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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书

2020-09-01酸枣小孩

南方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叔紫藤石榴树

酸枣小孩

今春雨水丰沛,隔三岔五就要下一场小雨。

楼下的那一棵槐树,昨日还顶着花苞,今朝从窗口望出去,已经是“华枝春满”了。到了下午时节,打着雨伞从它近旁的路口经过,从雨里漫过来的浓郁的花香,直直地就入了肺腑,让你都来不及拒绝。

英雄山文化市场路口的斜对面有几株槐树,隔着路望过去,雪白的一片,耀眼,却并不喧哗。槐花的名字又被称为槐雪,大约也是因为它洁白而又寂静的品格吧。

小时候的王村盛产槐树。当然现在是少多了。少多了的原因主要是盛产槐树的大沙岗被具有“愚公移山”精神的王村人民消灭干净了。想起来真是令人怅惘。

槐树是刺槐,王村人都叫它洋槐树。那时候孤陋寡闻,不知道洋槐之外还有一种槐树,叫国槐。有一年朋友来济,带她去访千佛山,正是夏末雨后,一路向上的石階上落满了细碎的淡黄色花朵。看了那粗大古朴的树身上挂的名牌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国槐。后来偶去京都,更可见国槐那伟岸的身姿立于大街小巷。犹记故宫内的一株有几百岁,苍劲古老,树叶繁茂,我赤脚走在树荫下的鹅卵石地面上,有一种恍恍然千古岁月之感。

国槐不但著名,且浑身皆为宝物,其皮、枝叶、花蕾、花及种子均可入药。而刺槐的价值就匮乏多了。这也许就是一个居城市,一个居乡间的原因吧。所谓各安天命是也。

洋槐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国有物种,却生命力旺盛,繁衍能力超强,去年的槐荚掉落地上,今年就能生出一棵弱小的槐树苗。在无人照管的风吹雨打中慢慢兀自长大了。春风一吹,也会努力绽放几穗稚嫩的小白花。

从前的记忆里,村里村外,院里院外,遍地长的都是大大小小的槐树。每年春天槐花盛开,整个村庄远望过去就是一片雪白的花海。槐花开得安静,花香却是浓烈的。所谓春风浩荡,香飘十里。

槐花是一种常见的好蜜源,但是乡间少见养蜂者,王村的养蜂者就只有大爷一人,他也只是业余爱好,在自家院子里养几箱吃着玩。小的时候去他家玩,常常见他戴着养蜂人的专用头套去放蜂。蜜源是不缺的,他家院子里的整个南半部就是一大片树林,多种杨树槐树。院子外边往东去,就是连绵起伏的大沙岗了。大沙岗下面依然是一大片杨槐树林。

我最喜欢看的就是大爷收蜂蜜。后来在山东,知道这道工序有一个专有名词:甩。甩蜂蜜,多么形象生动。我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观看大爷从蜂箱里拿出蜂巢来,把蜂巢里的蜂蜜“甩”出来——其实就是把蜂巢里的蜂蜜倾倒出来,从开始的粗线条慢慢变成细若游丝,这股“蜜流”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般的光泽。

大爷每次收蜂蜜会持续半个小时左右,我就安静地站着或蹲着,一直守到这道工序完全结束为止。大爷偶尔也会感动于我的“敬业”,到最后“蜜流”时断时续了,就让我把头伸过去,仰起嘴巴来,赏我几口蜂蜜吃。那种纯粹的蜂蜜的甘甜滋味,多少年后还留存在记忆的味蕾之上。

槐花可食,这应该是具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们的共识。每年槐花初绽,正是吃槐花的好时节。挎一只大篮子,执一竿长钩,钩槐花去,中午就可以吃到新鲜美味的槐花蒸菜了。

东地沙岗上的槐树众多,小时候常常去那里钩槐花。树枝低的可以站在地上钩,高处的就要爬到树上去了。一个孩子站在高高的树杈上钩槐花,树下面几个孩子等着捡拾。树上的孩子是幸福而又骄傲的,既可以登高远眺,又可以吃到最新鲜的槐花。常常是一边钩槐花,一边顺手捋一把胡乱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村庄里开始升起袅袅炊烟,心急的母亲正准备扯起嗓子召唤孩子了。挎着满篮子槐花,拉着长钩,拖着几根被扯断的槐树枝,踏着落日的余晖,我们也满载而归了。

槐花吃得,槐叶却是吃不得的,不过有几年的时间,乡下流行捋槐叶。母亲常常去地里捋好多的槐叶回来,摊在院子里晒干之后收进堂屋的阁楼里,说是有人要收,几毛钱一斤。母亲收集的干槐叶都堆成小山似的放在阁楼上,吸引得老鼠都开始在里面做窝生宝宝了,可是收干槐叶的人最终也没有来。这些被母亲寄予无限厚望的干槐叶于是也被当垃圾扔掉了。

楼下的那一棵槐树,十年前初见时刚刚“弱冠”,从四楼看它,要俯下身子去。如今已至壮年,树梢高达五楼阳台,枝叶繁茂。

小区的槐树除了我家楼下的这棵,另外还有两棵较之娇小一些的,开紫色槐花,据说是不宜食用的。从千佛山美院门进去,东侧,也有几棵紫槐,高大壮硕,我去的时候,花期已过鼎盛,碧蓝的天空下,几树艳紫色的花树,颇为壮美。

风一吹,早萎的花瓣纷纷飘落坠地,如深紫色的浮云。

白乐天有诗云: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彼时他心中的落寞大约比满地落花更要深一些吧。

白诗中的槐花指的是夏季开花的国槐,而非后来移民的洋槐。而如今,立夏将至,窗外的洋槐花已然败落,春天就要远去了。

槐花落后蝉鸣。

时光不知疲倦,哪肯稍有停歇。

石榴

年少时在学堂里读课文,有一篇写乡下风情的。写到作者有一次下乡,走到一座农家小院里讨水喝,院子朴素干净,刚刚打扫过的黄土地面,一棵石榴树上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石榴树下有一位老婆婆坐在那里用纺车纺棉花。或许还有初夏时节温爽的乡野之风。作者有没有表达,我不记得了。

我的院子情结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而那棵石榴树则是根源。

我家也有院子。也有石榴树。只是院子大而杂乱无章。石榴树长在院子外。

我家的那棵石榴树长在院子外,门口偏左一点点。是我们小时候“爬高够低”的主要场所。石榴树禁得住小孩子折腾,当然跟它“五大三粗”的身材有关,不但五大三粗,而且七枝八杈,这样才能容得下三五个孩子一起上树热热闹闹地“做大王”。

五月榴花红盛火。石榴花颜色热烈,却又性情安静。是我所喜欢的花。白乐天也喜欢:“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小时候也折着玩,小孩子不懂得怜惜,折下来也不会欣赏,把那一片片的花瓣都揪下来,然后细细研究那刚刚成形的小果子。所以常常挨大人的教训,终于学会了怎样辨别什么是“谎花”。石榴开两性花,一种是“开花结果”的钟状花,一种是只开花不结果的筒状花。也有叫“荒花”的。我觉得“谎花”更形象——明明说好开花结果的,却原来是不兑现承诺的谎话。

倘若以花来比喻女子,我想石榴花应该是小家碧玉般的邻家小妹。面容明丽娇艳,品性端直沉静。倘若人间百花都有所对应的仙司,不知道有没有石榴花仙子之职。《镜花缘》里讲女皇帝武则天怒贬牡丹之后,百花诸仙子纷纷谪落人间。倒不曾详细解说内里含不合石榴花仙子,即使有,她大约也只是“位列仙班”的静默者吧。石榴仙子的标配服装是不是石榴裙就更不知道了,不过石榴裙确乎是唐代女子最热爱的服饰,所谓“红裙妒杀石榴花”,并由此创造出流传千古的典故:石榴裙下。

女子名为石榴的也不多见。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倒是有一个石榴姐,不过也是被恶作剧般丑化的一个无厘头角色。多年前读过一篇小说,里面有一个被大户人家收养的孤儿,起名为石榴,谐音“拾留”之意。其他情节大都不记得了,只是这女孩的名字印象深刻。

几年前认识一位写小说的女作家,笔名就叫安石榴。安石榴也是石榴的别名,除了叫安石榴,它还叫山力叶、丹若、若榴木、金罂、金庞、涂林、天浆。比我阔绰多了。

中国人热爱所有寓意美好的事物,“多子”的石榴也颇受宠爱。大约人们觉得成仙成妖都太过玄虚,把喜爱的事物常留身边才是最脚踏实地的真理,所以无论是寻常人家的小庭院,还是名流商贾的大宅门里,都会种上几棵石榴树。

我在南辛街58号老舍故居院子里看到过一株雨后的石榴树,时令已过了仲夏,树上的石榴正年轻,青头青脑。抬头仰望,从带着露水的枝叶间能看见济南城淡蓝色的天空。我在万竹园的石榴园里看到过四株薄暮中的石榴树,古朴而壮硕,久经岁月洗礼之后的枝叶繁茂。其时晚风轻漾,石榴花正含苞欲放。

突然记起来新乡市也有一个石榴园,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和三姑姑家的菊香表妹去过。只不过那是一条以石榴园来命名的老街,街道两旁种着的都是石榴树。石榴园的街名大约也以此而得。

石榴树是新乡市的市花。石榴园是新乡市的老街道。如今,市花还是市花,老街道已经不是老街道了,它已经消失于城市发展史的滚滚长河里。

我家的老院子也以同样的理由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院子门口的那棵石榴树。我小的时候在石榴树上攀爬游戏,夏天折石榴花,秋天吃石榴籽。石榴树上结的石榴个顶个的都不大,因为它既不是白马石榴,也不是怀远石榴,更不是枣庄石榴,它只是普普通通的王村石榴。王村石榴的味道是酸,是甜,还是涩,我也已经记不得了。

柿子

入秋之后,又去了一趟藕池村。秋光下的藕池水库消瘦了许多,呈现萧瑟之相。附近的几处农家乐也被一场运动拆得踪迹不见。

幸而,千条沟的柿子红了。

上次细雨中进山看到的那截朽木,依旧安静地躺卧在原地,周遭的野草漫漶,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色彩斑斓。夏天时的满川翠色已幻化成一片赤橙黄绿。

柿叶红时独自来。白乐天比我孤单。——我们三个人站在一株柿子树下看柿子,柿叶没红,柿子红了。看着看着就想伸手够一个来吃。低处的柿子没有完全成熟,吃起来是涩的,澀得连舌头都伸不出来了。高处的柿子熟透了,自己掉下来,摔到草丛里。摔得狠的,稀烂一堆,像红艳艳的颜料。摔得轻的,虽没有粉身碎骨,也是毁了容,七扭八歪的满腹委屈。

中秋节回王村,母亲说:“我还给你放(藏)了一个柿子。”拿出来一看,熟得过了头,软得拿不起,只能放进碗里喝了。真甜。柿子是院子里种的,父亲嫁接的品种。

小店北街142号院子里原来也种着三两棵柿子树。第一年挂果时纤细的树干都被压弯了。后来奶奶去世时砍掉了一棵。再后来公公去世又砍掉了一棵……如今或许已经没有了。

——甚至连院子也已经荒废很久了。

我小时候的王村,也有过成片的柿子林。出了家门口,一直往南,走到王村南头,就能看到。那是三大队种的柿子树。所以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每年秋天我眼睁睁看着它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实。

后来母亲开始舍得拿粮食换柿子给我们吃,三大队那片柿子林已经不在了。有外村种柿子的果农骑着车子带着两只箩筐走街串巷地吆喝着换柿子。

有一年秋收之后,母亲高兴,又换回来许多柿子。我贪吃,午饭前吃三个,午饭后又吃三个,差点得了胃结石,疼得在床上打滚了好久——我喜欢吃柿子的程度可见一斑。

冬天的柿饼也爱吃。朋友老家在南部山区,秋天里山货丰收,核桃柿子花椒红山楂,常常会馈赠一些。秋天里送新鲜的大盒柿(有一年冬天里竟然送过来一些冻柿子——把新鲜的柿子冻进冰箱里,吃的时候拿出来一枚化冻之后慢慢啜饮,别有一番风味),冬天里送自己家制作的大柿饼。每颗柿饼上都结着一层晶莹的白霜。可是我也不敢多吃。

小店的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年的冬天都喜欢吃泡柿饼。把一枚柿饼用开水泡了,像喝茶一样慢慢喝。至今我都不知道这样的吃法有什么神奇功效。

小店的奶奶瘦小枯干,一辈子饮食寡淡,尤其喜欢吃糊涂面条,她活到了九十二岁。王村的奶奶白胖富态,爱吃甜食,常常半夜里睡醒来吃香蕉苹果,早饭永远都是冲两枚鸡蛋的鸡蛋水,加一大勺白糖,一大勺麦乳精,再泡进去两块鸡蛋糕。走路睡觉都是呼哧呼哧地喘,她活到了九十岁。

所以,人的长寿秘诀没有定法。唯一的相同处就是她们吃柿子都喜欢拣软的捏。

白石老人喜欢画柿子,爱不爱吃就不得而知了。他的柿子画很多,活到八十八岁时,还画了一幅《五世分甘》,近九十时又画了一幅《六柿图》,比南宋牧溪的《六柿图》鲜艳活泼,说明他人老心不老,一直活到了九十三岁才驾鹤仙游。比我的两位奶奶都长寿。可见捏柿子的到底不如画柿子的。

我想好了,等自己活到八十八岁时,也去学画柿子。

紫藤

从前,我家老院子的东邻,隔着一道土院墙,外面就是沙土岗。在这段沙土岗上除了几棵细而直的槐树,还有两种主要的植物品种——蜜蜂棵和葛藤架。

蜜蜂棵是灌木丛,长在悬崖边——沙岗上的土被我们日日夜夜地拉走用作沤制肥料和盖房铺路的材料,以致它的坡度渐呈陡峭的“悬崖”状。

蜜蜂棵春天里开出细碎的淡紫色小花,浓香流溢,惹得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嗡地缭绕其间。而我们几个小孩子也喜欢到沙土岗上面玩,跑到蜜蜂棵丛里玩捉迷藏,所以经常被蜜蜂蜇。

一旦被蜜蜂蜇了,没别的好办法,只好哭着去寻求母亲的救援。母亲的治疗方法简洁明了——先用针尖拨出蜜蜂刺,再吐口唾沫消炎止痛。幸而我们没有对蜂毒特别过敏的。经了母亲的“治疗”,到第二天,身体上被蜇的地方红肿渐消,只留下一个针眼大小的红点,是那只生命已经完结的蜜蜂留在世间的最后印信。

葛藤架在蜜蜂棵的北边,它是高高在上的,长得疏朗有致。花期和蜜蜂棵不差前后,也有蜜蜂从蜜蜂棵那边飞到葛藤架上,去嗅一嗅初开的葛藤花。

葛藤,是王村人的叫法——葛藤即紫藤,我是以讹写讹。紫藤花在王村有另外一个简朴的称谓——葛花。虬枝上的葛花开得热烈,呈现出一种中国水墨画的美感。

中国画里画藤画得好的,自青藤老人之后,名家有吴昌硕和齐白石。齐白石在其画作《藤萝》上题有“青藤老屋昔人去,三百年来耻匠兴”,大有比肩之兴。白石老人晚年所画紫藤“龙蛇飞腾”,洒脱不拘,意象高古,确非一般。不过我更偏爱吴昌硕所画紫藤,其画风更为奔放恣肆,扑面而来的野趣之美。

紫藤生长在乡野之间,确乎是自由奔放的。母亲为它搭建了攀援的凭仗之后便不去管它,任它自顾撒欢去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株紫藤也并没有发展得怎样壮观繁茂。它是懒散的,不思进取的,只是每年春天里按惯例开花散叶,完成既定的使命。

紫色的葛花一大串一大串悬垂于枯青色的藤条上,常常被我们摘下来当玩具,也做成颈项间装饰的花环。葛花是可以吃的。在葛花还是一串串紫灰色花苞的时候,我们就被母亲吩咐,挎了篮子去采摘。这时候的葛花不叫葛花,母亲叫它们“小老鼠”。这个名字得到我们的一致认可和喜爱——葛花的花苞毛茸茸的,颜色也偏灰色,果然像极了一只只可爱的小老鼠。

我们家吃葛花只有一种——蒸葛花。小时候吃的蒸葛花什么滋味已经不记得了。有一年清明节去常州小住,小区里有好几个紫藤架,开满了紫色花朵。有一天晚上趁着夜色去偷摘,结果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只好空手而归。第二天晚上又寻得一处才算完成“偷花”大业,其实也战果寥寥,拌了面粉上笼蒸熟之后,也就一盘子而已。端上餐桌请众人享用,爱吃者略略一解相思,不爱吃者满足一下好奇心。什么滋味也已经记不得了。

紫藤花是乡野之花,也是大雅之花。小时候不懂得美好之物最适宜欣赏,不可捉弄。闲暇时常常在藤条间上下游戏,摘叶捋花,不亦快哉。

王村的紫藤,除了我家沙岗上这一株,大爷家院子里也有一株,红家的后院也有一株。我常常去找她玩,和她的几个堂姐妹在紫藤架间游戏玩乐。大爷家的紫藤却是长在被用作绵羊圈的岗凹上,和一些杨树槐树笨枣树纠缠在一起,成为我们无聊时光里的探险之地。

城市的公园里都种植有紫藤架,作为必备的观赏之景。几乎一律用水泥支柱,或直或曲的短廊長廊,年年春天紫藤花开得华丽壮观,美则美矣,少了野性。

柳埠森林公园里的青龙潭畔也长着一株藤,不知其名,但是——设若它是紫藤,每年春来花开该是多么美丽——那满山满谷的紫色云朵!

我们去时都在夏日,其时它已经花落叶盛。它大概有几百岁了,盘根错节,虬枝缠绕,藤条粗可比树。其形状恰如白石老人画笔下的“龙蛇交影并飞腾”。

王村的那株紫藤若活到现在,大约也略具“飞腾”之风姿了。

楮桃

在王村,但凡有院子的人家,多少总是会种几棵树的。但是在院子里种一片树林的却不多见。比如我们三家。

我们三家,指的是我家、大爷家和小叔家。我们三家位于王村的最东头,毗邻大沙岗。这样的位置作为宅基地并不算好的,所以村政府格外开恩,允许我们三家的院子大了许多——其用意大约是让户主用来种好多树以防风固沙,保护家园。后来拴柱叔家在紧靠沙岗的地方盖了一座房子,来不及种树,春天夜里起大风,早上醒来发现房子就被沙土埋了半截。

大爷家的院子里种的是一片杨树林。杨树是大叶杨,叶面是深绿色的,叶背泛着白色的细绒毛。树干是青白色的,点缀着美丽的树疤。大叶杨一律的身姿挺拔,直上云霄。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仿佛当空驶过千军万马。

我家的也是杨树林,它们长在我家的东院里。没有大爷家的面积大,也没有大爷家的有气势。我家种的是小叶杨,杨树的树干也是细瘦羸弱的,就连秋天在树林里的落叶,也没有大爷家树林里的落叶多。大爷家树林里的落叶多而厚,有时候和堂妹用竹耙搂上一堆,小山似的,很是壮观。于是我俩便一时兴起,四只脚齐齐跳上去狠劲猛踩,尘烟升腾,高耸的山头刹时便塌方溃陷了。

小叔家的树林里槐树居多,杨树寥寥。不知道平时过日子擅长精打细算的小婶为什么会允许小叔种这么多不成气候的槐树。槐树旁枝斜蔓,比杨树的遮蔽性更强大,所以小叔家的槐树林虽然不大,却更具有森林的神秘气息。

我经常要去大爷家找堂妹玩。每次为了走捷径,都要穿过小叔家东外墙的那片槐树林。在后来的许多个梦境里,我都会看见自己踽踽独行在那片树林里。梦里的树林幽暗,曲折,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

——直到看见那棵楮桃树。

楮桃树长在小叔家的外院里。小叔家有两道院子。里院和外院。里院住人,外院养猪和种树。里院的门是木门,外院的门是寨门。大多数时候,我穿过树林,穿过小叔家的外院,搬开寨门,就直接到了对面大爷家寨门外。大爷家的寨门高大而又沉重,上面布满了扎人的铁葛针,我人小力气小,无处下手,也没办法搬动,只能高声呼唤大爷家的大人过来帮我打开。所以每次去找堂妹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少数时候,我穿过树林,会停留在小叔家的院子里。小叔家有两个堂弟,我也会和他们一起玩。有时候三四个人,有时候五六个人,在槐树林里玩捉迷藏,玩两军打仗。有时候他们都不在家,我和堂妹又实在无聊,两个人就站在小叔家寨门的横木上荡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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