罗棒大叫:“他是谁?”

水珠睃了罗棒一眼,嘴角全是冷笑:“可惜他让汽车给撞死了。他要是不死,我早就不是你老婆了。”

罗棒没想到是这个结局。那个人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死了,你跟一个死人叫什么劲哪?可就这么不了了之,他又觉得非常对不起自己,简直是拿自己不当人。经过三下五去二和四下五去一的精心计算之后,罗棒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罗棒不再审讯水珠,而是推心置腹地跟她谈判。

羅棒说:“水珠,你跟别人偷情,对我是不公平的,你说是不是?”

罗棒说:“为了公平,我也应该跟别人偷情,你说是不是?”

水珠笑了,还是冷笑,一字一顿地说:“去吧,你去偷!”

罗棒兴奋得差点晕过去,连续几天,在扁担没有板凳宽和板凳没有扁担长的慎重思考之后,他把目标定在西屯的小寡妇赵春娥身上。说是小寡妇,其实也不算小,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比水珠矮一点,但浑身肉滚滚的,瞅着挺性感。罗棒觉得,把目标定在春娥身上,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是因地制宜的态度。谁知春娥那个娘们不解风情,罗棒软磨硬泡半个月,一点进展都没有。什么招数都用过了,不好使。最严重的一次,罗棒还吃了那个泼妇一记耳光。罗棒的心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啊,没办法,只好跟水珠开始新一轮谈判。

罗棒说:“从眼前的形势来看,我偷别人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

水珠笑了,是幸灾乐祸的笑,一圈一圈的,在脸上荡漾开了。

罗棒说:“我想过了,既然偷别人行不通,那就只好偷你了。”

水珠愣了:“偷我?怎么偷?”

罗棒说:“离婚。离婚以后,我就可以偷你了……”

罗棒以为水珠指定不可能同意离婚,他就觉得不顺水推舟闹一闹,日子就成白开水一样寡淡了。没料到的是,水珠沉默了三天,竟然同意了。这倒让罗棒对水珠刮目相看了。

离婚后罗棒搬进赵桂芝住的老宅,转天就开始跟水珠偷情。罗棒心里闹焦焦地等到天黑,踏着夜色去见水珠。水珠给他留了院门,他不走,偏偏从墙头上跳进去。罗棒觉得偷情就应该这样,从墙头上跳来跳去。

罗棒觉得很好。第一次就觉得很好。罗棒像新郎一样,精神抖擞的,他一边起伏一边对水珠说:“难怪你要跟别人偷情。”

遗憾的是,罗棒的好日子没几天就结束了,水珠把屋门从里边给闩上了,不给他开,怎么说都不开。

水珠對罗棒说:“我跟别人偷情,前后一共六天。你跟我偷情,也正好六天。为了公平,你不能跟我再来往了。”

水珠这回是铁了心要好好整治一下罗棒。一连三个月,脸上一点开晴的迹象都没有。水珠打定主意要把罗棒折磨她的三个月都还给他。

罗棒闹心了,比审讯水珠的那三个月更闹心,光天化日地闹,黑灯瞎火地闹,活生生瘦掉一圈,不光瘦,还黑,尤其眼圈那一绺,黑得厉害。

罗棒黑着眼圈向赵桂芝讨主意,赵桂芝假装没听见,罗棒连问两回她都假装没听见。

罗棒与水珠之间的情感纠葛,赵桂芝一开始就是知情人,而且态度鲜明站在水珠一边。水珠承认偷人,便是赵桂芝出的主意。水珠一天天在赵桂芝眼皮底下晃,偷没偷人赵桂芝能不知道?跟几个男女同学一起到皮镇聚了聚,就是偷人了?可摊上罗棒这么个死脑筋,你不跟他来点狠的还真就不行。果然不出赵桂芝所料,一场大戏演下来,罗棒终于撑不住了。撑不住了好,这叫以毒攻毒,不信治不了你的驴脾气。

罗棒黑着眼圈问到第三回,赵桂芝才开口,她绷着脸对罗棒说:“自己的脚泡自己挑,你得想办法,大大方方把水珠再给我娶回来。”

罗棒的脑袋里骤然一阵电闪雷鸣,他开窍了,真的开窍了,他埋怨赵桂芝:“妈你怎么不早说?”

赵桂芝在鼻腔里哼了一下,屁股一拧,将两腿拧到炕沿下边,用脚尖找到鞋,穿上,起身到屋外喽喽喽地喂鸡,留罗棒一人在屋里做恍然大悟状。

离春节还有两天,罗棒穿得新铮铮的,提着礼物,进了金老拐的家门。罗棒把礼物一样一样摆给金老拐看,一只是一只的对虾,一条是一条的大头鱼、铜锣鱼,一个是一个的牛眼蛤,都是上等货色。金老拐看都不看一眼,自顾自瞅着天棚抽烟。罗棒好着脸色,从兜里掏出一沓人民币恭恭敬敬递到炕桌上,对金老拐说:“爹,我要娶水珠当老婆,这是彩礼钱。”顿了一瞬,又小声说:“一万块。”

金老拐从嘴唇上摘下烟屁股,扔到地上,用鞋尖碾了几下,凑近炕桌收了那一万块钱,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跟水珠说吧,她爱嫁谁就嫁谁。”

其实整个南屯,除了罗棒,也没几个人把他和水珠的离婚当真。赵桂芝没当真,金老拐两口子没当真,水珠更没当真,以赵三婶为代表的一大帮中老年也都没当真。道理明摆着嘛,四个小崽子不能没有爹,更不能没有妈,最主要的是人家水珠脚正不怕鞋歪,你罗棒能闹出个啥名堂?

不过水珠却不想轻易跟罗棒和好。她要熬他,非把他熬成一锅老汤才肯下嘴。对罗棒的第二次求婚,水珠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只不过把大喜的日子定在国庆节。罗棒很听话,水珠说什么都点头,比鸡啄米的速度还快。水珠在心里头呲了他一下,德性!

罗棒和水珠又一次恋爱了。他们开始约会。清晨,或者黄昏,在村头,在山坡,在池塘边,在老歪柳的丝绦里,他们想说话的时候说话,不想说话的时候无话找话。大半年下来,把罗棒谈得有气无力,一门子心思盼着赶紧搬进那四间大瓦房。

罗棒跟水珠第二次恋爱所制造的轰动,一点都不亚于第一次恋爱。南屯的老少爷们,也包括老少娘们,一提起罗棒和水珠,一个个都眼睛放光。有人说:“瞅见没,今天罗棒和水珠在山坡上手拉手呢。”另一个赶紧接茬:“手拉手算什么,他们还在老歪柳那边练习亲嘴来着。”话没说完大伙都咧着嘴乐。

罗棒跟水珠复婚以后简直变了一个人,见谁都笑眯眯的。罗棒笑眯眯地对他的同龄人说,这辈子他活得值了。

“首先,我有两个老婆,”罗棒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随后又把无名指弹出来,“其次,我还有一个情人。”

罗棒快速把三个手指头都卷到拳头里,使劲握了握,开心地说:“她们都叫金水珠。”

罗棒的得意洋洋让很多人又羡慕又嫉妒,邻居赵三婶逢人便说:“你瞅瞅人家罗棒,人家才是会过日子的人哪。”

〔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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